李建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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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肉伤痕有几重

——品析沈鹏读鲁迅小说《孔乙己》四首

沈鹏先生读鲁迅先生小说《孔乙己》四首以诗的形式为我们重塑了鲁迅经典名著《孔乙己》这一鲜活的人物形象。诗中通过旧长衫、茴香豆、温酒、十九文钱、窃书、装斯文、丁举人家等细节,描写了孔乙己在封建腐朽思想和科举制度毒害下,精神上迂腐不堪,麻木不仁,生活上四体不勤,穷困潦倒,在人们的取笑声中混天度日的悲剧形象。诗云:

祖传一袭旧长衫,

重压瘦身污迹斑。

描红簿上尊名姓,

怎奈功名非等闲。

炎凉世态酒微温,

笑话酸声泪暗吞。

十九文钱成永久,

孔门一个被忘人。

“子曰诗云”也曾识,

读书大雅强为饰。

茴香豆赏小儿童,

且喜斯时壮行色。

丁举人家阴影浓,

围墙高处不胜容。

《儒林外史》外余史,

灵肉伤痕有几重。

沈鹏先生读鲁迅先生小说《孔乙己》四首诗中的赋、比、兴表现手法运用得十分传神。

第一首开首两句“祖传一袭旧长衫,重压瘦身污迹斑”,可谓兴。兴是启发,是诗人即事起兴、触景生情的表达,起着塑造诗中人物形象和突出诗的主题的作用。诗人运用排偶的句子、对比的手法,展示了一个既可悲又可怜的人物形象。“祖传”两字用得极妙,有隐喻孔乙己破落身份以及精神状态等深刻含义。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孔乙己,生活贫穷,但时刻穿着在他看来是身份象征的“长衫”;由于懒散,身上的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特别是反复被人欺负、殴打,脸上经常挂着新痕旧伤,却偏偏他又自恃清高,满口“之乎者也”。

后两句“描红簿上尊名姓,怎奈功名非等闲”,深刻揭示了孔乙己内心世界的无奈与矛盾。描红簿上孔姓是他最得意与炫耀的资本,然而,功名绝非等闲之辈轻易得来的。“怎奈”两字可谓点睛之笔。孔乙己的内心轻视广大劳苦众生,同时又渴望融入上层地主阶级和读书人、有钱人的世界,这种意识使他处在一种尴尬的社会地位当中,不但不被这两个阶层认可,反而成为被人讥讽的笑柄。

第二首诗:“酒”与“泪”是比,即比喻。诗人通过“酒微温”与“泪暗吞”作比,描绘孔乙己在炎凉世态中的处境,以及在笑话酸声中度日的尴尬行为。“十九文钱成永久,孔门一个被忘人”,则是孔乙己悲惨人生的终结。赊下的十九文钱因孔乙己过世成为永久。然而,这个自尊为孔门但却被众人取笑的酸楚文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也被大家遗忘。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说。此诗的后两句是诗人发出的沉痛呼声,他在为旧社会那些饱受灵与肉双重折磨的酸楚文人而呐喊,表示出极大的同情。沈鹏先生特别谈到创作此诗的内心感受。他说:画家蒋兆和画阿Q,不画癞头,那是阿Q不喜欢的。孔乙己可悲又可怜,我写的诗里避开了直接用“偷挨打”这样的字眼。

第三首诗:“‘子曰诗云’也曾识,读书大雅强为饰。茴香豆赏小儿童,且喜斯时壮行色。”此诗以“强为饰”与“壮行色”作比,深化了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己人物形象的双面性和复杂性,他虽然穷酸、迂腐,但也有人性的闪光点。诗人用“且喜斯时壮行色”褒奖了孔乙己善良的一面。“且喜”是此诗的字眼,此时孔乙己一方面贫苦潦倒,常常赊账吃酒,然而可喜的是孔乙己用他的善良教小孩子认字并分茴香豆给小孩子吃。茴香豆在现在已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在“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咸煮笋,或茴香豆,做下酒物”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一个穷愁潦倒之人来说,确是何其珍贵。他一人一颗分给小孩子吃,一直分到所剩无几为止。诗中一个“壮”字,足可见其大方,毫不迟疑。诗人用“壮行色”三字风趣幽默,增加诗的淳厚味道,耐人寻味。是的,孔乙己只有在此时有点神气起来。而相比较那些个掌柜和长衫客们,有谁不比孔乙己阔绰,又有谁分豆给孩子们吃呢?因而“壮行色”三字入木三分地刻画出那最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情与景的融合可以说是这首诗的最显著特征。当孩子们再次把“眼睛望向碟子”,孔乙己不是谩骂,也不是恐吓,而是“着了慌”似的哼起“多乎哉?不多也”的调子直哀求,一个拥有善良与透明心性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四首前二句“丁举人家阴影浓,围墙高处不胜容”,揭示了孔乙己一生因在丁举人家“窃书”被人当面捅出留在灵魂深处的阴影。当大家嘲笑他偷书的时候,孔乙己只能无力地回击一句“窃书不算偷”,这是多么可笑的歪理。“围墙高处”表面上比喻丁举人家的围墙高深,实质是指孔乙己自己垒砌的表面坚硬的外壳背后那不为人知的软肋与痛处。“不胜容”与第二首诗中的“笑话酸声泪暗吞”是孔乙己外强内弱的心灵写照。“泪暗吞”深刻地揭示孔乙己人前要强与人后酸楚的不幸遭遇和严酷的现实生活,读后让人有一种沉重感。

此诗后两句“《儒林外史》外余史,灵肉伤痕有几重”,是诗人思想感情和艺术手法的统一体,所以兴中有比,比中有赋,进一步揭示了孔乙己悲哀的人生。《孔乙己》可谓《儒林外史》的外余史,再现了又一个范进式的人物,孔乙己一生为求“功名富贵”,其结果同样悲惨凄凉。鲁迅先生认为《儒林外史》思想内容“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沈鹏先生此诗何尝不是。尤其是“灵肉伤痕有几重”句,反问孔乙己在灵与肉上遭受的累累伤痕有几重,谁能说清。孔乙己不仅常被人白眼、取笑,遭受精神摧残,还经常遭受着肉体上的摧残,被人欺负、殴打,脸上经常挂着新痕旧伤。“灵肉伤痕”是沉痛的。因此,诗人用委婉含蓄的语言,把鲁迅笔下那个既可悲又可怜的小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沈鹏先生选择诗的艺术形式,以一种全新的笔触与视角,抒写“思与景偕”富于艺术魅力的诗篇诠释鲁迅经典名篇,巧妙地运用赋、比、兴表现手法,使孔乙己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活,诗的思想意义更加深刻,给人留下的回味更加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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