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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一声,正在刘尚文、朱七由店主陪同往饭店门外走去的时候,就在三楼下二楼的楼梯拐弯处,一个惊慌的姑娘栽倒在了楼廊里。

“哎哟,这可怎么说的。”店主惊呼一声,跑上去,他是害怕客店里出人命,忙蹲下身子将少女抱起来。朱七热心肠,且他又素日学会了许许多多按摩、拿环、揪瘊子之类的杂八医术,忙跑过来伸出食指用力地掐着姑娘的人中,过了许久,姑娘才喘过一口气来。

“这姑娘叫秦丽。”店主向刘尚文介绍说,“昨日晚上来的,说是济南的学生,在天津换车去西安。”

“血!”突然,朱七喊了一声,刘尚文顺着朱七的目光望下去,姑娘的衣裙上、腿上手上果然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店主吓得打了个寒战,他仰头望望刘尚文说:“莫非她犯了人命案?”几个人一起转身望去,楼梯上滴滴地留着血迹。刘尚文到底是办案的老手,顺着血迹追过去,追查到一间敞着大门的客房前,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闯进去,惊得朱七全身哆嗦,不多时刘尚文从屋里走出来,什么也没有。

“秦小姐,你醒醒!”三个人将姑娘扶进她原来住的客房,店主摇着秦丽的肩膀呼喊。朱七跟着刘尚文在屋内巡视,床上乱乱糟糟,床单上有血迹污渍,桌椅横倒竖歪,明明是发生过一场格斗,而且,被子里还有一条领带。朱七望望刘尚文,心中似有所悟。

“你瞧,这姑娘来天津,坐的还是特等车厢。”刘尚文从桌上抬起一张火车票,瞧了瞧,对朱七说。

一个单身的女学生,此时又在放暑假,由济南经天津去西安,必是去看望亲戚。乘的是特等车厢,比普通硬座车厢的票价贵三倍,要么家里是个老财,要么是爹娘怕女儿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坐在特等厢里的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不致于出意外。火车到天津,要明日才能去西安,一个单身少女如何要到南市大街来住店,而且住在店里,夜半就闯进来了一个系领带的男人……

“朱稽察,天时不早,咱该回局子去了。”刘尚文眨眨眼,提醒朱七该走了,朱七懵里懵懂,心想这眼前出了案子,你刘尚文明明是官面上的人,却偏偏装作没看见,太黑了。

“刘副官,您老可不能走。”店主慌了,他将身子横蹲在客房门口,目光中闪动着那么可怜的神态,“朱稽察也看见了,这可是跟开店的不相干。秦小姐,秦小姐,是怎么一档子事,你可当着两位副官的面说呀!”

“我走,我走!”秦丽终于苏醒过来了,她看看眼前的陌生人,看看客房,挣扎着身子站起来,拼命地往门外冲,但没容她迈出房门,又全身瘫软地跌倒了。

“秦小姐,有话你说,有二位副官在,丢了钱财帮你找,受了欺侮咱们去告官,那人什么长相?多大年纪?有这条领带就好办。二位副官你看,秦小姐的指甲尖上有血,必是抓了歹人的脸,趁着脸上的伤,赶紧查访!”

“呜呜呜……”秦丽双手蒙着脸悲痛万般地哭了,她哭得全身颤抖,几乎憋过了气。

朱七心软,忙倒了一杯水送到秦丽面前:“这位小姐你先喝口水,别光哭,只要你在那个王八蛋的脸上留下了伤,有刘副官在,准能把坏人抓到,你说话呀!”

“朱七!”刘尚文发火了,“有你小子嘛事?你不走,我走!”说着刘尚文又要走。

“刘副官,你可太不仗义了!”店主也火了,他掐着腰站在刘尚文对面,横眉立目,“别逼得我说出好听的来,这多年来东方饭店没慢待了几位副官,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节骨眼上你溜号,别怪我不义气,找个地方我就把这些不是人干的事全抖出来。我嘛也不怕,闹完了,我还开我的店,就怕有那号狗娘养的就要丢饭碗。”

“我走,我去西安!”秦丽姑娘只是捂着脸哭,一迭连声吵着要去西安,这个哑巴亏自己吞在肚里,赶紧逃出这个鬼地方。

“小姐,有话你得说,你不说明白,我也不放你走。”店主逼着秦丽把事件原委对刘尚文说清楚,只是秦丽仍然不肯说。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儿了吗?”刘尚文在店主的威胁面前,再不能溜号了,“这位小姐必是身子不方便,我看休息一天,明日早早地乘车去西安吧。”

刘尚文精明,他将秦丽小姐身上的血、客房床上的血全归到身子不方便上来了,店主心领神会,马上扶秦丽躺在床上,然后大声地说道:“有朱稽察在场,事情可都看在眼里了,这位小姐是位女学生,夜里住店来了不方便。”店主的话是向着围在门外的人们说的。其实人们不过是看看热闹,他们才没兴趣追询事件真相。只是,突然间众人一起打了个冷战,“嘭”地一声,眼前突然一片贼亮,镁光灯一闪,不知是哪家报馆的记者混了进来,冷不防拍了张照片。

“这是谁?”刘尚文火了,他大步从屋里跑出来,恶汹汹地喊叫:“这是谁?这是谁?”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微,傻朱七还在客房里等着,刘尚文早溜得没了影儿。

朱七已经感到此事不可儿戏,便借故出来寻找刘尚文,急匆匆跑出客房,“刘副官,刘副官。”拨开围在门外的众人,朱七一路招呼着一路往外跑,冲下楼梯跑出东方饭店,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

朱七没有去派出所找刘尚文,他一阵急急令快如风,不多时便回到了家中。

“缺德的,这一夜时间你干嘛去了?”宝儿娘见到朱七,迎头便是一顿臭骂,“披了件人皮,你这是往哪儿充大尾巴鹰去了?”

“哎呀,宝儿娘,我可开眼界长见识了。”朱七一面脱着大褂儿,一面急着将自己这一夜的见闻讲给妻子听。“这么多年,天天在南市大街混事由,只看见人山人海闹闹嚷嚷,忍的是孙子气,吃的是猪狗食。这南市大街到底为嘛这么热闹,这热闹里面又是些嘛把戏,咱是一概不知。这一穿上大褂儿,人物了,咱这才真来到了南市大街,进了世界饭店,那个亮呀,全是女的,好几个女的包着一个老爷们儿,袁五爷咱也见着了,立在南市大街,一跺脚满街乱颤,大娘们儿把他一围,也是瘫成了一团泥。嘛叫找五爷求地盘?你说了半天,他嘛也没听见,手气好,一把满贯,赢了,你就顺着声喊‘应了’,面子就算求下来了,没白跑腿,两元钱。”说着,朱七将牛小丑塞在他口袋里的钞票掏了出来。

“早知道穿大褂儿能赚钱,咱早攒钱买一件了。”宝儿娘接过钞票,喜滋滋地说。

“还有热闹呢。这些事,不穿大褂儿,你根本看不见。”接着朱七向妻子述说了被刘尚文拉去查店的种种情形,他讲了鲁桂花今晚约他去捧角,又说了瞎老范倒卖纸烟被处罚当场拍卖,最后他又讲了女学生秦丽。“你琢磨琢磨这个理呀!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单身女学生,她怎么会来南市住店?必是有人领来的。谁领来的?人家女学生就是不说,可她是坐特等车厢来的,谁能坐特等车?满天津卫昨天总共有几个人从济南府坐火车来的?这还不好查吗?准是个大人物,官面上的,大经理,反正是这个洋学生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够份的人物,这个人物还一嘴的仁义道德,洋学生就信了他,到天津这个大人物就给洋学生找了个客店,夜半三更他又摸进来把人家洋学生糟踏了。有嘛证据?满身是血呀,这不缺德吗?你又有钱又有势,嘛样的天仙弄不到手?可这小子就是要糟踏人家洋学生,这个洋学生长得也甜,跟大电影明星一样。这案子好破,女学生把这个王八蛋的脸抓破了,只要见着脸上带伤的,你就抓住往局子里送,挂出幌子来了,还不好认吗?”

“别瞎白活了,有你的嘛事呀!”宝儿娘嗔怪丈夫说,“一宿没合眼,快歪在床上歇会儿吧。下晌还得挣去呢。”

朱七在妻子的照料下躺在炕上,才要合眼睡觉,抬头一看,妻子早把大褂折叠好,正挟在腋下往外走呢。

“你干嘛?”朱七问。

“给胡九爷送大褂去呀。”妻子答道。

“别,别。”朱七支棱坐起来阻拦,“今晚上还得穿呢。你没听说人家小桂花在上权仙给我留包厢了吗?穿小裤小袄怎么去?”

“可昨日和胡九爷说定只穿一天的。”

“嗐,他没来要,你别拾那个碴儿。我晚上去给小桂花捧角儿,她能白让我辛苦吗?”朱七比比划划地对妻子说。

“唉。”宝儿娘终于无可奈何地回来了。“明日可一准要给胡九爷送回去了,这大褂可不是咱穿的,这就和龙袍一样,没那份造化要惹事的。谁不盼着堂堂正正地做个人呀?可咱命里注定是人下人,千万可别想知道大人先生们天天都在变什么戏法,没咱的事。变出风来,咱是吃窝头稀粥;变出火来,咱是吃稀粥窝头。人家的戏法不是为咱们变的,咱们眼不见心静,见识多了眼杂,听得多了耳朵根子杂,水流千遭归大海,咱们不舍下一张脸皮,不卖出一身力气,这世上就不养活咱。朱七,你可别猪八戒带髯口,愣充黑脸千岁。”

呼噜呼噜,躺在被窝里的朱七已经睡着了。

到上权仙大戏院捧角,朱七用不着这么早就来到南市大街。小桂花刚刚登台,演不上压轴戏,虽说不演“帽儿戏”,至晚也要排在三四出。上权仙晚七点半开戏,《跳加官》《拾玉镯》,轮到小桂花出台唱《起解》,最早也要到九点钟。

伸长脖子往大店铺里张望,墙上挂的大表指的是六点半,时间太早,便慢慢地在街上转悠,东瞧瞧西望望,依然享受穿大褂人士的待遇,所到之处都远接高迎,明明是个人物。

“朱七爷。”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个小孩儿招呼自己,朱七回头一看,原来是摆烟摊的牛小丑,这小子真机灵,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自己姓朱,而且大号老七。

“呀哈,小丑,买卖行吗?”朱七问着。

“托七大爷的福,头天出摊,不瞒七大爷,赚了,这南市大街真是块肥地呀!”牛小丑满面春风地说着。

“还能不赚钱吗?发行价买了20条大前门,零包的卖。”朱七想起昨日夜半牛小丑钻进东方饭店强买香烟的事。

“七大爷说那20条大前门呀!”牛小丑左右瞧瞧,见附近没有什么人,这才又跷着双脚凑到朱七耳边悄声地说,“全是‘捂烟’。”所谓的“捂烟”,就是受潮发霉变质的烟。

“啊?”朱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瞎老范卖的那几百箱大前门……”

“全是‘捂烟’。”牛小丑神秘地对朱七说,“这事瞒不过我,别看我才15岁,这南市大街连玩带转的也七八年了,嘛鬼吹灯的戏法我都知道。瞎老范从烟厂买出二百箱‘捂烟’,本来这些烟都该点把火烧掉的,他就一文不值半文地买出来了,这‘捂烟’不能卖呀,他就雇下小工子在他家里换盒,把烟盒换成新的,再包成条,再封成箱,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好烟。谁给他换的盒?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他瞎老范要坑人。换完盒之后,又往东方饭店运,夜半三更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我一琢磨,明白了,东方饭店不是住着一帮等着买烟的老客吗?对,他准是想坑这帮老财迷。”

“可是,刘副官查店……”朱七傻了,他闹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那是他们串通好了唱的红白脸。”牛小丑给朱七解释,“人家买大前门没货,你成箱地运来卖给大伙,有人信吗?所以呀,半夜三更就来个查店的,一脚就踢开了瞎老范的门,一进门就抓住了黑货,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把老客们都吵醒,当场拍卖,你想想,这不就出手了吗?老客们又不当场抽,立时马上雇车送到火车站发货,这台戏不就唱圆了吗?”

“可刘副官还拉着我……”朱七又问。

“刘副官满南市大街正想找个穿大褂的体面人物呢,全穿小袄短裤,若是有人怕上当呢?有位穿大褂的人物在场,再上当,人们也心甘情愿。朱七伯,他们没分你好处吗?”

“我,我嘛也没捞着。”朱七摊开双手说。

“刘副官太黑了,瞎老范至少要分给他一半,您那份儿在刘副官手里了。”

“明知是假货,你怎么还抢着买呢?”朱七实在琢磨不透此中的道理,依然在追问。

“许他大坑,就许我小坑。”牛小丑理直气壮地回答着。

“你小子可是卖零盒。”朱七说。

“哎哟,七大爷,这才看能耐了。有人来买大前门,一看是位爷,老老实实送上一盒真货;再一看,傻帽儿,没来过天津卫没逛过南市大街,没抽过大前门,今日要破费破费摆摆谱,爷们儿,来这盒吧,他点着了一抽,咧咧嘴,有股怪味儿,哟,二爷,这叫新配方,天津卫大前门就有这么一股邪味儿,开口胃去吧您哪!”牛小丑说罢,洋洋得意地笑了。

“你小子真不是东西。”朱七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半是玩笑地骂着牛小丑,“你七爷这么多年没学会的缺德能耐,你初来乍到就玩熟了,谁若是说中国没前程,我跟他拼,你就瞧瞧我们这下一茬宝贝儿,比上辈儿更不是玩意儿。宝贝儿,你小子就这么长吧。”说完,朱七转身走开了。

“朱七爷。”背后牛小丑追上来,他将一盒大前门香烟塞在朱七手里,“您带着,这可是真的,穿这件大褂儿,抽大前门,南市大前街,您老横趟吧。”

朱七似是怪不情愿地接过香烟,他瞧着牛小丑的一脸坏笑,说着,“快干你的生意去吧。”

“朱七爷,别忘了去刘副官那儿要你那份儿‘好处’。和他们不能客气,你不伸手,他们决不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无毒不丈夫呀!”

说罢,牛小丑走了,朱七心里乱糟糟地沿着南市大街往上权仙走着,唉,原以为穿上件大褂得了便宜,其实是被人耍弄干了件不是人的事。原以先做人下人的时候,总盼着有一天能体体面面地做个人;轮到真借了件人皮披在身上,朱七这才发现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合伙地糊弄人、欺侮人、坑人骗人,一件人皮就成了一块招牌,人们心想这位爷穿着大褂儿,他怎么会骗人呢?还跟着警察,口口声声地喊着“朱稽察”,原来这是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缺德呀!朱七发誓,有朝一日,即使朱七有了属于自己的大褂儿,他也绝对不做亏心事,绝对不靠大褂儿糊弄人。

“买报瞧,买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迎面,一个报童摇着手中的晚报,一路喊叫着跑了过来:“快来瞧,快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哪哈,女学生到了天津卫,南市大街住了客店,夜半三更一声响,床底下钻出来英雄汉。”

朱七听着,噗哧笑了,明明是床底下钻出来大坏蛋,却要说是钻出了英雄汉,南市大街不是骂闲街的地方,半句话说得谐了音,立即有可能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幸亏祖先给我们创造了如此丰富的同义词。否则还真要难死了小人物。“买张报!”破天荒,朱七买了张晚报。

果然,报童满街吆喝的那条新闻,正就是朱七昨日在东方饭店亲眼所见的那件事,虽然朱七识字不多,经过报棍子渲染过的这桩事件,添枝加叶的许多耸人听闻之处,连猜带蒙,总也明白了一大半。该女学生不肯披露芳名,蒙面呜咽不止,据警方人士推测,当为被歹人蒙骗,天良安在,本埠名声安在……嘛叫安在,朱七猜想一定是安装在什么地方的意思,把天良安装在什么地方了?是应该问问干缺德事的人,准是把天良安装错了地方。哟,这儿还有,国民参政会程副议长南巡归来,紧急向报界呼吁匡正世风,程副议长有志于治理南市秩序久焉,此次一定要督请市政当局将作恶歹人逮捕归案云云。这“云云”是嘛意思,朱七仍然闹不明白云云,一层云彩又一层云彩,明白了,莫怪阴天呢。

来到上权仙,刚刚敲头遍锣,对楼上的伙计说是小桂花老板留的厢,伙计鞠过躬,转身引路,拐弯抹角,在二楼偏东一个后排包厢里,朱七落了座。看看正包厢、中包厢里面摆了茶壶茶碗干鲜果品,看看自己这个包厢,嘛也没有,知道小桂花牌不靓,这个小偏厢还是自己掏的钱,知足了。倘若不是这件大褂儿,朱七还真不敢进上权仙,所以今天与其说是朱七看戏,不如说是大褂儿看戏,朱七沾了大褂儿的便宜。

不过也还有既属于自己、又给自己抬成色的东西,一是大前门香烟,整盒地往机上一摆,伙计的眼睛里都跳出亮光;二是那张晚报,压在大前门烟盒下边,伙计送上来的茶壶,没敢往报纸上放。

正襟危坐,朱七第二次体验到这大褂儿可真是好东西,戏园墙上贴的广告,一个白胖胖的婴儿,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痛苦?婴儿没有母乳最痛苦,请服催奶灵;还可以再贴一张广告,上面是朱七的全身像,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幸福?大老爷们儿穿大褂儿最幸福,请向胡九爷借大褂。

两折“帽儿戏”,中厢正厢还没有来人,满戏园嘈嘈乱乱没有人听,只有朱七一个人全神贯注尽情欣赏,好,玩意儿绝,地道,味足。这两出小戏,朱七听过,只是没看过演出,老门户之间,断断续续,听胡九爷唱过一段,听九嫂子哼过两口,九疙瘩叫过板,秃九念过白口,串起来也是多半出,今日由一个角穿着行头画着脸从头唱下来,才知道胡九爷。九嫂子、九疙瘩、秃九全是不沾边。

终于,戏园里安静下来了;终于,中厢正厢也上了座。天哪,朱七这才看见自己仅凭一件大褂儿一盒大前门一张晚报坐在这儿,太寒碜了,正厢中厢,少爷穿着西服,老爷穿着长衫,虽说也是大褂儿,但看着比自己的大褂儿成色高,太太小姐更是珠光宝气,全身闪着亮光,一阵阵香气袭来,朱七羞得不敢抬头。

舞台角儿上走出来一个伙计,抬手将挂在台口的戏报翻过去一页,大张的花纸,斗大的字:小桂花·《女起解》。

“好吔!”朱七放开嗓子喊了一声。

这手活,他干过,这就叫喊碰头好,原来穿小袄短裤,没辙的时候,也被拉去给角儿喊碰头好,一出戏下来,分个“四旗”的份子,一元多钱。如今情不自禁,放开嗓子就叫唤,喊完之后出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是坐在包厢里,而且穿着大褂儿,还有一盒大前门香烟,一张晚报。不合身份,天津卫说是“不合窑性”。转着脑袋左右瞧瞧,没有任何反应,众人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没有欣赏没有厌恶没有惊讶没有责怪,没有人将他朱七放在心上看在眼里,虽说穿了大褂儿,坐在真应该穿大褂儿的人圈里,你原来是嘛,此时还是嘛,休想打马虎眼。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崇公道出来四句上场诗念罢,“苏三,行动着呀!”随之,后台传出来一声“苦——呀——”嗓音柔细,似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是以让人感到是一位名角儿。一阵锣鼓家伙点声中,苏三上场,小碎步,舞姿优美,定场、亮相,小桂花的目光先向台下瞟视,然后举目向二楼包厢望去,有分教,这是暗示众位听众不可造次,捧角儿的人物在二楼包厢里坐着哪。朱七心领神会,这次斯文,没有叫好,学着体面人物的派头儿,拍着双手,鼓掌捧场。只可惜掌声稀疏,没有任何反应,看看左右包厢,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依然谈笑风生,嗑瓜子削苹果皮,没有一个人往台上看一眼。俯身看看楼下散坐,更是鸦雀无声,不是全神贯注,似是全屏住了呼吸,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喊好,活将个小桂花“晾”在了台上。

“苏三离了洪洞县……”小桂花吃了定心丸,有朱稽察在楼上坐镇,自己只管放心地作艺,使出全身解数,唱工做工,全是炉火纯青,最难侍候的天津戏迷,没有挑出毛病。

只是台下的空气过于紧张,连送茶水、送手巾把儿的伙计似都格外当心,朱七扶着包厢栏杆往下望,也不见有什么凶汉走动,只是觉着安宁得过了分,不像是戏园子,像兵营。

小桂花渐渐地也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了,她卖力气本来可以“捞”好的地方,台下仍是没有一点动静。她闪电般地往楼上包厢望望,她的朱稽察还在那里坐着,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唱:

“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唱腔凄凉婉约,声泪俱下,已是十分感人。

“我上南京!”突然一个黑汉在台下散座中间站了起来,他将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恶汹汹地向着台上的苏三大声喊话,“这爷们儿上南京,有嘛话你就对这爷们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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