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饭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皇家饭店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他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什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饭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情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发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发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吧!”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饭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什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吗?您还急什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发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吧!”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息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什么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是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在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

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至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什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吗?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吧!”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正经好不好?”

“你有什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什么戏,做什么行头,等什么时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个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的问:

“到底什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些日子那么热心。”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什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什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点翠的头面。我听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三十岁左右,比较沉着,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四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妇人的手,对着胖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什么。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首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走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息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对婉贞应该采用什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什么请随便看吧!”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一个人先走过来,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表情,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吧!”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脸口上,比来比去,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带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吧,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用,别多说费话吧!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双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她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说:

“林老板,您喜欢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了,快去跳舞吧。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板吗?”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自出去了。

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宵的吗?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合上的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得你们找,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什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什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吗?我同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什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什么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亲订的,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一年多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更轮不着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发的背,随势倒在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什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身体坐在沙发边,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乱抓,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还是有什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还有什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吗?”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什么困难吗?像她这样的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子。

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紊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唯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羞答答的跟在她们后头,好像十分不自然,满面带着惊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几位阔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让她们拉着了手不放松,使得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婉贞这时候看着她们觉得奇怪万分,她想这不定又是什么玩意儿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个总指挥,她一进来就拉了还有一位年纪比较稍大一点的——快三十出头,可是还打扮像二十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丝绒满滚着珠子边的衣服,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处;雪白的皮肤,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来可不显得太大,令人觉得和蔼可亲。胖王太太拉着她走向镜台,自己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叫她坐在椅背上,笑嘻嘻的看着那三位正走进了里间,她很得意的向着同伴说:

“张太太!你看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为了陈部长一句话,害得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好不容易,总算今天给我骗了来啦,回头见了面还不知道满意不满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给她打扮打扮,比我们谁都好看。你办的事情还会错吗?你的交际手腕是有名的,谁不知道你们老爷的事情全是你一手提携的呢!听说最近还升了一级!这一件事情办完之后,一定会使部长满意的,你看着吧,下一个月你们老爷又可以升一级了。”

那位张太太在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面对着胖王太太靠在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脸上隐含冷讥,而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眼睛斜睨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儿,好像有点儿看不起同伴的样子。胖王太太是多聪明的人,看着对方的姿态,眼珠一转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对张太太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来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时娇声的说:

“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经事情,倒招得你说了一大串废话!别有口说人没有口说自己,你也不错呀,你看刘局长给你收拾得多驯服,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开口要什么,他就唯命奉行,今儿晚上他有紧急会议都不去参加,而来陪着你跳舞,这不都是你的魔力吗?还要说人家呢!哼!”

胖太太显然的有点儿不满同伴的话,所以她立刻报复,连刺带骨的说得张太太脸上飞红,很不是味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认真,因为她们平常说惯了笑话的,况且刚才又是自己先去伤别人的,现在只好放下了怒意,很温和的笑着,亲亲热热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来要打她嘴的那只手,低声柔气的说:

“你瞧,我同你说着玩儿的几句笑话,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也很同情你,我们还不是一样?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家的事情,又要陪着老爷在外边张罗,一有机会就得钻,一个应付得不好,不顺了意,还要说我们笨。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就许拿你往家里一放,外边再去寻一个,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他们?有时想起来心里真是烦!”

胖王太太这时候坐在那里低着头静听着同伴的话,很受感动!并撩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再往深里想,里间屋的人已经都走出来了,一位穿淡蓝衣服的女人头一个往外走,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叫着:

“王太太!你快来劝劝吧!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李小姐也不肯换衣服,你来吧!要看你的本事了。”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