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圈套王炽落局 脱危境绝地反击

过了亥时,众人都已睡去了,王炽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索性便起了床,搬了把椅子坐到窗前,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发起呆来。

所谓月是故乡明,在王炽的眼里,北京的月亮虽也明亮,却显得有些清冷,少了些暖意。他突然间想起了母亲,那微微佝偻的身子,那苍老的布满风霜的脸,在月光下倒映出来,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母亲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她把所有的陪嫁首饰变卖了给他做生意,颇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他有时候甚至担心,如果把这笔钱亏了,身无分文了,该如何向母亲交代?所以在母亲把那一笔银子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亦是孤注一掷,咬牙发誓,一定要做出番事业来,出人头地,给母亲一个交代。

思及此,王炽轻轻地叹了口气,心说,母亲啊,儿在这乱世之中,虽九死一生,如今好歹也赚下了些资本,待有一天儿子稳定了下来,一定把你接过来,安享晚年!

思绪飘飞时,夜空中突地寒光一闪,一道利器破风而来,王炽大惊之下,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只听“笃”的一声,一把匕首钉在窗户上,刀柄颤动,兀自嗡嗡作响,刀尖处还捎了张纸。王炽心头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往外面看了看,确无异状后,这才伸手将那匕首拔了下来,取出那张纸来看,只见上面潦草地写道:李耀庭、那拉青桐被押往西堂问斩,性命堪忧。

王炽推开门,跑到隔壁于怀清的房间,将他叫了起来,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于怀清捏着纸条,眉头一皱,道:“我们在北京并无熟人,更没人知道我们在此落脚,怎会有人给我们传达信息?”

王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妨先去查探一下,如果事情属实,那么就可以断定送信之人是友非敌。”

于怀清点点头,出去把席茂之三兄弟叫了来,吩咐俞献建、孔孝纲两人去西堂查探,并叮嘱道:“如果李将军和那拉小姐真被扣押在西堂,速回来禀报,切不可鲁莽行动。”

两人应是,转身要出去时,突听席茂之叫道:“且慢!”

于怀清转头问道:“怎么?”

“为什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此入宿,又为什么会有人给我们送信,是出于何等目的?这些问题我等一无所知,须防那是个陷阱。”席茂之眉头一扬,道,“你俩到了西堂后,不妨留一人在外接应,以防不测。”

王炽深觉有理,道:“席大哥所虑极是,到了那边后务必小心行事。”

西直门的这座圣衣圣母院并不大,在北京的四大天主教堂中属最小的一座。然它小虽小,那高高的尖塔耸立于众多传统建筑中,傲世而独立,自是与众不同,特别是在夜色里看来,更是显得孤傲高冷。

俞献建和孔孝纲抵达教堂外围的时候,放眼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像这幢洋建筑与北京城一起沉睡了。俞献建道:“三弟,你在这里给我策应,我进去看看。”孔孝纲想阻止时,他已然往前扑了出去。

孔孝纲山贼出身,乃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可今晚看着这座奇形怪状的洋建筑时,不知为何,只觉心里发怵,仿佛那是一头蛰伏着的冷血的凶兽,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嘴吞噬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那口刀。再次看向前方时,俞献建已到了教堂门外,侧着耳朵听了下动静,把手一伸,要去推门。

谁也不知道门里面究竟是什么,孔孝纲的心立时揪紧了。

俞献建伸手一推,那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一推便被推了开去。与此同时,一道灯光由里往外射将出来,照亮了门外的那块区域,亦落在了俞献建的身上。

这时候,孔孝纲看到他二哥的身子似乎微微地战栗了一下,然后便如泥雕木塑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孔孝纲发现他好像被教堂里的什么东西吓着了,忘了动弹。

是什么让二哥如此惊恐?孔孝纲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快,心头咚咚直响,倏地把钢牙一咬,心想不管里面是什么东西,爷爷今晚遇神杀神,见鬼杀鬼!寻思间,正要举了刀往前时,突听教堂里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叙叙?”

俞献建动了下身子,同时朝孔孝纲的方向望了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便往里走了进去。

孔孝纲未曾看懂他的眼色,也不愿去细想,即便里面是地狱,他也不能丢下兄弟独自偷生,把刀一扬,发足奔了过去。

俞献建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蓦地一声大喝:“给老子滚回去!”可越是如此,孔孝纲就越是要往前冲,他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了,更不能让二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地方……

一个时辰过去了,客栈里王炽等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此时李晓茹、杜元珪两人亦被惊动,与大家坐在一起,五人均是沉着眉头,未发一言。

席茂之站在门口,紫赯色的脸略有些发黑,夜风轻拂着他那浓密的胡须,让这高大魁梧的汉子看上去多了层忧郁的色彩。

“我不该让他们去的,这是个陷阱。”席茂之转过身来,脸色铁青地道,“我那两个兄弟肯定落在对方手里了。”

“以他们俩的身手,寻常人决计近不了身,那小小的教堂里究竟埋伏了何方神圣?”杜元珪刀一样的眉毛一挑,道,“我去看看!”

“且慢!”于怀清道,“这恐怕是个精心设计的局,专等着我们去跳,去了也是有去无回。”

“若是不去救,我兄弟的性命只怕就没了。”饶是席茂之老成持重,也不由得急了,“我们总不能在此坐等吧?”

王炽知道他们兄弟间的感情,更清楚他们的山头是因了自己而被剿的,他曾经在他们面前发誓,只要有他王炽一口饭吃,便也有他们的一口。现在俞、孔两人身处险境,岂能见死不救?思忖间,看了眼席茂之,道:“还是让杜将军走一趟吧,当务之急是要摸清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李将军他们到底在不在他们手里,没摸清楚这些,我们无异于瞎子,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

“我也去。”席茂之沉着脸道。

“席大哥,你现在的情绪不宜行动。”王炽道,“有时候人多了,未必是好事。”席茂之焦躁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算是默认了。

杜元珪背着九环刀出发了,但他没有行动,而是在教堂外面埋伏了下来。他此行的任务是伺机暗杀王炽,所以他不可能为王炽的事情去拼命。然旁观者清,有些事情冷静地处理,反而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约到半夜时分,万籁俱寂,估计北京的百姓都已进入了梦乡。霍然,教堂内传来几声叫喊,且挟带了几句咒骂声。杜元珪眉头一动,眼里的精光亦随之一闪,他听得出来,那是李耀庭和孔孝纲的声音。由此可以揣测,李耀庭确实在里面,而且身处险境。那么是谁把他们抓去的呢?

应该是洋人。杜元珪心想,除了洋人外,没人敢在教堂里这么胡作非为。但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他还不敢轻易离开,这是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冷静,在残酷的斗争中不容许假想或者假设。

正自寻思间,教堂的门突然打开了,出来四个清兵,两人负责警戒,而另两人则拖了两具尸体出来。

看到这个情景,饶是杜元珪沉着冷静,亦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怎么还有清兵,莫非这是朝廷和洋人联合起来的一场行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要把王炽拉下水?思忖间,清兵已将尸体丢弃在路边。杜元珪定睛一看,周身大震,那两具尸体有一具他不认识,而另一具却分明是俞献建!

俞献建被他们杀了!

杜元珪握紧了拳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后的九环刀因了身体震动的缘故,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虎目一转,见那四个清兵转身要返回教堂,他拾起两枚石粒,手臂一扬,呼啸着飞射出去。

“笃、笃”两声闷响,两个清兵应声而倒,另两人个清兵大吃一惊,厉喝一声,举目四望,然茫茫黑夜,杳无人迹,静得好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般。自己的人被杀了,却连敌人的踪影都不曾见着,清兵知道附近有高手埋伏着,不敢逗留,转身就跑。

与此同时,教堂内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支洋枪队端着枪拥了出来,迅速地站作一个四方形,枪指四方,严阵以待。

看到这个阵势,杜元珪嘴角一斜,他现在终于明白俞献建和孔孝纲是如何被捕的了,当下转了个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教堂内,孔孝纲、李耀庭和那拉青桐的嘴都被塞了起来,分别绑在三根柱子上。此时,孔孝纲的眼睛红得像要喷出火来,把一张圆脸涨成猪肝色,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了前面的那个洋人。

在教堂的上首,坐了两个人,都是神情肃然,面色凝重。右首那位正是东阁大学士桂良,负责交割清帮的三名人质事宜。左首那位是个清瘦的洋人,三十余岁的样子,浅金色的头发,目光深邃,高挺的鼻梁上挂了副金丝边的眼镜,分明是欧洲贵族子弟,坐在那里,高贵冷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此人叫罗本,是美国的驻外使节,负责处理洋教士被杀一案。与罗本比起来,桂良的长相显得亲切许多,虽已到了古稀之年,须发花白,但脸色红润,颇有些鹤发童颜的飘逸之风。只是他眉毛与眼睛的距离较常人拉得远,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罗本修长的眉毛一挑,深邃的目光望着教堂门外,“清帮的高手出动了!”

桂良瞟了眼被绑在柱子上的李耀庭等三人,他知道这三人并非清帮的帮众,不过是替死鬼罢了,而刚才在外面的动手之人,也极有可能不是清帮的人,却又不便说破,冷哼道:“罗本先生,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肯善罢甘休?”

“桂大人以为这几个人的命就能抵消传教士被杀一事了吗?”

桂良两眼一眯,愤懑之色溢于脸上:“以清帮五人的性命,莫非还抵不了贵国三条人命吗?”

罗本冷冷一笑,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桂良:“当然抵不了!”

桂良霍地起身:“那么罗本先生到底想要怎样?”

“要你们的皇帝亲自出来赔罪。”罗本慢慢地站起身来,与桂良并肩而立,“然后下旨准许我国传教士自由活动,并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否则的话,只要涉及此案的,我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桂良怒视着他道:“如此看来,罗本先生无视于本官今晚的诚意了?”

“诚意不够。”罗本白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峻的笑,“我要看到你们更高的诚意。”

桂良看着他不可一世的样子,却又奈何他不得,只得隐忍着怒气道:“那么这三人你要如何处置?”

“先放着。”罗本道,“钓更大的鱼。”

“哦?”桂良道,“莫非罗本先生料到了会有更大的鱼上钩?”

“当然!”罗本沉声道,“他们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桂良暗自一怔,疑惑地往李耀庭、那拉青桐身上看过去,最后把目光落在孔孝纲身上,心想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为何要掺和此事?看罗本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他已经知道后面来的两人,不是清帮的?刚才外面的那人杀了两名士卒后,便再没现身,难道说此案的背后另有隐情?

“本官预祝罗本先生能钓到更大的鱼,恕不奉陪了,告辞!”言落间,拂袖出来,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西堂。

王炽等人听了杜元珪的讲述后,客栈的氛围一下子沉重了起来。这居然是朝廷与洋人合伙设下的阴谋,初到京城,到底是哪个要置他们于死地,如此做的目的何在?

突然,哗啦啦一声巨响,席茂之掀了张桌子,悲戚地道:“二弟啊,你我兄弟,落山为寇,多少凶险都一起走过来了,没想到你竟会命丧洋狗之手,大哥未能护你周全,大哥有罪啊!”

看着席茂之痛不欲生的样子,王炽心头大痛,起身过去,扑通跪倒在席茂之面前:“若说有罪,王四罪该万死。三位哥哥本是山中的大王,自由自在,却因我而被剿了山头,后又受我撺掇,流浪江湖,一路从昆明跟着我来了北京,辗转几千里路,风餐露宿,不曾享过什么福,反倒让二哥赔送了性命,王四罪该万死啊!”

席茂之痛叹一声,扶了王炽起来:“王兄弟,三弟尚在洋狗手里,我这就去救他出来,你等不必跟来了,免得受了牵累。”

“席大哥还当我是兄弟吗?”王炽含着泪大声道,“如果大哥心里还有我这个兄弟的话,请莫说此话。”

席茂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事怪异蹊跷,不想你再冒大险罢了。”

王炽伸出手去握住席茂之的手,浓眉一扬,毅然道:“大哥,请相信王四,定能破了此局,救三哥出来!”

席茂之望着王炽,情知他定然不会放自己去孤身冒险,只得叹道:“那我二弟的尸体总得去收吧?”

王炽神色间微微一愣,所谓死者为大,如果连俞献建的尸体都不让去收拾,此话说出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可若答应他去,必是凶多吉少。正自为难间,李晓茹道:“只怕那就是洋人的一个饵,这个时候去西堂,无异于送死。”

王炽趁机道:“大哥,二哥之死大家心里都十分难过,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再等等可好?”

席茂之沉着眉头想了会儿,问道:“你果真有破局之法吗?”

王炽道:“我明天就去清帮,先把这件事了解清楚了,我们再想办法。”

翌日,天色刚亮,王炽便起了身,刚走出客房的门,席茂之便迎了上来,说是要一起去。王炽知道他心中着急,便答应了下来,一同出了客栈,急匆匆地去了清帮堂口。

到了清帮所在处,大门紧锁,想来里面的人尚未起床。席茂之大步走将上去,“咚咚咚”敲响了门。

就在这当儿,没见里面的人来开门,在不远的拐角处,倒有两人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朝王炽、席茂之打量了会儿,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又隐没在拐角处,想是去禀报了,而另一人则继续监视着。

过了许久,才见有人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看了眼门口的两人,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大清早的把门敲得震天响,有什么事?”

王炽怕席茂之得罪人,忙上前道:“在下有急事要见贵帮头领。”

清帮是大帮派,且又是朝廷认可的帮会,其性质介于朝野之间,因此见他们的头目,不啻见官,等闲人很难有机会。那来开门的人冷冷地道:“我们头领尚未起床,要见的话先在外面等着吧!”说话间就要关门。

席茂之心急如焚,霍地伸手一探,抓了那人的衣领一提,“砰”的一声,将之抵在门框上,喝道:“不长眼的东西,不去禀报也罢,爷爷自己进去!”手一使力,将那人像沙包一般掷出老远。

如此一闹,早已惊动了帮会的人,持枪带棍地冲了出来。席茂之心里憋着口怨气,正愁没地方撒,抽出刀来,与他们斗作一团。

“何方好汉,竟如此给向某面子,大早清便光顾敝帮了!”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三十开外的汉子,穿一袭藏青色的长袍,大步而来。

清帮众人闻言,纷纷退让开去。那汉子朝王炽抱拳道:“敢问阁下是哪路的英雄,闯我清帮,所为何事?”

王炽看了眼此人,只觉得他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举止间不怒自威,想来该是此间的领头人物,便也拱手道:“在下滇南王四,有事请教,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汉子闻言,一声冷笑,“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却也敢来本帮闹事,胆子倒是不小啊!”

王炽道:“我兄弟命在旦夕,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那汉子微微一震,见王炽气度不凡,谈吐间不卑不亢,料想非等闲之辈,当下稍缓了些语气,道:“在下向天明,忝为我帮洪顺堂龙头,你适才说你的兄弟命在旦夕,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炽将昨晚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又道:“贵帮打杀洋人,为国出气,为民除害,在下佩服。不过令在下想不明白的是,我兄弟李耀庭怎会落到洋人手里,洋人为何会拿我等来出气,望向龙头给在下一个说法。”

向天明闻言,禁不住眉头一紧。在洋人和朝廷两方面的压力下,清帮不得不审时度势,选择妥协,为了安抚帮众,向天明选择三名无关人犯,拿去抵罪。这本是权宜之计,但后来洋人的举动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情形分明是有意设下的一个局,要引诱人踏进去。

问题的关键就是在这里,眼前的这个王四到底是何身份,跟洋人之间有何仇怨?莫非洋人早就摸清了李耀庭的底,这才将计就计,布下此杀局?

“王兄弟,请到里屋说话。”向天明沉吟片晌,手一抬,把王炽请了进去。

到了大堂内,双方分宾主落座,向天明说道:“在向某回答你的问题前,可否容我先问你两个问题?”

听到向天明的语气,王炽越发地纳闷儿了,心想莫非他也不知情?思忖间,打量了向天明两眼,见他并非是演戏的样子,便道:“向龙头请说。”

“那李耀庭与你是何关系,你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知道他在洋人手里的?”

王炽道:“李将军是我在云南时出生入死的兄弟,说实话在下并不知道他也在京城,在接到这张神秘的纸条之时,在下也难辨真伪,这才派了俞二哥和孔三哥前去探视,不想两人都落入了洋人手里,俞二哥更是因此丧命。”说话间把当晚的那张纸条拿了出来,递给向天明。

向天明看了一眼,抬头道:“如此说来,对洋人的举动,你们也不明就里?”

“正是。”

“不瞒两位,我帮杀了三个洋教士后,受到了来自朝廷和洋人的压力,万般无奈之下,才交了三个与本帮无关之人出去,以望平息了此事。”向天明道,“谁承想洋人只是拿他们当诱饵,引诱你等上钩,看来这里面大有蹊跷。”

席茂之眉头一蹙,问道:“是否会与朝廷有关?”

“不太像。”向天明摇头道,“除非你们跟朝中大员有怨隙。”

王炽皱着眉道:“我等初到京城,连相熟之人都没有,更别论与人结怨了。”

“这可就奇怪了。”向天明低眉思索着道。

王炽往席茂之看了一眼,道:“眼下我的兄弟还在洋人手里,那帮嗜血的洋狗随时都会动手,在下必须尽快把他们救出来。”

向天明转首问道:“莫非你有营救的计策?”

王炽略作思量,道:“洋人布了这个杀局,欲置我等于死地,我想布一个更大的局,杀他个回马枪。不过在下人手有限,不知向龙头可否施以援手?”

向天明敢顶着压力斩杀洋人,自是个有血性的热血男儿,听了此言,两眼一亮:“你且说来听听。”

“洋人不是在西堂布下了局,让我们去送死吗?我们就把他引出来,在街上动手。”王炽浓眉一挑,把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

向天明听完后,考虑了一番,这才说道:“计是好计,不过风险也颇大,你有几分把握?”

王炽冷笑道:“在下被逼上了死路,不得已绝地反击,就看向龙头敢不敢参与了。”

向天明自是想杀了那美国使节,一了百了,再被王炽如此一激,沉声道:“向某答应了!”

王炽、席茂之一抱拳,谢过向天明后,议定今晚动手,随后便告辞出来。

离开清帮堂口后,王炽往后面看了看,见无异状,这才朝席茂之道:“席大哥,你姑且留下来监视清帮的动静,我有些信不过他们。”

席茂之愣了一下:“你是说……”

“没有官方的支持,洋人不敢在京城如此胡作非为。”王炽道,“清帮被迫交人,乃官府威胁所致,如果今晚的行动,官府再来插一脚,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不得不防。”

席茂之称是,便选了个人多的地方,与王炽分开后,又折回了清帮堂口。

王炽的预感是没有错的,当天中午时分,向天明就被请去了官府,只是令王炽没想到的是,参与这起事件的居然是当今的东阁大学士桂良。

“学士府?”李晓茹惊讶得合不拢嘴,然后朝王炽道:“王小贩子,天降大祸于斯人也,这回你即便是不被抽了筋骨,也要剥层皮了!”

王炽看了她一眼,未去理会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于怀清手捋青须,蹙眉道:“当朝大员居然参与到了此事中来,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还按原计划行动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炽用拳头敲了下桌面,咬牙道,“我们没有选择。”

李晓茹眼睛一亮,道:“敢拼是好事,可是你拿什么跟人家去拼?”

于怀清道:“眼下有两个难处:一是洋人会否中计,被我们引出来;二是如何让清帮使全力帮我们。”

“向天明让桂良请了去,当中必没好事,如何还能奢望他们使全力?”王炽沉声道,“索性把事情闹大了,让他们狗咬狗,逼使清帮与洋人火拼。”

于怀清与席茂之、李晓茹、杜元珪等人交换了个眼神,大家都没再言语,他们都清楚,眼下除了舍命一搏,确已无路可走了!

事实上此时的桂良也同样吃惊,他看着向天明,花白的眉毛微微地上下抖动着:“那王四与洋人究竟有何过节,你完全不晓得吗?”

“不光是向某没想明白,只怕王四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向天明细长的剑眉一动,“向某以为,不如趁此机会,狠狠地打他一下,省得洋人在京城胡作非为。”

“你的名字已经在朝廷和洋人两边挂了号了,如此下去,唯死而已。”桂良眉头一抬,道,“本官劝你不要再胡作非为了。”

向天明从桂良的眼里看到了一道杀气,周身微微一震。桂良沉吟片晌,又道:“你可知道杀了那三个洋教士,朝廷背负了多少压力吗?美国人知会了英、法等国,联合向朝廷施加压力,如果再把罗本杀了,你知道后果吗?”

向天明的身体又是一震:“那么依大人的意思……”

“将计就计,让那王四在今晚消失。”

“大人……”向天明脸色大变。

“你是否觉得本官心狠手辣,是否觉得本官杀自己的同胞去奉迎洋人,没有血性、没有气节,甚至猪狗不如?”桂良的脸色渐渐黯淡下来,仿若罩了层阴云,“天津一战,我军一败涂地,让人家把城池给占了,这才被迫签下《天津条约》,你觉得再打一场,我军能胜吗?你敢打保票,如果再打一场洋人不会趁势进攻北京?如果丢了北京,你认为会不会亡国,你我会不会成为千古罪人?”

一连串的质问,把向天明问得冷汗直冒,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知错了!”

从学士府出来后,向天明的心里如波涛汹涌一般,久久难以平静。清帮虽依附于朝廷,有保护朝廷之职责,可保护朝廷为了什么?说到底还是为了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各地分堂的清帮兄弟打压起义军、打杀洋人的原因所在。如今,为了苟延残喘,不惜杀害自己的百姓去讨洋人的欢心,这完全背离了清帮当初立帮的宗旨,也是所有心存善念、有血性之人难以容忍的。

向天明痛苦地皱着眉头,他同时也非常清楚,那些所谓的为国为民拔剑而起的事情,纯粹只是理想罢了,而眼下的现实是,在洋人的强权之下,整个大清都在遭受压迫,仅凭个人的那点血性,根本无法挽救这个国家,甚至有可能会导致这个国家加速灭亡。

这种时候,所谓的道德、正义甚至理想,都会显得十分的可笑和不合时宜。也许这就是大势,不顺势而为,结果只能是死亡。

向天明眉头一动,抬眼间已到了清帮堂口的门前,此时,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大步迈进门去。

向天明离开后,桂良就接到了咸丰帝的圣旨,让他迅速去御书房见驾。

是时正值中午的用膳时间,桂良知道皇上这时候叫他去宫里,必有要事,不敢怠慢,坐了马车直奔紫禁城。

御书房内,咸丰帝消瘦的脸有些发白,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般惴惴不安,见了桂良后就道:“英、法两国公使今日早上入京了,来商量换约事宜,他们断然拒绝了在上海换约。”

桂良身躯一震:“莫非他们要在北京换约?”

咸丰帝沉重地点了点头,“正是。”

“这应该是英、法、美三方商量的结果。”桂良抬头道,“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这正是朕所担心的。”咸丰帝叹息一声,问道,“你可有良策?”

桂良沉吟许久,抬头道:“让他们来了京城,无异于引狼入室,奴才以为,断然答应不得!”

咸丰帝冷哼了一声:“朕自然知道答应不得,关键是拒绝了他们后,如何善后呢?”

桂良暗地里咬了咬牙,道:“让天津大沽口的僧格林沁加强防御,做好应战准备。其次是……”

咸丰帝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到了这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直言无妨。”

桂良应了一声,道:“前几日,清帮杀了几个美国的传教士,美国使臣罗本紧抓着此事不放,想要扩大事端,奴才想利用民间百姓之力,给他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知道,来了京城没什么好果子吃。”

咸丰帝沉默了会儿,道:“可行吗?”

桂良知道这位主子生性犹豫,行事畏首畏尾,拿不定主意,便分析道:“在大沽口加强防御是示威,表示朝廷抗战之决心;在京城打击洋人是警告,表明我朝上下对侵略者的痛恨。如此双管齐下,或可削减洋人的气焰,改变执意在京换约的主意。”

咸丰帝似乎认可了这个办法,又问道:“还让清帮去做吗?”

桂良道:“罗本在报复的时候,牵扯到了另一股势力,奴才虽不清楚那股势力有多大的能耐,不过从他们跟清帮商议的办法来看,倒是可以一试。即便是失败了,那也是老百姓自发的行为,与朝廷无关。”

咸丰帝点头道:“准了,你下去督办吧。”

桂良从宫里出来后,马上写了道密函,派人送去给了向天明。

向天明没想到前脚刚离开学士府,后脚就收到了桂良的密信,好不奇怪。然而当打开密信看完之后,身躯倏地一震,脸色顿时若纸一样的苍白。

桂良在密函里的意思是,配合王炽杀了罗本,但同时要抓捕王炽,将他交给洋人处置。

向天明混迹在官场,对和稀泥、拣软柿子捏这些手段早就见惯不怪,把李耀庭送去西堂,不也是这种手段吗?可仔细一想,这两件事又有本质的区别,李耀庭只是个局外人,即便是死在了洋人手里,也没什么可内疚的。王炽却不同了,你利用他去杀了罗本,却又在他背后捅一刀,交给洋人处置,这是过河拆桥,是毫无道义可言的无耻之举,连强盗都干不出这等龌龊之事,若真那么做了,良心安在哪!

向天明看着这道密令,只觉身体阵阵发寒,即便是午后的春风,亦难以让他感到丝毫的暖意。

可谁承想,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几乎把向天明吓得手足无措。

“罗本把李耀庭等三人押到了教堂外面,说是要在落日时分,学中国人的方式问斩三人。”

这是报复,更是挑衅!向天明猛地一拳击在桌上,震得杯盏叮当直响。可愤怒归愤怒,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他与王炽的计划是今晚子时动手,现在罗本抢先发难,把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向天明霍地起身,喊了声“带我去找王四”,急匆匆地往外小跑出去。

到了王炽所在的客栈门口时,向天明停下了脚步。他犹豫了,他没有勇气迈入这个门槛,或者说他不忍心让里面那群无辜的人去送死。他慢慢地转过身,又走了回去。跟来的两个手下莫名其妙地彼此看了一眼,也跟着往回走。

回到清帮堂口后,向天明闭门躲了起来,不去会合王炽,也不去通禀桂良,只当是不知道此事。

其实这是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他不去跟王炽会合,并不意味着王炽不会知道此事,事实上在他接到洋人要问斩李耀庭等人消息的时候,王炽也得到了消息。在向天明退缩的时候,王炽率众出发了,他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东江米巷是北京城最长的一条胡同,因元朝时此地曾是漕运粮食集散地,因此得名。到了明朝,将此处改设为礼部、鸿胪寺及四夷馆,其中四夷馆专门用于接待来自安南、蒙古、朝鲜、缅甸四个藩属国的使节。清朝基本沿用明制,只不过将四夷馆改称为四译馆,除了翻译各国文字外,也有接待外国使节的功能,但清政府规定,凡来京使节只能居住四十天。

美国使节罗本便是住在此处,这天他虽去了西堂,并没在馆驿内,但他所带的随从却在里面歇脚。

席茂之、杜元珪两人抵达四译馆门口时,被守卫的清兵拦了下来,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席茂之抽出手里的刀,沉声道:“清帮入内办事,我们不杀同胞,请你们让开。”

守兵闻言,脸色一变,他们听说过最近清帮斩杀洋人之事,也为清帮此举暗暗叫好,可如今职责所在,要是眼睁睁地让这两人闯进去,把洋人砍了,他们的失职之罪也足以被砍头了,因此均面现为难之色。

杜元珪看出了他们的心思,道声:“得罪了!”出手如电,迅速将两个清兵击晕过去,将他们拖到门内的角落处。由于这里不是重要机构所在,守兵并不多,用同样的法子击晕了六七个清兵后,两人就已经进入了馆内。

里面的洋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的则在下棋,对席、杜两人入内,虽说有些意外,但也并没去在意,以为是清政府某个衙门来传达事情的,其中一人便用英语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席茂之本身就藏着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也没去管那句英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手里的刀一扬,就扣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杜元珪见状,连忙叫道:“席大哥且留他性命!”

席茂之两眼通红地看了眼面前的洋人,霍地转首朝其他人喊道:“听得懂老子说什么了吗?乖乖地束手就擒,不然别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人!”

出使国外的一般都懂些当地的语言,这些洋人听了个大概,又见席茂之一副要吃人的模样,都吓得不轻,不敢轻举妄动。杜元珪拿出绳子,把他们一个个都绑好了,全都驱赶到门外,上了准备好的一辆大马车,直奔西堂而去。

是时,王炽和李晓茹两人已到了西堂,只见在这所教堂的门口,躺了俞献建和另一位人犯的尸体,在这尸体的旁边则一字排开跪着李耀庭、那拉青桐和孔孝纲三人。他们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了块布,面朝西方,而后面便是乌黑的枪口对着他们。罗本如此安排,似乎是想让他们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迎接死神的到来。

罗本坐在教堂的门口,神情颇是悠闲,好像料准了如此做一定能引大鱼前来上钩,因此这时候他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垂钓者,目光一会儿看看眼前的鱼饵,一会儿又看看四周围观的人群,留意着周遭环境的变化。

看到俞献建的尸体,看着李耀庭和孔孝纲被迫跪在地上,王炽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那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从未曾向任何事情任何人低过头颅,更别说屈膝向人求饶。而现在这些外来的洋人却让他们屈了膝、低了头,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屈辱!

说到底洋人凭什么来欺负中国人?王炽咬着钢牙大步朝西堂走去,今天他要让中国的老百姓,以及这些来到中国的洋人看看,这个古老的国家的百姓,并非都是任由欺凌之辈,在遇到强权和欺凌的时候,他们是有骨气和血性的!

罗本似乎注意到了有两个人径直往这边走来,意识到了来自那两人的杀气,不由得站了起来,两眼一眯,眼中迸射出一股阴寒之色。

王炽在距李耀庭所跪的不远处站定,看了眼俞献建的尸体,然后用目光一一从孔孝纲等人的身上扫过去,最后落在他们背后的罗本身上,沉声道:“你就是美国来的使节?”

罗本细长的眉毛一扬,道:“你是谁?”

王炽道:“清帮北京分堂的头领。”

此话一落,围观的人群中立时有人走了开去,迅速地离开了西堂。孔孝纲、李耀庭神色一愣,脸上露着疑惑之色。

“是清帮的人!”罗本朝王炽和李晓茹打量了一眼,又问道:“来做什么?”

“要人。”

“要人?”罗本仰首一笑,“清帮的人果然很大胆!”

李晓茹冷笑道:“再大胆也大不过你啊,敢到中国来公然杀人!”

罗本傲然道:“杀了又如何?”

李晓茹蛾眉一挑:“看来你不光胆子大,傻劲儿也不小啊!敢在他国使性子任意胡为,那不就是活腻了吗?”

罗本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晓茹,道:“看你长得蛮漂亮,性子却是泼辣得紧,我倒是想听听你会安排我怎么个死法。”

李晓茹呵的一声笑:“你是不信吗?”

罗本摇了摇头:“不太信。”

李晓茹妙目一转:“那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罗本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道:“怎么赌?”

李晓茹道:“我赌你在今日太阳下山之前必死无疑。”

罗本眼里精光一闪,冷笑道:“要是我没死呢?”

“本大小姐任你处置。”

“好,好得很!”罗本把双手伸展开来,手掌一摊,道,“那我们开始吧!”

李晓茹看了眼王炽,只见王炽点了点头,她便会心一笑,转首朝罗本道:“好,开始吧!”

  1. 东江米巷:东交民巷的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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