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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小的儿出尽风头,是她救了我们四爷一条性命,而且还使我们侯家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事是由四爷引起来的,前面说过了,四爷是三老太爷的独根苗,我父亲如何挥霍,我们四爷也就要怎样挥霍,可是这怎么行呢?我父亲挥霍的是大阪公司的钱,你四先生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出去做事,谁有这么多的钱供你挥霍呀?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全是侯姓人家的后辈,挥金如土,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含糊。

何况我家祖父辈上,兄弟几个还是分家不分财,为什么不分财?我们家没有田地房产,没有固定产,就无产可分,日常的花销,曾祖父大人留下的一笔存款,就足够各房里的种种用项了。当然,这只是指各房里的正常开销,吃喝嫖赌,不在其中,那不属开销,那是败家。

偏偏这位四先生就不走正路,直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的四叔有多么坏,但他不本分,他总想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掉一般的馅饼,是掉大馅饼,掉油滋滋、香喷喷、热乎乎的肥馅饼。就这样,他带着一笔钱,下赌场了。

赌钱,中国人本来不需要专门的赌场,随时随地,三三五五,凑齐了手,就是一场赌博,赌本可大可小,从一支香烟,到一个亲生女儿,什么都可以做赌本,而且输了不许懒账。赌桌上才见真君子,懒账的不是黄脸汉子,算不得是炎黄子孙。

只是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将他的四弟接回家来的时候,我的四叔已经是负债累累了,欠债不要紧,咱还。还不起啦,哥哥,就是侯家把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也是抵不上这笔赌债了。你输了多少?我的老爸向他的四弟问道,“说不清了,反正就是把金山银山搬出去,也就是顶多还上一半。”

“好一个孽障,你比我还荒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家是不愁没有好后辈了,我的老四!”

头一遭,我的老爸犯了愁,“败家了,败家了!”一头扎进小的儿房里,我的老爸就不停地唠了起来,何以我的老爸就这样怕败家呢?你想想呀,这家若是让别人败光了,我的老爸又该败什么去呢?

“出什么事了?”小的儿见我的老爸犯愁的样子,这次有点动容,不像往次那样,小和尚念经,串皮不入内,当即向我的老爸问着。

“嗐,这回算是真的败家了,谁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门第显赫的侯姓人家,就这样一夜之间给败落了,倾家荡产了,一文不名了,完了,变成穷光蛋了,我看,你也要过几天穷日子了,别充什么姨太太了,回梨园行唱戏去吧!”我的老爸垂头丧气地说着。

“怎么,出人命官司了?”小的儿见我老爹说话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便也就开始有点紧张了。按照当时的一般情形,一户富绅老财,若会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霉,第一种可能是遭了土匪的抢劫绑票,家中的重要成员被土匪绑走,价钱开出来,多少多少万,要钱还是要人?走投无路,只能倾家荡产凑钱赎人。何以不去告官?去警察署报案,请官方派防暴警察去捉拿土匪归案,既不致破产,又为民除害,岂不一举两得?只是不然,事情决不像人们想得那么容易,告到官府,确确实实还真是没有不能破的案,当然,你要花钱。花多少钱?比土匪出的价钱要高,高多少?因人而异,如果官方看着你这块肉肥,有时候他们出的价码,比土匪要高出两倍,还其中有分教,因为土匪收了你的钱,自己放腰包里也就是了,官家拿了你的钱,还要拿出一份来去孝敬他的上司,你说他不多要出一份来行吗?那么,除了挨绑票之外,还有什么飞来横祸会使一户人家破产呢?人命官司,有一个人出来告你害死了人命,吃官司吧,到最后,即使是不偿命,也要倾家荡产,那就算是一败涂地了。

被小的儿问得没法,我的老爸就将他四弟在赌场输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小的儿说了,小的儿一听,当即也是傻了,“完了,这个家算是败了,树倒猢狲散,赶紧各自想办法吧。”

只是,约莫是到了下午,小的儿也不是怎么一下看了一眼日历:“哟,明日就是鬼节了!”突然间,她叫了一声。

“鬼节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有亲人要寒衣不成?”旧历九月十三,鬼神要寒衣,各家各户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锞,每一个大纸包上,都要写上死者的名字,我们家是大户,去世的族人极多,每到鬼节烧纸锞的时候,几十个火堆,那也是颇为壮观的,常常是大门外人山人海,看老侯家烧纸锞,也是天津卫的一大人文景观。因为我们家烧的纸锞,有纸人、纸马、纸牛,到后来还烧过几辆纸汽车,因为我们都坐上汽车了,死去的先人们没有汽车坐,实在也是不孝。

“赶紧把四弟叫来!”突然,小的儿似有了锦囊妙计,风风火火地就让我的老爸去找他的四弟。

不容分说,我的老爸就把他的四弟找来了,“别犯愁了,也许你嫂子有办法了。”听说有了办法,喜得我的四叔回头就往我娘房里跑,一下子,我爹把他抓了回来:“是这个大嫂,你就听她的吧。”

“四弟,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小的儿先不说自己的主意,听四爷述说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她才向四爷问着。

“嫂子,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么是倾家荡产还赌债,要么是我去跳大河。”说着,四爷的脸上一片愁容。

“果然四弟真英雄,依我看,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小的儿胸有成竹地对四爷说着。

“嫂子,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四爷拍着胸脯地对小的儿说着。

“既然你听嫂子的,嫂子如今给你指一条明路,只是你要真有胆量。”

“嫂子,你说吧,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路也要走下去了。”四爷横下一条心,他已是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日是鬼节,明日凌晨子时,你到万国老码头,站到桥当中……”

“干嘛?”四爷立时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哆哆嗦嗦地就向小的儿问着。

“那还用问吗,往下跳呀!”小的儿说得如此轻松,连我的老爸都打了一个冷战。四爷当时的神态,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跳下去之后呢?”四先生瞪圆了一双眼睛问着。

“跳下去之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小的儿坦然地说着。

“好一个小老婆玩意儿呀!”四先生急了,立即一蹦三尺高,冲着小的儿就是喊了起来,“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我的笑话,天理良心,你不得好死!大哥,你真是瞎了眼了。我大嫂这样好,你偏偏从外边领进来这样一个妖精,倒霉吧,大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这个狐狸精,就是我变成了鬼,我也饶不了你!”喊着骂着,四爷回身就往外走。这时,只听小的儿在后面说道:

“不听我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有你这样管的吗!”四爷还回过头来骂着。

“四儿她娘。”我的老爸总是这样称呼小的儿,因为四丫头是小的儿生的。“想不出好主意来,你不该再拿他开心,他已经是走投无路的人了。”

“谁说我想不出好主意来?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人听。”小的儿自然要分辨。

“算了吧,你那是好主意呀?”已经走到门口的四爷,又回过头来说道。

“算了,既然你说我不出好主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小的儿似是生气地说着,然后便狠狠地把门关上,又把我的老爸撵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再也不出声了。

到了晚上,四爷坐不住了,他到小跨院找到小的儿,可怜兮兮地问道:“嫂子真是有好办法吗?”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跳河!”

“我跳!”四爷终于同意了“我明白嫂子的意思,我一个人死了呢,那笔赌债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若是不死呢,一家人都要跟着吃亏。”

“随你如何想吧。”小的儿也不争辩,她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四先生说:“当然要有个安排,一定要在鬼节的子时三刻,一定要在万国老铁桥上边。”

“换个别的地方不行吗?”四爷问着。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小的儿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听嫂子的,听嫂子的。”四先生忙着点头答应。

“听我的,你就按我说的去做,鬼节的子时三刻,你要坐一辆胶皮车,直往万国老铁桥上走,一面走,你还要一面哭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车子到了万国老铁桥上,你要一骨碌从车上跳下来,跳下车来之后,你就直往桥上跑,跑上万国老铁桥你就直往大河里跳,有话在先,这时你可是不能有一点犹疑,倘你一想到死在眼前了,一犹疑,回头一看,那可就一点也不灵了。”

“好吧,嫂子,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儿唱鬼吹灯。积德行善,嫂子,就看你的品性了。看着四弟死得可怜,嫂子你给四弟把尸体收起来,拉回祖坟,打个穴位埋了。若是嫌四弟不成器,你就装做不知道,等着河水把我冲到海里去吧。”说罢,四先生抽了抽鼻子,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的儿再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将四爷打发走,便又装模作样地缝她的衣服去了。倒是我的老爸有点不放心,他还是向小的儿追问着:

“到底你这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小的儿低头不语,似是她已经做了妥切的安排。

如此这般,四爷只能往小的儿给他画的圈里跳了。按照小的儿说的那样,鬼节的子时三刻,四爷坐在一部胶皮车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一面哭着一面直奔万国老铁桥而去。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万国老铁桥了,四爷腾地一下子,就从车上蹦了下来,蹦下车来,他头也不回地直奔桥上跑去,在他后面,车夫一阵风地追了上来。“先生,你不能寻短见呀!”跑着,喊着,两个人就上了万国老铁桥。也许是四爷一时想不开,真的是不想活了,据拉车的后来说,四爷就像是发疯一样,一口气跑上万国老铁桥,就把半个身子探到桥栏杆外边去了。

“小爷回心!”恰正在四爷的大半个身子就要悬空而起,眼看着人就要跳下河去的时候,突然,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个老头,一把就将四爷给抓住了。

“混蛋,你不要救我!”似是四爷真的不想活了,他一挣扎,居然从老人的手里蹦出来了。

当!狠狠地就是一拳头,不容分说,老人就把我们四爷给打蒙了。“来人哪!给我把这位小爷抬回家去!”当即,这位老人便大声地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唤了过来。

老人姓洪,苍苍的白发,半尺的白胡须,鹤发童颜,看上去精神抖擞,是一个极有身份的人。

“宝贝儿,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轻生呀!”将四爷抬回家中之后,这位老人对我们四爷说着。

“大伯,你老就成全了我吧,我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了。您老救得我一时,您老救不了我的一世,我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呀。”说罢,我们四爷还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无论你怎样为天地所不容,今天遇到了我,你也就算是死不成了。对你明说了吧,我洪老九原本是天津的赌王,手下有四条人命,每年鬼节的子时三刻,我到万国老铁桥上边来搭救人命,有时候碰上了,也有时是一连几年白跑。白跑腿好呀,这是天老爷宽恕我,不派冤魂来拿替身,你要知道,冤魂下界,拿不到替身,他们就要来拿我,我伤天害理,手里边有四条人命呀。托祖上的阴德,我已经救下三条人命了,再救你一条性命,我就赎清罪孽,可以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洪老九说明了原委,我们四爷这才在心中暗自钦佩他嫂子的神机妙算。

“洪九爷,您老还是放我去死吧,救下我一条命,抵不上我的赌债,过不了十天半月,我还是要投河上吊,多活一天,不过是让我多‘现’一天,您老还不如早早地让我清静一天去了呢。”我们四爷虽然看出了一些眉目,但他表面上还是要死要活地跟洪九爷耍迷魂阵。

“得了,宝贝儿,就别跟你洪九爷装大头蒜了,一准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不,你也不会把时辰掐得这样准,过了鬼节夜半子时三刻,想让我救人,那就要等到明年的今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四爷见这位洪九爷原来是江湖上的人物,嘛事也休想绕乎他,捡便宜拾了一条人命,老老实实,他只得把事情原委对洪九爷说清了。

“爷!”我们四爷已经把洪九两个字给省去了,直呼一个爷字,表示自己的一份孙子德性。“是这么一回事……”

“闲话少叙,咱们是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对你九爷说,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你跳的哪块板,抱的哪根杆?哪路神仙把路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

我的天爷,满嘴的黑话,我们四爷当即就蒙了,莫怪自己输钱呢,连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愣往河里蹦,不倒霉才真是见鬼呢。

“爷!您老听我细说吧!”咕咚一声,我们四爷当即给洪九爷跪在地上就磕了三个头,先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把自己在赌场里翻船的事,向洪九爷仔细地述说了起来。

“南门外大街,义和老店,头道院卖饭,二道院住店,三道院喝茶听书,小九成说的是《水浒》……”

“行了行了,你就别往下面说了。”立即,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叙述,不等四爷往下说,洪九爷便替他说了起来:“迈步你走进了四道院,东厢房里是宝局,西厢房里的骰子,南房的麻将牌,北房里的小牌九,一翻两瞪眼。说说吧,你是在哪间房里呛的水,你又是在哪间房里翻了船?”

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我们四爷总是要一口吃个胖子,最爱走钢丝绳,哪种游戏简便,他就玩哪种游戏。

“输在哪张牌上?”洪九爷问道。

“毙十。”我们四爷回答说。

“废话,好歹有一个点,能输得倾家荡产吗?”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话。随后,洪九爷又继续问着:“他给你配的什么牌?”

“二板加长三。”没错,正好是十个点,死牌。

“呸!狗食!”冲着我们四先生,洪九爷就吐了一口唾沫,“他给你配那种牌,你还不跟他翻车?连进门的规矩都不懂,你也敢上阵耍钱?”

我们四爷不吭声了,低头认罪,他接受专家训斥。

“罢了,谁让你小子有运气呢?正好我手里欠下的四条人命,已经救上了三条,你正赶在了最后一笔人命债上,就这一回,这次我把你救出来,倘你不知悔改,下次再赌输了,不等你跳河,我就把你往大河里踢,听见了没有?”

“九爷,只要您老人家这次救我一命,我若是不知悔改,我就是小狗子。”我们四爷指天发誓,表示他从此真要弃恶从善了。

…………

半个月之后,我们四爷回来了,兴冲冲闯进我们家大门,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大嫂”,径直就往小跨院里跑,我母亲迎出来,还要向他问话,谁料他连看都不看我母亲一眼,一头就钻进小跨院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们四爷才又是鼻涕又是泪地从小跨院里出来,这才想起进我们屋,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当然不高兴,狠狠地把门一摔,任我们四先生如何在外面敲门,也是不给他开门,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我不是你的大嫂,你的大嫂在后边小跨院里。”明明是我母亲嫉妒了,反倒把不是拍在我们四爷身上。

当然,母亲也想知道我们四爷是如何赖掉这笔赌债的,据说,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就是洪九爷把他又带去了那家赌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四爷继续下赌,赌着赌着,我们四爷就又碰上那个倒霉的毙十了,这时候只见人家洪九爷把庄家手里的牌一把抓了过来,立时,场里就乱成了一团。“老前辈,老前辈,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山,有嘛事派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您还要亲自关照,真是有罪有罪。”说着,一大帮人就把洪九爷给拥到后边去了。

何以赌场东家就这样怕洪老九呢?因为洪老九手里捏着的那两张牌,是两张二板,因为,赌场里的规矩,抓毙十不许亮牌,把毙十亮出来,那是存心闹事,当场就是一顿臭揍,你受得了吗?

可是,如今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一把抓走了东家的牌,甭问,不是门里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赶紧让到后院:“有话好说,老前辈,不就是这个孩子翻船了吗?好说,一笔勾销,洗手走人。下次……”

“下次?下次他若是再登这个门,你就替我砸断他的双腿!”

就这么着,我们四爷算是起死回生了,你说说他能不念小的儿的救命之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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