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

萧军与萧红的爱情不似童话故事般浪漫纯洁,这是一段饱经人间疾苦的情感,错综复杂地将背叛、妥协和不舍交织在一起。在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两人都为了生计而奔波,性格上的不合被忽视。萧军与萧红到上海后,逐渐在上海文坛有了一定地位,两人都有了丰厚的稿酬,随着物质生活的富足,性格上的矛盾便再也无法掩盖。萧军经常在众人面前对萧红的作品表示出轻蔑和不屑,甚至对她大打出手。

在一次聚会上,一位朋友发现萧红的半边脸都是肿的,就追问萧红怎么了?

萧红苦笑着掩饰:“没什么,昨天夜里起来不小心撞到东西摔倒了。”

“你别不要脸了!我昨天喝了点酒,是我打的!”萧军当着众人的面大言不惭地嚷着,丝毫不给萧红留情面。

顿时,宴会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大家想劝说些什么,却都无从开口。

萧红每天沉浸在忧愁与孤寂中,无处宣泄的痛苦将萧红逼得快要发疯,眼见二萧之间的感情越发敏感脆弱,好友黄源、许粤华夫妇建议萧红去日本短暂学习一年。一方面日本的出版业发达,萧红在那里可以读到很多难得的作品,另一方面两人分开一段时间,彼此也好冷静一下,让时间来修补感情的缝隙。萧红和萧军经过反复商量后,1936年,萧红去了日本,萧军去了青岛,两人约定一年之后相见。

即将分别,萧军毫无眷恋之情,好似解脱一般可以无牵无挂、无所顾忌地快意人生了。而萧红望着陌生的港口,心中却涌起了无限的不舍,她更加恐惧一人面对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孤寂。登上前往日本的船,萧红便开始给萧军写信。

萧红来到日本,不仅没有使自己的神经舒缓下来,陌生的语言、陌生的环境,使她觉得更加愁苦和寂寞,总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萧红本就神经衰弱,睡眠很浅,走廊里木屐的声音更扰得她难以入眠。到日本后,唯一让萧红欣慰的是,她见到了自己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弟弟张秀珂。萧红自1934年离开哈尔滨后再未回过家乡黑龙江,她的一生是漂泊的一生,从异乡到异乡,令她思念的白山黑水也只是在梦里出现过。在遥远的异国遇见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这浓浓的亲情,着实抚慰了萧红的不安与孤独。

身处异国的萧红,觉得自己的灵魂如同海上漂泊的船只般无依无靠,她最大的心里寄托就是给萧军写信,虽然两人的感情已经有了无数的裂痕,但萧红对萧军的爱依然溢于言表。萧红在信里经常叮嘱萧军注意起居饮食,细致入微,甚至连萧军该买什么样的枕头,换什么样的被子都百般叮咛。然而萧军对萧红的关心并不领情,晚年的萧军回忆起萧红曾说:“她常常关心我太多,这使我很不舒服,甚至厌烦。这也是我们常常闹小矛盾的原因之一。”

有时候萧红也会任性地写一些“毫无意义”的信,譬如“腿肚上被蚊虫咬了个大包。”萧军根本无法理解一封信里无多言语,只写些毫无用处的话,萧军居然回信道:“腿上被咬了个大包,这种不疼不痒的话有什么好说的。你腿上被咬了大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对于恋人之间这些无用的亲昵话语,萧军显然是不解风情的,萧红像小女人般撒娇无非是想得到萧军的宠爱与关心。萧军性格粗犷,萧红细心如发,这大抵是世间情侣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主要原因吧。

1937年1月9日,萧红提前结束在日本的旅居生活从东京乘车到横滨,翌日从横滨乘船启程回上海。萧红提前回国的原因一是因为鲁迅先生的离世对萧红的打击很大,她想回国尽快祭拜先生;二是要和萧军谈一谈,解决情感问题。

鲁迅先生的死,对萧红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的内心一直被这个巨大的噩耗盘踞着。鲁迅之于萧红既是文学上的领路人又是人生的导师,更是心灵上的抚慰者。萧红临行前,先生身体已经很虚弱,他强打起精神,如一位年迈的父亲事无巨细地嘱咐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女儿。萧红万万没有想到那晚的饯别,竟是自己与鲁迅先生的最后一面。最让萧红觉得愧疚的是,她在日本期间因怕影响鲁迅先生休养,怕他因回信而劳累伤神,便没有给先生写过信。萧红回到上海后便到万国公墓祭拜了鲁迅先生,随后又陆续写了很多怀念鲁迅先生的诗歌及文章寄托哀思。

萧红与萧军在终日为了生计而发愁,感情却很好的时光里,有过很多幸福的回忆。萧红高兴的时候,两只手张开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一只可爱的白鹅,萧军便宠溺地称萧红为“小鹅”。萧红也给萧军取了很多好玩的绰号,她觉得萧军又壮又笨,便叫他“小狗熊”。这些情侣间给彼此取的小昵称如蜜糖般甜蜜着彼此的心,萧红在写给萧军的信尾落款就用了“小鹅”。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

第一信(1936年7月18日发由船上寄→上海)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

祝好!

七月十八日

房子很好,只是感到寂寞了一点

第二信(1936年7月21日发,7月27日到东京→上海)

均:

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当我搬房子的时候,我想:你没有来,假若你也来,你一定看到这样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个滚,是很好的,像住在画的房子里面似的。

你来信寄到许的地方就好,因为她的房东熟一些。

海滨,许不去,以后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张桌是(和)一个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点,总有点好像少了一点什么!住下几天就好了。

外面我听到蝉叫,听到踏踏的奇怪的鞋声,不想写了!也许她们快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了!

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两次,假若身体太弱,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够了。

祝好!

别的朋友也都祝好!

七月廿一日

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第三信(1936年7月26日发,7月31日到东京→上海)

均:

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去了。

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我本来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

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

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

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也许慢慢的就好了,但这要一个长的时间,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珂已经在十六号起身回去了。

不写了,我要出去吃饭,或者乱走走。

吟上

七月廿六上十时半

我倒很放心,因为你快乐

第四信(1936年8月14日发,8月21日到东京→青岛)

均:

接到你四号写的信现在也过好几天了,这信看过后,我倒很放心,因为你快乐,并且样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现在是十四号,你一定也开始工作了几天了吧?

鸡子你尊命了,我很高兴。

你以为我在混光阴吗?一年已经混过一个月。

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岛上来!

八月十四日

异国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的声音有时和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有钱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第五信(1936年8月17日发,8月22日复东京→青岛)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但自己走起来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觉得很生疏,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汇一样,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着破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恐怕巴黎也会有!

你的小伤风既然伤了许多日子也应该管它,吃点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现在我庄严的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做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没有了。以上这就是所有的这封信上的重要的事情。

我的稿子又交出去一小篇。

照像机现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来。我在这里多少有点苦寂,不过也没什么,多写些东西也就添补起来了。

旧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样可爱的海!你现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几次了?但怕你没有脱衣裳的房子。

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

你随手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也寄一本两本来!实在没有书读,越寂寞就越想读书,一天到晚不说话,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个字我觉得很残忍,又像我从(前)在旅馆一个人住着的那个样子。但有钱,有钱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祝好。

萧上

八月十七日

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

第六信(1936年8月22日发,8月29日收到即复东京→青岛)

军:

现在正和你所说的相反,烟也不吃了,房间也整整齐齐的。但今天却又吃上了半支烟,天又下雨,你又总也不来信,又加上华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肺病的(样)子,但自己晓得,决不是肺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近来才晓是又热度的关系,明天也许跟华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为那个朋友是个女医学生,让她带我到医生的地方去检查一下,很便宜,两元钱即可。不然,华几天走了,我自己去看医生是不行的,连华也不行,医学上的话她也不会说,大概你还不知道,黄的父亲病重,经济不够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号起身。

她走了之后,他妈的,再就没有熟人了,虽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她的父亲来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远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我总就要工作的,因为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作的。可是今天是坏之极,好像中暑似的,疲乏、头痛和不能支持。

不写了,心脏过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冲击着。

祝好!

八月廿二日夜雨时

你还是买一部唐诗给我寄来。

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

第七信(1936年8月27日发,9月3日收到即复东京→青岛)

均:

我和房东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爱,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岁的样子,但能教我单字了。

这里的蚊子非常大,几乎使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块小伤,到现在还没有好。肿一小块,一触即痛。现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钱,晚食两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面包或饼干。或者以后我还要吃得好点,不过,我一个人连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不愿花。你看,这里的任何公园我还没有去过一个,银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等着吧,将来日语学好了再到处去走走。

你说我快乐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觉,吃饭,这样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点。但也觉得不好,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活,有点类似放逐,有点类似隐居。你说不是吗?若把我这种生活换给别人,那不是天国了吗?其实在我,也和天国差不多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劳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写出,信倒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你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十六号的(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我来在这里一个月零六天了。

现在放下,明天想起什么来再写。

今天同时接到你从劳山回来的两封信,想不到那小照相机还照得这样好,真清楚极了!什么全看得清,就等于我也逛了劳山一样。

说真话,逛劳山没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吗?

那大张的单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两片红叶子已经干干的了,我记得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弄了两张叶子给我,但记不得那是什么叶子了。

孟有信来,并有两本《作家》来。他这样好改字换句的,也真是个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调配起来,也很新鲜,只是……”这“只是”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气,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压坏的。

还有可笑的,怎么你也变了主意呢?你是根据什么呢?那么说,我把写作放在第一位始终是对的。

我也没有胖也没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过磅。

对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号,一个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样多吃,一气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会再吃。

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没有给淑奇去信,因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铺街十号还是十五号?还是内十五号呢?正想问你,下一信里告诉我吧!

那么周走了之后,我再给你信,就不要写周转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号之前再有一个短篇产生,但是没能够,现在要开始一个3万字的短篇了,给《作家》十月号。完了就是童话了。我这样童话来,童话去的,将来写不出,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了。

东亚还不开学,只会说几个单字,成句的话,不会。房东还不错,总算比中国房东好。

你等着吧!说不定那一个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滚回去的。到那时候,我就说你让我回来的。

不写了。

祝好。

八月廿七晚七时。

你的信封上带一个小花我可很喜欢,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东京麹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五中村方

今天大大的欢喜

第八信(1936年8月30日发,9月6日到,7日复东京→青岛)

均:

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欢喜,打算要写满十页稿纸。

别的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了。

腿肚上被蚊虫咬了个大包。

八月卅晚。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

第九信(1936年8月31日发,9月6日到,7日复东京→青岛)

均:

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纪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但,正在我(写)这信,外边是大风雨,电灯已经忽明忽灭了几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不会震掉吧!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旁边?

电灯又灭了一次。外面的雷声好像劈裂着什么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个新的题材。

从前我对着这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波动着我的灵魂。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

我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风雨?

电灯又灭了一次。

只得问一声晚安放下笔了。

卅一日夜。八月。

我给你写的信也太多

第十信(1936年9月2日发,9月9日收到即复东京→青岛)

均:

这样剧烈的肚痛,三年前有过,可是今天又来了这么一次,从早十点痛到两点。虽然是四个钟头,全身就发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没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页,现在也许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总是十二点或一点睡觉,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着反而乱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说,早晨起得还是早的。肚子还是痛,我就在这机会上给你写信,或者有凡拉蒙吃下去会好一点,但,这回没有人给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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