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腿

天阴霾着。一阵风袭过来，顿时一阵凉意。他挥挥手，对推着轮椅的管家说，停。

这是一片空旷的草坪。深秋过后，地上一片枯草。风中几个皑皑的坟头似乎在一起一伏。管家按照他的意思停了下来，然后按照吩咐将他抱下了轮椅，走到了一边。他坐在草地上，左手拿着一把铲子，右手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裹。他放下铲子，然后缓缓将包裹打开。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赤裸的腿。

他太熟悉这条腿了。这条腿陪伴了他整整三十个年头。他摸着右边空荡荡的裤管，十几天前，这条腿就还在自己的身上。而此刻，他抱它，是要亲手将他葬掉。

他的腿，一直是他的骄傲。

第一次为自己的腿骄傲，是因为一块面包。那时候他刚来到城市，十多岁的他因为身无分文好几天都没东西可吃。直到看到那块面包黄灿灿地躺在柜台里冲自己招手和微笑。他冲上前去，抓起那块面包转身就跑。他的腿就在这时候显得特别地有力，他的耳边响起忽忽的风声。那个装面包的柜台，那些凶恶的追喊声都统统被甩远。

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习惯了这种奔跑。有时候同样为了一块面包，有时候为了一个钱包，也有时候是为了呼啸的警笛。但是，每次他都能飞快地跑掉。这都缘于他那双腿。他的腿修长而结实。撩起裤腿一看，整条大腿上全是肌肉疙瘩。

奔跑的次数多了，他渐渐也有了些积蓄。在过着同种生活的兄弟们面前，也渐渐有了些地位。所有人都仰慕他一次也没有栽过，更仰慕他那一双行走如飞的腿。于是，他成了兄弟们的老大。

成了老大的他再没有亲自奔跑过。他有了自己的车，房子，还有了管家。他喜欢在热闹的街头，看那些丢东西的人为了追回自己的东西而努力地追赶。他觉得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他没有正式的女朋友，但他却喜欢找些美女前拥后抱。

后来，因为下面的兄弟出了事，他被抓进了监狱。几年的监狱生活结束后，他刚好三十岁。出狱后，有人劝过他金盆洗手，劝他娶老婆好好过日子。但他并没有听，他带起了弟兄们，准备重操旧业。

然而，就在十几天前，一场意外的车祸改变了他的一切。医生告诉他，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右腿必须得截断。尽管他大声地叫嚣，苦苦不肯做手术，但是最终那条腿还是离他而去。手术结束后，他执意要求，要亲手将这条腿葬掉。

他将那条冰冷而僵硬的腿放在地上，反复地抚摩。因为没有血液，那条腿显得格外的苍白。腿上的肌肉依旧显得紧而又力。抚摩着它，他似乎又想起了从前依靠腿疯狂奔跑的日子。

他叹了声气，将腿放下。然后拿起铲子，用力地刨了个坑。之后他将自己的腿慢慢地放在了坑里。他用手捧起泥土，一捧一捧地将腿盖上。那条从前多么有力多么值得自己骄傲的腿，就这样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消失。他看着逐渐消失的腿，忽然发现自己正在埋葬的，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部分死了，另一部分却在埋葬它，原来生与死之间竟然如此触手可及。他禁不住一阵害怕，泪眼婆娑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卡对管家说，这些钱你拿回去，分给弟兄们叫他们好好做人吧。

你呢？管家问。

他叹了口气说，我想在路边开个修鞋的铺子，对所有人都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