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

叔站在学校门口，有一阵春天的风正从前方飘过来。叔听见学校里传来一阵歌声，山泉般清澈的歌声里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叔分明听见，这歌声里有一个声音是小毛的。小毛一定端正地坐在教室里，背着手在唱歌。叔就笑了。

叔向学校门口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叔看了看学校高大整洁的校门，又看了看身上满是尘土的衣服，叔又笑了笑，转身一步一步走开。

身后的歌声渐渐远去，叔就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汉丰湖刚刚蓄水的时候，叔带着小毛来到了城里。叔说，他来城里，是要送小毛在城里读书的。叔拿出了家里全部积蓄，在城里租了间房子，然后又托熟人给小毛找了所民办学校上学。叔说，他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就在海拔1000多米的老家待了大半辈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叔说，哪个乡下人不羡慕城里？哪个乡下人不想进城？叔说，不管自己再吃什么苦，也一定要让小毛在城里读书，将来做个真正的城里人。

吃晚饭的时候，叔往小毛的碗里夹了块肉。小毛没动，扑闪着眼睛看着叔。小毛说，爸，你为什么没有摩托车？叔愣了一下，说，我们怎么会有呢？摩托车那么贵。小毛不说话，低下头吃饭，筷子把碗壁碰得叮叮响。叔嘿嘿了一声，说，你们今天好像学了首什么歌，你唱给我听听好吗？叔又说，我特别喜欢那首歌，你唱一定好听。小毛抬起头，看了看叔说，爸，你知道怎么爱护汉丰湖吗？叔疑惑地摇摇头。小毛说，老师今天出了个作文，要我们写如何爱护汉丰湖，你教我？叔挠了挠头，说，作文我可不会写，你还是给我唱唱你们学的那首歌吧。小毛站了起来，然后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说，就知道你什么都不会。

吃过晚饭，叔突然觉得很闷。叔租的房子离湖边很近，叔决定到湖边转转。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宽阔的开州大道上，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在来来回回欢快地歌唱，闪烁的霓虹灯和五颜六色的鲜花把到处都装扮得美轮美奂。无数棵参天大树正和高楼媲美。马路边的一个广场上，一群老年人在随着音乐自由地跳着坝坝舞。宽阔平静的汉丰湖面，整个县城的倒影清晰可见，县城四周绿色的山峰也在湖中。湖面上，还有几艘来回航行的船。

叔坐在了湖边，然后拿出一支劣质纸烟点了起来。叔回头看了看县城，又看了看面前的湖，叔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县城啊，依山傍水，尤其是这个湖，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第一次见到湖里的船。叔很羡慕这个县城里的人，住着漂亮的房子，开着豪华的轿车，空了可以爬爬山，可以看看水，还可以自由地跳跳舞。可是叔不能。到城里这么久了，叔一直没找到工作。叔身体瘦弱，又没有文化和技术，叔找了一次又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叔的衣袋和自己的体重一样，一天一天轻了下去。再这样几天下去，叔和小毛就要断炊了，那样，叔就只能带着小毛回到乡下。在这个城市，叔找不到自己。叔觉得自己不像汉子，连儿子都看不起自己。叔的鼻子一阵酸楚。

可是叔不能回乡下，叔要让小毛留在城里，要让他好好读书成为城里人。叔狠狠地咬了咬烟头，腾腾升起的烟雾让叔咳嗽不止。叔猛然站了起来，一挥手将烟头扔向了湖面。

一道流畅的弧线从眼前划过的同时，叔后悔了。叔看见，自己脚下的湖边，已是一片狼藉。湖面上，不但漂浮着绿色的水藻，还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泡沫、木板、塑料袋和玻璃瓶，叔甚至还看见一个瘪下去的篮球。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这些城里人啊……叔连忙跳到湖边，捡起自己刚才丢的烟头。刚准备起身，叔顺手捞起了一块木板。接着叔又捞起来一团泡沫，叔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接着叔就连续捞起了好几样东西。捞着捞着，叔看着湖边长长的垃圾带，突然眼前一亮，叔笑了。

第二天，叔起了个大早。叔找来一根竹竿，然后用铁丝做了个小爪子绑在竹竿上。叔来到湖边，一爪接着一爪把湖里的垃圾和水藻捞上来。叔把捞上来的垃圾还进行了分类。一边捞叔就一边乐了起来。叔越捞越带劲，叔仿佛看见，湖更清了，水更绿了，自己的衣袋也渐渐鼓了起来。叔忽然觉得，自己和这湖、和这座城市原来如此近。

在叔捞得正带劲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女老师带着一群小学生来到了湖边。女老师看见了叔，愣住了。女老师随即转过身对学生们说，那个叔叔真是好样的，这下你们知道保护汉丰湖的作文怎么写了吗？

那个人是我爸爸！原来我爸爸是好样的！小毛从学生里站了出来。他大声喊：爸！爸！但由于距离远，叔并没有听见。

叔佝偻着身子，再一次把铁爪伸向水面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歌声：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感恩的心……叔抬头，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师和一群学生正对着自己唱歌，叔看见，所有人都把大拇指高高竖起。叔还看见，站在最前面唱得最投入的，是小毛。

叔就笑了，笑得泪眼蒙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