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汉武故事三则

（汉）佚名

一

汉景皇帝王皇后内太子宫［1］，得幸有娠，梦日入其怀。帝又梦高祖［2］谓己曰：“王夫人生子，可名为彘。”及生男，因名焉，是为武帝。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公主嫖［3］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馀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长主大悦，乃苦要上［4］，遂成婚焉。是时皇后［5］无子，立栗姬子为太子。皇后既废，栗姬次应立；而长主伺其短［6］，辄微白［7］之。上尝与栗姬语，栗姬怒，弗肯应；又骂上“老狗”；上心衔之［8］。长主日谮之，因誉王夫人男之美，上亦贤之，废太子为王。栗姬自杀。遂立王夫人为后。胶东王为皇太子时，年七岁；上曰：“彘者，彻也。”因改曰彻。

二

上微行至于柏谷［9］，夜投亭长［10］宿，亭长不内［11］，乃宿于逆旅［12］。逆旅翁谓上曰：“汝长大多力，当勤稼穑；何忽带剑群聚，夜行动众，此不欲为盗则淫耳。”上默然不应，因乞浆饮。翁答曰：“吾止有溺，无浆也。”有顷，还内。上使人觇之，见翁方要少年十馀人，皆持弓矢刀剑，令主人妪出安过客。妪归，谓其翁曰：“吾观此丈夫，乃非常人也；且亦有备，不可图也。不如因礼之。”其夫曰：“此易与耳！鸣鼓会众，讨此群盗，何忧不尅？”妪曰：“且安之，令其眠乃可图也。”翁从之。时上从者十馀人，既闻其谋，皆惧，劝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祸，不如且上以安之。”有顷，妪出，谓上曰：“诸公子不闻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饮酒，狂悖不足计［13］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无他。”妪自还内。时天寒，妪酌酒，多与其夫及诸少年，皆醉。妪自缚其夫，诸少年皆走。妪出谢客，杀鸡作食。平明，上去。是日还宫，乃召逆旅夫妻见之，赐妪金千斤，擢其夫为羽林郎［14］。自是惩戒，希复微行。

三

上喜接［15］士大夫，拔奇取异［16］，不问仆隶，故能得天下奇士；然性严急，不贷［17］小过，刑杀法令，殊为峻刻。汲黯［18］每谏上曰：“陛下爱才乐士，求之无倦，比得［19］一人，劳心苦神；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以有限之士，资无已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于陛下，欲谁与为治乎？”黯言之甚怒，上笑而喻之曰：“夫才为世出，何时无才！且所谓才者，犹可用之器也；才不应务［20］，是器不中用也；不能尽才以处事，与无才同也；不杀何施！”黯曰：“臣虽不能以言屈陛下，而心犹以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无以臣愚为不知理也。”上顾谓群臣曰：“黯自言便辟［21］，则不然矣；自言其愚，岂非然乎！”时北伐匈奴［22］，南诛两越［23］，天下骚动。黯数谏争，上弗从；乃发愤谓上曰：“陛下耻为守文之士君［24］，欲希奇功于争表［25］；臣恐欲益反损，取累［26］于千载也！”上怒，乃出黯为郡吏。黯忿愤，疽发背死。谥“刚侯”。

（见《汉武故事》）

〔1〕汉景皇帝：即汉景帝，名刘启，在位十六年。王皇后内太子宫：言皇后王美人在景帝为太子时被纳入太子宫中，即做太子的夫人。〔2〕高祖：指汉高祖刘邦。〔3〕长公主嫖：文帝之女，景帝的姐姐，后嫁给堂邑侯陈午。皇帝的姐妹均称“长公主”。〔4〕苦要上：肯求皇上。〔5〕皇后：指汉景帝的皇后薄氏，后被废。〔6〕伺其短：找到了她的差错。〔7〕微白：暗中告状。〔8〕心衔之：心中怀恨她。〔9〕微行：微服私访。微服，穿老百姓的衣服。柏谷：亭名，在今河南省灵宝县朱阳镇。〔10〕亭长：西汉时乡村小每十里设一亭，有亭长。〔11〕内：同“纳”。〔12〕逆旅：旅馆。〔13〕狂悖不足计：意思对这种疯疯颠颠的人，不必计较。悖，叛逆。〔14〕擢：提升。羽林郎：皇帝卫队中的小军官。〔15〕接：接待，交接，接纳。〔16〕拔奇取异：选拔有特殊本领的人。〔17〕不贷：不宽容。〔18〕汲黯：景帝时重臣，直言敢谏。武帝时做过东海太守等官，有政绩。〔19〕比得：等到得到。〔20〕才不应务：才能不能适应任务的需要。〔21〕便辟：善于阿谀奉承。〔22〕匈奴：当时西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23〕诛：讨伐。两越：南越和闽越。〔24〕守文之士君：守成法、不用武功的君主。〔25〕争表：争首。这句意思是说想首建奇功。〔26〕取累：留下后患。

《汉武故事》最早见于《隋书·经籍志》，但没有作者姓名。《宋史·艺文志》开始题汉班固撰，后又有人认为是南朝宋、齐时的王俭作或晋葛洪撰，均不可靠。可能是东汉末年建安时期的作品。原书已佚，鲁迅从《太平御览》、《续谈助》等书辑出五十多则，分项排列。见《古小说钩沉》。

这里选的三则表现了汉武帝的三个不同的侧面：对女色的态度、危难时的大度和镇静、对待有才之士的政策，表现了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的复杂色调。写作上虽有拖沓之嫌，但毕竟已粗具小说规模。“金屋藏娇”之所以能成为典故流传下来，不能说与它描写的生动有趣无关。对待有才之士的反常态度和奇怪的逻辑，当是受乃祖汉高祖的影响。汲黯虽作为陪衬，但他的刚直敢言，显得颇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