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

第二章 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

豫章县的南门名叫松阳门,门内有一株大樟树,高十七丈有余,至于树干之粗,要二十五个成年男子方能将其合抱。树叶扶疏,白昼成昏,枝下数亩之地不见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顶,就整个被这漫天的枝叶笼罩,显得既阴森又威严。府第的东西南北四个角都陡然跃起一个高大的邸阁,从下面望去,依稀可见绿叶间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阁上巡视候望,左边澄静如练的大江和右侧棋盘似的里巷历历可见,一旦发现有警,士卒会立刻敲响邸阁上巨大的建鼓,邸阁上几张强弩也会随着特制的滑轮转动,指向敌人来袭的方向,这种强弩威力巨大,足以将数百步远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说大批的迹射士和轻车材官就屯居在府后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卫建筑的简陋,竟被一小股二十几个群盗击破,连都尉高辟兵也竟然丧命。后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教训,专门动用郡少内的钱上百万,建筑了这幢坚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没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长安为京兆尹,最后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县。

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陈留郡鄢县宝成里人,四十三岁,太初三年,任内黄县令,以捕斩群盗尤异,升颍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积功次迁豫章太守。他初到豫章时,颇为郁郁,满以为自己当了数年都尉,应该按例升迁,入守魏郡、南阳郡、河东郡那样显赫的大郡,没想到却来到豫章这样苦湿之处,名义上是升了半级,从比二千石变为二千石,实际却并无增丽。豫章户口才三十几万,在这样小的地方,怎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好在他还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人,虽然受了打击,仍毫不懈怠,照常下去巡行所辖县邑,心里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赏。偏偏他在任两年以来,郡中没有任何大的波澜,也就没有特别升迁的机会,看来只有“积功次”,慢慢熬岁月了。好在他年纪并不大,机会还有很多。

比如现在,好运似乎就送上门来了。这天,他从海昏县巡行回来,刚下轩车,门下佐史就急匆匆上来报告,说西乡啬夫阎乐成求见。阎乐成家财富足,召广国早就颇有耳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

“不知阎君有何见教?”望着阎乐成在席上恭敬的脊背,召广国声调非常和蔼,毕竟阎乐成是西乡啬夫,家产又居本县之首。他此前也见过阎乐成,只记得这个人不到五十,一头黑发,精明强干,怎么现在看上去像个衰朽老翁,头发胡子也都白了,怎么会这样?对了,据说他家最近发生的巨大变故,挚爱的独子自杀,妻子也投缳而死。有钱人家里,也不那么快乐啊。

“听说君连续来太守府已经有十几天,我这段时间在外,失礼了。”召广国虽然出身刀笔小吏,不通《诗》《礼》,但为吏多年,朝廷的风向,也毕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显达,所以平时也摆出一副天下各郡流行的礼贤下士模样。

阎乐成伏在地上,憋了良久没有说出话来,突然发出兽吼般的嚎哭。这个近五十岁、有着高爵的富翁,完全丧失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老成持重,变得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这让召广国不知所措,“阎君,怎么回事?”

好在阎乐成还知道场合,没有过于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声,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从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文书,呈到召广国跟前。

召广国看完文书,微微皱了皱眉头,“君的意思是,婴庆忌曾在广座之中对朝廷表示不满,君因此劾奏他谋反?这是不可以妄言的。”他望着阎乐成的眼睛继续道:“倘若验证不实,将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细思虑过么?”

阎乐成的眼珠都没霎一下。“臣以全部财物担保,若有半句不实,情愿反坐。”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老竖子不说以性命担保,却说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显然有别的含义。召广国暗想,大概想贿赂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笔钱呢。上个月家乡鄢县的长兄遣人来,说希望购得县邑附郭田百顷,每亩才五百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要我出资买下,将来致仕回乡养老,也可有优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虽然官为二千石,每月俸禄有一万八千钱。但是身边奴仆的雇庸费用,按照每人一千计,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须花费,实在所剩无几。思虑再三,最后只能回书表示歉疚。他能想见长兄得到自己这个回复时,会是怎样的气愤和嘲笑。长兄大概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为官多年,一定是黄金满籝。哪知多年来誉满乡里,却原来只有个虚名,连百顷地都买不起。打发走信使,召广国自己也好一阵郁闷,长兄待自己一向不薄,自己当年仕宦长安,几年不得发迹,都靠长兄寄钱相助,现在自己官为二千石,却不能报答长兄,撇下无脸见他不说,只怕将来老病回乡,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呢。这阎乐成的家资,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载明,房产、田地、轺车、牛马、奴仆,加起来总共有八百五十七万钱,每年被征的财产税就有近二十万。如果能趁机让他献上一笔钱,倒也解决了自己目前的困难,自己也可以在长兄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婴庆忌君此前曾任职太守府,虽然不是我保举辟除的,但据门下史说,前任陈不害和沈武都对他甚为敬重啊——不知阎君和婴君可有什么私怨。”召广国不亟不许地说。

阎乐成再次稽首,头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道:“不瞒明府所说,臣的独子阎昌年死在婴庆忌的侄子婴齐手中,臣的妻子因此悲痛自杀,家中秩序完全溃败。臣的家产既无人继承,也不想散给宗族。如果明府能为臣一雪此恨,臣情愿献上家产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绝无虚言。”

召广国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万钱,几乎可以买下长安近郊良田近千顷啦。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乐成君,我们来仔细考虑一下,你知道,劾奏婴庆忌谋反是不成的,顶多是非毁诏书,大不敬。婴庆忌是死定了,至于那个婴齐,连坐不进去,只怕还得想别的办法。”

阎乐成知道召广国答应了,他抬起头,老泪纵横,“这——”他还想说什么,召广国打断了他,“什么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乐成君,还是耐心等等吧。婴庆忌死了,家产没入县官,婴齐就成了一个穷鬼,没有钱,也没有爵位,你是西乡啬夫,要治他还算一件难事么?”

阎乐成心里一宽,也对,只要有太守的首肯,婴齐那个竖子无依无靠,还能活多久?到时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前,当场斩下脑袋以为祭奠。他的尸骨也要埋在爱子的坟茔周围,再让南昌县丞写张告墓文书,罚他在地下当爱子的奴仆。想到这里,他长跪道:“明府见教得是,臣懂了。”

召广国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此事非同小可,我希望只有你知我知。”

“一定的。”阎乐成道,“臣可对天发誓,若有食言,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也长跪起身,“那我就不留你了。”他看着阎乐成急促退了出去,心里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很多官吏因为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就坐赃为盗,完为城旦;千钱以上,死亡的不知凡几。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官运到头。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光是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有性命之忧。当然,这只是律令上说的,如果不捅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在窗前呆坐了很久,患得患失,毕竟自己一向是个清官,只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最近买田的欲望又太强烈了,实在无法割舍。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不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吗?而且这样也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导致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一定会想,是婴家的族人故旧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私自寻仇,但这事在大汉的土地上从来绵延不绝,百姓们也习以为常,认为它有天然的公平。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何厚我?想到这里,他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我现在有些饿了。”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郑重其事,都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说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阎乐成身为西乡啬夫,若带人公然闯入里舍杀伐,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但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去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南昌县最好的风水宝地,五亩有余,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

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南昌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可怕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得找个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幅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南昌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捕你回去,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得罪了。”

婴庆忌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唯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泗零落:“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高声道:“婴庆忌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侄子,血液从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呲呲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喉间的呲呲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那几个吏卒见状,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担心婴庆忌会拒捕,毕竟婴家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

“乐成君,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召广国拈起乌黑油亮的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道:“希望文书不会被廷尉府发现破绽。”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俗吏哪能挑出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捏造。”

召广国慢条斯理道:“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私怨而告发,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

阎乐成赶忙离席,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事情会不好收拾。你也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的人偷偷帮助他——至少要再等一年半载。”

阎乐成唯唯称是,心里也明白,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大汉的“五伦”包括朋友这一伦,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没有亲人为他申诉的话,朋友代为行使这一责任,将会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称誉,朝廷也会深为嘉赏。大汉甚至允许官吏士卒请假,为远方逝去的朋友奔丧,所给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样。既然有朝廷礼法的支持,那么便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人去汲汲实施。报仇是必须的,但也的确没必要这么急切,也许让那个竖子贫苦地活着,比直接杀了他还更有意思。

他正想着,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一个佐史躬身跪在阁外,禀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刚刚乘邮传车到达,现正在鲤鱼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广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这抱怨也只能在心里辗转,并不敢说出来。前几天他已经接到丞相府的文书,知道这个太守丞的来头,不是那么好惹,据闻是鄂邑盖公主身边的红人。召广国的掌心突然湿漉漉的,胸中也砰砰乱跳了起来。秋天淡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阁的壁上,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慵懒的气息。他望着窗口斜伸进来的一条碧绿的竹枝,两眼竟有些发痴。

“准备车马,本府要盛装去鲤鱼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声音有一丝紧张。

鲤鱼亭背倚赣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汇入赣江之处而得名,沿着江水便是驰往江都的大道。鲤鱼亭则是南昌县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后一个都亭,也是规模比较大的一个,总共有十多间房舍和高大的角楼。太始四年,当时官为南昌县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长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这里被鲤鱼亭亭长拦住,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沈武任南昌太守,有谄谀的官吏还专门为此事立碑纪念。碑文曰:

巍巍经义,赫赫文章。

辅弼汉室,折冲远方。

皇帝称道,群黎慕乡。

玺书趣赐,遂守豫章。

德音秩秩,惠我蒸氓。

沈武因谋反自杀于湖县后,这块碑自然又被捣毁,只剩一个残碣还屹立着,显得十分潦倒落寞。亭前亭后种满了柳树,此时已是深秋,柳叶如蝶,时时摇曳着坠入江中,随波轻漾。纵目远望,赣水缎带一曲,波光粼粼,映着夕阳燕影,足堪欣怀。对面西山隐约,若雾如烟,叫人好不慨叹。

可是新任太守丞丁外人对此似乎毫无兴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三十岁左右,一身青色的深衣,头上戴着介帻,介帻上是两梁的冠,颌下系着黑色冠缨。他眉目若画,但是神色有些憔悴,心情看来也不大好,和召广国说话的时候,老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心神不定。至少,眼前的美丽风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

召广国见他神不守舍,心里虽然不悦,脸上绝不露出来。他没话找话道:“敢问少君的籍贯是哪里?我很想知道是何处风物,能产出像少君这样的美男子。”他这后半句倒是真心实意的,作为男人,他对这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性怀着无比艳羡。

丁外人眉头稍微舒展了,看来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喜,一见面就被上司夸到痒处,免不了有点猝不及防的快感。他淡淡地一笑:“府君太客气了,臣怎么敢当,臣是河间国人氏。”

“河间国,真是太巧了,我曾经任过弓高县令,那是天汉二年的事了。”召广国仰起头感叹了一声。

“那的确是太巧了,臣正是河间国弓高县人。”丁外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亲切,“看来臣注定要一直做明府治下的子民啊。”

召广国忙道:“岂敢岂敢。皇帝陛下过听,让我守豫章郡,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现在有少君来帮我,真是再好不过。不过——不过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少君在长安盖主的府邸,据说是挥金如土,盖主也对少君言听计从,不知道少君为什么要远离繁华帝京,来到豫章这样卑湿的地方,担任繁冗的吏职呢?”

丁外人心里微微一怔,刚才的喜悦一下子又无影无踪。这老竖子好生无聊,竟然问起我个人的私事。诚然,我是鄂邑盖公主的外夫,因为英俊美貌受到盖主的百般宠爱,长安无人不知,盖主曾吩咐家丞,只要我需要财物金钱,每天提取数额不超过十万,就不必向她报告。当然,这都是我在床上侍候得她满意舒服的缘故,否则她哪有这么大方。然而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难道,难道我就不喜欢那些二八佳丽,反而爱慕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媪吗?不,我非但不爱慕她,反而厌恶她,天知道她为什么能一直保持那样永不销歇的情欲,她的丈夫盖侯王充死得那么早,也许就是敌不过她在床笫间的予取予求吧。在我之前,她不知已玩弄过多少美男子,终于有一天,我被她看上了。而且这件事好像传遍了天下郡国,否则这个离长安数千里外的豫章太守,怎么也一点不顾礼节,津津有味地问起这些来呢。

“嗯,臣乃是盖主儿子王受的舍人,在府里学习了多年的吏事,颇想来外郡历练一番,以望有机会升迁。盖主曾叮嘱臣,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君明习律法,在他门下任职,一定可以多功少过,所以臣喜不自禁。”丁外人望着召广国,淡淡道。

召广国暗喜,难道自己的才能真的传到长安去,连盖主都知道了?太好了。但嘴上还假装谦虚,“岂敢岂敢,少君久在列侯府第,镇日里面对的都是将相贵戚,见识必定远在我等山野鄙夫之上。还望少君不弃,日后在盖主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召广国高兴得连自称都变了。

“嗯,这是自然的。”丁外人说完,再不看召广国,而是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大江,忧郁又不由自主飞上了眉尖。他来到南昌县,倒还真有两个不得已的苦衷。第一件是和现任京兆尹樊福有隙,樊福给治下各县发下牒文,如再遇见丁外人,可当场格杀。第二件就是那时时纠缠在心头的噩梦。近一年来,他经常在梦中惊醒,梦见姐姐丁丽戎满面血污,声称自己没有棺椁,赤身裸体埋在地下,受到恶鬼的侵扰,要他尽快为自己禳解。丁丽戎因为在太始四年参与广陵王刘胥的谋反计划,被南昌县令王德、县丞沈武腰斩于南昌。事情本来要牵连到丁外人,幸得鄂邑盖公主纳马二十匹为自己赎罪,方才得免。他在这恶梦的困扰下,心惊胆战地过了好久,最近终于忍不住,去找太一家、阴阳家、建除家请教,并占卜,得出的结论是:丁丽戎因为遭兵死,非主犯而遭腰斩,主犯反而“有诏勿论”,心中怨愤不释,魂魄为变。只有亲自去死者坟墓前祭祀禳解,否则后必有殃。

丁外人极为惶恐,“我是她的亲同产弟弟,她为什么要向我作祟呢?”卜筮者说:“天上和地下的事,是说不清的。臣只告诉君,卜筮书上自古就这样写,君还是尽量照办吧。”

他只好立即找鄂邑盖主商量,盖主也很惊讶,心中也不愿他去豫章,留下自己一人在长安孤寂。但这样的美男,如果真的遭祟而一命呜呼,那才真叫得不偿失呢。自己还是忍一忍吧,让他先去豫章呆半年,还可以顺便办点别的事。

“皇帝为太子谋反一事,心情一直很郁郁。”盖主道,“我也得避让着点,现今豫章缺个太守丞,你先去补个空缺,先把你的事办好。还有,豫章那个冲灵武库,我想你可以留点心,里面储存着四十万张强弩,可是一个巨大的武库啊。”

丁外人俯身道:“公主,这个武库我知道,我姐姐当初就是为它而死的。这次去了,我定要好好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让这么多诸侯王都心驰神往。”

盖主道:“具体藏了什么,我也不大说得准,只是曾听公卿们传言,武库里面有十石以上的大黄连射弩二十七万张,二十石以上的也有十三万多张。陷坚羊头铜鍭箭上千万枚,飞虻铁铤矢数百万枚,鱼鳞玄甲十万具,牛皮札甲几十万具……足够装备几十万士卒。你知道,我大汉最重射术,弩弓制作尤其精良,关东唯一允许储存十石以上连弩的,就只有豫章郡了,所有强弩皆用上好的桑柘、黄连木制成。据说豫章西山洪崖里盛产桑木,正是得天独厚;西郊梅岭多生琅玕竹,竹竿挺直劲健,不用削治,就可以直接装上箭镞使用。你这次也可以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

“天啊。”丁外人说,“怪不得当初广陵王必欲得此武库而后快了。但是,既然南昌县如此重要,皇帝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得手吧……只可惜我姐姐死得冤枉。”

盖主语带歉意地说:“都怪我一直以来的私心,我的亲弟弟只有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能继承帝位,对我自然有无上之利。你也知道,元鼎五年,我的儿子王受在助祭太庙时,因为所献的酎金不足量,被免去侯爵。我的名号称“鄂邑盖公主”,是因为嫁给他父亲盖侯王充的缘故,既然他丢了侯爵,我这个盖公主就名不副实了。况且我也对不起他父亲,别人难道不会说我教子无方,导致轻易就失去祖宗千辛万苦得来的侯位。我日思夜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让我儿子复为盖侯,只有寄望燕王或者广陵王能够立为太子!”

丁外人冷笑了一声道:“只可惜刘胥是烂泥扶不上墙,让公主你白忙一场,差点还把自己牵涉进去,如果不是我姐姐守口如瓶的话。”

“不要说了,”盖主招了招手,丁外人顺从地躺到她身边,盖主揽住他的肩膀,把嘴唇凑到他光滑的脸蛋上,边吻边低声呢喃:“你放心,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会补偿你的。这次你去豫章,一定要笼络住太守召广国。这个人我已经打听过了,能力非常不错,吏事也很勤勉,所以朝廷才会让他以颍川郡都尉迁豫章太守。表面上看,他是受了点委屈,颍川郡户口起码有豫章郡三倍之多,但是朝廷派他去守冲灵武库,难道不是更信任他吗?不过我听说他生活奢侈,每年都要派人从蜀郡的成都长途购置漆器、锦缎。他一个二千石的官,俸禄哪够花的?你可以从这入手,看他需要什么花费,我会发文书给鄂县,命令家丞将一半的租税直接转送给你处理。总之,一切以笼络上他为主。”

鄂县本是江夏郡的属县,辖有五千户,所有的租税,都是用来供养盖主的。一听有二千五百户的租税供自己花销,丁外人喜不自禁,笑道:“那公主准备到底怎么补偿我呢?我姐弟二人可都是为了公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啊。”

“我会让你封侯,”盖主淡淡地说。她的鼻子哼了一声,补充道:“当年卫青是个奴仆,也得以封侯,我的美人为什么不可以?”说着突然抱住丁外人的脑袋,死劲往自己已经不那么丰满的胸前拉,“干脆我就嫁给你得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封侯。”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边说边从喉咙里发出一串粗重的喘息,撒满了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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