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军大帅
一、小亲兵
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闰三月初一,元璋到了濠州城下。这时元军仍在濠州附近,虽然没有动作,红军还是不敢大意,城墙上布满警戒部队,弓满弦,刀出鞘,巡逻哨探的川流不绝。城门的守兵挡住一个丑和尚,穿得极破烂,头裹红巾,堂堂皇皇走进来,毫不害怕。盘问来踪去路,却只说来见郭元帅,更无别话,不由得起了疑心,以为是元军的奸细。三言两语,就闹翻了,不由分说,一索子捆了,派人报告郭元帅,请令旗行刑。郭子兴一想很怪,若是奸细,怎能这般从容?口说求见,许是来投顺的好汉,不要枉杀了好人。要知道究竟,随一匹快马,赶到城门,远远看见四五十个兵围着,人头攒动,指手画脚在呵斥。连忙喝退众兵,只见一个躯干修伟,长得极怪的丑和尚,五花大绑,捆在拴马柱上,相貌虽不整齐,看着有一种威严的神采,绑着等杀头,并不害怕求饶,眼睛里充满着火气,脸上的肌肉痉挛表情,也告诉在愤恨。子兴心里已有点喜欢,下马上前问明底细,喊人松开绑,收为步卒。[74]
元璋入了伍,参见了队长,逐日跟弟兄们上操,练武艺。体格好,记性又强,不上半个月已是队里顶尖顶上的角色,几次出城哨探,态度安详,计谋多,有决断,同队的都听调度。每次出去,总是立了功,不损伤一人一卒,喜欢得连队长也遇事和他商量了。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多月,一日郭元帅带了亲兵出来巡察,经过元璋的营房,全队排成一字向主帅行礼,元璋个子高大,恰好排在队头。子兴见了,讲起那天的事,唤队长问这投效的心地和能耐如何。队长满口说好,夸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子兴也觉得喜欢,就吩咐升元璋做亲兵十夫长,调回帅府当差。[75]
元璋遇事小心勤快,却又敢作敢为。得了命令,执行很快,办理得好。打起仗总是领头向前,一定打胜仗,也一定完成预期的战果。得到战利品,不管是衣服,是银子,是牲口粮食,总是扫数献给元帅。得到赏赐,又推说功劳是大家的,公公平平分给同伴的战友。说话不多,句句有斤两,又认得一些字,虽不甚通,一有文墨上的事情,譬如元帅的命令,杜遵道、刘福通的文告,以至战友们的书信,伙伴总找他解说。几个月后,不但在军中有了好名誉,勇敢、能干、大方、有见识、讲义气,一大堆好话算在名下,甚至连郭元帅也看作心腹,逐渐言听计从了。
郭元帅的第二夫人张氏,抚养了一个孤女,原是子兴的老友马公临死时托付的,已经成年,甚是贤德。子兴爱重元璋,要他出死力,和张夫人商量招赘做上门女婿。张夫人也听说元璋才能出众,子兴勇猛戆直,和同事的合不来,得有个细心能干的身边体己人帮着些,一力撺掇,就择日替两口子成婚。元璋平白地做了元帅娇客,前程多一层靠山,更何况是元帅主婚,自然满口应承。从此军中就改称元璋为朱公子,有了身份了,起一个官名叫元璋,字叫国瑞。[76]
孙德崖一伙四个元帅,都是粗人,说话做事没板眼。处得日子久了,子兴有些看不上眼,商量事情也没有好声气,两下里面和心不和。孙德崖一边人多嘴杂,闹了几次,子兴索性闲在家里,不和他们照面,勉强三五日见面一次,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有时候等子兴不来,事情办了也不通知,子兴越发不快,憋了一肚子气要发作。本来五个元帅一样大,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服谁,齐心还好办事,一闹别扭,各自发号施令,没有个通盘的调度,占了濠州大半年了,各人只管带领部下,向四乡要粮要牲口,竟不能出濠州一步,不像个局面,子兴几次拿话开导,无人理睬,越想越气闷,也就心灰意懒了。元璋看出情势不妙,借个方便劝子兴打起精神,照常和四帅会议办事,假如老闲在私宅,他们四帅合起来,对付一个,这个亏吃了可没说处。子兴听了,勉强出去三四日,又闹脾气了。两边的感情越来越坏,都怕对方下毒手,又在盘算如何收拾人。元璋劝不动子兴,背地里向孙德崖赔小心,说好话,着意联络,以免真个决裂。[77]
九月间,元相脱脱统番、汉兵数十万攻徐州,招募当地盐丁和趫(读如“桥”)勇健儿三万人,黄衣黄帽,号为黄军。大军在后,督令黄军攻城,一口气把徐州攻下,见人便杀,见屋便烧,芝麻李落荒逃走,被元兵逮住杀害了。[78]部下彭大、赵均用率领残兵投奔濠州。[79]徐州、濠州都是红军,原是一家人,徐州的兵多,占的地方也大,到了濠州以后,竟反客为主,濠州五帅倒要听客人的调度了。彭大有见识,也懂事,和郭子兴相处得很好,孙德崖怕吃亏,使手段拉拢赵均用,两旁明争暗斗,心里都不服气。孙德崖又把话来挑拨赵均用,说郭子兴眼皮浅,只认得彭将军,百般趋奉,对将军却白眼相待,瞧不起人。均用大怒,带领亲兵径来火并,冷不防把子兴俘虏了,带到孙家,关闭在一间空房子里。这时朱元璋正好出差,得信奔回,郭家大小正在忙乱,要派兵拯救,他连忙止住,叫出子兴二子天叙、天爵,一径去找彭大。彭大听了,勃然大怒说:“他们太胡闹了,有我在,谁敢害你元帅!”即时喊左右点兵,元璋也全身盔甲,团团围住孙家,掀开屋瓦,救出子兴,只见子兴项枷脚靠,浑身打得稀烂,当下打开枷靠,背回私宅。赵均用知道彭大出头,怕伤了和气,隐忍着了事。[80]
脱脱趁连下徐州、汝宁的兵威,分兵派贾鲁追击彭大、赵均用,进围濠州。大敌当前,红军的头脑们才着慌,大家和好,一心一意地坚守城池。元璋深得军心,成天成夜在城墙上指挥防守。从这年冬天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整整被围了五个月,幸得城池坚固,粮食丰足,没有出事。一日元将贾鲁病死,元军围疲了,料着再打下去也不见得有把握,兼之军无斗志,只好解围他去。困难解了,红军也折损不少人马,吃了大亏。
彭大、赵均用兴高采烈,彭大自称鲁淮王,均用自称永义王,做起王爷来了。郭子兴和孙德崖五人仍然是元帅。[81]
二、小军官
濠州经过长期围攻,不但粮秣缺乏,兵力也衰减得多。元璋想办法,弄了几引盐,到怀远换了几十石米,献给子兴。[82]细想二王和诸帅,胸襟太窄,眼光太短,怕成不了什么气候,要做一番事业,得凭自己有队伍,才有力量。打定主意,请准了假,回到钟离,竖起招兵大旗。少年伙伴徐达、汤和等几十个人,听说元璋做了红军头目,都来投效。不过十天工夫,招募了七百人,子兴大喜。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六月,派元璋做镇抚,从此,就一跃成为带兵官了。[83]一年后,又以军功升作总管。[84]
彭赵二王管军无纪律,随便做坏事,不听劝,也不能改。子兴又兵力单弱,做不了主张。元璋认为一起混下去,会出毛病,不如自己单枪匹马,向外找出路,把新兵交代了,禀准了主将,带领贴身伙伴徐达、汤和等二十四人,南游定远。使个计策,招降了张家堡驴牌寨三千民兵。向东半夜里袭击元将老张,收降兵男女七万口,挑拣得两万壮士,成为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用朱元璋自己的话来形容,真是“赤帜蔽野而盈冈”。[85]
元璋得到大量的生力军,立刻重新编制,加紧训练。他最看重纪律,在检阅新军时,特别指出这一点,恳切地训诫将士说:“你们原来是很大的部队,可是毫不费事就到我军队来了。原因在哪里呢?一是将官没有纪律,二是士卒缺乏训练。现在我们得建立严格的纪律,做到严格的训练,才能建功立业,大家有好处。”三军听了,无不喜欢。[86]
定远人冯国用国胜(后改名胜)两兄弟,原来是地主,天下大乱后,团结地方上下的佃户和乡民,建立堡寨自卫,听说元璋军队的纪律不错,带领部队来投效。元璋端详这两兄弟,装束很像读书人,行动说话都和一般老百姓不同,就问如今该怎么办。国用以为建康(元集庆路,今南京)这地方,形势极好,书上有“龙盘虎踞”的话,是多少代帝王的都城,先占了这个地方做根本,站稳了逐步发展,扩充地盘,不贪子女玉帛,多做好事,得到人民的支持,建功立业不是难事。元璋听了极高兴,留下做幕府参谋,把两家部队合并编制,南下攻滁州(今安徽滁县)。[87]
在进军滁州的路上,定远人李善长到军门求见。善长头脑清楚,有智谋,善于料事,学的是法家的学问,和元璋谈得极为投机。元璋问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善长劝他学汉高祖,以为汉高祖也是平民出身的,气量大,看得远,也看得宽,会用人,又不乱杀人,五年工夫,便打平了天下;元朝政治一团糟,已到土崩瓦解地步,濠州和沛相去不远,如能学学这位同乡,天下太平也就快了。元璋连声叫好,留下做掌书记,同时嘱咐:“如今群雄四起,天下糜烂,仗要打好,要紧的是参谋人才。我看群雄中,掌书记和做参谋的幕僚,总说将士的坏话,将士无法施展,自然打不了胜仗。你要做一个桥梁,调和将士,不要学他们的榜样。”从这时候起,元璋心目中时时有个老百姓出身做皇帝的同乡在,说话、办事、打仗,事事都刻心刻意地学习。[88]善长呢,也一心一意做桥梁,沟通将士和主将,以及将士间的意见,尽心尽力,提拔有能力和有功的,让大家能安心做事。[89]
滁州守军力量单弱,元璋的前锋黑将军花云单骑冲破敌阵,战鼓打得震天价响,大军跟着推进,霎时便占领了这所名城。元璋亲侄文正,姐夫李贞带着外甥保儿(后改名文忠)得到消息,奔来投靠,才知道二哥三哥也已去世了。大家哭了一场,又伤心又欢喜,伤心的是一家人只剩了这几口,欢喜的是这样乱世,还能团聚:“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90]定远人沐英父母都已死去,孤苦可怜。元璋把这三个孩子都收养做义子,改姓为朱。原来收养义子是当时流行的风气,带兵的将领要培养心腹干部人才,欢喜把俊秀勇猛的青年收养,不但打仗时肯拼命,在要紧关头,还用来监视诸将。沐英在军中称为周舍,又叫沐舍,舍是舍人简称(文武官员的儿子叫舍人)。元璋义子除文正、文忠、沐英以外,还有二十几个。后来所占城池,专用义子做心腹和将官同守,如得镇江用周舍,得宣州用道舍,得衢州用王驸马,得严州用保儿,得婺州用马儿,得处州用柴舍、真童,得徽州用金刚奴、也先,此外还有买驴、泼儿、老儿、保儿、朱文逊等人。柴舍即朱文刚,在处州死难;道舍即何文辉;马儿即徐司马;保儿即平安;朱文逊小名失传,在太平阵亡;王驸马、真童、金刚奴、也先、买驴、泼儿、老儿,复姓后的姓名可惜都失传了。[91] 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胡大海李文忠占领严州后,两人闹意见不和,元璋批示帐前都指挥使司首领郭彦仁,派他说合两人说:“保指挥我之亲男,胡大海我之心腹,前者曾闻二人不和。且保指挥我亲身也,胡院判(大海官衔枢密院判官的简称)即我心腹也。身包其心,心得其安;心若定,身自然而定。汝必于我男处叮咛说知,将胡院判以真心待之,节制以守之,使我之所图易成,只此。”李文忠代表元璋亲身监视大将胡大海,并有节制之权,这一个例子说明了义子的作用,也说明了元璋对大将的不放心情形。[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