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这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1

十八岁那年,我从聋哑学校毕业,主修的课程是计算机编程。若论技术,我所掌握的并不比那些普通高校毕业的学生差,可因为是聋哑人,找工作时却处处碰壁。上交的程序作品,用人单位分明满意,可一到面试我就无缘无故被刷掉。我怀疑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上天关了一扇门,合了一扇窗,甚至把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跻身正常人的世界对我来说如此艰难。我变得自卑,愤世嫉俗,还有点儿自暴自弃。

母亲忧心极了,看着成天待在家里的我泪眼婆娑,她说:“小惠,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

我摇摇头,不理她。

六岁那年一场医疗事故夺去了我的听力,而这场事故本可以避免,只因她的疏忽。我恨她,某种程度上,恨得很深刻。我恨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又给了我不完整的生命。

这天又一个电话打来,通知我面试。母亲帮我答应下来,我却用手比画着:坚决不去!

有什么好去?

来来去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母亲没说什么,提着包出门,过了一会儿,带了一件漂亮的白裙子回来,放在我的枕边。我瞄了一眼,是名牌,标签上写着763元。

终究是十八岁的女孩子,看见昂贵的漂亮裙子忽然来了兴致,穿在身上,立在镜子面前,好像蝴蝶一样好看。母亲抚着我的肩膀露出笑容。

那天,她又带着我买了高跟鞋、项链、发箍,还有粉底和腮红。我们坐在一起,她教我化妆:怎么样描眉毛,怎么样施胭脂……镜子里的人生气而鲜活。

我最终答应再去试试,“噔噔噔”踩着高跟鞋,神气得像一个公主。

母亲说,我看起来很漂亮。

2

面试我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先生,眉眼粗犷,笑容可掬。我猜,我的扮相为自己加了不少分。因为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和颜悦色,直到我听完他的问题,打出一串手语为止。

他犹豫着愣住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我是聋哑人。像所有面试官一样,他急急去翻我的简历:毕业于某某学校。他说:“为什么没有写明这是聋哑学校?”

我低下头,不回答,他自觉不礼貌,赶忙住嘴。那场面试后来草草结束,回家后我哭了一晚。

母亲在一旁安抚。

我推开她,她叹口气:“结果还说不定呢!”

我笑母亲像阿Q,擅长自我安慰与精神胜利。什么叫说不定?从我失去听力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母亲不再言语,神情里满是自责。

半个月后,公司人事给我打来电话,竟通知我过了面试,可以去上班。

那个面试我的先生还亲自向我道歉,说是公司的领导看了我写的程序非常满意,他态度不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

他点头,没想到我是个聋哑人。

母亲比我还兴奋,拉着我去逛商场。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五彩的头饰,我一件一件地试,母亲毫不犹豫一件一件地买。她收入不高,可那天出手格外阔绰。

我有了工作,我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去上班。一丝不苟的头发,熨得笔挺的上衣,擦得锃亮的鞋……衣服我要买最贵的、最好的,生怕别人看不起我。对待工作我同样如此严谨,派下来的活儿今天能完成,我绝不拖到明天。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发现单位的同事背着我私下聚会,他们表面上对我关照备至,可下班后却好像有什么事躲着我,总是找各种借口等我走了才走。

3

因为听不见,说不出,这十几年我遭受了不少冷眼白话,固执的自卑感演化出强大的自尊。我不允许,也不容忍自己被孤立在人群外。我和母亲抱怨,抱怨同事们并没有真正地接纳我。

母亲想了想,说:“应该是不够熟悉的缘故,得请同事们来家里吃饭。”

周天,我欣欣然发出邀请,精心打扮一番,化好妆。整个部门十二个人统统来了,母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做了许多菜:糖醋鱼,荔枝肉,红烧狮子头……整场下来,累得够呛。不过同事们看起来很高兴,不住地夸母亲烧的饭菜好吃,夸我漂亮又能干。

母亲举着酒杯对他们说:“今后要多多照顾我们家囡囡。”

年长的几个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离开办公室的环境,大家果然很快就亲密起来,年轻的女孩子抓着我到房间里一起研究发饰,男孩子们则凑在一起,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母亲在一旁看得乐呵呵的。众人散去,母亲抓着我的手说:“这下就好了。”

我笑着点头。

“同事之间都是这样,你是新来的,他们跟你不熟。”母亲道。

可谁料第二天下班,竟然一切照旧。我叫小丽同我一起走,她推脱有事,我叫李红,她也说有事,甚至连和我同一批进公司的王丹丹都支支吾吾地说要加班。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我强装欢笑,比画着说:“那你们忙,我先走。”

可跨出门的那刻,却泪流满面。

难道只因为我听不见,说不出,我就比别人低一等,就注定不受欢迎?我下决心要给他们一点儿难堪,然后递交辞呈。

又是新的一天。

一整天格外轻松,我甚至换上拖鞋,在办公室游荡。下班时间到了,我把包留下,好假装遗忘折回来拿。我倒要看看,什么加班,什么有事!谎言戳破的那一刻,看他们会有多难堪!

4

那大概是我人生最敏感多疑的时候了。一片落叶,一缕余晖,一点儿委屈,让人感觉好像要天崩地裂了。

在公司的厕所里躲了半个小时,我深吸一口气折回办公室。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隔着毛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同事。一个,两个,三个……部门里的其他十二个人一个不少,独独没有我。

我愠怒地推开门。

十二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墙壁上挂着一个黑板,黑板边站着一个教手语的老师,老师说:“你们跟我做:你好。”

“你好。”

“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在利用下班时间学手语,而且专注到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站在门外。我悄悄地退出去,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同事们和我交流的确方便多了。

母亲在家等我,煮了一锅奶白的鱼汤,她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和同事相处怎么样。”

我抱着她,呜呜地哭起来。我说:“很好,很好。”

那大概就是我十八岁时的故事,对这个世界从失望透顶,到重新燃起希望。我渐渐知道这世界虽然没有那么美好,但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很多年后,我又有了宝宝,渐能体会那些年来母亲独自带我长大的辛酸、不易和自责。

于是,我同母亲也彻底和解了。

坚贞的爱情

1

自打结婚后,我就发现李孟不太对劲儿。他时常找借口远离我的视线,不和我待在一个房间内。

比如今天,我们正在讨论冬天来了,要不要换一件新的被套,话还没说完,他就面色凝重地出去,说要上厕所。

一个晚上反复十几次。

我问:“李孟,你拉肚子?”

他说:“没有。”

见我疑惑,又改口称自己的确拉肚子,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他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根本不像拉肚子的人。

又或者,我俩一块走在路上,正谈笑着,忽然他放慢脚步接电话。问他谁打来的,他语焉不详。

此类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我并不是一个充满控制欲的人,允许另一半拥有个人空间,但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早已超出正常范围。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这种直觉不会错,他有事儿瞒我。可他究竟瞒着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猜测他在外面可能有别的女人,或者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种猜测使我吃不好,睡不好。为了恢复正常生活,我不得不翻看他的手机,检查他的通话记录和短信。我还在他上完厕所的时候,进厕所查看。

女人是天生的侦探与幻想家。我很快发现了更令我不安的事,那就是——根本没有人给他打电话!

我的意思是,当他佯装接电话离开我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删了通话记录,可后来我到移动公司查询,发现不是的,即便一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给他打电话,他也会出去“接”好几次电话。

同样,他在厕所里的时候,根本没上厕所。我故意放掉抽水马桶里的水,关掉水闸,他却毫不知情,厕所里的气味也清新如常。

他在搞什么?

思来想去,他若不是极其讨厌和我待在一块儿,就是精神有问题。

2

我决定和李孟开诚布公谈一谈,向他诉说这些天来的思虑。我问他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否则为什么总是借故离开?李孟的表情有些尴尬,眼珠子提溜提溜转,随即一屁股坐在床上,摆出一副抵赖的样子。

“你们女人就是喜欢多想!我接电话,上厕所,走开一下不是很正常嘛?”

“可是……”

“可是什么?公司的事嘛!”

“你们公司的事儿干吗背着我?”

“不方便,有时候也有私事儿。”

见我还很疑惑,李孟滔滔不绝诉说开来。

他说公司的财务老王经常和媳妇儿闹矛盾。昨天他和媳妇儿又闹矛盾。媳妇儿朝老王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老王气不过,甩了媳妇儿一个耳光,媳妇儿不干了,收拾东西要回娘家。老王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出主意。他说公司的前台小美怀疑男朋友出轨,苦于没有证据。他还说公司的岑经理为了竞争部门总监,和另一个经理钩心斗角。

他越说越多,越说越起劲,配上表情和动作,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这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他却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我怎么会不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呢?”说完,再次接起电话跑出去,留我一个人待在房里。

我的心狠狠揪起来。

我记得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类似妄想症之类的病,得病的人总会看见或听见一些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难道李孟得的是这个毛病?

我赶紧打开手机上网搜索,几个有关妄想症的关键词跃入我的眼帘:行为神秘、坚持错误的想法、精神分裂中的一种、幻觉……

是的,每一项都与他无比契合。

他得了妄想症,他是个妄想症患者。

3

我和李孟从相识到恋爱再到结婚,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曾想哪怕他躺在床上全身瘫痪,人事不知,我也一样爱他。现在我的想法并未改变,所以区区一个妄想症,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坚信它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我与李孟可以顺利通过,从而得到情感的升华。

为此,我应当率先做出努力。

我特地去第三医院,挂了心理门诊,坐在诊室里向医生诉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医生的看法和我一样:妄想症。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器质性的病变,最好能让患者亲自来看一看。

“可是,该怎么说服他?”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回到家中我准备了一套说辞,他恰好在房间里听音乐,我开门进去。

“李孟?”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拽着我出去。

“怎么了?”

“别进来,我刚刚喷了杀虫剂!”

“可是我们家并没有杀虫剂啊!”

“这……”

李孟的脸红了,从脖颈到头皮,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赶紧找话:“是不是你下班回家买了一瓶?”

“是的,是的!”他松了口气。

我悄悄打量他,不知在他的脑海里又幻想出了什么东西,这令我无比心疼。因为不论他幻想的是什么,一定都很辛苦。我试探性地提议去医院做一个体检,李孟完全赞同。

“注意健康是个很好的生活态度!”

“嗯,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不仅检查身体,还检查检查心理。你知道的,身心是一体的,它们连结得异常紧密!”

李孟笑起来。

“你这家伙,最近古里古怪!”

“是吗?我古里古怪?”

“嗯!”李孟又笑起来,“你是不是要来大姨妈了?”

天知道,古里古怪的人分明是他!

4

不论我说什么,李孟都不愿意去心理门诊。他觉得这种提议荒谬至极,因为他既不抑郁也不躁狂,更不用说什么失眠和神经衰弱。他快乐得不得了,有什么必要进行心理体检?我料到他会拒绝,可我没料到他的症状已经开始加重。

晚饭完毕,我们照例坐在房间里看电视。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拿着一把扇子,对着一团空气模样认真地扇着,就好像那团空气里站着什么东西。

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李孟?”

他迅速将扇子收在身后,整个人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声没息的?”

“我走路轻。”

正要坐下,他又一把拉开了我,要我换一个位置。

“难道这里有人啊?”

“瞧你说的!”李孟迅速挪开,将我安置在他边上。我下意识看了看他,他下意识看了看那团空气,嘴巴努着,像在示意什么。

难道他的妄想已经从手机来电演变到了现实中的人?我盯着那团空气,胆战心惊,偷偷回房间给医生打电话,述说这一切。

“如果不放心,就强制送医!”

“强制送医?”

“是的!”医生说,“我们很难保证他幻想出来的人会不会教唆他做什么危害自己或别人的事情,强制送医虽有可能‘错杀’,但不失为最保险的方式。我会通知医院,马上来你家接人。”

我握着电话,想象李孟被一群人抬上救护车的画面就心如刀割。

“怎么了?”李孟问。

我回头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什么,我爱你!”

“傻瓜,我也爱你!”

我的眼泪流出来,他吻着我的额头,我们就这么抱着,好像时间静止,直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我家门口。

“你们要干什么?”开门的刹那,李孟很不解。

医生没有解释,径直进屋,将李孟五花大绑。

“丽丽,丽丽,绑架,快报警!”他目光焦灼地看着我。

我背对着他泪如雨下。

我们会渡过这个难关,对吗?我虔诚地仰望天空。

5

李孟就这么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我做了一宿的噩梦,第二天一早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来医院接人!”

“什么意思?”

“办理出院手续!”

“你们的意思是说,他还不需要住院?”

“不,他根本没有病!”

“那为什么……”

“来了再说!”医生撂下这句便挂断。

我只好急匆匆赶到医院。

李孟一脸疲惫地坐在病床上,医生招呼我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医生没有回答,却问我李孟一般什么时候“发病”。

“晚饭后。”

“那就对了!”他笑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种种举动只是为了掩饰一些尴尬?”

“尴尬?比如?”

“比如放屁!”

“放屁?”

“是的,放屁!严格说来,这也算是一种心理问题,患者过于关注某些事情,导致……”

“你是说,他假装接电话、上厕所,只是为了不在我面前放屁?”

“没错!”

一股无名怒火从我心中升起!这么多天,我担惊受怕,辗转反侧,以为上天给我们的爱情设置了障碍和考验,竟然只是一个屁?

李孟低垂着头坐在我身边,默认了这一切。医生说因为不影响生活,所以不需要住院治疗,可以接受门诊咨询,并请家属一同配合矫正。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觉得荒唐!

还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难以言喻的恼怒!

6

我就这么带着李孟回家了。

此后每周六,他会去医院接受一次心理咨询。一次心理咨询的治疗费是三百,我总很难忘记,他花这个钱是因为一个屁。

他谨慎地遵守医嘱,每天在小本本上记录自己的进步。

一个半月后,他成功地在我面前放了第一个屁。

那是一个很臭的屁,响,且不干脆,嘀嘀咕咕一整串。他观察着我的反应,我佯装无所谓,笑了一下。他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他又放了第二个,第三个……你简直不知道他的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屁!我借口去厨房倒水,离开他的身边,他紧张地跟过来。

“你是不是嫌弃我的屁?”

“怎么会呢?”

我假意安慰,他再次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三个月后,他结束了心理治疗,终于不再畏惧在我面前放屁。

“噗!”

“噗噗!”

一个又一个的屁,炸响在我的生活中。

他康复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并不好过,我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得的是妄想症,而不是什么放屁恐惧!更糟的是,经过这么一长段时间的“配合”,我的脑海里总是抑制不住出现着他放屁的样子。无论我们在吃饭,在玩笑,在听音乐,那些放屁的动作和声音都会忽然浮现出来。

发展到后来,我甚至出现了幻嗅,总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屁味。

“你放屁了吗?”

“没有!”

“你放屁了吗?”

“没有!”

“你放屁了吗?”

“……”

我几乎要疯了。

而这疯狂的原因只是因为屁!我有时候想,他若瘫痪该有多好?我定不离不弃,伺候左右。可惜没有,他没有瘫痪,他只是在放屁,一个又一个的屁。

噗噗,噗噗。

终于,在半年后,我克制不住自己,我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他竟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抬头看了看我,长出一口气。

我们平静地吃了晚饭,上床睡觉,第二天签署了离婚协议。

就这样离婚了。

青春作伴好还乡

1

“幸福的秘诀是自由,自由的秘诀是勇气。”

若干年前的某堂历史课上,我第一次听老师说起这句话。当时老师在讲台上讲古希腊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老师说:“修昔底德写了一部很著名的著作叫《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你们得把这部著作的名字抄在本子上。”

我听罢提起笔,却鬼使神差地于落笔处画了组鸡蛋。同桌二马赞叹我画的鸡蛋逼真,有达·芬奇风骨,我深信不疑,并由此迷上美术,开始憧憬若干年后能效仿达·芬奇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而举世闻名。从那时起,我每天上课都钻研鸡蛋以及相关物件的画法,逐渐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之类的教科书问题抛到脑后,更无兴趣知道“修昔底德”或“阿基米德”是个什么学家。

二马说,单凭这点就能看出我日后必成为文艺女青年。他说这句话时正对着菜谱研究咖喱鸡丁的做法,而我正蹲在饭桌前思考数学试卷上倒数第二题的立体几何该怎么解答,思考的过程使我感到前途渺茫,于是我问二马:“若我高考落榜,你娶我回家吗?”

二马拿着手中的饭勺,愣了片刻,说:“程珊珊,你问我的问题没有逻辑。”

我不知二马当时为什么觉得我问他的问题没有逻辑,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很有逻辑。首先,二马和我从小认识;其次,二马是个娘娘腔;然后,二马家有钱,成绩好;最后,我高考落榜没了前途才肯嫁给他再续前途。这是多么明显的逻辑。我要辩解。二马却往我嘴里塞了一口咖喱鸡丁,他说:“程珊珊,像你这般大刀阔斧的女孩子,嫁人太委屈了!”

我一边嚼着鸡丁,一边感叹二马的慧眼识英雄,却没能领悟出他话中更深刻的含义。直到若干年后,我躺在北国异乡破旧的旅馆里才明白,二马当年的意思是说,我身上没有女人味,以至于竟不能嫁作他人妇。

想到这里我差点儿就哭了。我身边醉醺醺的客人被我的动静弄醒,他说:“姑娘,我什么都不想做,你别激动。”我摇摇头,将自己的身体贴上去。他把我推开,他说:“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做。朋友叫你陪我,我不好驳他面子。”说罢翻过身,翕张有律的呼吸搅得我心慌意乱。

我下床点一支烟,火光中想起了逃离许久的南方故乡,那座潮湿、柔软、带着虚弱情调的南方故乡。

高考落榜后,我就背起行囊一路北上,想用自己的大刀阔斧会会北国的寒风凛冽,却不承想失意至此。二马当时为我饯行,喝得烂醉,他在火车站吟诗,他念:“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他念:“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他念:“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他念了许许多多诗句,最后含泪拍着我的肩说:“程珊珊,我等你凯旋。”

他离去的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诗意。整个车站的人都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苍白羸弱、一脸痞子模样的诗人。后来,他有了女友,我们失去联系。

想到这里,我爬上床叹一口气,对面房间的灯光适时透进窗户,把身边这个男人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我仔细打量,发现他左脸有一条刀疤,参差落着针脚。还要近看,他却说话了,他说:“姑娘,你老弄出声音,我不好睡,不如聊聊天?”

我愣了愣,随即问道:“聊什么?”

他说:“就聊爱情吧!”

在那座破败暧昧,混杂着奇怪气息的旅馆里,我身边那位不想与我有染的男人竟然意图和我聊爱情。我从床头柜里帮他拿出一支烟,他深吸一口,皱了皱眉。火光中,他左脸的刀疤显得异常可怖。

那晚,我们坐在昏暗的旅馆里相对吸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提爱情的事。我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二马的模样,尽是那些个童年时光中我们勾肩搭背,在一个痰盂里撒尿的情景。我现在才敢承认我爱他,爱那个诗人,厨子,女性化的脸。

我说:“我想家了。”

男人说:“谁不想呢?”

我说:“你家在哪?”

他说:“草原上。”

他又点了一支烟,氤氲的烟气里和我说起家乡一匹叫嘎力巴的马。他说那是他的马,蒙语意思是闪电。那匹马有着健硕的肌肉,漂亮的眼睛,奔跑起来像闪电一样。他离家那年,它就站在公路旁目送他,静穆的样子像要等他出征凯旋!

我说:“那你后来凯旋了吗?”

他摇摇头发出呵呵的笑声,带着一种苍茫的空间感。

我起身上厕所。

他说:“姑娘,你可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我叹气。

从离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下定决心若不衣锦绝不还乡,可真正能衣锦的又有几个?

我说:“我也有六年没回去了。”

他说:“你为何不回?”

我说:“和你一样。”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是不愿意回,而我是再无牵挂。”

我问:“你为什么再无牵挂?”

他摆开长长的架势要叙述,这时“砰”的一声,门响了,闯进三个警察。他们说:“不许动。”

我心里暗骂一句。

因为本来也没动,所以我们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头靠在枕头上剔牙,他左手拿着香烟,右手挖着鼻孔。僵持了半分钟,三个警察终于觉察到场面的戏剧性,于是嚷嚷:“你们俩,起来,蹲地上去。”

这是我人生的一次戏剧性经历。我欠了房东三个月房租,全身上下现款加起来不足300元。我走投无路,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知识就是财富”。我闯进一家书店,企图用知识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抉择。结果,我在书店里读到了那句十几年前读到过的话:“幸福的秘诀是自由,自由的秘诀是勇气。”所有回忆涌上心头,我开始思索这句话于我而言的意义。

我问自己:“我幸福吗?”

答案是:“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自由!”

我没有吃的自由,我没有住的自由。

“我为什么不自由?”

“因为我没有钱!”

“如何才能有钱?”

“这需要勇气。”

2

“你叫什么?”警察局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问我。

我说:“程珊珊。”

他问:“多大年龄?”

我答:“25岁。”

“哪里人?”

“广东人!”

“来这儿干什么?”

“画画。”

他说:“你是画家?”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笑起来,布满烟渍的牙齿在唾液的反射下有点儿晃眼。我愿意把自己的职业说成是个画家,虽然我只在街头画肖像时挣过钱。

他问:“你干这行多久了?”

我说:“13岁开始。”

他把嘴张得老大。

我连忙解释:“是画画。”

他哦了一声。

记得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情况是要对当事人罚款的,而且罚得不少。

我问:“你们罚款吗?”

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没干违法的事。”

他说:“那你在旅馆干吗?”

我说:“我和他是朋友,我们在聊天。”

“聊天?”

我点头。

“他叫什么?”

我摇头。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你们怎么是朋友?”

我埋头。

警察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你被处以拘留五天,罚款1500元的处罚,这是笔录,你签个字吧!”

我不肯签,我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交罚款?我说:“我能证明我是清白的。”

警察说:“怎么证明?”

我说:“我还是处女!”

警察发出哈哈的笑声,但随即瞪圆了眼睛。他问:“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最隐秘龌龊的幻想,就是在红色蚊帐里同我的二马春宵一刻!为了这个隐秘龌龊的幻想,我一直守身如玉。

所以,那天我揣着一张令人大跌眼镜的鉴定和刀疤兄一起走出警察局,刀疤感激地看我。他说:“当时怕脏,都不敢碰你,要早知如此,管他拘留罚款。”

我白了他一眼:“没机会了!”

我们找了一家洗浴中心洗去一身晦气,又到小酒馆里撮了一顿。刀疤神情兴奋,话很多。他跟我聊往事,聊一个叫赛罕的草原姑娘,蒙语意思是美好,那是他多年来深爱的人。当年他背着行囊离开家乡,赛罕也站在公路旁送他,同嘠力巴一样,静穆、端庄。他说赛罕长得美,扑闪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他说:“因为马。”

他毕生的梦想是开一个顶级的赛马养殖场,背井离乡五年后,他用挣的第一桶金开了一个赛马养殖场,却因经营不善于一年后倒闭,欠下一屁股债。而赛罕则在那时嫁作他人妇。

我问:“你左脸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儿?”

他缓缓道:“当时不想活了,跑到帐篷外面刎颈自杀,结果踩到马粪,一个趔趄,没割到脖子,割到了脸。”他说罢干笑两声,但很快把头转开,我则顺着他的眼神望向远方。我在远方里看到了我的南方小镇以及吟诗的二马。

我说:“你带着我挣钱吧。”

他说:“好!”

我就这样跟着刀疤开始走街串巷的生活。起初刀疤只告诉我他是做产品销售的,我并不了解他卖什么产品,后来我才知道,他卖的产品是一种极隐私的女性用品,让那些有“过去”或“失足”的女性恢复身体的完整性。刀疤觉得我的加盟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意,因为我是个女人,是个最有力量的现身说法者。

我们白天在网上发布销售消息,夜里进行推销,刀疤喜欢拿我做材料。我不喜欢刀疤扯谎,私下里多次提出抗议,刀疤却说成熟的人应该为了目标卑贱一点。

我说:“这样有悖道德。”

刀疤说:“恰恰相反,我们干的是一件极有道德的事。”

他认为,我们的产品给千千万万的女性同胞带去了幸福与完整感,让她们不再自卑,让她们与男人平起平坐。我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电子邮箱里收到顾客的感谢信,声泪俱下地感谢我们给她带去的新婚之礼,让她丈夫对她倍感珍惜。

从那时起,我也开始了我的扯谎之旅。我跟来买产品的女性娓娓道着我的故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刀疤在一旁看我,表情里说不出是赞许还是惊叹,或者两者都有。总之,三个月后,我的银行存款从原来的三位数奔到了五位数,我抱着刀疤的脖子,亲了又亲。

刀疤说:“你怎么像狗一样,舔得我一脸唾沫!”

我笑起来,刀疤又说:“跟我去青海吧,挣大钱!”

3

刀疤认为去青海收购冬虫夏草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因为虫草的价格已经跌到了谷底,随时可能回升,而且他认识几个药商,自己也曾经干过这行。我问刀疤我要帮什么忙,刀疤摆摆手说:“咱们‘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帮不了忙也要一起挣钱。”

我听了这话,感动得拼命点头。

到了青海,刀疤想领我去青海湖边骑马,可我的高原反应着实厉害,下不了床,于是刀疤撇下我去虫草基地收购虫草,我则住在刚察县的一个家庭旅馆里。刀疤让我在那等他,还可以逛逛青海湖。

他一个月后回来了。

家庭旅馆的老板是个藏族小伙,叫扎西岗瓦,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问我来自哪里,我说南方。他说:“你见过海吗?”

我说:“见过!”

他羡慕地看着我,半晌笑起来。他说等他攒够了钱,也要去南方看海,到时候来找我。

我望着他纯净的眸子忽然有一点儿沮丧,多么简单的梦想啊!

不到一个月,刀疤就带着十公斤虫草财大气粗地回来了。他说2000根一千克的虫草,收购价格只要两万来块。我兴奋地问刀疤能卖多少钱?刀疤笑而不语。

我们边走边玩,打道回府。

到家后,刀疤问我:“你会加工虫草吗?”

我说:“不会。”

他说:“你得学学。”

说罢,刀疤就从厨房拿出一把小刀,他把虫草切成两半,又从工具箱里拿出很多模具。他吩咐我拿一点儿面粉,然后熟络地把面粉、颜料以及水混和好,倒进模具里。这样做了十来个,他又让我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烤。烤出来后,刀疤打开模具,我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冬虫夏草。我忽然意识到刀疤要做什么,他想把真的虫草和面粉虫草合二为一,这样一只虫草能卖两只的价格。

我说:“刀疤你好恶心。”

刀疤白了我一眼:“我再恶心也不至于告诉别人,我的虫草经过公安机关的检测啊!”

我脸红起来,刀疤继续说:“何况我们有一半的虫草是真的,用的还是食用色素!”

那次出货,刀疤分给我二十万块,我不知道他自己拿了多少,想来有很多。因为一向吝啬的他竟然邀请我去北京玩。他带我爬长城,逛故宫,看我的眼神也莫名地温柔。我们喝豆汁儿配焦圈时,我被豆汁儿的酸骚味儿惊得满脸扭曲,他却忽然说:“程珊珊我很喜欢你。”

说完立马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企图向我求婚。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被求婚,也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求婚。在那样一个小餐馆里,我被豆汁折磨得作呕,而他一边嚼着焦圈,一边拿着钻戒,希望我嫁给他。

“程珊珊,我年纪不小了,你也到了嫁人的时候。我觉得咱俩相处挺好。”店里的人开始起哄,他继续说,“在异乡不容易,我挣了点儿钱,足够照顾你。”

我脑子一片空白,赶紧拉着他往外跑。

那天的结果是我拒绝了刀疤,而后陪他在三里屯一家酒吧喝到天亮,他跟我倒了大半夜的苦水,诸如幼年丧父,母亲改嫁,诸如半生飘零没有枕边人……他边说边哭,后来竟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摸着他的头发,那种感觉真好。

彼此有个依靠!

其实在面对刀疤求婚时我心动了,我脑海里闪现过很多我们相濡以沫,相互照料,相敬如宾的场景。但就在我企图脱口而出说“让我想想”时,我发现了少年时代的二马,他正躺在我心灵深处的红色蚊帐里向外窥探。他说:“程珊珊,你怎么能这样!”

我吃惊地发现我正在背叛我最初的爱情。我是个纯洁、执着、勇敢的人,怎能容许自己这么做?于是,我掠过刀疤失望的眼睛,看向那烟雨飘摇的南方!

我对刀疤说:“不!”

那次之后,刀疤就告别我去了青海。他说再挣一笔钱,就隐退江湖娶妻生子。而我则返回大连的住处继续画画。尽管我知道自己的画卖不出去,但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有时画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最初想要证明什么。

刀疤偶尔发来短信,有时调侃,间或鼓励。他说:“亲爱的珊珊,凡·高的画生前也没卖出去过,所以你不要气馁……”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顶好的人儿!

我们的联系日渐稀少,偶尔几通电话却聊得很长,最后一通是在四月十四日的早晨六点。他告诉我玉树地震,天边红红的,大地轻轻晃动。我问他震得厉不厉害,他说不厉害。

他还说:“你从没见过地震,不跟着我来看看可惜了。”

那时候周围一片静默,灵魂于大地的彼岸飘摇,刀疤在电话里和我描述那个尚不足以把人们从梦中唤醒的地震,以及虫草、收成、转基因食品,甚至非洲难民。

我问刀疤:“你怎么有这么多话说?”

刀疤答:“因为电话那头的人是你啊。”

后来手机没电了,我就重新进入梦乡。中午起来的时候,电视里播着玉树地震的消息,那座只有虫草商人知道的小城一夜惊人。不过新闻里的地震不是刀疤描述的那场,而是早晨七点四十九分的第二次,里氏七点一级大地震!

我连忙拨刀疤的手机,却已无法接通。我想起小时候老人们常说的谚语,小震一闹大震到。我拍着我的脑袋,我说:“程珊珊你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从那时起,刀疤再没出现过。我拨他的电话,拨得五个指头肿起来,也没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去玉树找他,只看见那些尸体面容模糊,衣裳不整。

我还曾在一处倒下的墙边瞥见过几根虫草,我当时兴奋地大喊,我说:“刀疤,刀疤,是你吗?”

旁边的人们见状过来帮忙,挖了很久,却发现那一堆烂砖瓦下空空如也,他们拍着我的肩,一个一个地散去。

刀疤就这样失踪了。

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段时间我揣着他的照片在玉树这座悲情的小城里四处寻问。人们听着我的叙述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告诉我,这个左脸带疤的男人,兴许是不在了,兴许是去了天堂。我应该节哀顺变。

我喃喃自语:我应该节哀顺变。

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

2010年7月23日,我带着那些于墙角下找到的虫草去了刀疤的故乡,他想家,我带他回去看看。我见到了那匹传说中叫嘎力巴的马,可惜它没有健硕的肌肉,没有漂亮的眼睛,也没有闪电的速度。它老了,走起路来满是颓丧。我还找到了那个叫赛罕的姑娘,牵着两个孩子,丰乳肥臀。

我问我怀里的虫草:“你看见他们高兴吗?”

虫草沉默不语,严肃而端庄。

我说:“你不要一本正经!”

它好像点了点头。

我凭借故人之言去重塑这座草原的曾经,却在宽广寂寥的远方看见了我的故乡。那座潮湿、柔软、骨子里带着虚弱情调的南方故乡!

我流着眼泪去想象她的变迁,却不得不承认我脆弱得不愿再等什么凯旋。

我要回家。

手里的虫草落在地上,就像刀疤对我说:“程珊珊,放下。”

如果再也无法参与你热爱的人的生活,凯旋还有什么意义?当刀疤变成一堆虫草后我终于悟透。而我,开始鼓起勇气承认自己不是个画家,在被梦想俘虏了那么多年以后!

夕阳西下,我背起行囊,俯下身子轻吻大地。

我说:“刀疤,再见!”

“我爱你。”

南下的火车里反复放着一首歌,是李志的《米店》。

歌里是这么唱的: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

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停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精神病手记

1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发生之前,我是一名靠卖唱为生的歌手,命运给了我一条通往偶像之路的光明前景,可我却在冻肉厂第九号流水线上工作,日复一日,包装着乏善可陈的冻肉。

我有时候会回想起那个事故,幻想一切不曾发生……

事故是关于一个下水道,堵塞的下水道。

那是2009年6月17日的事情。

我刚从酒吧收工回家,打开房门,发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我沿着气息寻找,看见洗脸池中蓄着一池浑水,浑水冒着气泡,“咕嘟,咕嘟”。黑色的丝状物从底部涌出,洗脸池被堵住了。

当时正是午夜,修管道的师傅已经下班,为避免秽物污染我的房间,我只好戴上手套,自己伸手去掏。我掏上来一只蓝色发卡、一把栗色的长发、一个没用过的卫生棉条,棉条吸足了水,膨胀着,看起来非常新鲜。

我的心咯噔一跳。

这是一间单身公寓,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别人居住。而我是个男人,身高180厘米,有着健壮的肱二头肌与肱三头肌,不留长发。另外,我没有女友。这意味着,这间房子曾被一个女人入侵过!

我用手捻起那把头发,洗发水的味道扑鼻而来。是廉价的香味,但并不讨厌。我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个女性形象:面容娇美,皮肤雪白,握着青丝……不得不说,这形象让我有一点儿亢奋。

我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脑海中突兀冒出一个名字。

乔廿四!

亢奋顿时变成了沮丧。

乔廿四不是我的女友,他是个画画儿的,男的,窝囊地住在地下通道里。我之所以想起他,是因为我们曾同住过一段时间,他有我住处的钥匙。因分担不起房租,他去年搬走了,花光最后一千块钱请我吃了一顿好的,然后住进了地下通道。白天,他在通道里画画,晚上他在通道里过夜。偶尔有爱听故事的文艺女青年会和他好,乔廿四不委屈她们,便带她们来我这。鉴于他并没有打扰到我的生活,临走时还会帮我打扫房间,这一年来我都没有拒绝。

说实话,肯和一个住在地下通道里的艺术家在一起的姑娘,都是好姑娘。我喜欢好姑娘,愿意让她们躺在干净的床上享受鱼水之欢。

这会不会是他带来的女人干的?

我看了看那撮头发,发香再次扑鼻而来,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儿恼怒。

2

我去找乔廿四。

一见面,就朝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我说:“乔廿四!你干完事儿,也不知道处理后手?”

乔廿四捂着屁股转过身,单纯的眼神让我为方才的暴行感到后悔。

“怎么了?”他问。

“你是不是带姑娘来我家了?”

“没有!”

“真的?”

“真的!”

他赌咒发誓,头摇得像一棵白杨树。他表示自己很久没有姑娘了。郑重的样子不像说谎。我满腹狐疑,蹲在地上掏了根烟。如果不是乔廿四带来的姑娘,还会是谁?我并没有其他朋友。乔廿四见我这样,也掏了根烟,半晌吐出一个烟圈。

“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这样的……”我尽数相告。

如果你家的下水道里出现一个蓝色发卡,一把长发,以及一个卫生棉条,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家有个女人!”乔廿四摁掉手中的烟,试图分析。“你女朋友?”

“没有。”

“前女友?”

“也没有。”

“你妈?”

“不!”我摇头。

“你的女粉丝?”

我一下子愣住。

在乔廿四吐出“女粉丝”这三个字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是一名吉他手,在各大酒吧里驻唱,按理说我应该会有女粉丝的,但我没有注意。因为我从小就认定我会成为偶像,所以我把一切的精力都放在了演唱上。在台上,我脑海里全是歌中的情感和内容,没有观众,那时候就好像和这个世界隔离了,有一种旁观的快乐。

“是的!”乔廿四的话提醒了我,“说不定潜入我家的,就是一个疯狂的女粉丝!她跟踪我,爱慕我,想悄无声息地融入我的生活。”

“没错!”乔廿四也兴奋起来。

我们像掌握了真理一样快乐。我请他吃饭。席间,他告诉我,他打算离开这座城市。

“恋爱了!决定回老家发展。”乔廿四说着,递给我一张照片,“她长得像小龙女!”

我接过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有着一头紫绿色的卷发,烟熏妆。如果非要承认乔廿四是客观的,那么这是个杀马特式的小龙女。

我赞许地将照片还给他:“你俩很般配!”

乔廿四露出笑容,满脸都是幸福。

他找到了爱情,很庆幸与栗色长发的姑娘无关。

之后,我没再见过他。

3

回到住处,我重复着吉他手的生活,可怪事仍在继续。

第一天,我的冰箱里少了一只苹果。

第二天,我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胸罩。

第三天,洗衣桶里的脏衣服被洗净,挂在了阳台上。

第四天,我确定我的房间里藏着一个人。

如果你像我一样,生活里除了音乐,而没有其他波澜,你就不会对这个莫名的闯入事件持有什么不好的态度。我不急着找出她,甚至还有点儿小欣喜。

为了让一切显得自然,我开始尝试告诉她我知道她的存在,比如我会在早晨起床后多准备一份早餐,会在卫生间里放一些女性用品,新买了拖鞋和牙刷。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游戏,渐渐开始配合,帮我洗衣服,帮我整理床铺。我工作回家,会看到餐桌上放着细致的点心。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全是她,梦境里也全是她,我会刻意打开橱门或者衣柜,期待不经意的碰面。然而,她谨小慎微地隐藏着自己,并没有出现。

她在哪里?为什么老躲着我?

我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不记得轮回几次。

直到一场瓢泼大雨,我在房间里发现了水渍,水渍通往我的卧室,停在我的衣橱前为止。

是她!?

我的心脏以每秒180下的速度跳动。

我走到衣橱前,深呼吸,拉开把手。

我看见了她!

她的模样比我想象中还美好,不是那种你一看就想和她上床的美好,而是那种你想牵着她的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唱歌,间或用指尖拂过她的脸颊、脖颈、肚皮,是那种能让人流出感动泪水的美好。

我几乎哭泣了,我和她打招呼,我说:“嗨,我叫易可!”

她说:“嗨,我叫小可!”

沉默片刻。

我问:“你是我的女粉丝吗?”

4

小可说她不是我的女粉丝,她只是因生活窘困,偷偷寄居在我的住所里。至于为什么窘困,又为什么能在我的住所里进出自如,小可不肯讲,我也没再追问。我给她配了一把钥匙,教她唱《天空之城》,并为她写歌。

那段日子很好,我们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牵着手去公园晒太阳。我们躺在草地,用指尖拂过对方的脸颊、肚皮。我还喜欢挠她的痒痒,她刻意憋着,到最后发出抑制不住的咯咯笑声,如阳光雨露。

我敢肯定没有人的生活能比这更好了,我们像从小就认识,那么有默契,又像每天都是初次见面,充满了新鲜感和澎湃的激情。我把这一切写进信里告诉乔廿四,乔廿四热情洋溢地给我回信。

直到有一次,我在床上吻她,吻到深处,她红了脸,拽着我的手说:“易可,我们做爱吧!”

我的心脏怦怦跳着,起身去超市,买了一只避孕套。

我还记得我那天买的是草莓味的避孕套,它被包装成棒棒糖形状,看起来纯洁又可爱。我揣摩小可会喜欢它,一路上兴致勃勃。我幻想着她的样子。

我的第一次会是怎么样的?

我和所有男人一样好奇。

可回到家,我却发现我的小可不见了!

床铺上有她躺过的痕迹,她的人却杳无踪影。我喊她的名字,没有回答。我打开橱子、柜子,甚至是鞋盒,也没有找到她。

整个晚上我都捧着避孕套,呆坐在床沿上等她。

可她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我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不眠不休,直到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你该出门去找找。

是的,我抓起一件衣服,跑出了房门。

阳光刺得人头晕目眩,我一边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我跑了三条马路,晕倒在地。

人们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病得很厉害。

5

“你叫什么?”

“易可。”

“你要找的姑娘?”

“小可。”

“你有什么朋友吗?”

“有,乔廿四。”

我醒来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妇女坐在我的对面,她笑容可掬地提了一连串问题。她告诉我,她也许可以帮我找到小可,但前提是我要告诉她我的故事。我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上面那番故事。她听罢,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据我所知,户籍信息里并没有小可这个人。”她说。

“也许是假名字!”

“除了你,还有谁见过她?”

“没有人!”

“那你怎么证明小可真的存在?”

“嗯?”我诧异于这个古怪的想法。

她赶忙解释:“你知道,我得确保你说的是真的!有些病人喜欢开玩笑。”

“额……找乔廿四。”

“乔廿四见过小可?”

“不,我拍过小可的照片邮寄给他!”

“他在哪儿?”

“叶城,烟花巷37号!”

医生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敲了一阵,抬起头对我说:“这个地址并不存在!”

不论是在搜索引擎,还是在谷歌地图,都没有这个地址。我凑到医生的桌前,发现她说的是真的。

可我明明寄过信件给他,我还收到过他的回信……这怎么解释呢?医生微笑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醒悟。她的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她把它拿起来,对着我。

镜子里呈现出一个头发长长、邋遢又憔悴的女人。

“这是谁?”我惊恐地指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医生又微笑着递给了我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写着一排诡异的字:

“姓名:乔可;性别:女;年龄:32……”

医生说,镜子里的人是她,而她就是你。

6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乔廿四,没有易可,没有小可,没有拥有爱情的画家,没有追逐理想的吉他手,没有完美的神秘女性。

有的只是一个在冻肉厂九号流水线上工作的女工,她的名字叫乔可。

而她就是我!

医生对我进行了为期半年的治疗,她让我每天对着镜子告诉自己是谁。我试图反抗,比如寻找乔廿四或者弹吉他,可我发现我找不到乔廿四,我也无法再弹吉他。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旋律与指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手指一碰琴弦,就钻心地疼。

医生说:“你看,我告诉过你,你根本不会。”

我感到痛苦。

我被困在病房里,病号服里,困在了这个世界强加给我的身份里。我尖叫,逃窜,对医生发脾气。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渐渐地,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我找到了另一个看待世界的角度,在这个角度里谁都和我一样!

你,你,还有你。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所经历、所憧憬的一切,不是一场妄想?你们怎么知道你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终于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像我一样可笑,像我一样应当对过往羞于启齿。

我怎么会认识画家?怎么会是吉他手?怎么会拥有一个年轻的神秘女性?

我就此找到了新的平衡,痛苦淡却下来,很快病愈出院,重返工作岗位,再次成为冻肉厂九号流水线上一名光荣的女工。

这工作看起来乏善可陈,但并非没有意义,所有的冻肉被切割成一样的形状,包装进一样的盒子里,送往世界各地,你知道大多数人都需要它,也许它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你的餐桌上。

我适应得很好,尽管偶尔几次忍不住遐想,但医生告诉我没关系。这个世界会重复着你该有的身份,而你心中那个自己终究会慢慢淡去,淡到回想起来都觉得荒唐,淡到了无痕迹。

我给医生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

妙手回春。

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1

苏梅踏上137路公交车的时候,车上的人都在看她。一条白色拖地婚纱,一脸夸张的浓妆,头上的发胶在太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这就是她了。

“演的是哪一出?”公交车司机上下打量。

苏梅飞起一个白眼:“逃婚!”

司机笑起来,乘客们也笑起来,苏梅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坐到了座位上。不过苏梅并没有笑,她真的是逃婚来着,接新娘的车就在小区楼下停着。临上车时,苏梅后悔了。她忽然希望有一个人能拉着她逃跑,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众目睽睽之下,蹬掉高跟鞋,摘掉头纱,一路奔向自由而美好的未来。可惜的是苏梅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于是趁着新郎嘉木上厕所的空当,苏梅自己跑了。她揣着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从小区后门一路跑到了公交车站,身上没有硬币,便以行为艺术的名义找路人要了一枚。迎面开来的恰好是137路公交车,苏梅攀上去。终点站是火车站,既然要跑,就干脆跑得远一点儿。

下车,取钱,她换了一身衣服,又买了一张中国地图,一个人坐在熙熙攘攘的售票厅里研究。

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同她一样,在结婚的前一刻,忽然心生怀疑和恐惧,好像日子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尽头,没有波澜,没有变化,今天同明天一样,明天和死前也没有区别。母亲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平凡琐碎是人生真谛。

“哦,如果真如此,也应该和一个深爱的人。”

苏梅又暗骂了句“去他的人生真谛”!

2

中国实在太大,几百个大中城市,还有无数的乡镇村庄。苏梅拿着一支笔在上面圈圈点点,无法决定要去什么地方。

去西藏?俗!

去凤凰、大理、丽江?俗不可耐!

她随手拔了一颗皇冠上的珠子往空中抛去,珠子落在了地图的右下角,不偏不倚正对着两个字——泉州,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不过苏梅并不知道,她地理不好,历史也不好,生平没听过这么一个地方。

“不如就去泉州看看海?”苏梅去售票处问询到泉州的火车,买了一张G166动车票,车程一共十二个小时,票价808块钱。苏梅握着车票,浑身上下血脉贲张。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雀跃的,自由的。

“要是再有一包烟就好了!”她去小卖部拿了一包红梅,坐进吸烟室里一根一根点着。当然,她不会抽,只是觉得自己逃婚了,离家出走了,还应该配上一支香烟才够味,才显得落拓颓废。她对着玻璃落地窗摆出不同的姿势,并陶醉在其中,直到边上有人动了动她。

“错了!”

“什么?”

“你吸烟的方式错了!”

男孩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嘴角的胡须还是青色柔软的。苏梅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

“怎么错了?”

男孩拿过苏梅的烟,一本正经教起来。

“你不该吸进去就吐出来!”

“我知道,吞下去!”

“不,你要吸进去!像呼吸一样,先轻轻吸气,把烟吸进嘴里,再吸气,把烟吸进肺里。”

苏梅将信将疑地照做,呛了一大口,头晕得不能自已。

“不好受吧?”

苏梅点点头,又摇摇头,两个人都笑了。

女孩长到一定年龄,浑身上下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母性气质,特别容易吸引年轻的男孩,也特别容易被年轻的男孩吸引。得知苏梅要去往泉州,男孩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对泉州的了解:古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波斯商人……

苏梅注意到男孩身后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那你怎么带这么少东西?”男孩指了指苏梅肩上的包,商标还没撕下来,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婚纱。

3

苏梅的婚纱是订制的,缎面、绣花、欧根纱、大片蕾丝,嘉木帮她找的设计师,一整套花下来也要万把块钱。他是个好好先生,尽管手头不怎么宽裕,但宁肯自己省一点儿,而苏梅是个乖乖女,从小到大就乖,连叛逆期都没出现过。当初介绍人也是这么说的。乖乖女配好好先生,天造地设。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凑在一起就有点儿无聊。第一天见面和一年后见面没有差别,坐着吃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吃夜宵,夜宵结束后嘉木送苏梅回家,彼此道再见。一整年下来没红过脸,没吵过架,没有心潮澎湃,没有欣喜若狂。两个人也努力做出恩爱的样子,牵手、拥抱、接吻,可好像仍然“熟”不起来。日子久了双方家长便催着结婚。

“他有不良嗜好吗?”

“没有。”

“他花心不顾家吗?”

“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就结婚吧!”

这是长辈们的逻辑。婚总是要结,晚结不如早结,苏梅乖顺惯了,没有反驳。于是两人互赠了戒指,又开始装修新房。一切准备就绪,请帖一份一份发了出去,临到上婚车苏梅却开始嘀咕。

真的要嫁给眼前这个人?把生活按部就班进行到老?

小升初,初升高,高中毕业升大学,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然后结婚。再然后呢?几乎能想象到,一结婚,长辈们又会开始念叨,孩子总是要生的,晚生不如早生。再就是朝九晚五一辈子……

一种窒息感袭来,甚至有一点儿想吐。

嘉木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没有。嘉木说想去趟厕所,她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接着提起曳地婚纱疯了似的跑了。她穿过一片小区,又穿过一条巷子,路人纷纷侧目。

“这是在做什么?”

“行为艺术!”苏梅叫着,一种自由感油然而生。

是啊,自由!

“想什么呢?”男孩儿打断了苏梅的回忆。

“没想什么!”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泉州吧!”

4

两人结伴而行,搭了动车又搭汽车,住的旅社就在开元寺的边上。

据说那是一座异常古老的寺庙,每一级石阶都有历史。苏梅从旅社的阳台望出去,一条不算宽敞的街,两旁全是铺面,有卖春饼的,有卖香烛的,有卖素食的,还有卖衣服的。

“你瞧,这里真热闹,好像能看见它们一百年前的样子。”

男孩点着头,拉苏梅到房间里研究各类景点。摩尼教的光明佛、清凉寺。这里要去,那里也要去。

“你知道什么是摩尼教吗?”

苏梅摇头,男孩又问:“那《倚天屠龙记》你看过吗?张无忌,他就是摩尼教的。”

“哦!”苏梅佯装弄懂的样子。

男孩讲着书里的情节,眉飞色舞,苏梅听着。两人斜倚在床上,说说笑笑,脸颊竟碰在了一起。这回轮到男孩红了脸,怔怔地望着苏梅。望了一会儿,凑得更近了,柔软的嘴落成一个吻。绵长又令人激动。苏梅分明闻见了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男孩有些慌乱。

“哈,你今年几岁呢?”

“二十,你呢?”

“二十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找不出能说的话,男孩钻进了被子里,焦躁地翻着身。苏梅听着他的喘息和翻身的声音,竟然有一点儿澎湃。

“喂!”

“怎么?”

“你想要吗?”

“什么?”

苏梅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他的床。

旅行带给人的最大的意义,恐怕就是脱离熟悉的环境和身份,你可以做任何一个你想做的人。

苏梅变成了快乐的精灵。

如果那能叫作恋爱的话,那大概是二十五年以来苏梅最好的一段恋爱。他们去港口看海,爬到渔船上接吻。渔民把他们赶下来,理由不是伤风败俗,而是女人怎么能上渔船,女人上了渔船,渔船就会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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