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西原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浮士德》

朵朵

文 姜羽桐

上野村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它藏在一层朦朦胧胧不具形体的雾霭里,

潘之虹多少次朝它张望都无果而终。

1993年春天,潘之虹嫁到了上野村。那天,牛林带着村子里最好的艺人,一路上敲锣打鼓地把新媳妇接进了新房。牛林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冲在最前面,他穿着最时兴的灰色毛绒大衣,有高高的垫肩,像是两只骄傲的孔雀的头。和他要好的一帮哥们儿在后面吹着响亮的哨子,几个人无一例外梳着油亮的三七分。沿河过桥都放鞭炮,远远的一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带着硝烟味的喜庆。潘之虹从头到脚一身红,俏盈盈地站在门槛内,低垂着眼帘等媒人把她搀出去。大姐出嫁,家里的几个小孩儿围在潘之虹身边唱歌,妈妈流着眼泪目送穿上嫁衣的女儿坐在单车后面渐行渐远。远远的,只剩下一双红色绣鞋还依稀可见。

迎亲的队伍从乡下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穿过,一边是河水哗啦啦地流,一边是人家低矮的青色屋檐。屋瓦下藏着喜鹊筑的草巢,它们在林间枝丫中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潘之虹小心地搂着牛林的腰,她不敢抱得太紧,仿佛那样是丢了姑娘家的矜持。她偷偷打量着牛林结实的肩膀,午后的阳光闪耀着,潘之虹的手不觉紧了紧。不多久她低了头红了脸。在她身下垫着一方崭新的鸳鸯绣帕,有漂亮的花纹和细腻的质地,潘之虹悄悄伸出手去摸,顺着边角。牛林的脚踏踩得飞快,让新娘的发梢在风中飘了起来。他按捺不住喜悦,放开嗓子高唱起来,身后的哥们儿嘿哟嘿哟地给他合拍子。一路上燃放的爆竹引来很多路人好奇的目光,羊肠小道难走,那几辆车后座上绑着的木桶被颠得左右摇摆,只见得炒米、红枣、花生这些物什在里面哗啦啦地滚动,闷闷的仿佛几声春雷。

在潘之虹的记忆里,这是最美好的一天。

上野村这个地方偏僻了点,村民也不多,却是不折不扣的好山好水。村子中间有一处深深的河塘,岸边疯长着一簇簇洁白的芦苇花,夏天的时候被风一吹,就像蒲公英漫山遍野地飘到太阳底下。村子里的人围着池塘居住,盖着简单的青瓦房,紧邻着的是篱笆茅草围成的鸡舍狗窝,树荫底下的黄狗撵着鸡仔儿满地疯跑。夏天的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从远处山坡上横过来一片霞光,掉在池塘里,像是一只加了红糖的荷包蛋。人们抱着板凳坐到树荫下纳凉,孩子们从老人满是烟草味的口中听神话故事,男人们也扛着锄头离开田间。潘之虹喜欢这个村子,喜欢牛林每天归来时大汗淋漓的样子,喜欢他咧着嘴冲自己笑。她觉得这里什么都很好,虽然上野村的女人们有点排外,私底下叫她“蛮子”。这也没什么,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嫁来时穿的漂亮的红裙子让女人们忌妒了。

夕阳染红了炊烟,天空里麻雀展开翅膀擦过,背后的云朵慢慢飘着。潘之虹怀里抱着三岁的小女儿,孩子的清秀模样像极了她,村里人都说这孩子也是个美人坯子。她跟在牛林后面走着,夫妻俩的距离不远不近,牛林慢了,她也倏地止住步子。只有孩子着急地叫“老爸”,牛林在前面笑嘻嘻地应答。河边洗衣裳的妇女们都看在眼里,彼此对视一番,嘴角渐渐起了笑意。牛林大大咧咧地阔步走着,潘之虹羞红了脸,虽然结婚也有好几年了,她还是不能习惯在众人面前和丈夫并肩、牵手。

“王叔,您这是去哪儿啊?”牛林眼尖,见到村支书王焕水急匆匆骑着车子往这里来,瘦削的脸上都是焦躁。潘之虹抱着女儿也和王焕水打了声招呼。

“嗨,别提了,还不是我那侄子的二小子给闹的。上面三令五申,这不是让我犯难吗!”王焕水倒是停下了车,撩起衣袖在脸上擦了把汗,胡子眉毛因为气哼哼的都拧在了一起。牛林心里头倒是清楚,他回头看了看潘之虹。

“王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祖宗几千年来不都这样的嘛,人家老话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您何苦这样着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况还是您亲侄子,都一家呢。”牛林嘴里淡淡的,然而手却紧张地捏成拳头,掌心都出了汗。

王焕水抱怨的口气一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冲牛林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牛林慌里慌张地把眼神往别处递。“牛林啊,这件事情也不是我要做的,我都六十多的人了,何苦去得罪人?但这是大事,是原则性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能走弯路。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趁早打消了念头,知道吗?”

早晨下过一场细雨,田里的玉米被刷洗得一片绿,棕黄色的璎珞从叶子里钻出来,挂在晚风中。牛林转身把女儿抱过来,捏捏女儿的小鼻子:“朵朵,叫爷爷好啊!”小丫头胖乎乎的手环住牛林的脖子,把脸蛋搁在牛林肩膀上,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爷爷好!”王焕水也是个喜欢孩子的老人家,他逗逗小丫头:“给爷爷抱抱,好不好呀?”没想到朵朵主动把胳膊伸过来,一点儿也不认生,她用手去蹭王焕水的下颌,被扎得咿咿呀呀地叫,笑嘻嘻地亲了他一下。

天色昏暗了,王焕水低头看了一眼表:“哎哟!我得走了,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他把朵朵交给牛林便忙蹬着车走了。潘之虹在后面叮嘱了一句:“王叔,您慢点儿,路滑!”王焕水远远地摆了摆手。

“难啊!你也听到了,王叔是油盐不进啊。”牛林冲潘之虹苦笑一声,把朵朵托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

“我有朵朵就好,再说……”潘之虹低低地说。

小夫妻两个在小路上慢慢地走,潘之虹的细碎花裙轻轻拂动着,连带着路两旁的莠子草也随风摇动着。深深的草丛中传出青蛙呱呱的低音,泥土湿润难走,一股清新的草香盈满了空气。朵朵坐在牛林的脖子上,双手抓住爸爸的耳朵,开心地叫起来。

“老爸,快跑!驾!”

牛长庚最近睡眠不好,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觉特别少。可是看起来精神不错,这两年家里喜事不断,先是儿子牛林娶了媳妇儿,紧接着给牛家添了个孙女儿。牛伯头发都白了,可是听见孙女儿牙口不齐地喊他一声“爷爷”,心里别提多乐和了。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农村的早晨已经觉得冷了,牛伯在外面披了件单衣便起来了。他到厨房里把炉子点上,趁着水还没有开,蹲在檐头下抽了杆旱烟,最近老婆子管得紧,拿到烟锅不容易。有风往这里吹,石青色的天空还没有裂开,看不见霞光,有大块厚厚的云层席卷了过来。牛伯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昨天剥玉米棒子时掉落在地上的玉米粒,三只肥母鸡跨着极大的步子拱在土里寻虫子。脚下的土地由于露水而湿湿的,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铺开一串串鸡爪印子,浅浅地趴在地上。“嘎吱”一声隔壁人家推开了门,走出来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简单地在头上包了一方蓝格子手巾。两家人中间隔了一块狭窄的蚕豆地,各自用竹篱笆辟开。这女人一抬头就瞥见了牛长庚,满眼珠子鄙薄,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去端了一个木盆蹲在家门口洗衣服。牛伯自己讪讪的,张张嘴似乎是想打招呼,然而到底没有。他把烟锅朝怀里一揣站了起来,蹲得久了不觉血气上涌眼前发黑,自个儿不敢动又站了会儿。那女人嘴角噙了一丝冷笑,显然她洗衣的时候也是注意着牛家的。然而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呢,不过是你家的菜苗占了我的地,我养的母鸡踩坏了你的菜,鸡毛蒜皮却也让邻居间伤了和气。

大风吹啊吹,吹跑了满天的乌云,吹得太阳露出了橘色的微光。这时候牛家老老小小也都起来了,牛林在堂屋里进进出出,搬了好几张板凳,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早饭。朵朵睡得迷迷糊糊的,坐在板凳上,双脚不着地地晃悠着小腿,她嘟着嘴巴让潘之虹看自己胳膊上被蚊子叮的包。牛伯捧着一只大瓷碗,就着馒头咸菜喝米粥,牛婶坐在他旁边喊他慢点儿。上野村的上空飘起了炊烟,朝着西头散去,仿佛可以闻得到淡淡的米粒香味。潘之虹端着碗,小心吹着勺子里的粥往朵朵嘴里送,朵朵好像不喜欢脖子上系着的围嘴,不断地用手去拉扯,还没长全眉毛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朵朵!好好吃饭!”牛婶拽下孩子闹腾的双手,一脸的不高兴。

“你要好好吃饭,不许惹奶奶生气。”潘之虹看见孩子嘴一撇似乎要哭了,赶紧伸手在朵朵脸上轻轻地捏了捏,哄朵朵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潘之虹隐隐感觉婆婆不喜欢朵朵,也许是想要个男孩儿,婆婆从来没给过朵朵什么笑脸。小孩子心思或许比大人更加敏感,朵朵也更加亲近愿意抱她的爷爷,而很怕牛婶。

“小孩子嘛。”牛伯从潘之虹手里接过碗,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朵朵,不烫了,啊,张嘴。”

“苦。”朵朵把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说。

“哗哗哗……”只听见邻家的那个中年女人把衣服在木桶里揉搓得更加欢快了,她头也不曾抬,仿佛已经可以猜想到牛婶脸上的怒气,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年女人嘴角的笑。她把肥皂丢到塑料盒里,朝牛婶看了一眼,脸上满是不屑,一扭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若无其事地拧干衣服晾到竹竿上去了。

“啪!”牛婶狠狠地把筷子拍在凳子上,转而就要起身。牛伯赶紧一把拽住:“你说你多大年纪了,和她计较什么,两家不对头不来往就是了,干什么撕破脸皮平白无故让人笑话。”

“妈,这一大早的您别生气。”潘之虹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牛婶碗里,说了点儿好话让牛婶脸上缓了下来。

牛婶愤愤地将牛伯拉住她的手甩掉,故意不去看隔壁的女人,低下头吃饭。

那女人捋了下头发,捧着满满一盆的肥皂水走到门口。在牛家人看似毫不关心却一直敌视她的眼神中,笑了笑,笑得很戏谑,随后她手重重地一扬。

“哗啦啦”,一盆水泼在了牛家的门口,水花四溅。

这次牛婶倒没有抬头,只是潘之虹见到婆婆低下头,一脸铁青。

在农村,没有儿子是一件很被人瞧不起的事情,也很容易成为别人嘲笑的借口。生朵朵的那天,牛伯和牛婶两人兴高采烈地去镇上的医院看孩子。在潘之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牛婶笑着说:“一定是男孩,我儿媳妇儿爱吃酸。”旁边的白大褂瞧了牛婶一眼,冷冷地说:“男孩、女孩不一样吗?我家就是个闺女,比小子省心多了。”

“嗨,女孩儿好,贴心。我都喜欢。”牛林握着潘之虹发抖的手,替她理了理额上汗湿的头发,俯下身子贴在潘之虹耳边说,“媳妇儿,人家和我说生孩子疼,你别忍着,疼就喊出来,我不笑话你。真的。”

潘之虹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角弯了下,冲牛林笑了。

那天牛婶在手术室外面听到孩子的一声啼哭后,立马蹲地上重重地拍了下腿,带着一丝焦躁的哭腔:“完了,是个女娃儿。”接着又赶紧站起来扒着手术室的玻璃门朝里面探,牛林在一边拉着她:“妈,您别急,孩子不是还没出来吗?”

天还没黑透,牛婶一个人气哼哼地往回走。夕阳还没有掉光,铺满石子的土路上蔓延着红色的光芒,只有脚步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微弱响动。

自从那女人把一盆水倒在了牛家门口,牛婶心里被按下去的炽烈渴望被再次点燃,那些生活中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怨气、愤念、委屈全都烧成了滔天大火。牛婶不再理会一切束缚,她要撕开这个桎梏,敲碎一切阻挠她的因素。牛家是她做主的,她从起初的商量、恳求,到最后几乎以跪到潘之虹脚下的低微姿态,最终让牛林小两口答应再生个孩子。这在牛婶看来似乎没什么不对,她从来不去考虑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或者说她直接忽略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坏结果。而小孙女朵朵,她也仅仅是以不讨厌的面目去对待她。

次日,天还昏沉着牛林夫妇就起来了。乡村的早上清凉,吹着风,空气中有鸟儿飞过的味道。潘之虹小心地挪开朵朵紧紧抱住她的手,女儿睡得正香,她也没打算叫醒她,低下头在朵朵脸上亲了下。也许是潘之虹的长发拂在了孩子的脸上,朵朵皱了皱鼻子,双腿把被子蹭下去了。

“回去以后小心点,平时别出去,有什么事情让牛林去办,藏好了别让人发现。”牛婶拉着潘之虹一句句嘱咐着,时不时拾起一句仿佛忘记的话塞给潘之虹,“家里有我和你爹,你别担心。村里出什么事你们俩都别回来,王支书和你爹铁着呢,没事儿的。”硬是得到儿媳妇的点头,牛婶才算是放了心。

“走吧走吧,趁着天没亮赶紧走。朵朵有我们呢。”牛伯冲他们挥挥手,转过身叹了口气。

在一个秋天要来的早晨,在沿着河塘的小路上,牛林载着满心忐忑的潘之虹快快地往村外走去。他们带着的暖水瓶和茶缸放在行囊里,时不时碰撞发出声音,在静静之中忽然来那么一下子“咣当”。

直到一个多月后村里面组织妇女们例行检查,人们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潘之虹了。女人们挨个儿排成队,她们兜里揣着瓜子,或者手上纳着鞋底,飞短流长、闲言碎语大多是这时候流传得最快。潘之虹的美貌让她们忌妒,让她们自信不起来,也只有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们才会觉得大家都一样。然而现在她们又开始佩服起潘之虹的勇气了,这是不亚于为爱情私奔的勇气,潘之虹仿佛成了斗士,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她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透过落满灰尘的窗子,穿着蓝褂子的村支书王焕水坐在桌子后。他没有任何表情,时光这个匠师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印痕,把曾经意气风发的村支书变成了如今雕像般生硬的老人。他用枯干的手掌按在茶杯上,把目光顺着窗台延伸出去。天空的云朵时而飘近,时而走远,遮挡着太阳,屋子里也忽明忽暗。

王焕水知道隔壁屋子里绑着他从小的玩伴牛长庚,是他亲手把他带到村委会的。小时候,他们一起撒尿和泥巴,爬到养蚕人家的桑树上摘桑果儿吃,甚至下河摸过鱼虾。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了解牛长庚,这个人性子倔。王焕水喝了口水,他心里暗自恨自己,其实早在遇见牛林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可是他没当回事,以为自己这个侄子般的小子没那么大胆儿,可是现在呢,他到底还是想要生个小子。他当这个村支书也好久了,看到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听见了太多声戾气十足的哀鸣。王焕水老了,他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牛长庚身上。

隔壁似乎有人动手了,传来几声闷闷的打在骨头上的声音。王焕水起身往外走,他忽然看见在外面的大槐树下躲躲闪闪地站着一个小女孩儿,离得远远的,朝这里看。他叹了口气,背着手敲开了隔壁的门,牛长庚被反缚在椅子上,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左脸上红肿。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见到支书进来了,赶紧起身叫了声“支书”。

王焕水瞅了眼牛长庚,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还是一句话不说?”

“我们好说歹说,这老头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您说这事儿闹的。”

“算了算了,放了吧。”

牛伯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间,他揉揉脸,脸上有点儿肿也有点儿疼。忽然他愣住了,显然是看到朵朵站在远处。他慢慢走过去,然后蹲在朵朵面前,摸摸小丫头的羊角辫:“丫头,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是奶奶让我来找你的。”朵朵捏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

“那骑大马回去好不好?”不等朵朵回答,牛伯一把抱起丫头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回家喽。”

“爷爷,你疼吗?”朵朵用手轻轻地捂住了牛伯肿胀的左脸,小小的手轻轻揉了揉。

“爷爷不疼啊!”牛伯爽朗地笑了。

王焕水一声不吭,站得远远的,看着爷孙俩走远。他双手背在后面,有点儿弯的腰让他走路有些吃力,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了,日光从树枝间渗透下来,照在他不敏感的眼睛里,只是有点儿痒。他恍惚间又听到在牛家的时候,牛婶冲他高喊的一句:“我们牛家生个孩子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王焕水苦笑几声。

就像每年冬天来临时的样子,上野村的天空笼罩着低垂的云,风从旷野一般的土地上袭过,卷落树上的叶子,叶子掉到土里,盖在裸露在外的黝黑僵硬的泥土上。仿佛是要下一场雪,突然感觉到一点儿暖,像是在阴冷的夜里摸到一丝火星的温度。村民们这时候开始准备过冬的食物,把一只猪蹄膀腌好了挂晾在屋檐下,路过的行人在冷气中闻到腊肉香,不由得多看几眼。田里已经没有要做的农活,经验丰富的老农们蹲在田垄上,腰里别着一杆旱烟慢悠悠地走着,以主人的姿态高傲地巡视他们的土地。

朵朵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把生了冻疮的手缩到棉衣里,用袖子捂着红红的脸看别的小孩子玩。她是多么向往啊,向往和他们一起玩,一起把橡皮筋撑起来跳,还能说着那溜口的童谣。距离潘之虹离开已经有五个月了,村里人好像已经把她从生活里抹去,人们不在背后喊她“蛮子”了,一开始的轩然大波也渐渐平缓。只是因为大人们的影响,同年龄的孩子们也有意识地与朵朵保持距离,小孩子不懂得“原则性”,但是他们也能从旁人的神色里读出些什么,诸如破坏“村里的荣誉”之类的。

“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班长一指挥,冲进垃圾堆。风一吹,纸一飞,破帽子、破衣满天飞,捡破烂的老头满街追……”

孩子们的笑声从那棵大槐树底下传来,他们活泼的气息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朵朵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都是羡慕,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她无法把自己送进去,只能一个人怯怯地站在不远处,偷偷地喜欢着。朵朵用手托着下巴,脑袋往右摇一下,再朝左撇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两根利落的辫子在背后摆动着。爷爷告诉她,明年家里就要有个小弟弟了,这样就有人陪朵朵一起上学了。朵朵觉得很开心,起码以后不再是她一个人走在村东头的小路上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好像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呢,她有点儿想爸爸妈妈了,可是奶奶从来不告诉她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只有爷爷偷偷告诉过她,爸爸妈妈也很想念朵朵。这些日子,她一直努力地吃饭、不挑食,她要长得白白胖胖的,这样大人才喜欢。

要下雪了,明显看到浓密的黑色吞没了天际,大风吹得干草垛哗啦啦地响,零落的云朵从这头飘荡到那头。白色的雪簌簌地掉,不是书本上鹅毛的形状,而是一团团棉花似的轻柔。雪粘在窗户上被热气烘化了,密密地铺满了草地。村头的那棵大树盛住了大把的雪片,就像是披了一件洁白的大氅站在风中,无数的蒲公英朝它飞来。天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外面的世界闪现出一个个模糊的橘黄色的光晕,照见脚下湿滑的路。牛婶擎着油灯站在门口张望着,朵朵钻在她宽松的外套里面踮着脚跟盯着另一个方向。

“妈妈!”朵朵兴高采烈的声音还没有喊出口,就被身边的牛婶慌得一把捂住了嘴。她压低了声音附在朵朵耳边:“你想让别人都知道你妈回来了吗?别叫!”朵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潘之虹裹着深棕色的大衣,脖颈上缠着一条猩红的围巾,牛林在前面拖着她慢慢往家走。走路似乎笨重了,也更小心。牛婶看到儿媳妇稍稍显怀的小腹不禁咧了咧嘴,赶紧上前把这小两口接回了家。朵朵上前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妈妈的手,孩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潘之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世界。然而握着孩子手的潘之虹深深感受到朵朵的力量,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死死地攥住孩子的手,这只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雪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脚印,由远及近,等待着被雪花覆盖。隔壁的门忽地开了,屋里的光流淌到地上,很快又悄悄地关上了。

桌上用大大小小的碗反扣着菜碟,喷香的热气从碗缝里飘出来,玻璃窗上湿漉漉的,看外面只剩下朦胧的影子。牛伯身上系的围裙还没有摘掉,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坐卧不安。家里的积蓄给儿子结婚用掉许多,已经没有多少了,哪里会有钱去交罚款。今天是儿子儿媳偷偷回来的日子,他又不能把这种焦躁表现出来,只能在屋子里不断地踱步,可越是这样人越张皇。“咚咚咚”,牛林低着嗓子敲门:“爸,爸,开门。”牛伯把门打开,屋外的风雪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让他们进来,小心地闩好门。

“你们怎么这么大意啊,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得了啊。”牛伯不禁有几分埋怨。

“爸,这不是趁着天气不好才回来的吗。您放心,路上我们都小心着呢,没遇见熟人。”潘之虹笑了笑,她慢慢坐到椅子上,把朵朵搂到身边,“再说我也想朵朵了呀。”

“嗨,回都回来了,老头子你抱怨什么啊。是谁每天在我跟前念叨儿子的,这人回来了,你倒是不高兴了?”牛婶去厨房拿来碗筷,朝牛伯撇撇嘴。

牛林喉咙动了动,紧紧抿着嘴唇,下唇狠狠地泛白,他走到牛伯跟前,蹲下去:“爸,我让您受罪了。”牛伯受的苦他都清楚,作为儿子他也想赶快回来,可是牛林心里能体会农家人对于子嗣的看重。母亲眼睛里的渴望与失望一次次让他苦苦抑制住自己的冲动,然而内疚这种东西是很难受的,它会慢慢沉淀,愈加厚重结实,坠得胸口疼。

“说这些干吗?”牛伯帮朵朵抓好了筷子,挥挥手,“吃饭吃饭。”

屋外的雪更大了,夜里的乡村中回荡着叶子沙沙的声音,间或有大块的积雪从承载不了的树上掉下来,像是石头撞击地面,闷闷的。是家里人多了的缘故吧,明显觉得暖和了,头顶上有呵出的热气在渐渐散去。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说着话,有关于孩子,关于未来的事情。潘之虹抱着朵朵,朵朵还是个孩子,身体紧紧地靠着母亲,仿佛要汲取更多的温度。牛婶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坐在儿媳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年轻时候的故事,一点儿没有意识到已经很晚了。牛林和父亲悄悄到房间里翻出账本,把家里的积蓄一点一滴地算着,这些事情原也不是要让女人们操心的。外面的世界簌簌的,静静地流淌着安宁。

“咯吱,咯吱……”

门外忽地响起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三五束手电筒的强光往房间的玻璃上射,靴子踩在泥泞地上“啪啪”的黏脚感觉似乎也能确切地体会到。牛林扒着窗户一看,心里一阵发怵,王焕水带着村里几个壮劳力正在外面敲门。他赶紧把潘之虹拉到房间里藏好,又急切地叮嘱朵朵不要乱说话。看见孩子坚定地点点头,牛林这才一起藏了起来。牛婶给牛伯使了个眼色,牛伯慢慢走出去,给王支书开了门。这下子一帮人闪进来,带着满天空的风雪。这里面有一个年轻人,面孔很是稚嫩,他躲在王焕水的背后,故意把脸撇开。牛伯起初没注意,但是那人刻意的举动让他认了出来,是自己的外甥。眼见得被认出来,那人上前低低地喊了声:“老舅。”牛伯没吱声,倒是牛婶愤怒到无言的“哼”,以及王支书回头眼神中的一剐,吓得那人往后又挪了挪。牛伯站在王焕水面前,他年老粗粝的手抓住裤腿,眼睛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你是这样的人吗?你好像有点儿让我不再那么熟悉了。

“嫂子,”王焕水还是以前那样熟络地叫着牛婶,仿佛一直就不曾有过裂痕,“你也应该知道我的难处,让潘之虹出来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不在。”牛婶咬着牙,从齿缝里吐出冷冷的两个字。

“我要不是得到消息,也不会来这里。嫂子,担待着点儿。”王焕水冲几个人使了眼色,他们就开始在牛家找人。牛伯吓得赶紧拦住,几个年轻小伙子的力气哪里是年老体衰的牛伯可以挡住的,他们反过来抱住了牛伯,让他动弹不得。牛婶也冲上去打那几个人,朵朵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嘴巴动了动一下子哭了。于是两个老人的撕扯、孩子的哭喊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住手!”牛林冲出来狠狠一拳打在了按住他父亲的人的身上,“别找了,我们跟你们走。放开我爹妈。”

王焕水若有所思地朝牛伯看看,这时候牛婶已经坐在地上乱踢着腿哭了,她的头发沾染了眼泪黏在面孔上,活像只疯狂的鬼。牛林扶着潘之虹往外走,他们慢慢地,不是因为腹中胎儿的重量,而是心中难以掩藏的痛心。王焕水依然佝着腰、垂着手走出去,那个喊牛伯“老舅”的年轻人回头取了件大衣递给牛林。几个人上了一辆停在村口的拖拉机,轰隆轰隆行驶在白茫茫的天空下。有人转头时见到,牛家隔壁的那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他们。

朵朵追在后面跑出门来,她见到潘之虹满是泪水的悲伤的脸。

一针下去,孩子就没了。潘之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双手抚摸着小腹,医院天花板上悬着的灯照得她脸色苍白。牛林不在她身边,这样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心里的难受发泄出来,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大颗大颗的眼泪淌下来,手死死攥着被子凸出骇人的青筋。

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是昏昏沉沉的状态,之前数个小时的疼痛早让她的下体失去了知觉,手术台上的强光反而给人陷入黑暗沼泽的错觉,似乎被什么缠绕住,不断地往下掉,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医生的大褂,周遭的墙壁,身上盖着的衣服无一例外是白色的,给潘之虹冰冷的视觉触感。她不能清晰地看见周围人的眼睛,仿佛都是没有生气的,可以想象到蒙在口罩后的脸也是僵硬的。潘之虹不由得想要捏紧身下的床单,然而疼痛没有给她这样去做的力量。忽然凉凉地,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离,还往下滴落着凉凉的液体。潘之虹像一只受了最后一刀的鱼,蓦地把头狠狠地抬了起来,她的两只手撑在床上。很快,她认命地躺下去了,如同一具风化的尸体。她瞪着那双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睛里是死寂一样的光。她见到一个已经成了人形的孩子掉落出来,流着与她骨子里一样的血,血淋淋地出来了。胎死腹中。

这天晚上潘之虹做了个梦:初春的早晨,她穿着长可及地的红色长裙,披散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在绿草地上奔跑。树林里的小鸟儿扇动翅膀蹦跳着,地上有刚刚落下的新鲜的粪便,还有一点点模糊可辨的小脚印。她抬头看见一群漂亮的行云呼呼飞来,风一吹,就散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瞧瞧土地。然而一低头,看见的却是脚下猩红的绣鞋。

红色,血腥的红色,像那孩子的血一样,和她的血是一样的。

一场雪后,又来了一场雨。整个上野村都是湿的。四周环绕着青葱的小山,一条条青灰色的山棱线高低起伏,雨后的水珠挂在枝叶上,以至于远看过去一片迷蒙。太阳出来了,灿烂的日光从绿绿的山头上披过,一直照射到山脚下。村里的男人们扛着松土的锄头往田里去劳作,他们收起过年时的新衣,照例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站在泥土地里,低头耕种。燕子飞回来,把巢筑在高堂大屋的人家,太阳出来后,鸟儿也在天空中飞。女人们可不像她们的男人一样沉默,她们之间有太多的话题可以聊,而且不会有任何争执,她们的看法惊人地一致。譬如她们发现潘之虹回来后整个人变了个模样,不爱说话了,和以前那个灵动活泼的小媳妇判若两人。更多的时候,她跟在丈夫牛林后面,一言不发地干活儿、做事。她偶尔也是会笑的,只是看起来木木的,再也不见以前水灵灵的大眼睛了。在好多安静的夜里,牛林会突然被潘之虹抱住,她紧紧贴着牛林,慢慢地流下泪。她会害怕,会一个人哆嗦,潘之虹心里明白,事情还没有完结。后面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不知道。这种被动的等待不亚于一场变本加厉的恐吓,让人惊惧。还有的变化就是村里的小孩儿开始接纳朵朵了,他们不再排斥她,允许朵朵参与他们的游戏。你时常可以见到霞光遍布的早晨朵朵和他们背着小书包沿着田沟的小路一起奔跑,朵朵的两只小羊角辫子摇啊摇,村里的老人都喜欢抱一抱这个可爱的小孩子。

夕阳西下,朵朵等待着爸爸妈妈回来。她饿了,手里捏着一块馒头干,奶奶说要等大人一起回来才能吃饭。她用手捧着,张着嘴去咬,还长着乳牙的朵朵咬不动晒得硬硬的馒头干。于是她穿着好看的小花衣,坐在门外用舌头去舔馒头干,含在嘴里用唾沫细细地濡湿它。等到松软了,她再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在嗓子眼里嗫嚅着。暖暖的光把朵朵的影子投在地上,小小的。奶奶不喜欢她,她要乖乖的,不哭不闹。

王焕水扶着腰,小心地蹲在朵朵面前,他觉得有点儿难受,哪有这样小的孩子咬馒头干的。自己家的那个小外孙,果冻、饼干吃着还怕硌牙呢。他的手在衣兜里一探到底,很好,还有两颗话梅糖。他递给朵朵,朵朵直往后退,不敢要。朵朵认得这个老爷爷,那个下着雪的晚上就是他带着人把妈妈带走的,她有点儿怕他。王焕水见她不肯要,便耐心地剥开糖纸,捏着小糖丸儿递到朵朵嘴里,把剩下的一块糖也塞到朵朵的小衣兜里,替她拍拍腿上的灰尘。王焕水直起身,转过头准备走,他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朵朵小心翼翼地,张大眼睛看着他,显然还很怕他。王焕水拍拍朵朵的头,笑了笑。朵朵细细地喊了声:“爷爷好。”或许是因为嘴里含着糖,声音有些低,王焕水忙不迭地接着朵朵的一声喊,呵呵地应了:“唉。”

当晚朵朵挨了打。

“让你贪嘴,让你馋,你不怕被药死啊!”牛婶握着鸡毛掸子,狠狠抽在朵朵屁股上,“让你吃,就知道吃,啊!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奶奶,我不敢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朵朵揉着眼睛,抿着嘴,想哭却使劲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我让你馋!让你馋!”牛婶只是狠命地打着,她受到的委屈、折磨似乎都要归罪到这个女孩儿身上,都要还施于她的肉体上。

“妈!妈!”潘之虹抱住牛婶的胳膊,鸡毛掸子在空中扬起来顿住了,“您别打了,朵朵还是个孩子啊。”

“我不打她能长记性吗!啊!我孙子是怎么没的?”

“妈,朵朵她才多大啊。”潘之虹也哭了,她心疼朵朵皮肤上火辣辣的肿胀,她承受不起这些无故施加的委屈,“妈,我和林子都商量好了。等天暖和些,我和他买条船到外面去……”

朵朵含着眼泪去抹潘之虹脸上的泪:“妈妈,我疼。”她把朵朵往怀里搂,她的脸紧贴着朵朵的脸,她闻到朵朵身上稚嫩的奶香。潘之虹心里酸酸的,等她再回来,也许朵朵就不认识她了。

房子外面,刚出嫩芽的庄稼从远处的山脚下朝四周蔓延,田里稀稀疏疏立着抽枝的老柳树,沾染露水的叶子在日光下闪耀着。要是把目光抬得更远点儿呢,是一条狭窄且弯弯曲曲的水渠,背后紧跟着一抹隆起的草木茂盛的山冈,长势极好。那是村子里的坟冈,葬着先人,许是杂草过于繁茂,站在阳光下也不禁觉得有些阴冷,仿佛一年四季都在刮着风。

村支书王焕水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眯着眼睛,牛家的屋顶上蹲着三个小伙子,他们掀开顶上的瓦片朝下扔。“哐当”,地上都是摔得粉碎的砖瓦。让王焕水很头疼的是,潘之虹和牛林居然又跑出去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是铁了心不回来了。王焕水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来回折腾,他已经明显感到自己一天天老了。可是他是个固执的老头,他认准的事情,是谁也改不了的。

“长庚啊,要说我们也是从小时到现在的老朋友了。我呢,一只脚都进棺材了,离闭眼也没有几天了。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出力,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啊,上上下下都是这样的啊。我和你牛家往远了说是几十年的朋友;往近了说,林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没道理难为你们啊。”王焕水有些气力不支,他稍稍顿了顿,看了一眼被人拦住的牛婶,接着说,“可是没法子啊,上头就是这样规定的。你们这一家子别害我成不成?我也想在家里躺着,晒晒太阳,人家说含饴弄孙,多好?朵朵是个女伢儿没错,可我看着这丫头挺好,为什么一定要折腾呢?”

牛伯一语不发,他从腰间抽出旱烟,送到嘴边发现没有火。王焕水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一盒火柴,牛伯点着了烟草,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烟,叹了口气。牛伯满是爱怜地看着吓得躲得远远的朵朵。

“王焕水,你这么干就不怕断子绝孙吗!”牛婶忍不住恶狠狠地朝他骂去。

“断子绝孙?”王焕水在嘴里重复了一遍,低头嘲讽地干笑一声,“我当这个支书几十年了,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骂我的。说实话,这话听着不舒服,可又能怎样呢?”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这是正午,有人捧着碗蹲在石头上一边吃一边看。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不碍着自己,别人家的事情都是可以围观,可以用来当作酒后谈资的。

“咳咳,”似乎是被牛伯的烟呛着了,王焕水咳嗽几下,他靠近牛伯低低地说,“老哥,这生二胎不是个小事情啊。就算林子能给你牛家添个带把儿的,可几万的罚款不是个小数目啊,你们这不是要倾家荡产吗!让他们回来吧,你好好和他们说说。”

“儿大不由我啊,我也觉得朵朵好啊。唉……”

几个小伙子没有见到王焕水的示意,便继续朝下扔屋瓦,他们手底下还算留着情面。只是这时候已经能够看到太阳晒到房间里了,屋顶上漏了蛮大一个洞。牛婶急得什么都骂出口了,她往地上一躺,鼻涕眼泪都朝脸上抹,双腿在土里乱蹬,人们看见她的手上被石子碰出了血。王焕水该说的都说了,再继续待下去也没意思,他挥了挥手,佝着身躯走了。

牛婶从地上爬起来,追在王焕水后面直骂他“王八蛋”,牛伯拉住她不让她那样冲动。牛婶狠狠地甩开他的胳膊,转身叉腰喝骂围观的人群:“还不滚吗!看什么看!都给老娘滚!”

牛伯替朵朵擦掉了脸上的污垢,把朵朵抱起来,指着天边的云朵说:“看,像不像一艘小帆船啊?你爸爸妈妈就在船上面哟,等他们赚了钱就回来看我们的朵朵喽!好不好呀!”

模模糊糊,那成群的云翻涌蒸腾像是一条木船,在云头浪里徐徐前行。

船行在江上,在湿润多雨的南方,成群的雨云低低地围绕在头顶,稍有空隙就是一场雨。潘之虹撑了一把伞到船尾去照看货物是不是盖得严实,担心被雨水打湿而发霉。刚从船舱出来的时候,握着伞柄的手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雨水落到伞布上带来的冲击力,这会儿觉得轻飘飘的。雨停了,潘之虹收了伞,顺手搁在脚下,她百无聊赖地坐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江面。不多久,她把头低下去,双臂收拢。

潘之虹想朵朵了,她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没有勇气去抗拒婆婆的要求。在她和丈夫四处向亲戚朋友借钱的时候,她就想退缩了,她有朵朵这一个孩子就很好了。“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牛林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消了她留在家的念头,于是她和牛林收拾了行囊再一次撇下朵朵,去了更加遥远的南方。她恨自己的懦弱。她其实明白,想要回去没有四五年是不可能的,生二胎的罚款动辄数万,这对于牛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或许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缘故,江水两岸的沙砾闪耀着明晃晃的光芒,散着红彤彤的雾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处废弃的灯塔,之所以那么肯定,在于灯塔周围长满高大蔽日的树木,似乎还有藤类植物缠绕着,想来下面也都是苔藓这些潮湿的植物吧。长时间没有人打扫,看起来旧得很,站在潘之虹这个角度依稀可以看到栏杆上的星星锈迹。群山上空烧起一片火烧云,赤红包裹在橘黄里,用极其嚣张的姿态往外扩张,很快染红了头顶低垂的云。潘之虹托着下巴呆看了一会儿,她眼睛里映着惊异万分的色彩,江面上漂着一只大得吓人的太阳,随着浪的推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状。

很久之后,她觉得皮肤凉凉的,原来是又下雨了。潘之虹抓起伞,急急地往船舱里奔去。在弯腰的时候,她看见对岸一片模糊,无数张面孔消失在了雨中。

梅雨季节很快过去了,山间田沟里蓄满了水,河塘里的水藻也一阵疯长,总可以见到中年汉子撑着破破烂烂的小船去打捞这些绿绿的水草,他们用篓子装了背回家去喂猪。村里的老人们拽住四处瞎跑的孩子,告诉他们河里有水怪,水草是它们的胡须,小孩子接近水面的话会被妖怪拖下去吃掉。这样每到夕阳下落的时候,常常听到和玩伴走散了的孩子大声啼哭,他们哭的时候故意压抑着,似乎担心张着血盆大口的河妖冲上来一口吞没他。等了许久,除了聒噪不止的蝉鸣声别无他物,小孩子便擦擦眼泪挥舞着芦苇自己往家走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牛伯简单拿了些衣服住到自家的西瓜地里去了。牛林走了快两年了,他时不时得去村委会报到一次,各种折磨打击让他头上的头发白得更快了,除了腰板还算直挺,整个人都老了许多。这是个想得很开的老人,给他一杯浓茶泡着,就能一声不吭地枯坐一个下午,不低半点儿头。王焕水也问过他,潘之虹去哪儿了。牛伯笑笑:“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没和我说呀。”王焕水往往脸一拉,鼻腔里极富感情色彩地哼一下,可是再也不难为他了。牛伯也确实不知道儿子、儿媳妇去哪儿了,牛婶担心家里扛不住说出来,索性不闻不问就让牛林出了门。“你这老东西,到老了,到底是儿孙满堂喽。”王焕水绷着一张粗糙皲裂的脸,感叹地说。

“爷爷,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朵朵见牛伯要出门,她甩开腿就追了出来。刚洗完的头发湿漉漉的,被她拧在手上,歪着头看牛伯。

“爷爷收完了瓜就回来呀!哦,对了,还要给朵朵买一条漂亮的花裙子是不是呀?”

朵朵忙不迭地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直点下巴:“嗯啊,嗯啊。”

“哈哈,那朵朵是不是要更加听话啊?爷爷要是买了裙子回来,可要穿得仔细喽,不能沾得一身的土啊。”牛伯抱起朵朵,在她额头上亲了下,“要听话哟。”

“嗯啊,我会听话的。爷爷,记得给我买花裙子!”朵朵看着牛伯慢慢往远处走,高高地跳起来喊了声“爷爷”。

牛伯手上还残留着抱朵朵的温度,和夕阳一样暖暖的。

河塘边上的芦苇开花了,一眼望过去白茫茫一片花海,毛茸茸地飘在天空中,铺天盖地。这里是小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芦苇丛里一躲,轻易看不见。朵朵最近很开心,村里的小伙伴们没有因为妈妈再次出去就不带她一起玩,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一起踢毽子、捉迷藏,在高高的干草垛子上看蜻蜓飞过。朵朵常常被草皮弄脏裤脚,被枝杈划破胳膊,可是她喜欢这样。只是有时候她也会想起潘之虹,她看着天空里的云朵,尤其是像船的云群。下雨的时候,她迎着雨雾往家跑,仿佛这样更加接近天空的气息,也更似妈妈的温柔。

“我数一二三喽,你们藏好喽。”一个被蒙上双眼的孩子大声叫。

朵朵掀起袖子,把裤脚卷起来,她要听话,爷爷会给她买一条漂亮的花布裙子。她朝着芦苇花盛开的深处跑,大大的风从隆起的山坡上往这里吹,风像是绿色的,有着群山树林的味道,还混杂着新鲜鸟粪的味道。芦苇林子哗哗啦啦,狭长单薄的叶片抖动得厉害,撕裂的叶子落到水里,漂啊漂,消失在河水中。朵朵笑着,她寻到一处草木茂盛的所在,那是在夏天会有萤火虫亮起的地方,吹着暖暖的河风。

她把双脚伸到草丛里,慢慢地将身子往下挪,胖乎乎的小手揪住边上的草叶。她的双脚慢慢伸到底,整个身体藏进草丛堆里,只剩下大大的、水灵灵的像潘之虹的眼睛露在外面。朵朵松了口气,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温度从草里透出来,让她浑身暖暖的。她猜想那个孩子找不到她,她会是藏得最成功的孩子,下次玩伴们还会叫上她一起,那样她就不会孤独,不会一个人了。朵朵看了一眼天空红色的雨云,以及那朵跟着她跑了好久,像极了大帆船的云。

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一片黑暗中,一片黑暗。朵朵眼睛里有一丝亮光,红色的,就在不远处朝她闪闪发光。她慢慢地走过去,或许是跑过去的,那红色的光伸手可及,温暖着她。她奔跑了好久,让她筋疲力尽也无法触及,红光最终消失在她的眼睛里,覆上了一片黑暗。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可是声音好像在远处,她无法企及。

朵朵死了。

孩子们找不到藏起来的朵朵,他们就各自散去了。等到牛伯找到朵朵的时候,她已经睡去好久了,脸上沾着鲜绿的碎草叶,脸红红的,像太阳。牛伯把朵朵抱在怀里,像是一只软软的兔子,她低着脸,把头欠在牛伯胸前。牛伯的手颤抖着去擦拭她脸上的细碎青草,碰过她的鼻子、漂亮的睫毛、白净的额头,以及牛伯最喜欢给她梳的羊角辫子。而那双像极了潘之虹的大眼睛再也睁不开,紧紧闭着。牛伯坐在地上,手指嵌进泥土里,号啕大哭。河塘里栖息的鸟儿被惊得飞起,在残照中像一枚枚火焰腾空而起,扇着翅膀奔到山群里去。牛伯的眼泪滴落到朵朵脸上,再往地上掉,直到没了眼泪。

村里的人们渐渐靠过来。

王焕水站在山冈上,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棵小树,背后是夕阳最漂亮的时候。他离得其实不远,可以清晰地听到牛伯的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王焕水双手死了一样垂下去,叹了口气。那天,村里人看见他们的村支书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从山上下来,一句话不说,眼神空洞如同一具尸体。他埋头走着,眼前模糊着,像极了行尸走肉。他记得那个朝他伸出胳膊,奶声奶气喊他“爷爷”,把脸搁在他肩头,伸手摸他胡子被扎得咿咿呀呀叫的女孩儿朵朵。她还亲了他。

朵朵有了一条漂亮的花裙子,她出落得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上野村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它藏在一层朦朦胧胧不具形体的雾霭里,潘之虹多少次朝它张望都无果而终。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找不到曾经在江边上见过的灯塔的存在,村子安静地待在山脚下,纹丝不动。潘之虹想了好久,她伸出手指试图勾勒出村子的模样,然而脑子里浮现出的总不那么真实。确切地说,她离开那儿太久了,除了清澈凉爽的河塘,也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老柳树还站在那儿等她。

船在江上,路过有人居住的江边,有半大的小孩子挥舞着手上的风车大声朝船上喊,隔得太远,因此听不清说什么。稍大点儿的少年,就会撒开脚丫子在布满沙砾的河堤上跑,他们把上衣脱下来围在腰间,长长的头发被风搅乱,直到大汗淋漓才停下。潘之虹有时候坐在船头或者船尾,把脚伸到凉凉的水里,拖起一条长长的波痕,像是在江上划出一道小小白虹。她抱着膝盖,朝岸边的小女孩看去,她们大多扎着和朵朵一样的羊角辫,穿着简单的花布衣服,见到生人会羞涩地将手背到后面,还有和朝阳一般红的脸。

牛林是个勤劳朴实的男人,话不多,只知道埋头干活。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也得不到关于家里的一点儿消息,他们只知道埋头赚钱,要赚足缴纳罚款的钱。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儿,在江上出生,所以取名字叫“江上”,这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儿,抿着嘴的神态和潘之虹如出一辙。潘之虹最近越来越萌生出回家的念头,她开始害怕这种生活,这种漂流到远方生死不定的生活。江上少有夜晚,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水席卷着大风浪,从头顶狠狠砸下来,摔得船舱上覆盖着的牛皮噼里啪啦。牛林和潘之虹跑到船尾去照看货物,一朵巨大的浪朝他们扑过来,他们浑身上下凉到底,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潘之虹蹲在帆布上,弯着身体去拽边角,想用钩子钩住雨布。她只是觉得重心不稳,稍后一个浪花铺天盖地朝她落下,她朦胧回响的记忆中只听见牛林一声喊:“之虹!”她落入水中,连续呛了好几口江水,浪一个接一个打得她生疼,她看到被乌云遮蔽住的月亮的一角,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到底被冒死跳下江的牛林救了上来,夫妻俩喘着粗气,听着身边雷声大作、雨水如刷的声音,放声大哭。潘之虹苍白着脸,扑身抱住牛林,哭着喊:“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牛林看不清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只听到她的哭腔,他鼻头一酸,回抱住了潘之虹。

终于,她回来了。潘之虹抱着一岁大的儿子“江上”,牛林像离开时一样背着哐哐当当的瓶瓶罐罐,一路尘土。离开上野村五年,似乎这里的春天一点也没有变,种着他们离家时的庄稼。山上的风吹跑了蒙着视线的雾霭,远处阳光灿烂的风景尽收眼底。田地里稀稀落落站着男人女人,他们显然注意到了牛林、潘之虹,还有小两口怀里的儿子。他们觉得一切都好熟悉,连一年四季吹的风都是同样的味道。然后,潘之虹就见到老得不像样的王焕水,他拄着拐杖,满头白发地坐在村口的椅子上,也可能是缩在藤椅里,他已经消瘦得不成形了。他们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朝这位磕磕绊绊却在心中始终定位为长辈的老人问候了一声。王焕水抬头就看到潘之虹怀里的孩子,粉嫩粉嫩的。

“取名字了吗?”

“叫‘江上’呢!”潘之虹拍了拍孩子,笑着说。

“你们到底是生了这个孩子。”王焕水叹了口气。

牛林走上前,支支吾吾地说:“王叔,这罚款我们会交的。”他依然害怕这个从小严厉的长辈,说话底气不足。

王焕水一语不发,伸手在孩子嘴巴上点了点,孩子撇撇嘴继续睡觉。王焕水仿佛没有听见牛林的话,摆摆手,一步一颤地朝山脚下走去。那件他穿了多年的白汗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一根根肋骨,他消瘦了太多,村里人都说他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王焕水心里清楚,自己快死了,快走不动路了。他想起好多年前朵朵喊他的样子,以及她长大了以后小手拽住他衣角瑟瑟发抖的模样,还有那双停在记忆深处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王焕水忽然鼻头酸涩得瞧不见路。他现在没事儿的时候就爬到小山冈上坐会儿,看着熟悉的一个个泛着新土的坟头,以及没有后人打理的杂草荒芜的坟头。他靠在树下,想着他总有站不起来的一天,那他就顺势倒下去,睡在这里也好。燕子盘旋着飞过天空,他看到无数朵云缓缓掠过他苍老的视线。

村里的孩子们开心地跑过,唱着年复一年的歌谣:

“小河流水哗啦啦,来了一对姐妹花。我和姐姐采棉花。姐姐采了二斤半,妹妹采了一朵花。姐姐得了一只大红花,我只得了布娃娃……”

朵朵就像是从没有来过一样,她是一朵云,来去匆匆。

潘之虹最近做梦了。她常常梦见小小的朵朵跌跌撞撞地朝她走过来,朵朵穿着一双火红的虎头鞋,毛茸茸的,穿着一条漂亮的花裙子,裙子上盛开着洁白茂盛的白芦花,一路飘啊飘。朵朵张着她胖嘟嘟的小胳膊,伸向潘之虹,她咧着小嘴笑着喊她:“妈妈,妈妈。”一声一声晃荡在夜深人静的梦中,这疯狂地拉扯着潘之虹的神经,不断弹拨。潘之虹抱着被子小声地哭泣,瞧不见月亮,她不知道能够哭给谁听。

泪眼模糊中,她又一次见到自己刚刚嫁到上野村时的样子,那双红红的绣鞋又穿在了脚上。

“以后要告诉他,他有个姐姐叫朵朵,像云朵一样。”

藏女西原

文 姜羽桐

西原泣曰:“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所逃死耶。”

予亦泣下。

——《艽野尘梦》

01

藏北大地的高原上,荒凉漫长,天空和草地隔着一条大湖的距离。湘西人陈渠珍勒着瘦马的缰绳,他的嘴唇被旷野里的风沙割去嫩肉,留下薄薄的两片死皮长在唇角。他扬起牛皮鞭砸在老马屁股上,只能听到打在骨头上沉默的声音,好像这匹马已经枯瘦到皮肉分离。马蹄浅浅地没入败草丛中,无力抬起,像身后的几十个随从一样。

真是要路遥马亡了。陈渠珍弯着腰,伏在马背上绝望地瞧着远处的大山。它清冷峻傲地站在高原上,满身白雪,黄昏里的太阳从山头落下,像一座被鲜血浸染了的巨大坟头。他们几十个人已经在这羌塘草原里穿行了好几个月,火柴剩下不多,皮囊里仅剩下几块冻僵的狼肉,难以为继。这个离开藏地时英姿勃发的少年军官,已经在这穷山恶水间消磨掉了太多锐气,头颅上染上如落雪般灰白的发。

他们原本是驻藏的清军士兵,在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效命。武昌革命的消息传入藏地,川湘籍士兵中加入哥老会组织的军人发生骚乱,在德摩喇嘛寺勒死跳崖自杀未死的左参赞罗长裿,协统钟颖劫掠拉萨,西藏局势混乱。二十九岁的波密管带陈渠珍领着一百一十五名湘江子弟兵,从工布江达,北上青海返回中原故土。途中被向导喇嘛指错路,误入羌塘大草原。那时是辛亥年十一月。

天寒地冻,野草荒芜,人畜死绝,举步维艰。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拉扯着短袄,陈渠珍回头看见妻子西原的脸,她浓密墨黑的长发梳成粗粗的辫子顺着肩头垂落,像是热带雨林深处缠绕的藤本植物。她的手指细致地摸到陈渠珍的掌心,冰凉却坚韧得如同拉萨夏季盛开的格桑花,在坚硬的戈壁草地上温柔绽放,也开在陈渠珍的心上。

“不要紧的,只要跟着河水走,就能到头,”西原晓得他眉目之间的忧愁,安慰她的丈夫,“哪里都有度母在,大雪纷飞,只要有牛羊在草原上走,很快就会有春风吹过。”她把手探入陈渠珍的皮袍下,用力地握住他的胳膊,勒得紧紧的,让陈渠珍觉着脉搏被阻塞,从心头涌上一股勃发的热血。

啊,春天。他在马上想起遥远的草地,以及与西原一起策马扬鞭的明媚春光。

活在1911年的冬天想到春天。

02

德摩大喇嘛寺第巴与西藏贵族加瓜彭错邀请陈渠珍去贡觉赴宴。是在工布江达的最东面,乘着筏子,河水平静稳稳地渡到水对岸。彭错笑着跟他说,这里的儿女们喜欢跳锅庄舞蹈,大家可以去看看。季春的庭院里有许多打扮精致的女子舞袖蹁跹,她们的歌喉婉转动人,像黄鹂鸟一样清丽。

他看见西原的第一眼,就在那细草如毡的平原上。

十几个妙龄女子纵马奔跑,她们的胳膊上缠绕着彩色丝带,裸露着玉白的右臂,挥舞着马鞭,声音好听。这里的平原一眼望去,像没有尽头的绿色大河,只传来马蹄“嗒嗒”踩着青草的声音忽远忽近。每三十步就插着一支竹竿,当她们靠近时,俯身弯腰拔竿而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最出彩,她连续拔掉了五支竹竿,矫健敏捷得仿佛跳跃悬崖的藏羚羊。

陈渠珍在酒席上夸赞她的英姿美丽。第巴说:“她叫西原,是彭错的侄女。”叫西原的女孩侧着身子站在门口,把洁白的手臂藏在廊檐外,低着头匆匆瞥了一眼陈渠珍,有些害羞。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此刻也婉转地飘出香味来。

“如果喜欢这女子的话,让她与你结为夫妇好吗?”满座都是年长的长辈们,举起酒杯开怀笑道,西原的脸更红了。她噌噌几步跑下搭起的木台,小靴子在木头上踩得咯吱响,闹脾气一样慌不择路地逃开了。姑娘手腕上的丝带消失了,陈渠珍低头不语,一口青稞酒入喉,绵软得化开了一腔的温柔。

他是年少有为的军官,一路风雪奔波,为人坚毅果决。骤然碰见这雪莲花一般的女子便慌得没了主意,想伸手触碰,又怕天山的雪冷了肌肤,只不断地想念她在草原上奔跑的时光。她跑啊跑,跑到河水平静,竹筏飘摇,黄昏落在河对岸,她的脸也映在了水中央。

好像儿时家家酒,不曾郎骑竹马来,只一面就缘定了三生。从凤凰古镇到西藏江达,山水迢迢。

夏花灿烂正好,姑娘叫西原。

她只身打马过草原,明眸皓齿,住在了他心头。

03

现在他们离开林木里獐麝奔跑、春夏温暖的工布江达,跋涉在大雪覆盖的艽野里。扈从的人死去好多,尸体僵卧在冻土上。侥幸活下的人无力去挖掘墓穴,只好任由尸体横卧在冰凉的雪上,等候深夜被三两只野兽啃食干净。不晓得是不是在高原上的缘故,太阳出来得早,落下去得往往又很晚,可是那微弱的彤红色又常常带来绝望的眼神。

靴子踩在雪里烂掉,毛袜里露出脚,沾上冰雪后肿痛、溃烂,让人寸步难行。不断有人“扑通”一声伴随着哀叫呻吟倒下去,这是死亡的声音,你不能去看他的眼睛,绝望悲愤得好像要做这荒野里的怨鬼。陈渠珍翻越雪沟时,也难以幸免,冻伤了右脚。西原守在他身旁,用温热的牛油一遍遍摩擦他的足骨,他和她拥抱在一起,披着毛毡,是冰原上一处信仰。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西原把他的头颅抱在怀里,用自己哆嗦青紫的嘴唇亲吻陈渠珍的头发,她紧张他的生死胜过自己,灵魂已经与他牵连在一处,不能独自逃生。她要与他一起,就好像包裹里阿妈给她的珊瑚树,那在深海里是蠢笨的动物,死了是纠缠拥抱的宝石墓。

如果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他们就四散开去猎捕活物,约好暮色来时在这里会合。可是每每都有人不能像走的时候那样干脆,未归来,便葬在了土里。陈渠珍和西原是一起的,他们背负着枪矢,翻越雪地,手拉着手穿行在广袤的大地上追寻猎物。感受得到指尖的冷,也感受得到胸膛的暖,时光苦寒而温暖。

在山谷里,西原是只年轻的飞快奔跑的小母麋鹿,脚尖点过的地方都融化了,仿佛是带着春天的光。她持着长枪,跳过一块块岩石,越来越高,仿佛要跑到太阳的眼睛里。她英姿动人,靓衣明眸,一枪射杀了野狼。她跪倒在狼尸上,用刀子割开一处动脉,脸匍匐在滚烫流淌的鲜血上,吮吸生命的力量。

陈渠珍与她把两只狼腿搬回去,割开肉块,众人用土里的牛粪燃起篝火,飘起灼热的烤肉香气。羸弱的火光闪耀在阒静的深夜,又是一道璀璨的流星划破冰冷孤绝的心脏,人们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生的欲望。

他把她拥在怀里,大雪封山,像两只田鼠一样依偎在洞穴里。有粮食,有爱人,有火光,那就能一起冬眠到来年开春,醒来便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她又是一只兔子,缩在他臂膀上,用牙齿浅浅咬着陈渠珍的耳朵,呼唤着她爱到骨子里的郎君。

西原在这个难得的夜晚想起她满挂珠帘的婚袍。

04

她还是孩子时就在大草原上怒马奔跑,肥壮的牛羊、鲜美的水草、天上的雄鹰、林间的鸟兽都曾与她策马并行。她粗黑的麻花大辫子落在肩膀上,黄昏的时候会坐在阿姆河畔对着静静的水面梳妆打扮,把一头乌发散落在高原的晚风中。

年幼的西原想象着她的夫君该是骑着高头骏马,剑眉星目,在某个晨露不及消散的早上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炙热而偏执地等候着她的爱情,在草原上年复一年地寻觅,夸父一样追逐一日日的日落。晚春的河水里漂来一只渡筏,陈渠珍裹着春风从那边的土地穿越河水站在她面前。除了缺少一匹骏马,他完全符合西原心里刻画的那个郎君。

阿妈夜里跟她讲:“我们的祖先死了葬到天上,埋入土地里,沉入溪流中。他们变成了飞翔的鹰、参天的花树、水中的双鱼。西原,你看连星星都是成对的,牛羊马群都要繁衍后代,我们也要有心仪的夫君,与自己的男人一起活下去。”

她晓得阿妈的话,她倚在门窗上打量陈渠珍的眼神谁都看到了,她打心眼里钟情那个男人。西原是高原上骄傲的格桑花,奔放热烈,她要去追逐她的爱情了,用殒身不恤的信念。她握着妈妈枯老的双手,贴在嘴唇上止不住地亲吻:“妈妈,春天过去,夏天来到,羊群肥美。我要嫁出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淌在妈妈的手上,弄花了鲜花汁水染红的指甲。

当第一只漂亮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时,院子里的黄狗欢快地拨弄彩球时,妈妈在镜子前为她披上火红的嫁衣,在她的额头上戴上珠光闪烁的嫁冠,妈妈吻着西原的额头,亲吻她的小鼻子。宽厚的第巴在山水之间,把她护送到工布江达的军营驻地,年长尊贵的呼图克图为她证婚。

她隔着闪动的珠帘,眼睛看见陈渠珍的手,悄悄地拉住了他的指头。

陈渠珍把她抱起,他的臂膀健壮有力,像大草原上孔武有力的康巴汉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陈渠珍俊朗的眉眼,没有他的满腹才华,她确信她可以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西原头上的珠宝叮当作响,清脆如若溪水流过深夜。

她似佛教中涅槃的凤凰般火艳的嫁衣在拥抱中舞动,又活像一朵开在中原含羞带怯的石榴花绽放在陈渠珍的肩头。

05

陈渠珍和他的扈从在藏北高原上快要死伤殆尽了,身上的皮袄磨损潮湿,马匹瘦骨嶙峋,野物越来越难猎获,身上的干粮也快吃光了。陈渠珍丢失了自己的枣红马,西原跳下去,握着缰绳把自己的黑骡让给丈夫,她自己骑着一匹劣马缓缓行在风雪中。

再后来,背负的行李粮食消耗大半,随行杀掉部分马匹用器皿煮了一锅汤,剩下不多的肉块分到每个人的背囊里。陈渠珍抱着西原共骑一匹马,把皮子裹在两个人身上,相互温暖。他跟她讲他的故乡凤凰,描述那个山水静默的城镇,雨天撑着纸伞路过的石板街,湘江河畔打鱼的船夫。他离开故土颠沛得太久了。西原握着他的手,她只有他一个了,她永远离开了她生活的土地,像大雁一样从北往南。

她跟他讲草长莺飞,跟他讲冰雪消融,跟他讲春光明媚,跟他讲一切充满希望的事物。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人性的恶劣兽性也渐渐显现。随行的有个藏族少年,年少孱弱,在雪地里困顿太久,只欠那么一倒,就会永远埋没在这里。陈渠珍的部下红着眼睛,跟他们曾经猎杀过的落单的狼一样,对肉充满欲望。现在是对这个孩子。陈渠珍从来没想过吃人,他也不能想象人怎么能吃人呢!他哭着跟他的随行说,杀了这个孩子,这么多人哪里能够,为什么要做伤损阴德的事情呢?

部下默然不语。他看着他们,眼泪掉下去,他不知道2980万公顷的羌塘高原还要多久才能爬出去。和西原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无数次闪过就这样冻死在这里,一步也不要迈出去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西原吻着他的耳朵,字句清晰:“我们已经走了五个月了,再远的路也只剩下那一篑了。大雪之外的世界想来是春季了,天气渐暖,很快就会有藏羚羊、野兔、牦牛出来了。你、我都可以出去。”她的话语坚决,不曾有过丝毫停顿。

他们走,咬着牙齿往深处走,只要方向对了,再广阔的世界也能跋涉到尽头。这是仅存的信念了。

断粮两天了,就剩下一小块肉干,陈渠珍从行囊里取出来,和妻子西原分食,勉强安慰火辣辣烧灼的肠胃。她把肉放到陈渠珍手心里,一句话不说,要看着她的丈夫把最后一点肉食吃尽。陈渠珍硬塞到她手里,西原依然拒绝,她的心坚硬如同千年积冻的硬土。

她哭了:“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她把肉高高举过她的头颅,送到他的嘴角,她要他吞下这最后的一点生命,“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

西原在大雪呜咽里,要她的丈夫活,哪怕没有了她。

06

好多年以后,陈渠珍回到了湘西凤凰古镇。中原大地上军阀混战,饿殍千里,他只看护着这片故土,偏安一方。他重文教、严治军、兴修水利,乡民们把他称作“湘西王”。他倔强,脾气又硬又臭,得罪了陈诚,对待蒋介石也是拂袖而去。他与这个弱肉强食的国家格格不入,屡屡碰壁,被人冷落。

只是谁也不能叫他低头,昔日那个横穿茫茫羌塘的少年军官,已经成长为一代枭雄。

他有了妻子,生养了几个儿女,种花养草、弄子膝下。教他们诗书礼仪,教他们勤劳善良,要他们一世平安。他会在小雨淅沥的夜晚,抱着孩子们坐在屋檐下跟他们讲故事,讲一个叫羌塘的大草原,讲一群人跋山涉水重归故土。他的故事里隐去了姓名,改掉了残忍,留下了满卷的温柔。

有人说他不图富贵,教学安民;也有人讲他杀人如麻,残暴桀骜。可这些对他已不重要了,他二十多岁越过了生死戈壁,见过了同伴啃食同伴,在冰雪覆盖的平原上无数次遇见死亡。心里如同羊卓雍错的湖水,照见了前世,映出了今生,平静安宁。湖水里有一张脸,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陈渠珍细心地给他的孩子们取了名字,他挑了“元”字从他们的辈分。他会不顾风雨地带着孩子们去大河旁,找一处简单朴素的坟地。湘江里的流水哗哗啦啦,沙鸥翔集,他只跌跌撞撞站在那里,跟孩子们说:“没有你们西原妈妈,就没有我。”

他要他们叫她西原妈妈,“元”与“原”本是谐音。

他的心里存了一座茫茫的艽野,荒芜了一处小小的土丘。相期始终。

1952年,陈渠珍病逝于湖南长沙,享年七十岁。

07

西原一到西安就病了,是在1912年的夏天。一百一十五人,只剩下七个人走了出来,横穿了生死荒地。西原耗尽了心力,来不及看一眼繁华如海的中原大地就染上了天花。她躺在床上,等候为生计在外奔波的陈渠珍归来,只有他。

她吃不下东西,体力衰竭,想喝一碗牛奶,陈渠珍便奔入集市倾其所有为她买来。他在乎她。西原在早上哭着跟陈渠珍说:“昨天梦到阿妈喂我喝糖水,被呛到了,梦到这个梦境在藏人的风俗里一定会死。”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她的男人抱着她,想给她被衾里没有的温暖,她把眼泪滴到他的心里去了。陈渠珍取出那只珊瑚山,在漫漫长路上已经被压碎,他奔走求告,卖了十二两银子。他要救她,倾其所有要救她。只是西原一路护佑着他,早已是油尽灯枯了。

四更天的夜晚,西原叫醒陈渠珍,伸手抚摸他的脸:“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她流干了泪水,只能护佑他到这里了。陈渠珍抱着他的妻子,号啕大哭,从深夜到凌晨,心里锥刺刀割。

他在天亮时离开,找认识的人哀求苦告,他连收殓西原的钱都没有。一路走一路哭,回到家见到妻子躺在床板上暝然长睡,痛彻心扉,只能大哭。他葬掉了生命里的西原,一并葬掉了关于春天里的美好。他像个孩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在街上走,只顾追忆。

他想起在波密的战场上,西原跳下石坎,朝他伸出双手:“跳下来,我接着你!”在横尸遍野的土地上她稳稳地抱着他。

他想起在箭矢如雨的马前,西原伸手攥住飞矢;在寒冷彻骨的水里,是西原背负着他逃出绝境。

他想起在快要死绝的大雪纷飞里,西原流着眼泪告诉他:“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你。”

她在春天的草原上策马奔驰,扬鞭呼唤陈渠珍的名字,跳入他的怀抱。付出太多心力的爱情,要么不能长久,要么不得善终。她像一盏酥油灯,燃灭了自己的十九岁。她是陈渠珍的妻子,是他信奉的度母,护佑着丈夫此生平安。

“愿君归途珍重,幸勿以我念。”她在生命的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

他回去了,却永远丢失了西原活着的春天。

他们的爱情

文 姜羽桐

爷爷用竹篱笆围成一块他和奶奶的心田,

在上面遍植瓜果蔬菜,等开花儿的季节来到,

仿佛就是一束束柔软娇嫩的玫瑰捧到眼底。

那是爷爷生活的年代里最浪漫的事情。

01

好像从我有记忆起,老屋的模样就不曾变过。它选的位置好,往前百十步就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哗啦啦响个不停。岸边青草蔓蔓,枝枝叶叶上沾染了蒙蒙水汽,调皮的孩子一脚踹上去就是一阵小雨。近水的地上疯长着猪草,叶子宽厚肥实。我年幼的爸爸和叔叔放学回家后,一声不吭地提了镰刀甩着竹筐去河边砍猪草。奶奶这时候就在院子前割摘青菜,怕她两个小儿子不听叮嘱跑下去玩水。仿佛老辈儿人都晓得这沉沉的水里酣睡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河妖,静默着却随时准备跃起来伤人。

河水深沉厚重,就好像这个村里人们的性子。乡民一辈子沉默寡言,白天扛着锄头出去,傍晚甩着酸乏的胳膊从田里爬出来,摇落的太阳掉色儿似的在他们脸上染了一片红,咧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往家走。爷爷就这样守着面前的田地,弯腰趴在几亩土地上耕种了一辈子,他把头低在泥上能听见小麦发芽的声音。他皱纹遍布的脸,皲裂到可以瞧见血肉的手掌抚摸过多少绿色的芽儿。

爷爷是曾祖父的第二个儿子,娶了奶奶后就搬出那个大家庭,跑到村口的河边住下了。这栋老屋也就是在这时候盖起来的。爷爷去砖窑厂一块一块把青砖拉回来,他担心磨坏了小褂子,就在夏日里赤裸着上身在镇子与村落间来来回回。我长大以后也曾独自前往镇上,用了两个小时跑到镇上,累得跟狗一样坐在地上往嘴里灌汽水。我回望那条早已经翻新重造的马路,难以想象几十年前一个年轻人是用怎样的力气把一块块砖头拉回去的,他脖颈上掉落的汗水有没有压弯脚下的荒草。除了零零散散骑过的自行车,在那个灰蒙蒙的时光里,陪伴爷爷的想必只有一路静静流淌的河水。

刚刚嫁给爷爷的奶奶那时候是个漂亮的姑娘,她喜欢安静地坐在阳光下给爷爷纳鞋底,一针一线穿过硬实的鞋板。从爷爷,到父亲、叔叔,再到我,脚上都曾踩着奶奶纳的布鞋走在大地上,与土地亲密接触。快七十的奶奶已经不能把线穿过针眼了,可爷爷大多数时间里脚上还是穿着奶奶给他绣的黑布鞋,说是舒服。盖房子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就在没完工的屋子旁搭个帐篷,农村秋天的夜晚冷得冻人,爷爷就把奶奶的手揣进怀里焐着。他不敢睡,仔细盯着院子里散落的家什儿,睁着眼睛看到天空浮起了鱼肚白才睡去。

瓦匠是和爷爷同村的玩伴,有了这层关系,干活儿格外卖力。爷爷一句话不说,只是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他,两个疲累了一天的年轻人坐在满布星星的天空下喝酒。爷爷用筷子把油水多的菜推到瓦匠碗边,自己一口一口喝着黄酒,他说这个当饱儿(土话:抵饿)。爷爷就这样子白天、黑夜、白天,虔诚地盯着他的家从这块他生长的土地上活起来,鲜活地立在他的眼睛里。

屋子盖好的那天,爷爷请左右邻居吃了顿简单到没有荤腥的饭菜。他把曾祖父请到主位,举起酒盅对着一桌的人,连着灌下去三杯。他一句话没说,酒杯放下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那天他醉了,跟迎娶我奶奶的时候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他在这栋屋子里,成为一家之主;在今后的几十年里生养了他的孩子,也抱了孙子。我不晓得被时光渐渐催老的爷爷是不是还能想起那时候的心情,要是他还愿意讲,我一定搬着凳子老老实实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02

有一棵春天开花的桃树和一棵每年秋天都往下掉果子的柿子树,屋后还有一架葡萄藤。我五岁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每年春夏之交,奶奶站在凳子上把青桃子拧下来搁到盐水里泡。家种的桃子和别人家卖的不一样,没有卖的那么大,也不是很糯香,可一口咬下去却脆脆甜甜的。我时常捧着啃了一半的桃子,望着奶奶从屋里抱着湿漉漉的衣服,一件一件晾晒在院子里。她站在院子中央,阳光照下来,衣服上的水滴落下来,像是夏天的太阳雨,迷蒙了黄澄澄橘子一样的日光。

爷爷上头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等到他结婚的时候,曾祖父已经掏空了家底给长子成家,能给爷爷的只剩下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这在祖辈生长的农村也是很常见的事情。爷爷穿上他压在箱底洗得有些泛黄的白褂子,跟人借了一双不知道年份的皮鞋,打扮得不伦不类骑着自行车去接奶奶了。

农村的老家曾经有着老辈传下来的迎亲风俗。新郎穿着洋气的衣服,用借来的摩丝擦得头发油亮,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去女方家接新娘。新郎官儿会喊上几个稳妥的朋友,一个个打扮得干净利索,七八个人在田垄旁的小路上唱着土歌,欢天喜地地往新娘家奔去。回来的时候,新娘坐在新郎官儿的车后座上,低着头,手指在火红的裙摆上拨弄缠绕,像是河水两边缠绵不放的三月柳枝。他们一路走,鞭炮一路响,绑在车后的嫁妆上开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

如今这样娶亲的早已不见,我也还是三四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奶奶抱着我,让我坐在她的臂弯上,用手指逗我的脸:“那时候呀,你爷爷就是这样娶奶奶的,于是就有了你爸爸。”模模糊糊,我似乎见到好多的人,好多的红色,好多的声音追逐着那辆漂亮的自行车往远处跑。我伸手去够,奶奶的臂弯把我箍在怀里,我也只能咿咿呀呀地说着现在已无从记起的话。

现在,我偶尔也会去想,爷爷和奶奶是在怎样的季节相遇,是春光明媚,还是阴霾满天。

爷爷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知道埋头摆弄粮食,可他又不是那种不晓得疼人的男人。奶奶是下放的城市户口,之前的十几年都在城里长大。虽然小城不大,但连镇子也不常去的爷爷,只怕想起奶奶的从前会很内疚。他就像越剧里面长工娶了地主的女儿那样不知所措,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对奶奶好。

桃树、柿子树,还有葡萄架就是在这时候搭起来的。爷爷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他小心侍弄着这些不得了的树苗,冬天早早地用秸秆围起来保暖,初春又常常担心受冻。他总是嘀咕着,等到结果了就能让奶奶夏秋都吃上果子了。等到熬过了第一年,第二年桃树开始开花结果的时候,爸爸也在那个结着青黄不熟的果子的季节出生了。那是1969年。

爷爷捧着家里的大瓷花碗,上面粗劣地画着福禄寿三星,怎么瞧都是一团喜庆。他喜滋滋地蹲在门槛外,碗里搁着比平日多一倍的饭量,他低头扒饭,时不时还抬头冲着小树笑一笑,憨傻呆痴。

这都是奶奶那时候常常骂他的。

03

爷爷读过高中,他的几个兄弟也都读完了高中,我的四爷爷还离开家乡出去当了几年兵。在我渐渐快要记不清曾祖父模样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的祖辈是很了不起的农家人。爷爷这样的“高学历”,很容易在村里担任了会计,当然,这也和他死板的性格有关系。

春节在老家,奶奶和爷爷一个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在房间里听黄梅戏,还为这个针尖麦芒地斗过嘴。奶奶抱怨爷爷:“他管着菜油,别人去的时候都好说话,我拉着你爸爸去的时候他干脆叫个生人来。一点儿都不肯多给些斤两。一辈子的死犟骨头,老东西!”

爷爷头都懒得转一下,回了句:“就你晓得!”满屋子的后辈们只觉得好笑,对于饥饿是不会有感觉的。

农村人家几乎都是要养几头猪的,一年到头就指望杀了猪换点钱贴补家用,年三十晚上桌子上也能摆碗白菜炖猪血豆腐。爸爸到现在每到冬天,就喜欢往锅里面搁辣椒,就着大白菜,偶尔也有粉条,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咽。这里面几分是感情几分是爱吃,我一点也不晓得。

爸爸说,他有一次放学回家,跟我叔叔绕路从田里走。他们走得很慢,胃里面空空的,只剩下火辣辣的空气,仿佛肠胃在消化内脏,多用几分力气就要栽跟头似的。他们上学都要背着小竹篓子,回家的时候可以顺便割几捆猪草回家喂猪。爸爸比叔叔大一点,他一把一把地割下来,蓬松着丢到叔叔的竹篓里。轮到自己时,都是使劲儿往下压,压得密密实实一层又一层。

田地都还是公家的,也还是算工分的年头。爸爸拉着叔叔小心地绕着长满芦竹的河水,只顾往前迈着步子。那次,他们蹲在种着胡萝卜的地里拔了两根,在袖子上蹭了蹭就忙不迭往嘴里塞。后来叔叔说,最大的那根爸爸给了他。胡萝卜多漂亮啊,橙黄色的皮,举在手里就像半边的夕阳那么好看。这一幕被村里一个路过的人瞧见了,捉住了兄弟俩,告到队长那里说是偷了集体财产。那路人爸爸认识,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和这位邻居叫了声“早上好”。队长瞧了瞧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兄弟俩,把他们喊进屋子里,偷偷地把胡萝卜塞到爸爸的袖子里,还嘱咐要拧好袖口,走路的时候不要跳。

爸爸那次挨了有生以来最疼的一次打,爷爷是直接用竹板子抽的,屁股和胳膊上没一块肉不是鼓起来的。爷爷一边打一边擦眼睛,恨自己也恨爸爸。奶奶把兄弟俩拉起来,给他们洗洗屁股擦擦脸,让他们睡下了。我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爷爷应该不是因为爸爸偷了两根胡萝卜而打他的,总该有点别的什么。

现在家里煮饭还会丢几根胡萝卜进去,妈妈在饭前挑出来放在盘子里当一道菜用,还是红红的样子,散着大米的香味。爸爸说他还记得那个队长的手,枯瘦皲裂。他前几年遇见了,都还会给那位老人家递烟。

爸爸也都还记得爷爷在油灯下捂着脸哭过,他趴在蓝布门帘子后偷偷瞧见了。

04

老屋左边一小块田是自留地,种什么都是自家决定的,在恨不得把土捏成米粒的年代,人们几乎都种上了粮食。爷爷去河边砍了好几捆芦竹,一根一根翠绿的模样在太阳底下晒成了灰褐色,他在某个早上用芦竹围着土地圈了个篱笆地。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地上,有种饱饱的感觉。

爷爷不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他也不适合干农活,属于一年到头收支相差无几的农民。他在篱笆地里种满了蔬菜,绕着竹篱笆长起了豌豆,来年还种下番茄,地里栽着山芋,屋顶上盘着南瓜。每年夏天都是粉花、黄花,在阳光下漂亮得扎眼,大翅膀的菜蝶蹁跹飞舞。

家里的饭桌上也时不时能吃上几口新鲜蔬菜,不多,他那种种法收成自然不会很好。奶奶也不责备他,饿的时候也想过来年种上粮食,等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又任由爷爷去摆弄那些菜苗了。奶奶和爷爷在一起当了一辈子的庄稼人,还是没有瞧够这些粉嫩的花朵,打心底里喜欢。

爷爷用竹篱笆围成一块他和奶奶的心田,在上面遍植瓜果蔬菜,等开花儿的季节来到,仿佛就是一束束柔软娇嫩的玫瑰捧到眼底。那是爷爷生活的年代里最浪漫的事情。

05

1986年我的爸爸离开家,出去跟一位漆匠学手艺,十七岁就开始走南闯北。从沿海的小村庄跑到武汉、石家庄,到过无锡,也在山西待过。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爸爸和叔叔个头都不高,可能是从小就出去闯荡,爸爸像极了爷爷的脾气,叔叔从奶奶的性格。父子两个都是死犟、死臭的脾气,经常有瞧对方不顺眼的时候,话少,也不晓得如何去关心对方。这点我又像极了爸爸。

留了八字胡的爸爸,拎着跟他相差不多重的行李,沿着那条河往公路上走。爷爷跟在他后面,显然没儿子跑得快,谁都要忘记这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了。爸爸急着要离开这个小村庄,离开这个带给他无尽穷苦的地方,他要见识一下外面的繁华世界。他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啊。

爷爷陪着他的长子走了好远,我能想象他们一路上是没说什么话的。

路旁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汽车,那时候还没有私家车,都是跑运输的卡车。爷爷的那辆自行车已经破破烂烂了,搁在院子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任凭雨水冲刷,锈迹斑斑。他们就这样一个昂首阔步地走,一个稍后一点跟着。河畔还是吹着几十年前的风,湿湿凉凉的,好像隐约可以在冬末瞧见河里的绿浮萍。

到了十字路口,爷爷拉着他的长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圆盒子递给他:“你妈妈担心你出去后,衣裳破了不晓得缝补,这针线盒子你收着,到时候哪怕请你师傅帮着补一下也好。衣服破点、补点不要紧,干净就好。到了那儿记得写张电报回来,别让你妈妈担心,太苦就回来,别舍不得吃饭。我和你妈妈还不要你养活。”

爸爸只晓得点头,他握着爷爷的手,接过针线盒子不松手。他想多摸一摸自己爸爸的手。

爷爷倔强了一辈子,连嘱咐儿子、担心儿子都要借着奶奶的话说出来。他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

远处轰轰隆隆开来了汽车,父亲一下子跳上去,跌跌撞撞跑到靠窗口的位置坐下,只为了朝爷爷挥挥手。隔着窗户他叫了句:“爸,回去吧,我到地儿给你发电报。”

半透天边的残阳铺红了车厢,灰色的尘埃吊在空气里被染成了黄金蛾子。爸爸摸了摸脸,然后哭了。他跑到那个他向往的繁华大城市,瞧了无数的夜景,看了流淌的车海,却总是记得爷爷拉着他走过的夜路,那里跌跌撞撞没有路灯,一脚下去就是个大跟头。

他会想爷爷每次去镇上都给他们兄弟俩带回来的话梅糖,摊在掌心里只有少少的五颗;他会想爷爷弯着腰在土地里耕种,弟弟会不会记得中午送一壶水过去;他会想老家有没有铺好门前的土路,妈妈走在下雨的田地里会不会崴了脚;他会想妈妈给他洗过的衣裳,穿在身上还有洗衣粉的芳香。

他有时候看着斑斓的大蝴蝶发呆,仿佛望见了老屋旁飞舞的大菜蛾。

爸爸到底还是回家了,回到离他家乡不远的小城市里,在艰难的日子里颠沛着。他闲下来也可以骑着车用一个多小时回去帮爷爷奶奶农忙。在这座城市里,他很快遇见了我的妈妈,在1993年的秋天,爸爸套着明显不合身的棕色呢子大衣和妈妈结婚了。鲜艳的西装上有两只高高的垫肩,恍惚瞧着像是大孔雀斗艳时骄傲的头颅。

酒席上爸爸敬了爷爷奶奶一杯酒,和我爷爷敬我曾祖父一样。

爸爸低低地喊了一句:“爸,妈。”

06

有了我以后,爸爸和妈妈只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具跑到小城里奋斗,青菜豆腐汤勉强糊口。我五岁前都跟在爷爷奶奶身边,我闹腾,半夜会尿床、会哭,奶奶只好睡到半夜就起来给我收拾,忙不迭冲了奶粉递到我嘴边,睡觉自然不能踏实。那时候爷爷还在砖窑搬砖,天不亮奶奶又要起来给爷爷热早饭,顺带着连午饭做好让他一并带去。

后来我三岁的时候,叔叔家的孩子也送到奶奶身边。爷爷把那辆磨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老凤凰拉出来,用砂纸细细打磨,上油晾晒,硬是拾掇得崭新发亮。奶奶不敢骑这种前面带横杠的车,它又高又大,出远门只好让堂弟坐前面,嘱咐我抓好了她的衣襟,慢慢悠悠在田间小路穿行。倘若遇见车,她会慌不迭地跳下车,像只受惊的兔子。我想奶奶的脚在车上是够不到地的,前后各一个孩子她该担着多大的心思。

爷爷农闲的时候,也会坐在院子里用刀片削竹子。我至今不晓得那玩意儿叫什么,只是一个竹筒子,里面用绳子缠绕了一根筷子,拉的时候呼啦呼啦可以听见风鸣,我的童年没有别的玩具,唯有爷爷年复一年给我做这个。什么时候他不再给我做了呢,我已经无从想起。

天气如果晴朗起来,爷爷和奶奶就会骑着车载我和弟弟去小舅爷爷家。农村人家喜欢吃饺子,也喜欢热闹,三五个孩子在桌子底下追逐打闹,大人们站在桌前收拾菜馅,包饺子。热饺子上来,奶奶总是端一碗送到她母亲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奶奶和爷爷互相扶持着走很远的路,他们相濡以沫过了半辈子的苦日子,幸福甜蜜都已经云淡风轻地跑到生活里去了。

我和弟弟吃过青桃子,眼巴巴等过柿子落下来,偷偷拧过屋后的葡萄,尝过了爷爷在年轻时给奶奶遍植的心意。可我长大以后,桃树生了蛀虫,早两年爷爷还打药水,后来只剩下了半截枯木。半枯的桃树爷爷也没舍得砍去,就让它站在不远处的柿子树旁,静默春夏秋冬。我在一个梅雨时节移了一株山茶花回去,小心地栽在面阳的桃树旁,居然活了,第二年就开出三朵素净淡雅的花儿。

奶奶掐了一朵花搁在房间的花瓶里,爷爷每天都往里面添点儿水。

“把屋外的干柴抱点回来,这天儿看起来要下雨了。”奶奶冲着门外的爷爷喊。

“早就收拾到灶前了。”

可更多的是晴天,爷爷和奶奶就靠在他们年轻时筑造的屋子前晒太阳,院子里飘着他们洗干净的衣服。从前有过爸爸和叔叔的,有过我和弟弟的,到现在又变成他们的衣裳。我用相机给他们拍了一张彩色的合照,很凑巧那株柿子树伸进来一枝绿芽,奶奶搀着爷爷的胳膊笑了。

爷爷现在七十有一了,奶奶也六十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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