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说根脉
盛 慧
在岭南大地上行走,令我心醉的是古老的祠堂。“青砖祠堂石板路,水田鱼塘绿蔗林,古树榕荫卧水牛,喧闹嬉戏鸡鸭群”。信步走进一个村落,总能在郁郁葱葱的古榕旁,在三三两两的芭蕉旁,在碧波荡漾的河涌边,偶遇它们古朴的身影。漫长的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沧桑,经年的雨水在它们脸上留下霉点,时光的牙齿将青砖的墙面啃噬得凹凸不平,但它们依然气宇轩昂,光彩照人。
祠堂是岭南大地上的优雅建筑,恢宏的格局、硬朗的线条、庄重的氛围、繁复的雕花……让人肃然起敬。大部分时间里,祠堂是寂静的,天井里蓄满时光之水。每遇节庆,祠堂开始喧哗,子孙集结于此,在袅袅青烟中,缅怀祖先功绩。每遇喜事,祠堂里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先辈们的荣光,被一代代地铭记,一代代传承。
岭南人聚族而居,族必有祠,宗必有谱。这样的生活方式,已延续千年。岭南人对于宗族文化的推崇,与先民迁徙历程密不可分。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则是意外。对于最初迁徙者来说,总希望有一天可以还乡。可转身即天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子孙离故乡越来越远,家永远回不去了,他们的乡愁成了永恒的乡愁,只能期望子孙们永远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使一族如一家,一家如一人。”祠堂是维系宗族的根,这个根,不仅仅是指血亲意义上的根,更是文化的根、道德的根。我们常常说,人不能忘本,那么,这个“本”又指的什么?《大戴礼记》中有言:“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而“报本之礼,祠祀为大”。祠堂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其首要功能在慎终追远。
这种追远,又分为几个层次。首先是对于根的追思。“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不仅仅是一个哲学层面的命题。翻开岭南各个氏族族谱,可以看到清晰的迁徙路线。岭南人这种根的意识,极其强烈。对于迁徙者来说,身体虽然离开故乡,但是心却永远怀念着故乡。大兴土木,建造祠堂,就是要告诫后人,即使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地,不要忘记出发的地方。其次,是缅怀祖先的功德。迁徙的道路,漫长而艰辛,创业的过程,曲折而辛酸,祖先筚路蓝缕,掘石筑巢,垦荒造田。纪念祖先,其实就是要继承祖先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精神的居所。
“国有史书,邑有县志,民有家谱。”一本族谱,就像一条河流,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来处,记录着一个家族的血脉。泛黄的纸张上,每一个娟秀的名字,都是一条支流。对于游子来说,行囊中最珍贵的就是族谱,在岁月长河中,在迁徙征程中,离散似乎不可避免,那些失散的亲人,正是通过族谱重新回归到家族怀抱中。
作为全国最大的侨乡,祖籍广东的海外华人华侨有三千多万。寻根问祖、认祖归宗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在网上读到一个帖子,发帖者是一个在美国的关姓华侨,他写道:“曾祖父于1909年离开南海九江镇柳木村、移到越南河内市继家业养鱼苗。到越南时,行李中有一本族谱,但不幸被陌生人偷了。后来,一家迁到了美国,曾祖父也去世了,于是变成忘宗忘祖的状态,像无家可归的鸟,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家族。”帖子后面,许多热心的关姓族人回帖,在大家帮助下,他终于如愿以偿,在族谱中找到曾祖父的名字。言虽寥寥,却是密密匝匝的滚烫乡情。读完帖子,我早已泪眼模糊。血缘的力量,如此强大,即使远在大洋彼岸,也无法阻挡。思乡的情怀,如此殷切,即使过去一百多年,仍然没有凉却。
还乡是一个温暖的词语,也是一个悲壮的词语。我曾听人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和他的朋友相约一起漂洋过海,出外打拼,临行之前,新婚妻子哭了一夜,他答应妻子一定努力奋斗,让她过上好日子。此去经年,妻子独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哭瞎双眼。她每天坐在村口等待丈夫归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已是白发苍苍,仍无丈夫音讯。她不知道,丈夫早已客死他乡。又过了许多年,他的朋友事业有成,衣锦还乡。朋友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一起出去,一起回家。朋友将他的遗骨藏在枕头中,带回故乡……
有多少离人,就有多少乡愁。乡愁是需要栖息地的,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故园是乡愁永恒的居所,藏在内心最温柔的角落。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自己的祖籍;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自己的乡音;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能听到故乡的房子在风中歌唱。那些被风雨剥蚀的老房子沉默不语,无论游子身处世界哪个角落,它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他们归来……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对于族人来说,祠堂如一团燃烧的熊熊烈火,时刻温暖着心扉。对于离乡的游子来说,祠堂则是回家的路标,每一间祠堂门前的幽径,都像是一条条脐带。子孙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得多远,总会像归鸟一样,回来寻根问祖,寻觅最初出发的地方。
百年一日,一日百年。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走,一代一代的人,在这些村落里繁衍生息。
白云悠悠,岁月无声。寂静的午后,空荡荡的青砖祠堂里,散发出一缕缕历史的沉重气息。它仿佛有一种魔法,走进去,会让人心安,让人沉醉,久久不愿离去。
美国作家辛格曾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根的时代。”我常常在想,如果心中有一座祠堂,那么,他的内心就有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