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头皮在唱歌
我在高三那年得了失眠,从此便再也没治好。失眠是绝症,治不好,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特别把这病放在心上,失眠的时候总是焦躁不安,甚至急了还能哭湿枕头。后来我就慢慢习惯了,甚至有时把这当成一种馈赠。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是澄明的,思想也是干净的,失眠的时候我总能让自己从白天那浮躁而拥挤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能想清楚很多事情,做出很多决定。
听说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沾枕头就睡。失眠的人说到底其实是小心眼,说好听些叫放不开。今天看见一个朋友把签名改成了“小杯易满,小量易怒”,失眠便是这小量引起的。能引起我失眠的原因有很多,开心了失眠,难过了失眠,激动了失眠,委屈了也失眠。这失眠就像是我的密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出来与我谈谈心。
我总是喜欢说起我第一次失眠的经历。三年前的一次午休时看了一篇意识流小说,于是就再也不能与失眠分离。而一次次的失眠感受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艰难而持久。每当周围传来或轻微或沉重的鼾声时,我总会拼了命地想让自己也赶紧进入到睡眠中,但往往是头和眼睛都疼得不行,思维却无比清醒,我的膝盖在失眠时也总是格外疼。就在这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我经常咬着被子哭,蒙着被子哭,或者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手。晚上的身体对于疼痛并不那么敏感,偶尔醒了还能看见自己昨夜掐出的紫色伤痕。
失眠是种病,在失眠时不自虐是一种能力。从某天开始,我开始听头皮唱歌。我不知道不失眠的人有没有这种感觉,头躺在枕头上,然后头皮里有一根弦就拼命地唱起歌来。它扑扑地跳动,不停地跳动,时快时慢。你越是紧张它跳得越快,你越是想摆脱它,它就越是拼命地表演。你向左侧着躺,它就在你左脑袋上唱;你向右侧着躺,它就在你右脑袋上唱;你平着躺,它就在你后脑勺上张牙舞爪地弹跳,嘣嘣嘣,嘣嘣嘣。头皮一开始舞蹈,这夜便注定要失眠了。后来我就跟着这节奏开始舞蹈了。它嘣嘣嘣地跳着,我也就嘣嘣嘣地在心里跟着它舞动;它一直这样下去,我也就一直跟着它跳舞。这时候我总是有种胜利感,最大的胜利不是战胜它,而是根本不抵抗它,反倒与它一同舞蹈,比它更享受地享受折磨。嘣嘣嘣,嘣嘣嘣,我觉得那声音大得惊人,枕头里的棉絮都被它敲击得弹起弹落,但周围人一点也无法察觉我的音乐与快乐。大家都在梦乡里,安静而沉默。
等我慢慢适应这位朋友的频繁拜访之后,我便也渐渐找到了与它更加平和的相处之道。我开始在深夜默默地等它。有时它来,有时它不来。不管来与不来,我都觉得这是世上最平凡的一件事,没有必要失望,更没有必要感激。每当它来了的时候,我便与它谈谈心里话,说说我对未来有多怕,说说我对现在有多喜。
每次出门之前,大到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小到出门看场电影,我都是要与它谈谈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喜欢各式各样的挑战和变化,我期待各种不确定和未知感,后来我发现我是怕极了改变。每当第二天要出门的时候,我那天晚上便会默默地与失眠相伴。有时候我会跟它谈谈未来的计划,有时候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对卧着。我想又或许是我对未知的一切充满了极度的崇拜,才会每次都这样神秘地朝拜。不管怎样,我总是会习惯性失眠。
我想人在黑夜里与在白天是不一样的存在。黑暗总能激发出人体内不一样的自己,或者说是最真实的自己。没人需要在黑暗里伪装,那赤裸裸的坦诚便是人最真实的样子。我曾在被人诋毁之后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号啕大哭,路灯昏黄的灯光远远近近,然后我就想拿个酒瓶子砸碎了,然后吧嗒吧嗒地抽根烟。等我走到超市的时候,忽然明亮的灯光打到我眼睛里,我瞬间觉得不想那样颓废了。超市大叔一如往常那不算亲切但充满笑的脸庞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我拿了瓶牛奶便结了账。
走出灯光,再次回到那漫长而沉醉的黑暗的时候,我觉得我又变成那个蹲在马路牙子上被人把真诚踩了一地的傻姑娘。我觉得那光明带给我们理智和力量的时候,也带来了一张画皮,那么美丽又那么丑陋。
失眠的时候总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许是想一个最亲密的人,有时也会想一个最憎恶的人。人在失眠时的感情最脆弱也最诚恳。那袒露在黑夜中的心脏是最干净而真实的。我总在黑夜的时候愿意去原谅所有的伤害,因为在黑夜那吞噬般强大的力量的感召下,人能看开很多事情,也愿意不再计较很多事情。在黑夜里,人能静静地跟着深夜的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扑扑跳动的心总是被隐没在白天嘈杂喧闹的面具摩擦声中,在黑夜里,心脏和摘下面具的脸庞一样,充满伤疤但清晰明亮。听听心里真实的声音,有时候你会发现很多你追求的东西不是你想要的,很多你奔跑的路根本不通往你想去的地方。你会发现自己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着怎样尚未死去的梦。
这世界给了我们一双能在光明中看见一切闪耀夺目的事物的眼睛,然而在黑夜里那两只黑色的瞳孔却能看见这闪耀夺目的遮掩下所有的黯淡与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