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讨论
日本兵到了,向来不肯和仆人讲话的阔人,也改变得谦卑和蔼了许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没有仆人的帮助,这命怎能逃得成。在这种情形之下,王老爷向李福说了话:
“李福,厅里的汽车还叫得来吗?”王老爷是财政厅厅长,因为时局不靖,好几天没到厅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厅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预支了来。
“外边的车大概不能进租界了。”李福说。
“出去总可以吧?向汽车行叫一辆好了。”王老爷急于逃命,只得牺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车。
“铺子已然全关了门。”李福说。
“但是,”王老爷思索了半天才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离开这日租界;等会儿,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开了!”
李福没作声。
王老爷又思索了会儿,有些无聊,还叹了口气: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来不可;假如现在还在法界住,那用着这个急!怎办?”
“老爷,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吗?那么,各处就都变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费—”
“不会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爷没好意思骂出来。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说,样子还很规矩,可是口气有点轻慢。
王老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们等死?在这儿坐着等死?”
“谁愿意大睁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还不快说,你笑什么?你—”王老爷又压住自己的脾气。
“庚子那年,我还小呢—”
“先别又提你那个庚子!”
“厅长,别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厅长”的称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点也不怕,他本是义和团,听说洋兵进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给日本兵当—当—”
“当向导。”
“对,向导!带着他们各处去抢好东西!”
“亡国奴!”王老爷说。
“亡国奴不亡国奴的,我这是好意,给老爷出个小主意,就凭老爷这点学问身份,到日本衙门去投效,准行!你瞧,我爸爸不过是个粗人,还能随机应变;你这一肚儿墨水,不比我爸爸强?反正老爷在前清也作官—我跟着老爷,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总统的时候也作官—那时候老爷的官运比现在强,我记得—现在,你还作官;这可就该这么说了:反正是作官,为什么不可以作个日本官?老爷有官作呢,李福也跟着吃碗饱饭,是不是?”
“胡说!我不能卖国!”王老爷有点发怒了。
“老爷,你要这么说呢,李福也有个办法。”
王老爷点了点头,是叫李福往下说的意思。
“老爷既不作卖国贼;要作个忠臣,就不应当在家里坐着,应当到厅里去看着那颗印。《苏武牧羊》,《托兆碰碑》,《宁武关》,那都是忠臣,李福全听过。老爷愿意这么办,我破出这条狗命去陪着老爷!上行下效,有这么一句话没有?唱红脸的,还是唱白脸的,总得占一面,我听老爷的!”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爷说,“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一套废话!”
李福退了两步,低头想了会儿:
“要不然,老爷,这么办:庚子那年,八国联军刚进了齐化门,日本打前敌,老爷。我爸爸一听日本兵进了城,就给全胡同的人们出了主意。他叫他们在门口高悬日本旗;一块白布,当中用胭脂涂个大红蛋,很容易。挂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别的胡同全抢了,就是没抢我们那条—羊尾巴胡同。现在,咱们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杀也得抢;不如挂上顺民旗,先挡一阵!”
“别说了,别说了!你要把我气死!亡国奴!”
李福看老爷生了气,怪扫兴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楼上下来,她已听见了他们的讨论。“李福,去找块白布,镜盒里有胭脂。”
王老爷看了太太一眼,刚要说话,只听:
“咣!”一声大炮。
“李福,去找块白布,快!”王老爷喊。
载1931年11月《齐大月刊》第2卷第2期
更大一些的想象
要领略济南的美,根本须有些诗人的态度。那就是说:你须客气一点,把不美之点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丽轻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润着;这也许是看风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则。反之,你没有这诗意的体谅,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说别的,单是人们口中的葱味,路上吱吱扭扭小车子的轮声,与裹着大红袜带的小脚娘们,要不使你想悬梁自尽,那真算万幸。单听济南人说话,谁也梦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凉的泉水;而济南泉水的甜美清凉确是事实,你不能因济南话难听而否认这上帝的恩赐。好吧,你随我来吧,假如你要对济南下公平的判断,一个公平的判断,永不会使济南损失一点点的光荣。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极阁吧,一路之上(不论是由何处动身),请你什么也不看不听,假如你不愿闭上眼与堵上耳,你至少应当决定:不使路上的丑恶影响到最终的判断。你还要必诚必敬的默想着,你是去看个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别看你脚下的湖;请看南边的山。看那腰中深绿,而头上淡黄的千佛山;看后面那个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儿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蓝而含着金光的天空联成一体,它好像表现着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带着不同的绿色往西走呢。远处,只见天边上一些蓝的曲线,随着你的眼力与日光的强弱,忽隐忽现,使你轻叹一声:山,伟大图画中的诗料。到北极阁后面来看,还有山呢,那老得连棵树也懒得长的历山,那孤立不倚的华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适作个都城的小绿围屏;济南在这一点上像意大利的芙劳那思。你看到这几乎形成一个圆圈的小山,你开始,无疑的,爱济南了。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样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样荒伟的在远处默立,这些小山“就”在济南围墙的外边,它们对济南有种亲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们也许愿到城里来看看朋友们。不然,它们为什么总像向城里探着头看呢。
看完了山,请你默想一会儿:山是不错,但是只有山,不能使济南风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国的北方这么想罢,请看大明湖吧。自然现在的湖已成了许多水沟,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请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胜,什么历下亭咧,铁公祠咧,都没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贱,而且最恼人的是不划不摇不用篙支不用纤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驶船方法。这些咱们全不去试验,我只请你设想:设若湖上没有那些蒲田泥坝,这湖的面积该有多大?设若湖上全种着莲花四围界以杨柳,是不是一种诗境?这不是不可能的;本来这湖是个“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许多“水沟”;上帝给济南一些小山,也给它一个大湖,人工胜天,生把一个湖改成沟,这是因穷而忘了美的结果,不是自然的过错。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这是不是一个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说再想,那城墙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边,杨柳荫中修上平坦的马路,这是不是个仙境?看那护城河的水,绿,静,明,洁,似乎是向你说: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绿,没有法形容,因为它们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绿”便是这样的绿。河岸上,柳荫下假如有些美于济南妇女的浣纱女儿,穿着白衫或红袄,像些团大花似的,看着自己的倒影,一边洗一边唱?
这是看风景呢,还是作梦呢?一点也不是幻想;假如这座城在一个比中国人争气的民族手里,这个梦大概久已是事实了。我决不愿济南被别人管领;我希望中国人应当有比编几副对联或作几首诗(连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对联,可惜没有湖!)更大一些的想象。我请你想象,因为只有想象才足以揭露出济南的本来面目。济南本来是极美的,可被人们给糟蹋了。
载1932年5月《华年》周刊第1卷第4期
夏之一周间
我与学界的人们一同分润寒假暑假的“寒”与“暑”,“假”字与我老不发生关系似的。寒与暑并不因此而特别的留点情;可是,一想及拉车的,当巡警的,卖苦力气的,我还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个三两分钟到底不会耽误了上堂;暂时不作铜铃的奴隶也总得算偌大的自由!况且没有粉笔面子的“双”薰—对不起,一对鼻孔总是一齐吸气,还没练成“单吸”的工夫,虽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员。
整理已讲过的讲义,预备下学期的新教材,这把“念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作足。此外,还要写小说呢。教员兼写家,或写家兼教员,无论怎样排列吧,这是最时行的事。单干哪一行也不够养家的,况且我还养着一只小猫!幸而教员兼车夫,或写家兼屠户,还没大行开,这在像中国这么文明的国家里,还不该念佛?
闹钟的铃自一放学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没在六点后起来过,小说的人物总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脑中开了战事;设若不乘着打得正欢的时候把他们捉住,这一天,也许是两三天,不用打算顺当的调动他们,不管你吸多少枝香烟,他们总是在面前耍鬼脸,及至你一伸手,他们全跑得连个影儿也看不见。早起的鸟捉住虫儿,写小说的也如此。
这决不是说早起可以少出一点汗。在济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离开济南。早晨,晌午,晚间,夜里,毛孔永远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声“球”—那只小猫—得,遍体生津。早起决不为少出汗,而是为拿起笔来把汗吓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连汗的本身也怕。一边写,一边流汗;越流汗越写得起劲;汗知道你是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这个道理或者可以从《易经》里找出来,但是我还没有工夫去检查。
自六点至九点,也许写成五百字,也许写成三千字,假如没有客人来的话。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值得一说的是:写五百字比写三千的时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枝香烟,吸烟能助文思不永远灵验,是不是还应当多给文曲星烧股高香?
九点以后,写信—写信!老得写信!希望邮差再大罢工一年!—浇浇院中的草花,和小猫在地上滚一回,然后读欧·亨利。这一闹哄就快十二点了。吃午饭,也许只是闻一闻;夏天闻闻菜饭便可以饱了的。饭后,睡大觉,这一觉非遇见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邻居小夫妇吵架,把水缸从墙头掷过来,……只是不希望地震,虽然它准是最有效的。醒了,该弄讲义了,多少不拘,天天总弄出一点来。六点,又吃饭。饭后,到齐大的花园去走半点钟,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许期间,廿四点钟内挺两刻钟的脊骨好像有什么卫生神术在其中似的,不过,挺着胸膛走到底是壮观的;究竟挺直了没有自然是另一问题,未便深究。
挺背运动完毕,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炉子的热度高着多少?无从知道,因为没有寒暑表。屋内的蚊子还没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个澡,在院中坐一会儿,听着街上卖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静自然凉,我永远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头的唯一饮料,多喒香片茶是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九点钟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热,我永远的躺下(有时还没有十分躺好)便能入梦。身体弱多睡觉,是我的格言。一气睡到天明,又该起来拿笔吓走汗了。
过去的一周就是这么过去的;没读过一张报纸,不作亡国的事的,与作亡国的事的,或者都不大爱读新闻纸;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
载1932年9月1日《现代》第五期
广智院
逛过广智院的人,从一九〇四到一九二六,有八百多万;到如今当然过了千万。乡下人到济南赶集,必附带着逛逛广智院。逛字似乎下得不妥,可是在事实上确是这么回事;这留在下面来讲。广智院是英人怀恩光牧师创办的,到现在已有二十八年的历史。它不纯粹是博物院,因为办平民学校、识字班等,也是它的一部分作业。此外,它也作点宗教事业。就它的博物院一部分的性质上说,它也是不纯粹的:不是历史博物院、自然博物院、或某种博物院,而是历史地理生物建筑卫生等等混合起来的一种启迪民智的通俗博物院。生物标本、黄河铁桥模型、公家卫生的指导物,都在那里陈列着。这一来是因为经费不富裕,不能办成真正博物院;二来是它的宗旨本来是偏重社会教育。颇有些到过欧美、参观过世界驰名的大博物院的君子们对它不敬,以为这不过是小小的西洋牧师弄些泥人泥马来骗我们黄帝的子孙。可是,人家的宗旨本在给普通人民一些常识,这种轻慢的态度大可以收起去。再者,就以这样的建设来说,中国可有几个?大英博物院好则好矣,怎奈不是中国的!广智院陋则陋矣,到底是洋人办的。中国人谈社会教育,不止三十年了吧?可是广智院有了二十八年的历史,中国人自办的东西在哪儿?
再请这游过欧美的大人们看看贵黄帝子孙。您诸位大人们不是以为广智院的陈列品太简陋吗?您猜猜贵黄帝子孙把这点简陋东西看懂了没有?假如您不愿猜,待小子把亲眼所见的述说一番。
等等,我得先擦擦眼泪。不然,我没法说下去。
山水沟的“集”是每六天一次。山水沟就在广智院的东边,相隔只有几十丈远,所以有集的日子,广智院特别人多。山水沟集上卖的东西,除了破铜和烂铁,就是日本磁、日本布、日本胶皮鞋。买了东洋货,贵黄帝子孙乃相率入西洋鬼子办的社会教育机关—广智院。赶集逛院是东西两端,中间的是黄帝子孙!别再落泪,恐怕大人先生们骂我眼泪太不值钱!
大鲸鱼标本。黄帝子孙相率瞪眼,一万个看不懂,到底是啥呢?蚊虫放大标本。又一个相率瞪眼,到底是啥呢?碰巧了有位识字的,十二分的骄傲说道:这是蚊子!大家又一个瞪眼,蚊子?一向没看过乌鸦大的蚊子!识字的先生悻悻然走开,大家左右端详乌鸦大的蚊子,终于莫明其妙。
到了卫生标本室。泥作的两条小巷:一条干净,人皆健康;一条污浊,人皆生病。贵黄帝子孙一个个面带喜色,抖擞精神,批评起来:“看这几块西瓜皮捏得多么像真的!”群应之曰:“赛!”(“赛”是土话,即妙好之意。)“快来,看这个小娘们,怎捏得这么巧呢!看那些小白馍馍,馍馍上还有苍蝇呢!”群应之曰:“赛!”对面摆着“缠足之害”的泥物。“啊呀!看这里小脚的!看,看,看那小裹脚条子,还真是条小白布呢!看他小妞子哭的神气,真像啊!”群应之曰:“赛!”“哼,怎么这个泥人嘴里出来根铁丝,铁丝上有块白布,布上有黑字呢?”没有应声,相对瞪眼。那识字的先生恰巧又转回来,十二分的骄傲,说道:“这是表示那个人说话呢!”群应之曰:“哼?”“干吗说话,嘴里还出铁丝和白布呢?”不懂!
这就是贵黄帝子孙“逛”广智院的获得。人家处处有说明,怎奈咱们不识字!这还是鬼子设备的不周到;添上几位指导员,随时给咱们解说,岂不就“赛”了么?但是,添几位指导员的经费呢?鬼子去筹啊!既开得起院,便该雇得起指导员!是的,予欲无言!
载1932年12月《华年》周刊第1卷第38期
新年的梦想
梦想的中国
我对中国将来的希望不大,在梦里也不常见着玫瑰色的国家。即使偶得一梦,甚是吉祥,又没有信梦的迷信。至于白天做梦,幻想天国降临,既不治自己的肚子饿,更无益于同胞李四或张三。拟个五年或十年计划,是谓有条有理,与中国逻辑根本不合,定会招爱国与卖国志士笑掉门牙。生为胡涂虫,死为胡涂鬼,胡涂的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大有希望,且勿着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天长地久,胡涂的是永生的,这是咱们。得了满洲,再灭了中国,春满乾坤,这是日本。揖让进退是古训,无抵抗主义是新名词,中华民国万岁!
梦想的个人生活
谈到我个人,更无所谓。知识是我的老天爷,艺术是我的老天娘娘,虽然不一定把自己砌在象牙之塔内。这不过是你逼着我,我才说;你若不爱听,我给你换梅博士的《武家坡》。生命何必是快乐的,只求其有趣而已;希望家中的小白女猫生两个小小白猫,有趣,有趣!其余的,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完了。
载1933年1月《东方杂志》30卷第1号
估衣
在中国,政府没主张便是四万万人没主意;指望着民意怎么怎么,上哪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满洲在东南,还是在东北?和他们要主意,等于要求鸭子唱昆腔。
一致抵抗,经济绝交,都好;只要有人计划出,有清正的官吏们肯引着人民去作。反之,执政的只管作官,而把一切问题交给人民,便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举个例说,抵制仇货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反抗手段。谁去抵制?人民;人民才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货不货。通盘的看看人民的经济力量,通盘的计划我们怎样提倡国货,怎样保护国产工艺,然后才谈得到抵制。不然,瞎说一大回!
受过教育的人懂得看看商标(人家日本人现在是听中国商人的决定而后印商标牌号!),知道多花钱也不要仇货;可是受过教育的人有几个?学校里明白不用洋纸,试问哪个小印刷所能用国货而不赔钱?纸业政策,正如其他丝业、茶业、漆业……政策何在?希望印刷所老板们去决定政策,即使他们是通达的人,他们弄不上饭吃谁管?提倡国货提倡得起,而人民赔不起买不起,还不是瞎说?
在济南,抵制仇货是没有那一回事。这不算新奇。花样在这儿:不但不拒绝新货,而且拼命的买人家的破烂。试到估衣店去看看,卖的是什么?试立在城门左右看看乡下人挑或推出城外的是什么?日本估衣!凡是一家估衣店就有一大堆捆好的东洋旧衣裳、裤子、长衫、布片、腰带、汗衫……捆成一二尺厚的一束,论斤出售。在四马路单有二三十家专卖此项宝贝,不卖别的。乡民推车的推车,持扁担的持扁担,专来运买这种“估衣捆”。拿回家去,拆大改小,一束便能改造好几件衣服,比买新布—国产粗布虽只卖七八分洋钱一尺—要便宜上好几倍。
看乡民买办时的神气,就好像久旱逢甘雨那么喜欢;三两成群,摸摸这束,扯扯那捆,选择唯恐其不精,价钱唯恐其不入骨,选好之后,还要在铺外抽着竹管烟袋,精细的再讨论一番。休息够了,一挑跟一挑,一车跟着一车,全欣欣然有喜色,运出城去。
有位朋友曾劝过几位乡下同胞,不要买那个,他们一个字的回答:“贱!”后来他又吓他们,说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还是那一个字回答:“贱!”
一年由青岛等处来多少船这种估衣,我没有统计。我确知道在济南这是一大宗生意。我也知道抵制仇货若不另想高明主意,而专发些爱国连索,只多是费几张纸而已。
载1933年1月14日《华年》周刊第2卷第2期
狗之晨
东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红了东边的云。大黑在窝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许是刚才作的那个梦;谁知道,好吧,再睡。门外有点脚步声!耳朵竖起,像雨后的两枝慈姑叶;嘴,可是,还舍不得项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睁开半个。听出来了,又是那个巡警,因为脚步特别笨重,闻过他的皮鞋,马粪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为巡警是没有什么趣味的东西。但是,脚步到底是脚步声,还得听听;啊,走远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顶了顶,稍微一睁眼,只能看见自己的毛。
刚要一迷糊,哪来的一声猫叫?头马上便抬起来。在墙头上呢,一定。可是并没看到;纳闷:是那个黑白花的呢,还是那个狸子皮的?想起那狸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劲;狸子皮的抓破过大黑的鼻子;不光荣的事,少想为妙。还是那个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几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墙角么?这么一想,喉咙立刻痒了一下,向空中叫了两声。
“安顿着,大黑!”屋中老太太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总是不许大黑咬猫!可是不敢再作声,并且向屋子那边摇了摇尾巴。什么话呢,天天那盆热气腾腾的食是谁给大黑端来?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见不对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话呢,大黑的灵魂是在她手里拿着呢。她不准大黑叫,大黑当然不再叫。假如不服从她,而她三天不给端那热腾腾的食来?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着;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个狗蝇,讨厌的东西!窝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绕着圆圈找自己的尾巴,刚咬住,“不棱”,又被(谁?)夺了走,再绕着圈捉。有趣,不觉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调。
“大黑!”
老太太真爱管闲事啊!好吧,夹起尾巴,到门洞去看看。坐在门洞,顺着门缝往外看,喝,四眼已经出来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亏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输给二青的!二青那小子,处处是大黑的仇敌:抢骨头,闹恋爱,处处他和大黑过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热情地叫着。四眼正在墙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刚要抬腿;“大黑,快来,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门,门还关着呢!叫几声试试,也许老头就来开门。叫了几声,没用。再试试两爪,在门上抓了一回,门纹丝没动!
眼看着四眼独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墙头叫了几声,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上墙的本领。再向门外看看,四眼已经没影了。可是门外走着个叫化子,大黑借此为题,拼命的咬起来。大黑要是有个缺点,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见汽车快躲,见穷人紧追,大黑几乎由习惯中形成这么两句格言。叫化子也没影了,大黑想象着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严,好在想象是不费什么实力的。
大概老头快来开门了,大黑猜摸着。这么一想,赶紧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顿骂。果然,刚到后院,就听见老头儿去开街门。大黑心中暗笑,觉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头又回到屋中,大黑轻轻的顺着墙根溜出去。出了街门,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闻了闻,觉得精神十分焕发。然后又伸了个懒腰,就手儿在地上磨了磨脚指甲,后腿蹬起许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墙上,非常得意。在门前蹲坐起来,耳朵立着,坐着比站着身量高,加上两个竖立的耳朵,觉得自己很伟大而重要。
刚这么坐好,黄子由东边来了。黄子是这条胡同里的贵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声音瓮声瓮气。大黑的耳朵渐渐往下落,心里嘀咕:还是坐着不动好呢,还是向黄子摆摆尾巴好呢,还是以进为退假装怒叫两声呢?他知道黄子的厉害,同时,又要顾及自己的尊严。他微微的回了回头,呕,没关系,坐在自己家门口还有什么危险?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没敢动。
黄子过来了!在离大黑不远的一个墙角闻了闻,好像并没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时对自己下了两道命令:“跑!”“别动!”
黄子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要挨着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颤动。可是黄子还好似没看见大黑,昂然走过去。他远了,大黑开始觉得不是味道:为什么不乘着黄子没防备好而扑过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耻,那样的怕黄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为发泄心中的怒气,开始向空中瞎叫。继而一想,万一把黄子叫回来呢?登时立起来,向东走去,这样便不会和黄子走个两碰头。
大黑不像黄子那样在道路当中卷起尾巴走。而是夹着尾巴顺墙根往前溜;这样,如遇上危险,至少屁股可以拿墙作后盾,减少后方的防务。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大黑并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许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极重视这个“大”字,特别和他主人在一块的时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觉得自己至少有骆驼那么大,跟谁也敢拼一拼。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时候,他也不敢承认自己是小。因为连不敢这么承认还不肯卷起尾巴走路呢;设若根本的自认渺小,那还敢出来走走吗。“大”字是他的主心骨。“大”字使他对小哈巴狗,瘦猫,叫花子,敢张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时候对大狗—像黄子之类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里细叫几声;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时候“大”字使他甚至于敢和黄子干一仗,虽明知必败,而不得不这样牺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专仗着这个“大”字去欺软怕硬的享受生命。
大黑的长相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馁的是没有黄子那样的一张方嘴。狗的女性们,把吻永远白送给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像个子粒不足的“老鸡头”,就是把舌头伸出多长,她们连向他笑一下都觉得有失尊严。这个,大黑在自思自叹的时候,不能不归罪于他的父母。虽然老太太常说,大黑的父亲是饭庄子的那个小驴似的老黑,他十分怀疑这个说法。况且谁是他的母亲?没人知道!大黑没有可靠的家谱作证,所以连和四眼谈话的时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伤心,更不敢照镜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开。对于大黑,顾影是不能引起自怜的。那条尾巴!细,软,毛儿不多,偏偏很长,就是卷起来也不威武,况且卷着还很费事;老得夹着!
大黑到了大院。四眼并没在那里。大黑赶紧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么的全没在那里,心里安定了些。由走改为小跑,觉得痛快。好像二青也算不了什么,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时候,顶好是咬住他一个地方,死不撒嘴,这样必能致胜。打倒了二青,再联络四眼战败黄子,大黑便可以称雄了。
远处有吠声,好几个狗一同叫呢。细听,有她的声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过多少回舌头,摆过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连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过错;战败二青和黄子,她自然会爱大黑的。大黑决定去看看,谁和小花一块唱恋歌呢。快跑。别,跑太快了,和黄子碰个头,可不得了;谨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见了:小花,喝,围着七八个,哪个也比大黑个子大,声音高!无望!不便于过去。可是四眼也在那边呢;四眼敢,大黑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个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个样儿。有点恨四眼,虽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开了。虽然不敢过去,可是在远处示威总比那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的小哈巴狗强多了。那边还有个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门口坐着,连叫也不敢叫;大黑的身份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较。
那群大狗打起来了。打得真厉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呕,活该;到底他已闻了小花一鼻子。大黑的嫉妒把友谊完全忘了。看,四眼又起来了,扑过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点跳出来了,自己耗着转了个圆圈。啊,好!小花极骄慢的躲开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极了。
那群大狗打过这边来了,大黑一边看着一边退步,心里说:别叫四眼看见,假如一被看见,他求我帮忙,可就不好办了。往后退,眼睛呆看着小花,她今天特别的骄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离小板凳狗不远了,唉,拿个小东西杀杀气吧!闻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来,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扑,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气了;谁和你个小东西玩呢?牙露出来,耳朵也立起来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轻轻抓了地几下,腰儿塌着,尾巴卷着直摆。大黑知道这个小东西是不怕他,嘴张开了,预备咬小东西的脖子。正在这个当儿,大狗们跑过来了。小板凳看着他们,小嘴儿撅着巴巴的叫起来,毫无惧意。大黑转过身来,几乎碰着黄子的哥哥,比黄子还大,鼻子上一大道白,这白鼻梁看着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声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把大黑给围在当中。可是他们只顾追着小花,一群野马似的跑了过去,似乎谁也没有看到大黑。大黑的耻辱算是到了家,他还不如小板凳硬气呢!
似乎得设法叫小板凳看出大黑是和那群大狗为伍的:好吧,向前赶了两步,轻轻的叫了两声,瞭了小板凳一眼,似乎是说:你看,我也是小花的情人;你,小板凳,只配在这儿坐着。
风也似的,小花在前,他们在后紧随,又回来了!躲是来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他们全身没有一根毛能舒坦的贴着肉皮子,全离心离骨的立起来。他的腿好像抽出了骨头,只剩下些皮和筋,而还要立着!他的尖嘴向四围纵纵着,只露出一对大牙。他的尾巴似乎要挤进肚皮里去。他的腰躬着,可是这样缩短,还掩不住两旁的筋骨。小花,好像是故意的,挤了他一下。他一点也不觉得舒服,急忙往后退。后腿碰着四眼的头。四眼并没招呼他。
一阵风似的,他们又跑远了。大黑哆嗦着把牙收回嘴中去,把腰平伸了伸,开始往家跑。后面小板凳追上来,一劲巴巴的叫。大黑回头龇了龇牙:干吗呀,你!似乎是说。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还没把食端来。倒在台阶上,舐着腿上的毛。
“一边去!好狗不挡道,单在台阶上趴着!”老太太喊。
翻了翻白眼,到墙根去卧着。心中安定了,开始设想:假如方才不害怕,他们也未必把我怎样了吧!后悔:小花挤了我一下,假使乘那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