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也是最著名的古希腊悲剧之一。剧中的冲突是人的意志和命运的冲突。俄狄浦斯命中注定会杀父娶母,他竭力逃避这不幸的命运,但终于杀父娶母,受到命运的摧残。有人认为希腊悲剧多数是命运悲剧,其实不然。在索福克勒斯现存的七出悲剧中,只有《俄狄浦斯王》和《特剌喀斯少女》才是命运悲剧。但什么是命运呢?古人所谓命运往往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可是我们所说的“必然趋势”,是古希腊人所不能认识与理解的,他们把他们所不能解释的一切遭遇统统归之于命运,其实这些遭遇是社会生活中必然发生的事,是合乎事物发展的规律的。

从《俄狄浦斯王》剧中可以看出诗人是相信命运和命运的威力的,但命运问题并没有被提到首要地位,诗人所强调的是人的坚强毅力和积极行动,他认为命运是可以反抗的。

有人认为俄狄浦斯之所以遭受苦难,是因为他犯了杀父娶母之罪。这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首先分析他的性格。他很尊敬神,相信神示。他很爱护人民,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人民谋求福利。为了城邦的利益,他坚决要把拉伊俄斯的被杀案追究清楚,即使追究的结果可能于他不利,他也要追究到底。他很正直,诚实,勇敢。尽管他有一些性格上的缺点,但仍不失为一个好国王,至少不是一个暴君;因为他不象《安提戈涅》剧中的克瑞翁那样以个人意志为城邦的意志;他并不独揽大权,而是同伊俄卡斯忒和克瑞翁共同治理城邦。他是没有罪的,因为他杀死拉伊俄斯是出于自卫,当时他并不认识那老人是他父亲。即使按照公元前621年雅典立法家德剌孔的“用血写成的”严厉法典来判断,他也是没有罪的,因为他不是蓄意杀人;只不过他既已杀人,手上有了血污,将被放逐罢了。他娶母也是出于不知不觉,所以也是没有罪的;只不过他既已玷污了母亲的床榻,后果应由他担负。他曾叫人给他一把剑,想要自杀;但是他转念一想,认为自己没有罪,所以没有自杀。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使他不能自杀,即是他无颜在地下见父母。所以他只能弄瞎了眼睛,并请求被放逐。他这种对自己的惩罚,其严厉不下于自杀。这就表明他勇于担负起他应担负的责任。他既已成为瞎子,日后死了,也不至于看见他的父母。我们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他自以为无罪,即是他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960和967两行中明白的说他没有罪,这就是诗人的见解。诗人从来没有在本剧中提及俄狄浦斯的祖先所受的诅咒,从来没有说他有罪。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俄狄浦斯之所以陷入悲惨命运,不是由于他有罪,而是由于他竭力逃避杀父娶母的命运。

俄狄浦斯传说产生于初民社会。这传说包含两个主要事实,即“杀父”与“乱伦”,这两者在初民社会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为了争夺族长或巫王的权力,子杀父,弟杀兄,至亲相仇,血债累累,是初民社会常有的事。在希腊神话中,即有许多杀父娶母的故事,例如克洛诺斯杀父而得王位,天娶母(地)为妻,生12个提坦神。俄狄浦斯传说可能追溯到密刻奈(迈锡尼)初期,拉伊俄斯的悲剧恰好反映出古代忒拜城一连串争夺王位的事迹。弗莱则在《金枝》一书中说,巫王的继承须经过流血。族长衰老,不能从事生产,子杀父而代之,是合乎初民社会的要求的。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俄狄浦斯杀父一事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是具有普遍性的。既然容许子杀父而代之,那么族长或巫王的一切遗产,包括妻子在内,势必落入新王手中。在希腊人由野蛮时代跨进“文明的门限”的时候,俄狄浦斯便成了罪人,于是忒拜人,俄狄浦斯的后裔,出来替他们的先人洗罪,说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是“不知不觉”作出来的坏事,这样使这传说合理化;但“不知不觉”究竟不是个强有力的辩解,于是,为了替俄狄浦斯完全洗罪,进而把一切归咎于神,归咎于命运。古希腊人就是这样把一切不可理解的事以及人为的过失都归咎于命运,使不可理解的事成为可理解,使不合理的事化为合理。但是,如前面所说,索福克勒斯在颂扬命运的威力的同时,又强调人与命运作斗争,于是俄狄浦斯便成为一个积极行动的人物。

这剧的结构十分复杂,紧凑,完美,在古代被认为戏剧中的典范。这剧的布局有两条线索。忒拜牧人曾说拉伊俄斯死在三岔口;伊俄卡斯忒曾提及拉伊俄斯被杀的时间,他的相貌,年龄和他的侍从人数。这一切已经证明拉伊俄斯是俄狄浦斯杀死的,但是俄狄浦斯还没有想到那人即是他的父亲。这是第一条线索。科任托斯牧人告诉俄狄浦斯说,他并不是科任托斯国王波吕玻斯的儿子,而是他自己捡来的。这是第二条线索。当这两个牧人相遇的时候,这两条线索便交叉在一起,于是真相大白,证据是婴儿(俄狄浦斯)是伊俄卡斯忒交给忒拜牧人的,而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的人数则用不着问了。剧情发展得很快,先知的警告,伊俄卡斯忒的劝慰,报信人(科任托斯牧人)的解释,一步紧逼一步,使俄狄浦斯认出他的身世。除报信人突然而来之外,其他事件每一件都是前一件的自然后果。但故事本身有一个“不近情理的情节”,即俄狄浦斯作了十多年忒拜国王,却还不知道前王拉伊俄斯被杀的地点与情形。按照亚理斯多德的意见,这种情节“如果无法去掉,应当把它摆在剧外”,索福克勒斯就是这样处理的。许多后来的剧作家,例如罗马的小辛尼加,英国的屈莱顿和李,法国的伏尔泰,都把这个情节摆在剧中,但终于不能自圆其说。

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蛙》将要上演的时候,索福克勒斯的死耗才传到雅典,所以阿里斯托芬只评定了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而来不及在剧中评定索福克勒斯,只是对他表示尊敬,认为他是埃斯库罗斯所占有的悲剧首座权的正当继承者。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特别是《安提戈涅》,在公元前4世纪经常上演。古代的批评家一般都认为索福克勒斯是最伟大的悲剧家,但是他们只称赞他的艺术,对于他的政治思想和宗教观念,则很少提及。关于亚理斯多德对他的批评,前面已经提到一些。亚理斯多德还特别称赞《俄狄浦斯王》的布局,称赞这剧中的“发现”同时引起“转变”,而这“转变”又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而发生的。亚理斯多德还说,“情节的布置务求使人只听朗诵,不必看表演,也能因那些情节而发生恐惧与怜悯之情。任何人听见《俄狄浦斯王》剧中的故事,都会发生这两种情感。”罗马演说家西塞罗和希腊批评家郎加纳斯把索福克勒斯比作荷马,罗马诗人维吉尔很称赞索福克勒斯的艺术。歌德对索福克勒斯的技巧评价很高,德国批评家莱辛把索福克勒斯看得很高。法国诗人拉辛认为《俄狄浦斯王》是一出完美的悲剧。

索福克勒斯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没有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影响大。他的剧本只有《俄狄浦斯王》有人摹仿,但这些摹仿的剧本大多数都失败了,主要是因为没有能掌握俄狄浦斯的高贵的精神。小辛尼加把俄狄浦斯写成了一个冷静的人物,法国剧作家高乃依把他写成了一个自私的人物。英国诗人屈莱顿和李合写的《俄狄浦斯》简直是一出惊险剧,充满了杀人流血。只有法国作家伏尔泰的《俄狄浦斯》保存了一点古典精神,上演比较成功。直到今天,《安提戈涅》还是人们喜欢阅读的剧本;而《俄狄浦斯王》不时还在欧洲舞台上演出。

  1. 参看蔡仪著《现实主义艺术的典型创造》一文,载《文学评论》1959年第3期第89页。
  2. 第3编第2章第2节。
  3. 见《诗学》第15章。
  4. 参看《诗学》第11章。
  5. 见《诗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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