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之歌

我自己之歌

1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承担的一切你也得承担起来,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都同样属于你。

我闲游,邀请我的灵魂一起,

我悠闲地俯身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舌头,我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由这泥土这空气所构成,

我生在这里,我的父母生在这里,他们的父母也生在这里,

我如今三十七岁,身体完全健康,开始歌唱。

希望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教条和学派先不去管,

暂且退回来,满足于它们的现状,可是决不能忘了,

我一味怀抱自然,我允许无所顾忌地述说自然,

以原始的活力,谁也不能阻拦。

2

屋子和房间里充满了香味,架子上也满是芳香,

我独自呼吸这芳香,认识它也喜爱它,

那气息也会使我沉醉,但是我不让它这样。

大气并不是一种芳香,它没有那种气味,它是无臭无味的,

它永远合乎我的口味,我爱上了它,

我要到林边的堤岸上去,去掉一切虚饰,赤裸裸地,

我疯狂地渴望它接触我的身体。

我自己呼出的热气,

回声,涟漪,嘤嘤细语,爱根,合欢树,枝丫和藤蔓,

我的呼吸,我心脏的跳动,我肺部中流动的血液和空气,

绿叶和枯叶的气息,海岸和黑色的海边岩石以及谷仓干草的气息,

从我喉咙里迸出飘散在旋风里的话语的声音,

几个轻吻,几番拥抱,两臂伸出的合围,

柔软的枝条摆动时光和影在树上的嬉戏,

独自一人或在闹市中或沿着田垄和山边行走时的欢喜,

健康的感觉,正午的颤音,我从床上起来迎着太阳时的歌曲。

你以为一千英亩就很多了吗?你以为地球很大了吗?

你曾经长期用功来学会阅读吗?

你因懂得诗歌的意义而感到骄傲了吗?

今天和今夜同我在一起,你就会掌握一切诗歌的来源,

你就会有了大地和太阳的好处(还留下千百万个太阳呢),

你就会不再间接又间接地认识事物,或通过死者的眼睛,或以书本里的幽灵来喂养自己,

你也不会用我的眼睛来观察,或从我获取事物,

你会向所有各方面谛听,并通过你自己把它们滤取。

3

我听见了谈话者的谈话,关于始与终的谈话,

可是我不谈论始与终。

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开始,

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青年和老年,

将来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完美,

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天堂或地狱。

冲动,冲动,冲动,

永远是世界生殖的冲动。

对立的对等物从朦胧中前进,永远是物质和增殖,永远是性的活动,

永远是同一性的联结,永远有区分,永远在繁殖生命。

有学问或没学问的人都觉得这样,用不着仔细说明。

像最确定的东西一样确定,像垂直一样正直,紧紧拴住,用梁木牢牢支撑,

像马一样健壮,热情,傲慢,带电,

我和这种神秘,我们就站在这里。

我的灵魂清澈而香甜,那些非我灵魂的东西也清澈而香甜。

缺一则两者俱缺,看不见的由看得见的来证实,

等到后者也看不见了,又照样取证,轮回不已。

指出最好的并把它从最坏的分开,一代烦扰一代,

知道事物是十分和谐安静的,它们争论时我一声不响,走去洗澡,自我欣赏起来。

我的每个器官和属性都受欢迎,任何热心而清洁的人也受欢迎,

没有哪一寸或一寸中的哪一分是坏的,也没有哪一部分比其余的较为陌生。

我很满足——我看呀,跳呀,笑呀,唱呀;

那个紧抱着我和爱我的同床者通宵睡在我旁边,天一亮就悄悄地走了,

留给我一些盖着白毛巾的篮子,满屋子都是,

我应该迟迟不去接受和了解它们,却呵斥我的眼睛,

叫它们别从后面沿着大路向前凝望,

要回头来仔细算算,

一件值多少,两件又值几何,以及哪一件最好呢?

4

游客和探问的人包围着我,

我所遇见的人,我早年的生活,我住过的地区、城市或国家对我的影响,

最近的几个重要日子、发现、发明、社会、新老作家,

我的饮食、衣着、亲友、外表、问候、债务,

我所爱的某个男人或女人的真正的或想象中的冷漠,

我的一个同伙的或我自己的疾病,或者错误,或者金钱的损失或缺少,或者抑郁或兴奋,

战争,内战的恐怖,可疑新闻的流行,时冷时热的事件,

这一切日日夜夜向我袭来,又离我而去,

但它们不是我自己。

不顾任何拉扯,我作为我自己而站立,

站立着,愉快,自足,怜悯,悠闲而完整,

俯视,直立,或者将一条胳臂放在一个无形而可靠的支架上,

歪着脑袋瞧着,且看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既在局中又在局外,观望着,猜测着。

回过头来,我看见自己当年同语言学家和辩论家流着汗穿过浓雾,

我没有嘲笑或争辩,我亲眼看着,等待着。

5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那另一个我决不向你屈就,

而你也决不屈从那另一个。

跟我在草地上闲游,把你喉咙里的塞子拔掉,

我要的不是言语,不是音乐或韵律,不是习俗或演讲,哪怕它们最好也不要,

我只喜欢安静,你那有节制的声音的低吟。

我记得有一回在这样一个明亮的夏天早晨,我们躺着,

你把你的头横搁在我的大腿上,在我身上轻轻地滚动,

然后把我胸脯上的汗衣解开,将你的舌头伸入我那赤裸的心,

直到你摸触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把我的双脚抱住。

一种无可争议的平静和认识迅速地在我周围升起和扩展,

我知道上帝的手便是我自己的诺言,

我知道上帝的精神是我自己的兄弟,

所有出生过的男人也都是我的兄弟,女人是我的姐妹和情侣,

而造化的一根龙骨是爱,

无穷无尽的是田野里那些挺直或低垂的叶子,

它们底下那些小洞中的褐色蚁群,

以及乱石堆、接骨木、毛蕊花、牛蒡草和曲栏上的苔痕。

6

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捧着一大把递给我;

我怎样回答这孩子呀?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我猜想它是性格的旗帜,由充满希望的绿色质料所织成。

我猜想它是上帝的手帕,

一件故意丢下的芳香的礼物和纪念品,

我们一看便注意到,并说这是谁的?因为它的某个角上带着物主的姓名。

我猜想或者草本身就是个孩子,是植物产下的婴儿。

我猜想或者它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

它意味着,在或宽或窄的地区同样繁殖,

在黑人或白人中间一样生长,

凯纳克人、塔克荷人、国会议员、柯甫人,我给他们同样的东西,我对待他们完全一样。

如今我看来它好像是坟墓上没有修剪过的美丽的头发。

我要温柔地对待你,拳曲的草哟,

你可能是从年轻男人的胸口生长出来的,

也许,假如我认识他们,我会爱上了他们,

也许,你是从老年人或者从很快就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儿身上生长出来的,

而在这里你就是母亲们的怀抱。

这草叶颜色很深,不会是从老母亲的白头上来的,

比老年男人的无色的胡子也暗黑些,

黑得不像来自淡红色的上颚。

哦,我毕竟看见了这么多说话的舌头,

我看出它们不是无缘无故地从那些上颚来的。

我但愿能够译出那些关于已死的青年男女的暗示,

还有关于老年男人和母亲以及很快离开她们怀抱的婴儿们的暗示。

你想那些青年和老年男人们后来怎样了?

你想那些妇女和孩子们后来怎样了?

他们还活着,好好地在某个地方,

那些最小的幼芽说明实际上没有什么死亡,

即使有过,它也只引导生命前进,而不在末了等候着将它俘虏,

而且生命出现时它便结束。

一切都在向前和向外发展,什么也不会消隐,

而死不同于任何人所想象的,它更加幸运。

7

有人认为出生是幸运的事吗?

我赶快去告诉他或她,死去也一样幸运,而且我知道。

我和垂死者一起经过死亡,与新生儿一起经过诞生,而我不仅局限在我的鞋帽之间,

还要细察各种事物,它们没有哪两个是同样的,而且两个都很好,

大地很好,星星很好,附属于它们的一切也全是好的。

我不是大地,也不是大地的附属品,

我是人们的朋友和同伴,一切都像我自己一样是不朽而无穷的,

(他们不知道怎样不朽,而我知道。)

每种东西都是为它自己和它所有的一切,男性和女性都是为了我的所有,

那些曾经是男孩子的人和现在爱女人的人是为了我,

那个骄傲的和被人轻视时感到多么痛苦的人是为了我,

情人和老处女为了我,母亲们和母亲们的母亲们是为了我,

微笑过的嘴唇、流过泪的眼睛是为了我,

孩子们和孩子们的生育者们是为了我。

去掉那些掩饰吧!你对于我是没有什么罪过的,也不陈腐,也没有被抛弃,

我能透过那白布和花布看出个究竟,

我在你身边,固执,贪求,不倦,也摆脱不掉!

8

小家伙睡在摇篮里,

我揭开纱帐看了许久,用手悄悄地把苍蝇赶走。

小青年和红脸蛋的女孩转身走上灌木丛生的小山,

我从山顶上凝视他们。

自杀者横躺在卧室里血污的地板上,

我看见那头发黏着血液的尸体,注意到手枪掉落在什么地方。

石子道的唧唧喳喳,车辆的轮胎,靴底上的污泥,散步者的谈话,

笨重的马车,举着大拇指发问的车夫,马蹄敲打着花岗石的嘚嘚的声响,

叮叮当当的雪车,大声的说笑,雪球的投掷,

对大众喜爱之物的欢呼,被激起的暴徒的愤怒,

带帘子的担架的震响,里面被抬往医院的一个病人,

仇敌的遭遇,突发的咒骂,打击与仆倒,

激动的人群,佩着星徽迅速挤到人群中心的巡警,

往返接送着回声的无情的铺石,

中暑或发痉挛倒地的过饱或半饥饿者发出的呻吟,

因突发阵痛而赶回家去生孩子的妇人的呼喊声,

活着或已被埋葬在这里的人的演说的震响,为礼貌所抑制的号叫,

罪犯的逮捕,轻蔑,淫邪的勾引,接受,噘着嘴唇的拒斥,

我注意这一切或它们的表现和反响——我来了又走了。

9

村里仓库的大门打开了,一切都已准备好,

收获中的干草装满了缓缓行着的大车,

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两相辉映的棕灰色和绿色上,

一捆一捆的干草往斜着的草堆搬运着。

我在那里,我给人帮忙,我躺在重载之上,

我享受舒服的颠簸,我交叉着两脚,

我跃过大车的横档,我抓住稗子草和苜蓿,

我一个筋斗翻下来,头发上沾满了稻草。

10

我独自在野外和荒山中打猎,

漫游着,惊奇于我自己的欢快和昂扬,

到傍晚时找个安全的地点过夜,

烧起一堆火将新宰的野味烹享,

然后酣睡在堆积的叶子上,让我的狗和枪躺在身旁。

美国快船在它那摩天的风帆下,它冲开闪电和急雨,

我的眼睛凝望着陆地,我在船头弯着腰或者从甲板上大声欢呼。

船夫们和挖蛤蜊的人起得很早,在停下来等我,

我将裤脚塞进靴筒里,跟着去享受,

那天你真该和我们一起,围着那只杂烩的小锅。

我看远处西边露天下捕兽者的婚礼,新娘是个红种人姑娘,

她的父亲和朋友们盘着腿坐在附近默默地吸烟,他们脚穿鹿皮鞋,肩上披着又大又厚的毛毡,

捕兽人懒倚在河岸上,他穿的大都是兽皮,他那浓密的胡子和鬈发围着他的颈项,他拉着他的新娘的手腕,

她有长长的眼睫毛,她的头光着,她那粗直的长发垂落在丰腴的四肢上,直到脚边。

一个逃亡的奴隶来到我的屋前,站在外面,

我听见他折断木柴堆上细枝的声响,

从半开的厨房门里我看见他是那么软弱无力,

便走到他坐着的圆木边,把他领进来,叫他别慌,

然后打来水倒进一只盆里,叫他洗洗汗湿的身子和受伤的脚,

分给他一个从我卧室进去的房间,给他些干净的粗布衣裳,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那溜溜转的眼睛和他的尴尬神情,

还记得用药膏涂抹在他颈部和脚踝上的创伤,

他和我在一起待了一个星期才复原,然后继续北上,

我曾经让他坐在我旁边吃饭,屋角里斜立着我的火枪。

11

二十八个青年人在海边洗澡,

二十八个青年人个个都非常友好,

二十八年的闺房生活却那样寂寥。

她拥有岸边高处那所精美的房子,

她俊俏,衣着华美,躲藏在窗帘背后。

那些青年人中她最喜欢哪一个呢?

哦,其中最平常的一个她看来最美。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我看得见你,

你好像在那边的水中嬉戏,但却静立在自己的屋里。

跳着,笑着,沿着海滩,第二十九个洗浴者翩然来临,

别的人没有发现她,可她看见了他们并喜爱他们。

青年们湿漉漉的胡子在发光,水珠从他们的长发上滴落,

他们浑身挂着些细小的溪流。

一只看不见的手也在他们身上到处抚摩,

它从额角和肋骨往下移,微微地哆嗦。

青年们仰面浮游,他们的白肚皮朝着太阳隆起,也不问有谁在紧紧地抓住他们,

他们不知道谁正低着头弓着身子在那里喘息,

他们没有去想他们击起的水花溅湿了谁。

12

屠夫的小伙计把屠宰服脱下,或者在市场的肉案旁磨着屠刀,

我逗留在那里,欣赏他敏捷的对答和来回推动时舞蹈般的动作。

毛茸茸的胸脯上满是汗渍的铁匠们围绕着铁砧,

一个个抡着大锤,使着浑身的力气,炉火中是最大的高温。

我从撒满煤渣的门口观望着他们的动作,

他们那柔韧的腰身和那粗壮的两臂十分协调,

他们高高地抡着大锤,挥动得又从容又准确,

他们不急不忙,每人都打在正合适的地方。

13

黑人牢牢地抓住他那四匹马的缰绳,挂在链子上的木块在下面摇晃,

赶着石场里那辆大车的黑人,壮实而高大,一条腿站稳在踏板上,

他的蓝衬衣在腰带的上方解开,露出他那肥大的脖子和胸膛,

他的眼神镇静而威严,他把耷拉着的帽檐推往后面,

太阳照着他那拳曲的头发和胡子,照着他那黑溜溜完美的臂膀。

我看见了这个图画般的巨人并爱上了他,可是我并不停留在那里,

我也跟马车一起向前走去。

无论在哪里行动,是向前还是向后回转,我身上永远有个生命的爱抚者,

我对僻静的角落和青少年都俯身照看,不漏掉一人一物,

我将一切吸收到自己身上,为了这首诗歌。

嘎嘎作响地背着牛轭和链条前进或停在树荫里的牛群哟,你们眼睛里所表示的是什么?

这对于我好像比我一生读到的还要多。

在我整天漫游的长途上,我的脚惊起了一群野鸭,

它们一齐飞起来,它们缓缓地盘旋着。

我相信这些带翅者的目的,

也承认那红的、黄的、白的颜色都在我心中起作用,

我认为绿的、紫的和球状的花冠都各有深意,

并不因为龟只是龟而说它毫无价值,

林中的鸟从不学音乐,但我觉得它唱得很美,

栗色的母马只需一瞥,就使我对自己的笨拙感到羞愧。

14

野鹅领着鹅群穿过清冷的夜空,

它叫着“呀——哼”,这声音传来像对我发出的邀请,

粗心大意者可能认为这毫无意义,但我却细心倾听,

找到它的用意和在冬夜天空中的踪影。

北方的尖蹄麋,门槛上的猫,山雀,场拨鼠,

在哼哼着的母猪身旁使劲拉扯着它的奶头的一群小猪,

火鸡的幼雏和半张着翅膀的母火鸡,

我在它们身上和我自己身上看到了同一条古老的定律。

我的脚一践踏大地就流出一百种温柔情意,

它们无视我为描述它们而作出的最大的努力。

我热爱在户外生存,

热爱生活在牛群中或尝着海洋或森林气味的人们,

热爱建筑工和船上的舵工,以及挥动斧头锤子的人和

马夫,

我能够一个又一个星期地和他们在一起食宿。

什么东西最普通,最廉价,最近,最平易,那就是我,

我去寻找机会,花钱买最大的收获,

把我自己打扮好,把自己送给第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也不要求上天来俯就我的心意,

只永远把它无偿地四处散播。

15

琴室里柔和的女低音在歌唱,

木匠在加工他的厚木板,刨子的铁舌头发出拼命高扬的尖叫声,

已婚和未婚的小伙子们骑马回家赶赴感恩节的夜宴,

舵手抓住主舵柄,用强壮的手臂往下推送,

大副紧张地站在捕鲸船上,矛和鱼叉都已经准备好,

打野鸭的人悄悄地走着,小心地走走停停,

教会的执事们在圣坛前交叉着两手领受圣职,

纺纱女郎随着大纺轮嗡嗡的响声时退时进,

星期日漫步前来查看燕麦和裸麦的农夫停留在栅栏旁边,

疯子的病已经确诊,被送进了疯人院,

(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睡在母亲卧室里的小床上了;)

头发灰白、下颚瘦削的排字工在他的活字盘边工作,

他咀嚼着烟叶,当他的眼睛给原稿纸弄模糊了;

畸形的肢体给绑在外科大夫的手术台上,

那些割掉的部分被可怕地丢进桶里;

黑白混血的姑娘在拍卖场出卖,醉汉在酒吧间的炉火边打瞌睡,

机械工卷起了袖子,值班的警察在巡逻,看门人注意着谁在走过;

小伙子赶着快车,(我爱他,尽管我并不认识他,)

混血儿将他的跑鞋系好,准备参加比赛,

西部的火鸡狩猎吸引着老年人和青年,有的倚着枪,有的坐在圆木上,

射手从人群中走出,站好位置,举枪瞄准;

新来的移民群拥挤在码头或大堤上,

头发茸茸的人在甜菜地里锄地,监工坐在马鞍上瞧着他们,

跳舞厅里吹响了喇叭,绅士跑去找他们的舞伴,跳舞者相对鞠躬,

年轻人醒着躺在松木屋顶的阁楼上静听有节奏的雨声,

密歇根人在注入休伦湖的小河湾里布下捕猎的陷阱,

裹着黄边围布的印第安妇女在兜售鹿皮鞋和用珠子串成的小袋,

鉴赏者半闭着向下斜睨的眼睛,沿着展览厅的长廊行走,

水手们把轮船停稳了,抛下跳板给上岸的旅客使用,

妹妹伸手撑着一团线卷,姐姐把它卷成球,不时停下来解开疙瘩,

新婚一年的妻子一周前生了头一个婴儿,如今正在复原,感到很快乐,

头发干净的美国姑娘在缝纫机前或者在工厂或车间里工作,

筑路工人倚着他的双柄大木槌,报道员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迅速书写,

画招牌的人用蓝色和金色在描字母,

运河上的小伙子在纤路上一步步移动,记账员在桌子前算账,鞋匠在麻线上打蜡,

指挥在给乐队挥打节拍,全体演奏员都听从着他,

孩子受洗过了,这个新入教者正在做头一回信仰表白,

比赛的船只布满了海湾,竞赛开始了,(白帆多耀眼呀!)

赶牲畜的看守着他的牲口,他向那些要走散的大声呼喝,

小贩背上扛着包,累得流汗,(购买者在争一分钱零头,)

新娘抹平她的白礼服,时钟的分针在缓缓移动,

吸鸦片的人歪在那里僵直着头颈,他刚好张开嘴唇,

妓女拖着披肩,软帽在她那歪歪倒倒的长满了疙瘩的脖子上颤动,

众人嘲笑她那下流的咒骂,男人们彼此挤眉弄眼地嗤笑,

(可怜啊!我就不嗤笑你的咒骂,也不嗤笑你;)

总统在召开内阁会议,为那些显赫的部长所包围,

广场上有三位庄严友好的妇人在挽着臂膀行走,

一群小渔船上的船夫们将鲽鱼一层层铺在船舱里,

密苏里人跨越平原运送他的货物和牲口,

收票员在车厢中穿过,让手里的零钱锵锵作响以引起注意,

地板工在铺地板,洋铁匠在盖屋顶,泥水匠在吆喝着要

灰泥,

小工们各自扛着灰桶成单行前进;

时序更迭,那些难以形容的人群聚集在一起,那是七月四日,(多么庄严的礼炮和轻武器的欢声!)

时序更迭,犁田的犁田,割草的割草,冬天的种子播到了地里;

远处大湖上捕梭鱼的人在冰上的洞边守望着和等待着,

砍伐后的树桩在开垦地密密麻麻地站着,垦民们用斧子把它们猛劈,

平底船的船夫们到黄昏时赶快把船在白杨和胡桃树附近拴稳,

追捕浣熊的人走遍了红河地区或被田纳西河吸干的地区或阿肯色河地区,

在查特胡奇河或阿尔塔马哈河上的黑暗中照亮着火炬,

家长们坐下来晚餐,周围是儿子、孙子和曾孙们,

在土坯墙内,在帐篷下,猎人和捕兽者们在追逐一天之后休息了,

城市睡了,乡村也睡了,

活着的人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睡了,死了的人也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睡了,

年老的丈夫在他妻子身边睡着,年轻的丈夫也在他妻子身边睡着;

这一切都向内进入我心中,而我向外走近他们,

正如这些事物是这样的,我也或多或少地是这样的,

我用所有这一切编织成我自己之歌。

16

我既年老又年轻,既愚蠢又同样聪明,

既不关心别人又永远在关心别人,

既是慈母又是严父,既是孩子又是成人,

塞满了粗糙的东西又塞满了精美的东西,

是许多民族组成的民族中的一员,他们最小的和最大的全都一样,

我是南方人也是北方人,是住在奥科伊河旁边的一个冷漠而又好客的农民,

一个准备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经商的美国人,其关节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关节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关节,

一个打着鹿皮裹腿在埃尔克霍恩河谷里行走的肯塔基人,一个路易斯安那人或佐治亚人,

一个在湖上、海湾或沿着海航行的船夫,一个“乡巴佬”,一只“獾子”,一只“蝴蝶”

习惯于穿着加拿大人的雪鞋,或者在丛林地带活动,或者在纽芬兰跟渔夫们一起,

习惯于在一队冰船里与其他人一起航行,有时曲折前进,

习惯于在佛蒙特的山上,或者在缅因的树林中,或者得克萨斯的牧场上,

是加利福尼亚人的伙伴,是自由的西北部人的同志,(喜爱他们的魁梧身躯,)

筏夫和运煤工的伙伴,一切握手欢聚和共进酒肉的人的

伙伴,

最朴实的人的学生,最有头脑的人的教师,

一个刚刚开始可又有了许多经历的新手,

我是个属于各种肤色和各个阶级、属于各种地位和宗教的人,

一个农夫,机械工,艺术家,绅士,水手,教友派信徒,

囚徒,幻想家,无赖,律师,医生,牧师。

我拒绝优于我自己的多样性的一切,

吸进空气,但将大量的留在我后头,

我并不骄傲,只是自得其所。

(飞蛾和鱼子各得其所,

我看得见的明亮的星球和我看不见的黑暗的太阳都各自适得其所,

那些摸得着的适得其所,那些摸不着的也适得其所。)

17

这些真正是各个时代、各个地方所有的人的思想,它们并非从我开始,

如果它们不像属于我一样也同时属于你,它们就没有什么意义,或毫无意义,

如果它们不是谜语和谜语的揭底,它们也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它们既不是接近的同样地不是遥远的,它们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在凡有陆地和水的地方生长着的草,

这是洗浴地球的普通空气。

18

我带着我的雄壮的音乐,带着我的号和鼓来了,

我不单为公认的胜利者吹奏进行曲,我也为被征服者和被杀戮的人奏进行曲。

你听说过赢得胜利是好的吧?

我说失败也好,战争是在同样的精神上打败或打赢的。

我为死者擂鼓,

我通过我的管乐器为他们吹奏最嘹亮最欢快的乐曲。

失败的人们万岁!

那些在海上被击沉了战船的人万岁!

那些沉落在海里自尽的人万岁!

所有失败的将军、被征服的英雄们万岁!

那无数的与最伟大的英雄们平等的无名英雄们万岁!

19

这些平均分配的食品,这是为自然饥饿者准备的肉食,

它是同样为恶人和正直的人准备的,我和所有的人定下了约会,

我不让任何一个人受怠慢或被遗漏,

受人蓄养的女人、食客和窃贼在这里被邀请了,

厚嘴唇的奴隶被邀请了,性病患者也被邀请,

他们与其他人之间没什么区分。

这是一只羞怯的手在抚摩,这是头发在飘拂和散发香味,

这是我的嘴唇在接触你的嘴唇,这是渴望的低语,

这是反映我自己面孔的遥远的深度和高度,

这是我自己的深思的融入,然后又露出。

你猜想我有什么复杂的目的吗?

是的我有,因为四月的阵雨有,岩石旁边的云母也有。

你认为我有意使人吃惊吗?

日光使人吃惊吗?早晨在林子里到处啼叫的红尾雀呢?

难道我比它们更令人吃惊吗?

此刻我要说些心里话,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我要告诉你。

20

谁在那里?那如饥似渴的,粗野的,神秘的,赤身裸体的;

我怎么从我所吃的牛肉中摄取力量呢?

总之,人究竟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凡属我标明是我自己的,你都将用你自己的来抵消,

不然你听我说话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不为全世界那些哭哭啼啼而啜泣,

他们认为岁月空虚,大地只是泥潭和污浊而已。

把啜泣和献媚与药粉包在一起给病人去吃吧,让我们的远亲去循规蹈矩吧,

我高兴戴着我的帽子,无论是出门或在屋里。

我为什么要祈祷呢?我为什么要恭顺有理呢?

研究了各个方面,经过精密的分析,请教过医生,也仔细计算过了,

我发现只有贴在我自己骨头上的脂肪才是最香甜的。

我在一切人的身上看到我自己,不多也不差毫厘,

我对我自己的褒贬对他们也同样合适。

我知道我是结实而健康的,

宇宙间的一切都向我长流不息,

一切都给我写下了,我必须了解其含义。

我知道我是不死的,

我知道我的环形轨迹不是木匠的圆规所能画成!

我知道我不会像小孩晚上用火棒划出的火环那样随即消隐。

我知道我是庄严的,

我不想耗费精神去为自己申辩或求得人们的理解,

我懂得根本的法则从来不为自己辩解。

(我估计我的行为毕竟并不比我建造房子时所用的水平仪更加高贵。)

我就照我自己的现状生存,这已经够了,

即使世界上再无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仍满足地坐着,

要是世上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我也满足地坐着。

有个世界是意识到了的,而且对我说来是最大的世界,那便是我自己,

无论今天我能得到或要千百万年以后我才能得到我应得的一切,

我现在就愉快地接受,或同样愉快地等待。

我的立足点是同花岗岩连着的,

我嘲笑你们所谓的消亡,

我知道时间是多么宽广。

21

我是肉体的诗人,我也是灵魂的诗人,

天堂的欢乐和我在一起,地狱的痛苦也和我在一起,

我把前者嫁接在我身上并使之增殖,我把后者译成新的言语。

我是男人的诗人,也同样是女人的诗人,

而且我说做个女人也像做个男人一样伟大,

而且我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大过人的母亲。

我唱着扩张或骄傲的歌,

我们已经低头和求饶得够了,

我指出宏伟只不过是发展的结果。

你超越了其余的人吗?难道你是总统?

那没有什么,我们每个人都不只到达那里,还继续前进。

我是那个同温柔的、生长着的夜一起行走的人,

我呼唤着被黑夜半抱着的大地和海洋。

紧紧地压着吧,袒胸的黑夜——更紧些,有魅力的抚慰人的黑夜呀!

南风的夜——疏星朗朗的夜呀!

静静地打着瞌睡的夜——疯狂的裸体的夏天的夜呀!

啊,呼吸清凉的娇娆的大地,微笑吧!

宁静地微睡着的树木的大地呀!

夕阳已坠的大地——云雾缭绕山头的大地呀!

刚染上淡蓝色的皎月光辉的大地呀!

阳光与黑暗斑驳闪映着河川潮流的大地呀!

因为我而更加明亮清澈的灰色云雾的大地呀!

远远地环抱一切的大地,开满了苹果花的大地呀!

微笑吧,因为你的情人来了。

浪子哟,你给了我爱情——因此我也给予你爱情!

啊,这难以言传的炽热的爱情。

22

你,大海哟,我也把自己委托给你——我猜得着你的心意,

我从海岸上看见你那弯曲的手指在召唤我,

我相信你没有触摸到我便不愿回去,

我们只得在一起周旋一番,我脱下衣服,赶忙离开陆地,

你轻柔地托着我吧,摇着我在大浪上昏昏欲睡,

用多情的水波冲刷我,我能报答你。

浪涛向陆地滚滚而来的大海呀,

呼吸粗犷和阵阵喘息的大海呀,

供人以生命之盐和无须挖掘而随时准备好了的坟墓的大海呀,

叱咤风云、任性而又文雅的大海呀,

我与你合在一起,我也是既简单而又多样的。

我分享你的涨落,赞颂仇恨与调和,

我赞颂爱侣和那些睡在彼此怀抱中的同伙。

我是那个为同情心作证的人。

(我应该为屋子里的东西列出清单而漏掉保存它们的屋子吗?)

我不仅是善的诗人,我还不拒绝做一个恶的诗人。

这种关于道德和邪恶的空谈有什么意思呢?

邪恶推动我,改邪归正推动我,我是不偏不倚的,

我的行为表明我既不苛求也不拒绝,

我给一切生长物的根芽浇水。

你害怕过因长期怀孕而得的瘰疬病吗?

你猜想过天国的法律还得重新制定和修正吗?

我发现一边是一种平衡,相对的一边也是一种平衡,

软性的教义也像坚强的教义一样是可靠的帮助,

现在的思想和行为能促使我们奋起并及早动身。

我现在面临的这分钟是从过去的亿万分钟而来的,

再没有比它和现在更好的了。

过去品行端正或现在品行端正都不是什么奇迹,

永远永远的奇迹是竟有卑鄙小人或不信宗教者出现在

这里。

23

千年万代留下的言语不断在眼前展开呀!

而我的是一个现代的词,“全体”。

这是个永不动摇的信仰的词,

此刻或今后它对我完全一样,我无条件地接受时间的磨蚀。

唯独它没有瑕疵,唯独它使一切圆满、完美,

唯独那个神秘的令人迷惑不解的奇迹能完成一切。

我接受现实,我不敢对它提出疑问,

唯物主义始终贯穿在一切之中。

为实证的科学欢呼!精确的论证万岁!

把掺和着松杉和丁香枝的蝎子草拿来,

这是词典编纂者,这是化学师,这个人编了一部古文字语法,

这些水手将船只驶过险恶的不知名的海域,

这是地质学家,这个人用手术刀工作,这是位数学家。

先生们,最高的荣誉永远属于你们!

你们的事实很有用,但它们并不是我的住处,

我只是经由它们走进我居住的地区。

我的言语中涉及已知属性的比较少,

较多地涉及的是没有揭示过的生命,以及自由和解脱,

它轻忽中性和阉割了的东西,重视机能完备的男女,

还敲起号召叛乱的锣鼓,与亡命者和密谋造反的人在一起逗留。

24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

狂乱,肥壮,多欲,能吃,能喝,善于繁殖,

不是感伤主义者,不凌驾于男人和女人之上,或远离他们,不谦恭也不放肆。

把门上的锁拆下来!

把门也从门框上撬下来!

谁贬低别人就是贬低我,

无论什么言行最终都归结到我。

灵性汹涌澎湃地通过我奔流,潮流和指标也从我身上通过。

我说出原始的通行口令,我发出民主的信号,

上帝啊!如非所有的人在同样条件下所能相应地得到的东西,我决不接受。

通过我发出了许多长期哑默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世代的囚犯和奴隶的声音,

病人和绝望者以及盗贼和侏儒的声音,

准备和长生轮转不息的声音,

连接群星的线的声音,子宫与精子的声音,

还有那些被别人践踏的人的权利的声音,

畸形者、渺小者、呆板者、愚蠢者、被蔑视者的声音,

天空的浓雾和转着粪丸的甲虫的声音。

通过我发出的被禁止的声音,

性的和情欲的声音,原来被遮掩而现在让我揭开了的声音,

由我澄清并转化了的淫秽的声音。

我没有用手指堵住我的嘴,

我对于腹部周围像对于头和心脏周围那样保持高洁,

性交对于我并不比死亡更为淫邪。

我赞成种种的欲念和肉感,

视觉、听觉和感觉是神奇的,我的每一个部分和附属品都是奇观。

我里外都是神圣的,我使我所接触的及接触过我的一切都变得圣洁,

这些腋窝里的气味是比祈祷更美的芳香,

这个头比教堂、圣经以及所有的信条更美。

如果我崇拜一物胜过另一物,我更崇拜的,我自己的横陈着的身体或它的任一局部呀,那就是你!

我的半透明的模型呀,那就是你!

阴凉的棚架和休憩处呀,那就是你!

坚硬的男性犁头呀,那就是你!

凡是来到我耕地的呀,那就是你!

你是我丰富的血液!你那乳状的流体是我生命的灰白的奶汁!

紧压在别人胸脯上的胸脯呀,那就是你!

我的脑子,你那奥秘的回旋呀,那就是你!

洗涤过的香菖蒲的根子呀!胆怯的池鹬呀!被守卫的双生鸟卵的小巢呀!那就是你!

在头上混杂和纠缠着的干草、胡子、肌肉呀,那就是你!

枫树的流淌着的液汁,刚毅的小麦秆纤维呀,那就是你!

多么慷慨的太阳呀,那就是你!

使我的脸时明时暗的蒸汽呀,那就是你!

你出汗的溪流和露水呀,那就是你!

用柔软而逗弄人的生殖器摩擦着我的风呀,那就是你!

宽阔健壮的田野呀,活橡树的枝子呀,我那曲径上的爱恋的游客呀,那就是你!

我所握过的手呀,我所吻过的脸呀,我曾经抚摩过的生灵呀,那就是你!

我溺爱我自己,这里有我包含的大量东西,还全都那么香甜,

每个瞬间和任何发生的事情都使我因欢乐而微颤,

我说不出我的脚踝怎样弯曲,我的最微小的愿望来自何处,

也说不出我散发的友情的根由,以及我重新取得的友情的缘故。

我走上我的台阶,我停下来想想它是否真实,

我窗口的一朵牵牛花比图书中的哲理更使我满意。

看看破晓时的光景!

那一点点曙光把庞大透明的阴影冲淡了,

我觉得空气的滋味那么清新。

那天真地欢跳着、转动着的世界的大部分正悄悄升起,清新地喷薄着,

忽高忽低地倾斜着前进。

我看不见的某种东西高举着色欲的尖头工具,

海洋般明亮的液汁喷洒着天宇。

大地紧倚着天空,它们每天都连接起来,

那时我头上升起了从东方涌现的挑战,

嘲弄而威吓地说,看你能不能充当主宰!

25

强烈耀眼的朝阳会多么迅速地把我杀死,

假如我不能立即并永远将朝阳从我的心中送出。

我们也像太阳那样强烈而耀眼地上升,

啊,我的灵魂,我们在破晓时的安静和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本分。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的眼睛所达不到的东西,

我以我舌头的转动绕遍无数的大千世界。

言语是我的视觉的孪生兄弟,它是不能凭它本身衡量的,

它永远刺激我,用讥讽的口气说,

“沃尔特,你包含得够多了,那么你为何不把它放出呢?”

得了,我不会受你捉弄,你把发声看得太重要了,

难道你不知道?言语啊,你底下的花蕾是包着的,

在阴暗中等候着,受寒霜保护着,

污泥随着我的预言般的尖叫而退避,

我是最后使它们平衡的内在缘由,

我的知识是我生命的部分,它与万物的意义相联系,

还有幸福,(无论谁听见我说起它,就让他或她今天出发去寻觅。)

我决不把我的最终价值告诉你,我拒绝说明我作为我的实质,

包罗万象,但千万别试图来包罗我,

我只要朝着你看去,便能勒索到你的最光滑最精美的东西。

文字和言谈不能证明我,

我将一切证明和每一样别的东西都摆在我脸上,

我的嘴唇一闭紧,怀疑论者就对我实在是无可奈何。

26

如今我除了倾听以外什么也不干,

为了把我所听到的一切注入这支歌中,让声音对它做出贡献。

我听见鸟雀的鸣啭,成长中的小麦的喧哗,火焰的闲谈,烧饭时木柴的爆炸,

我听见我所爱的声响,人类谈笑的声音,

我听见所有的声音一齐交响,汇合着,混淆着,或者彼此追随,

城市的声音,城外的声音,白天和黑夜的声音,

健谈的青年对那些喜爱他们的人的谈话,工人吃饭时的大笑声,

友情破裂后的怨怒,病人的微弱语调,

双手紧按在桌上的法官以苍白的嘴唇宣布死刑的声音,

码头旁边卸货的船夫们的杭育声,起锚工人的反复哼唱,

警钟的长鸣,火警的呼喊,伴着铃声叮当、灯光灿烂疾驶而来的机车和水龙车的呼啸,

汽笛声,列车进站时缓缓滚动的轮声,

双人纵队行进时在它前头吹奏的慢声进行曲,

(他们去保卫死者,旗杆顶上缠着的黑纱在风中飘动。)

我听见提琴的低奏,(它是青年人内心的倾诉,)

我听见安着键钮的短号的鸣声,它迅速溜进我的耳朵,

它穿过我的腹部和胸膛,激起了剧烈而香甜的痛苦。

我听见合唱队,它是一部大型歌剧,

啊,这才是真正的音乐,它合乎我的心意。

一个像宇宙般宽广而清新的男音鼓舞着我,

他那圆圆的口型把我灌注得满怀欢乐。

我听见一个很有修养的女高音,(与她的工作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那弦乐队领着我旋转,使我飞得比天王星更远,

它从我心中攫取了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过的激情,

它漂浮着我,我划着一双被懒懒的水波舔着的光脚游动,

我为猛烈狂怒的冰雹所袭击,我透不过气来,

又沉浸在甜蜜的麻醉剂中,气管快要窒息,好比绞索在

勒紧,

最后又被放松,又来体验这谜中之谜,

而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生存。

27

以随便什么形式出现的,那是什么?

(我们一圈圈绕着走,我们都这样,而且总是回到原处,)

如果什么也不发展,那么硬壳中的蛤蜊也就够了。

我身上的却不是硬壳,

无论我前进或停止,我浑身都是灵敏的导体,

它们抓住每个物体并领着安全地通过我。

我只要动一动,按一按,用我的手指摸摸,就感到快乐,

将我的身体与另一个人的碰碰,就叫我乐得难以消受。

28

那么这是一次接触吗?我颤抖着成了一个新人,

火焰和以太向我的血管冲来,

我那背叛的尖头也凑着挤过去帮助它们,

我的肉和血发出电光去打击那与我自己几乎没什么不同的一个,

淫欲的挑拨者从四面八方袭来,使我的四肢发硬,

压挤着我心的乳房,索要它所保留的乳汁,

它们朝着我放肆地行动,不容我拒绝,

好像有意要把我身上最精粹的东西剥夺净尽,

解开我的衣扣,抱着我的赤裸裸的腰身,

使我困惑地淹浸在阳光和牧野的恬静之中,

将其他的感觉毫无顾忌地撩在一旁,

它们为了将触觉换走而使用贿赂,去把我的边缘细啃,

毫不考虑,也不顾及我那行将耗尽的体力和我的怨愤,

把周围牧群里的剩余者拿来享受了一番,

然后联合起来站在岬角上把我捉弄。

哨兵撤离了我的每一个其他部位,

他们抛下我无助地落于凶恶的掠夺者之手,

他们都来到岬角上观看并帮助反对我。

我被叛徒们出卖了,

我粗野地说话,我失去了理智,我自己而非别人才是最大的叛逆者,

我自己最先走到岬角上,是我自己的双手把我带到那

里的。

你险恶的接触呀!你究竟在干什么?我的呼吸已经在喉咙里梗塞,

把你的水闸打开吧,你实在使我经受不住了。

29

盲目的、热爱的、挣扎着的接触,带鞘的、戴着头巾的、尖牙利齿的接触呀!

离开了我,也使你疼痛过吗?

离去之后是再来,永远偿还着永久的债务,

丰沛的阵雨,接着便是更加丰厚的报酬。

幼芽扎根了便繁殖,茂密而生机蓬勃地站在路旁,

被掩映的风景既开阔辉煌又威武雄壮。

30

一切真理都在一切事物中等候,

它们既不急于也不拒绝自己的分娩,

它们不需要外科医生的催生钳子,

那些微末的东西对我说来也像任何东西一样显眼,

(比一次接触少一点或多一点意义的又是什么呢?)

逻辑与说教从来不能使人相信,

夜晚的湿气更深地渗入我的灵魂。

(只有那些对每个男人或女人证实自己的东西才是这样,

只有那些谁也不否认的东西才是这样。)

一个瞬间和我的一个点滴就使我的头脑清醒,

我相信润湿的土块会变成情侣和灯,

而纲领中的纲领是男人或女人的肌肉,

它们对彼此的感觉是一个高峰和花朵,

它们将从那一刻无限地分枝发展,直到能制造万物,

直到一切的一切使我们高兴,我们也使它们快乐。

31

我相信一片草叶的意义不亚于星星每日的工程,

一只蝼蚁,一粒沙,一枚鹪鹩蛋,也同样地完美,

雨蛙也是造物者的一件精心杰作,

四处蔓延的黑莓可以装饰天堂的客厅,

而我手上一个最小的关节能藐视一切机器,

低头吃草的母牛能胜过任何一座塑像,

一只小鼠便是奇迹,足以使千千万万个异教徒震惊不已。

我发现我是片麻岩、煤、苔藓、果实、谷粒和可口的菜根的混合物,

并且浑身粉饰着飞禽和走兽,

我还蛮有理地把背后的东西抛得远远,

但需要时又可把任何一件叫回到我面前。

逃跑或畏缩是徒然的,

火成岩喷出古老的烈火来抵制我的接近是徒然的,

乳齿象退缩到它自己的粉碎的骨头底下是徒然的,

物体远离我站着并装出种种不同的形状是徒然的,

海洋静伏在深凹处是徒然的,巨大的怪物低身偃卧着是徒然的,

秃鹰让自己与苍天同住是徒然的,

蛇滑行着穿过藤蔓和木材是徒然的,

麋鹿躲藏到树林深处是徒然的,

尖喙的海鸟远远地向北漂航到拉布拉多是徒然的,

我迅速地跟着,我上升,直到悬岩裂缝中的巢穴。

32

我想我能转而与动物一起生活,它们是那么平静,又那么自足,

我站着将它们观察了许久许久。

它们并不为自己的处境费力和叫苦,

它们并不睁眼躺在黑暗中为自己的罪过哭泣,

它们并不谈论它们对上帝的职责而令我厌恶,

没有一个不满足,没有一个因热衷于拥有财产而丧失理智,

没有一个向别人或向一个生活在数千年前的同类下跪,

整个地球上没有哪一个令人尊敬或整天憔悴。

它们这样表明了对我的关系,我接受了,

它们给我带来了我自己的表征,并且证明这些已为它们所据有。

我奇怪它们怎么会拿到这些表征,

难道我老早以前曾走过那里,不小心把它们丢了?

那时,现在,乃至永远,我自己一直向前行走,

一直在很快地收集和出示着更多的事物,

数量无限,包罗极广,其中也有与这些相类似的,

对那些接近我的作为纪念品的东西也不过分排除,

并在此挑拣了我所爱的一个,现在我和它一起前行,亲如手足。

一匹雄壮健美的骏马,精神抖擞,又欣然接受我的抚摩,

它前额高耸,两耳之间距离宽阔,

四肢光滑而柔韧,长尾拂地,

两眼喷射着机警的光芒,两耳尖如削竹,在灵巧地抖动着。

我的两个脚跟将它抱住时,它的鼻孔张大了,

当我们飞跑一圈又回来时,它那造型完美的四肢在喜悦地颤抖。

雄马啊,我只使用你一分钟,然后便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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