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游兰还在,高翔也还在,在那实习的人都还在;学友张还没有死,美女刘还没有辞职,痞子李还总是跟医院对着干,作家陈老师一直都很好,行为艺术家朱志清依旧对一切充满理想……

1

四川,W市。

好大的雪,车子在雪地里无力地呻吟。

“我到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小姑娘充满感谢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今天真回不来了。”

“你小心些,”我打开车门让她下了车,“回家吃点药,别感冒了。”

“知道啦,真的谢谢你,”她在外面搓了搓手,“就要进市区了,希望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女孩对着手哈了口气,“总之,一切顺利。”

“呵呵,你走吧,太冷了。”

“好,欢迎你来我家玩,我家就在前面。”

“好的,你回去吧,再见。”

小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是搭我车回来的,一路上有她在,倒也解了不少烦闷。看着她进了家门,我放心地离开了。

我孤身一人,一辆车,一个简单的旅行包,还有漫天风雪。

车内的空调坏了,我的手早冻得失去了知觉,放在腿上的暖水袋也早结了一层薄冰,暖水袋是芮馨给买的。

几年了?

好像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的暖水袋,此刻仍被我随身携带;而五年前的友人,有的上了天堂,有的下了地狱,有的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我知道自己,逝去的生命,有时真比不上这几十元一个的暖水袋。

“短短五年,我的头发白了,我看到我的头发白了。”实习快结束的一天,喝得东倒西歪的周功嘴里嚼着山珍海味,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五年啊,这么快,也不知道五年以后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漫天风雪,灰色世界。

第一幢灰色的楼,第二幢灰色的楼……

“我的世界是灰色的,”芮馨的日记本上有这样的话,“我看不到未来,我的前途并不光明,我适应不了这种社会,它让我崩溃……”

五年前的芮馨,对什么都不抱希望。

而现在的芮馨,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没有发生点改变?

2

那时,大家都还在。而对于我们来说,那还是个冲动的年代,特别是高翔,冲动起来就跟什么似的,所以,跟他好了两年多的游兰最终选择跟他分手。我也一样,曾冲动地对芮馨说,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甚至是我这条老命。

那是一家坐落在成都市远郊的小医院,小得出乎我们意料,全院职工加起来都没超过100人,医院没有CT,更不用说别的更高档的检查仪器了,但听说效益还不错,因为地处城乡接合部,所以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时有发生,治安管理方面就没市中心那么严,但没有特殊的疾病患者,因为医院没有接收特殊病人的能力——如果真有这类病人,也会让他迅速转院。

住宿条件也极差,我们一到,便被扔到几间非常狭小的屋子里,跟我和周功同宿舍的,还有卫校的两个实习生。

他们就是流氓高翔和酒鬼杨臻。

“嗨,你们好!”

我们把行李扔进宿舍时,他俩异口同声地和我们打招呼,同时热情而又手忙脚乱地为我们收拾床铺安放行李。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周功最先发起牢骚,“我说哥们,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没办法啊,我们都来好一段时间了。对了,咱们来这多久了?”高翔问一旁的杨臻。

“记不得了,几个星期了吧……”杨臻说这话时面红耳赤浑身酒气。

“我可没把自己当人。”高翔补充说。

“感觉怎么样啊?”周功问他们,“医生怎么样?病人多不?”

“很好啊,”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医生都还不错,不然早走了。”

“是啊,”高翔还说,“好好上班就是了,只要你想学,有你学不完的。”

——好好上班?

我笑了起来,现在回头想想,全是废话,这俩哥们一年到头没上几天班。

现在,我有必要把这里的几位老师介绍一下。

美女刘(刘医生),B超室的。

“你说我?”

她在我对面坐下,眼睛又开始发笑了。

“你说我?”她重复了一遍,“我可是我们那所大学的校花呢,现在又是这家医院唯一公认的美人。”

“你真的很美,”我由衷地说,“如果我跟你差不多年纪,我一定追你。”

“呵呵!”

她笑了起来,这回是连同脸在笑,这让我想起阳光照耀下的百合,以及那奔腾的流水,那沸腾的魂魄。

“我说真的,”我认真了,她这样说我真有点紧张,“你说句真话,如果我真追你,你会不会给我机会?”

“你?你说你?!”

她开始狂笑了,把满嘴雪白的牙齿全露了出来,这点跟芮馨恰恰相反,芮馨的笑,从不露齿。

“你什么你!”她止住了狂笑,不屑地看着我,“屁大点娃娃!”

这人一直把我当小弟弟,这让我多少有点不爽。

“把我当朋友嘛,行不?”有一次我对她说。

“屁大点娃娃。”她还是那句话。

嘿,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眼睛会笑的女人,一个美丽聪明、活泼大方的女人。

这是刘医生五年前留给我的最深印象。

李医生。

刘医生的哥们李医生,我们习惯称他为痞子李,他是这家医院唯一不怕院长的角儿。

我五年前认识他的时候,他快三十岁了,可平日里的言行举止还跟我们这些没毕业的娃娃差不多,在我们快要毕业时,他为了我去砍了别人。

“美女刘?”他搔搔脑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刘医生?”

他把病人送出门外,把脑袋伏在办公桌上。

直觉告诉我,五年不见,他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五年前浑身散发着的那股灵气,和那舍我其谁的傲气——他变得有点木讷,夸张点说有点像鲁迅笔下的闰土。

“我不知道,五年前走了就没有回来。”

“你好像学乖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五年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没办法,被生活逼的。”

“对了,那次砍了人……医院怎么还要你?”

“作家陈帮的忙。”

“现在怎么样?”

“甭提了,哎,说说你吧。”

……

作家陈。

医院办公室的,是我妈妈那一代的人,因是长辈,所以我在提到她的时候,就特别注意,生怕一不小心就对她造成不敬。

有幸认识作家陈,是拜美女刘所赐,曾经我也是位文艺青年,一听别人说到“作家”这貌似高大上的职业浑身便似打了鸡血一般,而在我认识了陈老师以后,才知道这破医院原来还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因为我在认识这人之前,就看过她写的许多文章,包括小说、评论、杂文、诗歌什么的,暗地里多次对这人竖过大拇指。

“呵,写作,是我精神的放纵……”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这样说的。

第二次见面,明显有些愤愤不平:“为了生活,我的作品难登大雅之堂;为了文学,我面临的将是饿死……”

出于对长辈的敬重,我跟作家陈一直保持很单纯的师生关系。在她面前,我学到不少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今天我要讲的那个女主角,这个故事中我爱过的人,也算是圈子里的人物。

“小刘?刘医生吗?她很好的,儿子都两岁了。”作家陈给我倒了杯水,“不过我们很少联系了,她也不愿再回来。”

我有点激动,五年把一位中年妇女变得霜染两鬓。

“对了,说说你吧。”

……

以上三人是我在那家医院最好的朋友,我们相互尊重,亦师亦友,如果少了他们,我那年的生活,将失去百分之八十的色彩。

那时候,应该说,在学友张出现之前,他们都很好,只是,我认识他们时,我已在那家医院晃悠了快两个月了。

而我对芮馨那不堪回首的爱慕,却一直没什么结果,因为,直到现在我都还不了解芮馨这个人。

3

实习首先到的是外科,外科主任是个貌似七十多岁但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岁的和蔼老头,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医生是越老越香。主任把我分给一位姓丁的医生带,我看了一眼贴在办公室门口的医生照片,但见长发及腰,心里便嘀咕起来:“怎么是个娘们?”过了一会主任忽然喊我,说你老师做完手术回办公室了,你去跟他交流交流。我忙跑到医生办公室,却没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医生,便又跑到手术室,不一会就出来三个男外科医生,随后接受手术的病人也被推出病房,但就是没见那姓丁的女医生出来,我便站在门口喊:“丁医生,外科主任喊你!”丁医生没喊出来,麻醉科主任倒屁颠屁颠跑出来了,我说,我找丁医生!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你是找外科主任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找她有急事。”

“他不是刚下去吗?”他说。

我又跑到外科,主任问我,找到你老师了吗?我摇头。

“你再去看看,就说今天提前领薪水呢。”他朝我眨眨眼睛,“这是个好老师!”

“还是您带我去吧。”我说。

“好,”他拉起我,同时抱怨了一句,“这臭小子!”

他把我带到医生办公室,在门口他吼:“丁涛,这学生就交给你了!”

我正瞪圆了眼睛看到底哪个是我的丁涛老师呢,却不料坐在门口的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应了一声,“咻”地站起身来。

“好,好。”他一面咧开大嘴冲着我笑,一面伸出手来。

我心里一乐——原来是个大胡子,怎么照片上会是长发齐腰?忙跑到办公室门口看,没错,就是他,可他那头发也太夸张了吧,一点不注意形象。

“过来!”他冲我招手。

我忙理了理白大褂,恭恭敬敬地站到他身后。

“哪个学校毕业的?”

“北京F大学。”

他又笑,那嘴真大,里面是满嘴的黄牙。

谢天谢地,这家伙没有口臭。

此后就教我熟悉病历、抄写处方、修改医嘱、病人换药什么的。一天下来,东西还真学到不少,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也值得。

这姓丁的医生以前闹过许多笑话,他跟我讲他多年前实习期间的一些窝囊事,他说他曾用肩膀扛过手术车,那件事情发生后不到一分钟就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他老师说他脑子不够用。还有一次,他老师喊他为一个女病号数脉搏,他竟然把手伸向那女人的胸部……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他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够用,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但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

“当时?”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我,“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就是太紧张了,如果我能稍微镇静一点,就不会闹出那么多的笑话了,那家医院没有电梯呀,县级医院嘛,而我又是刚到医院,我不知道怎样把那手术车弄到一楼去,后来我只得把它扛起来,从狭窄的楼梯下去,可我人又太小,那时我长得面黄肌瘦,所以那手术车就抬不下去,被卡在楼梯门口了。我老师当时可能就想,我那笨蛋徒弟怎么去了那么久也不见下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于是就上来找我,你猜他看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朝我吼:‘小丁,你给老子滚回家去!’我老师对我很严格,可以说,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和情面的,说实话,如果他对我稍微和气一点,能让我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我就不会闹出那么多的笑话了,他越对我那样我就越紧张。就说数脉搏那次吧,我也知道要在手腕数,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把手伸向那漂亮女孩的胸部了……我老师也曾无数次在别人面前羞辱我,嘲笑我……唉,说实话,我在那家医院除了被羞辱、被嘲笑以外什么也没得到,如果硬要说我得到了什么,那就是——”他顿了顿,喝了口水,掏出一根烟点燃了,继续说:“就是——我在羞辱和嘲笑声中勇敢地抬起头来。我变得坚强了,而且越来越坚强,别人可以看不起我,可我——”他把目光移向我,“我不可以看不起我自己。我这人有时有点阿Q精神,很多时候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我老师那样辱骂我、那样嘲笑我是为了激发我的上进心。当然,他本人并不是这样想,这只是我一种可怜的自我安慰,我认为,现实生活中就应该学会自我安慰。记住,自我安慰是为了防止自暴自弃。”

“从那家医院实习结束后我便分到一家县级医院工作,工作一年后我便接到了现在的中山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十年以后,我以硕士生导师的身份应邀到中山医科大学演讲,我看到当年的老师坐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而几年前,四十几岁的他在成都医学院读研究生,我成了他的导师,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应该感谢我那老师,没有他对我的羞辱嘲笑,就没有我的坚强,没有我的今天……”

他站起身,把快燃尽的烟蒂扔进烟灰缸,“你比当年的我强多了,好好干!”

4

隔壁的307宿舍住的是卫校的6位女生,对门的308宿舍住的是我们那3位异性校友。平时没事的时候老往女生宿舍跑,卫校那几位是自己做饭。有时没钱了,或是不想到外面吃,我就跑过去蹭她们几顿饭,但次数多了,她们倒没说什么,自己却先不好意思起来,便总抢着为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来二去,和所有的女生都混得很熟。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游兰的,游兰人长得也很漂亮。在认识了美女刘之后,有时晚上睡不着,我和高翔他们就为这所医院的美女排名,第一名是美女刘,第二名就是游兰,第三名是周功的女朋友杨雪,第四名才是芮馨。游兰说话有一种动听的西双版纳口音,我和她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但我总会想起她来——这个有点内向的漂亮姑娘。

和她相识的经过是这样的,其实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去过她们宿舍,所以说,她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卫校女生。

好像是在一个晚上,我刚要躺下,高翔进来,说:“你怎么不去隔壁聊聊?去认识一下嘛,我们同学,挺好的。”我问聊什么?他说:“现在当然只是随便聊聊,以后可能就会有戏。”

“正点不?”我问。

“比起这破医院的臭护士,还可以吧。”他说着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快点,晚了可来不及,最近有几个傻小子天天来,像发了情的动物似的。”

我被他说得动心了,便下床来跟了过去。

307是很大的一间宿舍,共住了6个人,见我进来,其中有一个——好像是穿绿色T恤黑色牛仔裤的先鼓起掌来,口中还说“这可是贵客呢,以前从没来过”,于是有几个人就一起跟着鼓起掌来。

我看了那起哄的人一眼,怎么像个黑炭一样?本来人就黑,再加上那身死气沉沉的打扮,我不由皱起眉头。然后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了开去,就看见游兰了,她坐在那黑炭的身边,没说话,冷冷的。当我的目光移到她脸上时,才发现她也在盯着我,于是我们的目光就这么对接了最少五秒钟,然后我在一张没人的空床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她们海侃,但听了好一会也没听清她们是在侃些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全被游兰给分散了,她真的很冷——但似乎又不是,仿佛有一些心事一样。

“哎——”过了一会她竟然坐到我身边来了。

“嗨。”

“我说,你怎么没有话呢?”她问我。

“你呢?你怎么没有话呢?”我笑了笑,重复她的话。

“我?”她搔搔脑袋,“我说,我觉得你有点像我哥哥。”

“哦?那以后你见到我记得喊哥。”

后来她就告诉我她是云南西双版纳来的,我就说你会版纳腔吗?她说会,然后就用版纳话跟我交谈。记得当时还开了她几句玩笑,似乎也挺谈得来,慢慢地她竟笑起来了,直到最后,她们要休息了我们告辞出来,她才说她叫游兰。

我们的认识就是这样,很平常,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用她之前的男朋友高翔的话来说,文航跟游兰是真的好上了!不过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好过,说不清我和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不像普通的朋友,倒真有点像兄妹。

而更重要的是,几天后芮馨也来了,她来得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像思念的味道。”

这是游兰说的,那时我们还没毕业,高翔还没走,游兰也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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