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的绝笔

五叔的绝笔

◎文/魏柏林

一切就绪,我铺开斗方红纸,准备书写那条过街横幅。

五叔来了,五叔是到镇上来买化肥的。五叔是个书法迷,每回到镇上来,都要和我这个在政府衙门当秘书的侄儿坐坐,大谈出道。大凡这种时候,我便只有提壶续水,洗耳恭听的份。要知道,五叔不单是我的五叔,也算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在我的记忆中,五叔的字最好。虽然我已多年不见五叔写字了,但冲他读书论道的神情,在他面前,我仍然是小学生一个,凭我这半瓶醋,如今又岂敢班门弄斧。

五叔,您来写这条横幅吧,让我开开眼界。我提议。

什么横幅?五叔听说请他出笔,还真的来了兴致。一直弯着的腰似乎直了许多,脸上溢出一道兴奋的光彩。

是这么回事,市楚剧团送戏下乡,今天来镇上义演,为表示欢迎,需要写一条过街横幅。并且,市电视台还要随剧团一起下来录像。

噢,这倒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五叔啜了一口茶,显得意味深长。只是我不明白他说的好事大事到底是指剧团下乡还是指过街横幅。也许兼而有之。于是,我也只好顺着这两个意思说下去,是呀,搁在平时,写个标语口号什么的,我倒可以将就一下,可现在事关重大,我那几个字拿出去就有些不够味道了。这不,我正犯愁,没想到您来了,这算是救了我的场,看来,这条横幅非您莫属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抬我的庄,我也就不客气了。五叔又深深吮了口茶,搁下茶杯,站起身来说,你稍等等,我回去取笔墨就来。

我知道五叔有一套非常珍贵的文房四宝,据说价值无量。为方便起见,我劝五叔说,我这里笔墨现成,您就将就着用吧,何必劳步呢!

书法有道,笔墨还是用自己的顺手。五叔说完,转身离去。五叔脾气硬,我自知拗不过他,只是怕他来回受累。

五叔走后不久,市文化局打来电话说,楚剧团的专车已提前起程,估计一小时后到镇里。

这下,我可真有些犯愁了。要知道,五叔离镇上不下五华里,等他徒步取来笔墨,剧团只怕早已抵达,那时候再挂横幅,不啻正月十五拜门神,显然晚了。自己来写吧,又怕五叔到时候怪罪。也算是急中生智,我突然想到,五叔和剧团来去方向正好相反,王叔自西街来,剧团从东街进,也就是说,只要横幅拉在东街口,五叔便不可能看见,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五叔既然未见这条横幅,也就会无从怪罪。

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选择。对不起,五叔,侄儿我只好自己献丑了。我铺开纸笔,刷刷几下,将横幅一挥而就。待横幅刚刚挂出,只见楚剧团一路欢歌而至。好险!我抹了一把额头,竟有一层细汗。

安顿好剧团,我重返办公室,刚刚坐下,五叔气喘吁吁地赶到。只见他肩上挎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旧布袋,满脸汗光闪闪。我本想对他说剧团已到,横幅不必写了。

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默默接过五叔的布袋,替他摆上文房四宝,将横幅小样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五叔说,我驼背哈腰的,还是在地上写方便。按他所示,我又将那套文房四宝移置地面。于是,五叔躬身如猿,一手撑地,一手挥毫,果真是笔走龙蛇,墨携风雨,钩挑俯仰,方圆天成。字里行间,既有灵动潇洒之韵,又显古朴苍劲之气。五叔写得酣畅淋漓,如入无人之境。我在一旁为他添墨牵纸,看得如醉如痴。

五叔写毕,摇了摇手腕,又叉腰端详了片刻,不无兴奋地说,我练了一辈子书法,还是头一次写这么大的横幅,托你的福,算是给五叔我真正露了一回脸。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稍干一些,我帮你一起挂出去。五叔说。

镇里人手多,挂横幅的活就不劳顿您了。

您还是赶紧去买化肥吧。我有些如芒在背,慌忙提醒五叔。

噢,我差点忘了。五叔拍了拍额角,卷起文房四宝,装进布袋,神清气爽地走出办公室。

剧团送戏下乡的电视新闻一天播了两次,荧屏上出现的欢迎横幅自然是我那几个臭字。据说,五叔看过那条新闻后,将那个旧布口袋连同文房四宝一起丢进了陆水河里,并发誓永不沾毫。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便打听。只是自那以后,五叔再未到我办公室来过,未及一年,五叔竟无疾而终。那些未曾露脸的横幅大字终成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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