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文分离与汉字功用

第一章| 文学与文字

汉字之成为一棵大树,枝叶葱茏,风华绝代,是由其自身的构成所造就的。

——饶宗颐

施议对:什么是文学?文学究竟是怎样产生的?这问题说起来理论一大套,实际上却很难说得明白。例如劳动起源说,以为扛木头的叫唤声——“杭育、杭育”,如记录下来,就是文学。这一从苏联那里抄来的学说,长期以来颇为流行,也只是作为一种公式,随所搬套而已。其余相关学说,诸如游戏起源说、宗教起源说等等,也都只是一种表层意义上的描述,并未深入本原。对于这类问题,不知如何论定?

饶宗颐:文学与劳动相关,体力活动是劳动,脑力活动也是劳动,不应当只是说体力活动。体力、脑力,两个方面都牵涉起源问题,但活动,却仅仅是一种动作,或者行为,皆并非实质之所在,而只是文学表现的一个要素。其他学说,亦莫不如此。

因此,对于起源问题,我并不那么说。我以为,应当从文字说起,由文字以探寻其本源。因为文学通过文字表达,文句由文字组成,弄清文字问题,文学才有着落。

一、语文分离与汉字功用

施议对:先生的《文辙》,乃中国精神史探究之一。这说明,探究文学问题,离不开精神史问题,而精神史的概念肯定比文学宽。从精神史的角度,钩沉探赜,原始要终,阐发文学要义,途迹当中,必定隐藏着机锋。例如,第一篇文章——《中国古代文学之比较研究》,首先说“名号与文字”问题,大概就是对于门径的一种提示。

饶宗颐:这是我在日本所作讲演,原载1980年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第三十二册。属于比较研究。记得讲词中有这么一句话:

名号为事物之称谓,文字因之而滋生,文篇所由以构成,人类文明之基础也。

这句话说明:从无名号到有名号,从无欲到有欲,从不着痕迹到着痕迹;其间,都与文字有一定牵连。懂得文字,才能讲文明,讲文学。这是十分要紧的。只可惜,许多人都将文字与文学搞脱节了。

(一)意符与音符

施议对: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所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文学离不开文字;离开文字,也就没有文学。这是研究文学的人,不能不面对的问题。

但是,研究文学的人,往往不研究文字;研究文字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也不管文学。两面都研究的,当甚为少见。因此,从文字的产生,看文学的产生,相关文章自然也就更加少见。

业师吴世昌教授以治文史著称而兼治文字之学。1939年冬,在中山大学,与许寿棠合作编纂《中国文字学概要》,说及文字之构成,着重论象形,甚多新创之见。其后,吴曾指出,中国文字是“一种独立于语言之外的意符文字”(《罗音室碎语》),亦甚精辟。

研究文史又精通文字之学,这是十分难得的。

饶宗颐:我不敢说,二者脱节就是一种失误。不过,应当是一种忽略。文学与文字,二者之间有一定连带关系。尤其是,讲中国文学,更加不能离开文字。中国的文字(主要是汉字),因为与别的国家的文字,有很大区别,其对于文学,关系也就更加密切。别的国家,文学与文字距离非常大;他们用拼音字母,文学从语言中来。中国则不同。因为中国的文学是从文字当中来的;中国文学完全建造在文字上面。这一点,是中国在世界上最特别的地方。

施议对:中国文字与别国文字的区别,主要应体现在形、音、义上。一般以为:古代汉语,是以单音节词为主的一种语言。一部《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余,除少数联绵字外,多为单音节词。汉字的构成,乃字形、音节、语素三位一体。每一个字,都有一定的形、音、义。因而,在运用过程中,语言千变万化,而文字则保持一定的稳定性。这一点,应是汉字最重要的特征。

饶宗颐:中国是个绝对不要言语化的国家。中国的文字,不走言语化的道路,不采用字母;其他国家的文字是从言语中来的,由字母拼写而成。字母完全记音,汉字只是部分记音。因此,中国的文字不受言语控制,反而控制言语。尤其是古代,方国林立,方音复杂,言语难以沟通,只能依赖文字,一切以文字为依归,这种控制,则更为加强。而别的国家的文字,却在言语当中,随着语言的变化而变化。

施议对:这一区别,令汉字产生一种特异功能,亦汉字美学特征的一种体现。这应当就是文学产生的一种凭借。就汉字本身的构成看,这种功能或特征,不知有无踪迹可循?

饶宗颐:数年前撰写《汉字与诗学》,我曾说及这一问题。以为:“汉字的音符部分在开始可能和语言有些关系。某一字可以使用某音符来注音(形声),或者借用某字来代表它的声音(假借),到了成为文字之后,与原有的语言,已完全脱离。”说明文字(汉字)与言语,很早就已出现很大的距离。

施议对:吴世昌说“独立”(独立于语言之外),先生说“分离”(语、文分离),应是同一意思。文字不作言语化,文字不随语言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分离,不知如何造成?

饶宗颐:大概两种趋势:一是由单字向复词的发展;二是形声字的大量出现。两种趋势,促进了这种“分离”。

(二)单音字与复词

施议对:一字一音,单文独义。在其演化过程,某些状况,似颇难辨识。如字、语、词三者,经常被混淆。故此,唐兰《中国文字学》(七、“中国原始语言的推测”)曾指出:

符定一的《联绵字典》把“上帝”“中国”认为联绵字(即双音节语),固然是可笑的荒谬。就是王了一先生的《中国现代语法》,把“糊涂”和“身体”“保养”“故意”“桌子”“石头”“这么”“那么”“芥菜”“兄弟”“妻子”“先生”“妹妹”“慢慢”之类,都叫作双音词(上册十一至十四页),我们也觉得甚不妥当。唐兰以为:“语”(word)和“词”(即复合语,composite word)或者“语”(word)和“字”(character),旧式的训诂学家,往往不懂得分辨。

饶宗颐:汉字基本上一字一音,音节结合容易取得齐整与和谐。但汉字与汉语是游离的:

第一,字和词不能完全相对应,单音的字只是词组成的一部分;

第二,汉字本身不能够正确表示语言,许多口语没有相应的字,已造出来的字,又有古今和地域的不同。

所以,形成语言与文字不一致的游离现象。

单音字不够区别事物,且易引起混淆,需要复词,以补其不足。复词由两个单音字组成。对于单音字而言,复词的出现,主要是增文以足义。由于单音字所代表的意义有其极限,在扩张意义,或者转移意义及加强意义时,得增加另一个字在原来某一字上,构成一新的复词。

施议对:依照唐兰的意思,从单音到复音,所构成的复词,仍属于“字”,而非“词”或者“语”。这应当也是语、文分离的一种体现。

饶宗颐:诗学上两个常用术语——“风”“兴”,以之为语干,下面另加一字就成复词。如:

这些词,虽由上字滋生,但它的意义,已大有不同。这些词,有它的发展经历。某一词的出现,亦有它的时代背景和形成的理由,还可作断代研究。

这是一种趋势,于西周为发轫期,至今尚在继续发展。而殷周以来,形声字出现,于声符附加形符,以便区别,即成为汉字发展过程中的一大主流。这是另一趋势(两种趋势,后者将于第二章另加说明)。

施议对:前一种趋势,复音化的出现,令汉字自身形、音、义,因此发生变化。论者以为开始得很早,卜辞里连语虽然不多,却已经有“往来”一类连语或词。《诗经》里更有大量的叠字词与双声叠韵词(朱自清《中国文的三种型》)。这一变化,突破汉字单文独义的局限,既大大增强其表意能力,亦为文学产生创造条件。

饶宗颐:形、音、义的变化,使意得以加强、扩张,或者转移。相信,这对于文学创作是十分要紧的。

(三)纸上材料与地下材料

施议对:以上对于汉字自身之所构成,进行了一番考察;而地下发掘,不知有何资料可为印证?

饶宗颐:近年陕西出土的史墙盘,周共王时器(公元前982年至公元前967年),盘铭大约六十四句,共二百八十字。多用四字句式。通篇除最后一段之外,都有押韵。如:

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上下,会受万邦。嗣圉武王,聿征四方。

这是铭的一个片段,其中已有复词。整体看,盘铭中所见复词,已有下列各类:

1.同义平行。如:楚荆。

2.反义相对。如:上下。

3.名词加上形容词。如:上帝、懿德。

4.联系形容字。如:舒迟。

这些就是后世所说的骈字,乃构成诗篇之一重要骨干。

这篇铭文,尽管并非一篇正式的颂,但却已具备诗颂形式,乃最早一篇用韵的叙事诗。可当周颂来读。而且,比起《诗经》中有关篇章,这篇铭文也颇具规模。《诗经》周颂最长的仅有《载芟》一章,共三十一句,此已倍之;大雅《皇矣》八章,每章十二句,共九十六句,与此相当。

施议对:这是文字出现后的具体事证。文字出现之前,包括出现过程,其发展趋势,不知如何查考。

饶宗颐:最近,我有一本书出版,书名是《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此书于1998年7月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2000年3月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书中探讨了这一问题。包括上下两篇。上篇说陶文符号,揭示汉字未形成前的状况。下篇说汉字图形化的使用,揭示汉字非言语化的奥秘。

这本书是在新加坡时开始写的,到现在才拿出来出版。整整三十年。因为需要研究西洋的字母学,要看许多材料。东方和西方,两相比较,我觉得中国的文字跟人家的不一样,才有自己的体会。

施议对:先生对于陶文符号的探讨,十分精细。

饶宗颐:近代的符号学家常常说:“人不仅是理性和道德的动物,亦是符号的动物。”人类所创造的文化,包括文学,都是一种符号。各自不同的一种符号形式。

在中土,自皇古以来,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已使用一种简单的符号,将其写绘或刻画在陶器上,这就是陶文符号。

据考古发现:老官台白家聚落遗址所出土彩陶,距今大约八千年,已有刻画符号;而宝鸡北首岭及甘肃大地湾所出土彩陶钵,距今8170—7370年,亦绘有红色符号↑+× / /等十余种。这是半坡类型刻符的前身。

半坡遗址所出土早期彩陶,除绘图纹饰以外,还有符号标记。这些资料,为中国文字的产生,提供一种远古的实物佐证,十分宝贵。

二、宇宙符号与宇宙眼光

施议对:有学者称,上述符号在陶器上出现,仅属单文,并非有联系的记载资料。若以此推断其与后期中国文字的书写有任何关系,仍缺乏充分物证。因提出:中国文字起源不应早于青铜时期。

先生以为,这种估计,未免过于保守。曾指出:“从半坡时期直至战国、两汉这一段漫长的年代中,今日已有许多不同地区出土的陶器上面刻着同样的符号,就符号的本身已经足以证明,这是一条历史的线索,并非孤立的现象。另一方面,这些符号虽然简单,但大部分可以证明和文字形象有蛛丝马迹的分不开的关系。”

因此,先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文字的原始,应该从殷商再上推前一步,不应局限于青铜时代。

这是一个颇具建设性的论断。不仅对于古文字学研究,而且对于文学艺术研究,相信都有重要意义。

有关种种,在方法论上,不知有何特别讲究?

饶宗颐:主要是将关于古陶器上符号资料的分析、研究,当作“史前文字学”看待。以为:这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在古代文化研究的领域内,除了器物形态之外,还可添入这一个崭新的项目。因而,与一般古文字学相比,其着眼点,自然不尽相同。

(一)横组合与纵类聚

施议对:看起来,应当还是个眼光问题,而不仅仅是方法。用先生的话讲,就是一种宇宙的眼光。具备这种眼光,许多符号都能得到合理的解读,不具备这种眼光,顺着老路走,沿袭一般方法,就无法获得新的认识。

饶宗颐:眼光问题,确实要紧。过去一段时间,不少学者运用甲骨文去解释陶符,做出种种假说,最终大都被否定。

1988年11月,西安考古研究所举办半坡三十周年纪念国际会议,所印发《半坡遗址》画册,已注意到这一问题。在“刻画符号总汇”中,有这么一段说明:

这是半坡遗址中发现的22种刻画符号,共113个标本。……有的考古家……试图把这些符号与我国商代的甲骨文联系起来。如下图首排的10分别被释为11;第二排的12被释为五、七;第三排的13被释为最古的玉字。当然,这种解释,未必尽如事实。

这就是一般方法所不能解决的例证。

施议对: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研究院讲授“古史新证”,标榜纸上材料与地下材料相印证的“二重证据法”,应属于这一方法。先生将其当作一种“比附”,提倡另辟途径,乃一种超越。先生有“三重证据法”,于文献记载(纸上材料)与田野考古(地下材料)相结合以外,加上甲骨文,以为探索夏文化之依据(《谈“十干”与“立主”——殷因夏礼的一二例证》)。如再加上域外记载,即成为“四重证据法”,而对于陶符探研,即当如此。这种超与越,不知如何实现?

饶宗颐:就符号学分布主义的方法看,这种超越,主要从时空两个向度得以实现。

两个向度,一为线性的横组合,察看不同地区所出现符号的相互关系;另一为联想的纵类聚,察看其转换、生成过程。这是我的一种尝试,希望能够整理出一点头绪来。

施议对:两个向度,时空扩展。这是在“三重证据法”基础之上,进一步的开辟。有学者指出,这是一种融会贯通,包括时代之贯通、中外之贯通及学科之交融(《饶宗颐先生与简帛学》)。所谓宇宙眼光,应当就是这么一回事。在察看过程中,不知有何特别发现?

饶宗颐:最引人入胜的当属周原西周建筑遗址中(在今陕西扶风召陈村)出土的蚌雕人头像。这一人头像头顶刻有一个“14”字。这一符号,在甲骨文中出现数十次,大家将其确认是巫术的“巫”字,至今似已无有争论的余地。但是,我发现殷周的这个“14”字和西亚的“14”,形构完全一样。亦即,公元前5500年,西亚哈拉夫(Halaf)陶器上,已有此符号,且不止一见。此外,在同属哈拉夫时期的女神肩上,亦刻有这个“14”的记号。

我个人认为,西亚的“14”和甲骨文“14”字的雷同,很值得研究。说明:与西周建筑遗址出土的蚌雕人头像头顶所刻这个“ ”的同形符号,其渊源可追溯到公元前5500年的哈拉夫时期。这是依据线性横组合法则所进行的一种比较及追寻。

施议对:“14”这一符号,依甲骨文所载,曾被确认为“巫”字。然而,在彼邦,这一符号不知如何解读?

饶宗颐:哈拉夫的地望接近土耳其,后代属于突厥区域,为西亚早期重要史前文化之一。其女神肩上所刻“14”记号,在西方,一般称为马耳他的十字形(Maltese Cross)。据说,女神肩上该符号,染以红色,即汉俗所谓涂朱。发掘者认为:必有某种宗教意义。可能代表丰饶(fertility)一类吉祥意义。

施议对:女神肩上的“14”符号作如是解,而蚌雕人头像头顶所刻“14”字,不知有何用意?

饶宗颐:周原出土蚌雕人头像,在西周宫殿乙区遗址。人头像头戴尖帽,头部只存大半,高2.8厘米。高鼻深目,系白色人种。或以为大月氏乌孙人种。居留于今甘肃、宁夏之间,与周人常有来往。头顶刻有一“14”字,标识职司。证明西周时在宗庙供职的巫师,有大月氏人充任。这是西亚与中国大西北,于远古时代交流、接触所留下的痕迹,亦可见当时华夷杂处的情形。

这一白色人种的族属,由于人头像之头戴尖帽,故被认为希腊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笔下的尖帽塞人。这是周初胡巫的重要物证。

施议对:依据先生的考察,“14”以外,“卍”字之作为一种宇宙符号,对其体认,应当也曾经历过一番曲折。

饶宗颐:“卍”字是世界流行最广泛、最复杂的一种符号,是人类文化史上代表吉祥美好一面具体而微的标志,有人说它是太阳的象征。在未有文字之前,这一符号在史前新石器时代,已普遍存在。西亚及希腊、印度……在形形色色的器物上,被当作纹样使用,以为吉祥记号;中国边裔地带——青海和辽宁所出土陶器,亦可见“卍”字符号。

“卍”字流行,过去人类学者已写过不少专文,加以讨论。远在1929年,D.A.Mackerzie著《符号的迁移》(The Migration of Symbols),对“卍”字形状及其分布,论述颇为详悉。长期以来,由于时空隔阂,欲探知其来龙去脉,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施议对:“卍”字在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流传形迹及表现方式。不同地区,或者同一地区、不同时代,可以因其共性,包括形态特征,追寻共同的来源,亦可以因其来源,追寻其特别的形迹及方式。这说明,联系、比较,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

饶宗颐:1939年,王锡昌著《释卍》一文,认定“卍”为阿利安(Aryan)族所有,就与其迁徙情况不合;因为阿利安人入居印度以前,印度通用的银币,已采用“卍”字作为标记。印度古钱学专家Durga Prasad说:

非常明显的,在曼德笆(Mandapa)有“卍”符号,此图像是很著名的古代符号,它在Mohan-jodaro的图章上常常出现,也是一个世界通行的图像。

在印度那格浦尔(Nagpur)博物馆便保存有这样符号的银币。于“卍”的外面加上一个方框,即所谓曼德笆(Mandapa)。

印度大文法家波尔尼仙于书中揭示,“卍”号曾被用作牲畜的耳记(ear-marking)。见于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及《大战书》(Mahabharata,又译《摩诃婆罗多》)。这个符号代表吉祥,阿利安人之前,印度河谷文化时代已普遍使用。

施议对:“卍”字在佛教传播,曾有多种说法。或以为,这是佛陀三十二种大人相中之一相。或以为,这是第十六种大人相,位于佛之胸前。或以为,这是释迦世尊的第八十种好相,释迦未成佛时,胸臆间即有功德庄严金刚“卍”字之相。

由此能否探知“卍”字在中土的传播途径?

饶宗颐:一向认为,汉土吸收“卍”的观念,是通过佛教从印度传来。今观青海和辽宁所出土陶器,以及诸殷代甲骨文“卍”字,亦证实:殷代羌人与殷,均已吸收这一符号。

就我所知,战国早期越器戈内有“15”符号。这一符号的纹样,与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500年间印度米哈迦尔(Mehrgarh)文明陶器所见完全吻合。西亚陶器上的“卍”号,有一个以四个长发人排列而成的纹样,其形为“16”。小河沿符号一作“17”,和西亚有点相似。证实“卍”号在中国的流播,已相当久远。

施议对:线性的横组合,着重在于不同地区的联系与比较,而联想的纵类聚,则着重在于不同时期的发展与变化。前者已有重大发现,后者应当也有所收获。

饶宗颐:远古时代的文化遗物——陶器及印章,无论在印度,或者在中国,有关纹样所表现出的情形,实际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别。它的最原始形态尚无法弄清楚。后来,由于不同地区的采用而派生,却分别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卍”,一个是“卐”,遂被划分为两个不同的符号。前者梵称sauvastika,后者梵称svastika。

西藏的苯教,把“卍”和佛教的“卐”分开,而特别强调“卍”的意义。他们称之为gyung-drung,即所谓雍仲,以之作为苯教的最高象征。

施议对:两个向度的考察,横组合与纵类聚,既于异中求同,又于同中求异,学界当今对其来源及意义是不是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饶宗颐:“卍”字在我国陶器上出现较迟。世界上最先解读赫梯(Hittite)象形文字的捷克考古学家B.Hrozny曾说过:“卍”这一符号分布之广,要在中亚细亚或西亚去寻觅它的踪迹和起源地点。我于1983年8月在旅行青海之后,所撰专文《卍考》,亦断定,“卍”符号出现于器物上,自以西亚为最古,印度河谷次之。

西亚陶片“卍”字多位于中心。据B.L.Goff推断,“卍”表示光芒,体现了古代人的太阳崇拜。中土陶器上的“卍”字号,是否这一含义,无从得知,但形象类似,很值得注意。

(二) 类别与辨识

施议对:史前陶文符号颇难辨识。近代学者的研究,大多从何入手?

饶宗颐:史前陶器上的符号,大抵可分为两类,一为习见符号(passim symbol),一为少见符号(rare symbol)。

符号和语言没有联系,它不算是文字,只是带有某种特定意义。

半坡系陶符中以“18”之出现的次数为最多。陶符往往代表某一特定含义,其作用有点像护身符,有趋吉避凶的意味。羌人刻画“羊”的象形,即表示吉祥。羊即是祥,有的还刻四个羊头符号,应如后来所谓“三羊开泰”。

刻绘某种动植物,有它的含义。大抵为:羊——祥,鹿——禄,龟——久、旧(长寿),草木——丰盛。这些符号最为习见,使用亦至普遍。

施议对:这是从自身状况看,如具体运用,尚须如何辨识?

饶宗颐:在运用上,虽未敢说得太绝对,但最低限度,可作如下推断:

第一,可能作为装饰用途;

第二,或者标志某些意义。

无论是装饰或者表意,两者都跟文字有密切关系。至于那些残片上的符号,当然是有意地刻在一定的部位,以标识某种意义。

施议对:史前陶文符号,因为是刻制在陶器上的,符号与陶器,已共同构成一个载体,有着许多承载。除了符号自身的意义外,作为器物,还拥有许多信息。既有社会经济方面的信息,又有艺术以及技术各方面的信息,甚是值得探研。

饶宗颐:史前时期陶器上的纹饰,大抵跟当时社会意识或宗教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例如半坡的器物多绘上鱼纹及蛙纹,这些可能是该地住民信仰生活的反映。在江南出土的器物,多发现刻有鸟纹和猪纹,而这些纹饰,一方面表示战国时期鸟书的书体,正遥遥地受到这些鸟纹纹饰的影响;另一方面亦可看到“豕”在家族经济上的地位。

关于绘画的方法,史前陶文有绘画、有刻画,运笔有方笔和圆笔,线条有单线和复线,这些都具有浓厚的装饰意义。在半坡三十个陶文里,多数都是用心仔细刻出,并非草率从事。

(三)字母化与非字母化

施议对:20年代初,赵元任曾想出一副罗马字的国音字母。希望借助于它山之石,将汉字字母化。其设想如下:

但此举似未成事,有关种种,现记录于胡适的日记当中。

吴世昌说,中国文字,自甲骨文以至籀篆,象形之痕迹显然。即泰西纯以音符拼合之文字,其初文亦莫非由象形字演变而来。并曾以伊林《书的故事》所列图表加以示范(详参《中国文字学概要》第二编)。说明,中国文字亦具备产生字母的条件,中国人亦懂得字母,就是不用字母。

饶宗颐:腓尼基(Phoenician)的位置,在今黎巴嫩加上以色列、叙利亚一小部分地区一直到近东海边。腓尼基人主要从事经商活动,到处跑。其名首先见诸埃及文献。腓尼基字母的产生,我认为是在新石器时代。腓尼基字母二十二个,其中,A为aleph,B为beth,希腊字母改读alpha,beta,并将二名合称为alphabet,遂成字母之称。腓尼基的先辈也是使用楔形文字。虽然字母发明自乌格烈德(Ugarite),这种字母也是用楔形文字来表达的,但它的影响较小。因此,现在ABC可以说来自腓尼基。将腓尼基字母与半坡系陶符相比对,最令人惊异的是,二者形构相同的,竟有二十个之多。这一系符号(半坡系陶符),多数是由纵、横、圆、曲等笔画作几何形状的组合,很像西亚的线形文字,若干符号竟与西方字母完全一样。

腓尼基字母从公元前1400年起至前842年开始流行。而我们陶符的产生,渭水流域的白家村、北首岭、秦安、半坡以及姜寨,其年代应在8000到5000年之前,比西亚的乌鲁克(Uruk)早,比腓尼基更早。

施议对:先生以为,字母出自古陶文,这是字母学所展开的一个新课题。这一课题,除了字母发明过程,相互之间,谁借用了谁的东西,至今无法弄清楚以外,对于中国文字之如何走上自己的发展道路,其消息,应可从中探知一二。

饶宗颐:半坡刻的是陶符,当时中西都用陶器。并且,这种符号在当时,必定亦具有特定的意义和读音。当时,中西人士,相互借用,是完全可能的。即使人家借用我们的东西,其所借用,也未必只是我们所独有。如乌鲁克的符号,不少同于半坡系晚期的陶符,但这些陶符,在汉字中实所未见,而乃出于海西。

史前时代,西亚、中亚,彼此之间谅有不断的间接性来往。中国人与埃及似乎在周初已有接触,异族字母的使用,匈奴(胡)在中国境内长期活动,其语言久为汉人所熟悉。但由于汉地本土语言方音的复杂,且习惯施行以文字控制语言的政策,汉字演进到甲骨文,走上一形一音的规范化道路,与文字的思想架构互相配合,很快发展成为一独特的书法艺术。这也就不要字母了。

中国的文字的长处是一个字一个音,而他们往往有五六个音,还有其他什么限制。太复杂了。复杂的东西必定死亡。后来,他们改用现在这种字母,简单了许多。现在的字母,可用以记音,通过语言管理、统筹一切。而中国人则相反,更加重视文字。如果我们的祖宗向外国看齐,改用字母,整个汉文化就将丧失其魅力。

施议对:不要字母,只要符号。由符号到文字,发展演变过程所出现的特征,以甲骨文为例,吴世昌曾将其归纳为四点:

其一,象形图画由平面改为线条;

其二,象形图画由依样改为象征;

其三,正画物象改侧画,文字形体齐整而匀称;

其四,象形文字减少,形声假借代兴。

这一过程,不知如何推进?

饶宗颐:由符号到文字,主要在于运用。远古时代,符号可能重复表示,用作器物上的一种纹饰。以连串排列,成为某种特殊的纹样,或者从连串符号中选取一二符号,作为标记。标记长久使用,逐渐与语言结合,并具某一称谓和名目,也就成为文字。在使用字母的国家和地区,这种符号可能被遴选作为某一字母。有关过程,可以下列图式展示:

符号从其形态与用途之演进论,首先作为图画纹样,其次成为特定意义之记号,而异地传播,可逐渐改变意义,到再下一时代,意义又有扩大或转移。首先的图绘,这时的“文”等于“纹”,实际本于物象;其次发展为特定符号,乃是初文,由此再孳乳为文字及文书。

施议对:中国文字的产生,不经过字母阶段,其发展演变,应有自己的规则。

饶宗颐:符号可派生为字母,字母可能即由陶符选择加以组合。符号的推进可有两条道路:

1. 符号之语言化,于是有字母之产生;

2. 符号之文字形象化,不与语言结合。

汉字不与语言结合,即走上第二条道路。如下图:

三、汉字与汉字树

施议对:胡适在日记中,对于拼音文字的推广,似乎亦有点惊奇。他曾依据赵氏所构想,尝试拼成以下各名词。曰:

Guoy Roma Z 国语罗马字

Gaomundan 高梦旦

∫anu In ∫uguan 商务印书馆

只是自个儿玩玩,后来并无踪影。

唐兰《中国文字学》(十八、“记号文字和拼音文字”)曾记述中国文字尝试字母化的一段历程。曰:

从明代的西洋天主教士就想用罗马字拼音来认识中国字,清代末年,中国人自己造的拼音字母逐渐发展,到民国七年(1918年),教育部才公布了一套注音字母,不过还只是注在汉字字旁的一种符号。到民国十五年(1926年),由大学院公布了一套国语罗马字,才正式提出想废去方块汉字而变成用拉丁字母拼出来的拼音文字。到了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才有“拉丁化新文字”。

但是,唐兰指出拼音文字不适合于我们的语言。并指出:“中国文字的变为注音文字而不变为拼音文字,显然和她的语言有关。一个字既然是一个音节,有一千多个声音符号(其中大部分就是意义符号),就可以把这个民族的语言通通写出来,又何须另外一套拼音的方式呢?”(《中国文字学》,五、“中国文字和世界各区域的文字”)颇以之为骄傲。

非字母化,确实保持了中国文字自身的特性和魅力。这是中国文字之幸,亦文化之幸,文明之幸。

饶宗颐:出席北京大学一百周年校庆,我第二个发言,题目是《贞的哲学》。我想,中国文字有那么大的魅力,吸引那么多人,全世界著名学者,来了三四百,美国特别多。

(一)文化因子,文明依托

施议对:有关文字之史前状况既已有了初步了解,似当回到原来的话题,看看先生所说的汉字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饶宗颐:汉字之成为一棵大树,枝叶葱茏,风华绝代,是由其自身的构成所造就的。

汉字构成,以形声为主。形符与声符配合;以形见义,依声定训。前者保存汉字图像性的美感,后者与语言维持相当联系。每一个字的字体构造,很早就形成颠扑不破的法则。从而,形成文学上形文与声文结合的文章体制。因此,其象形性不受淘汰,文字图形的用途得以充分发挥,以至与艺术和文学结合,使文字、文学、艺术(书法)三者构成一种连锁关系。这就是我所说的汉字树。

施议对:吴世昌说:中国的文字,因为不是拼音的文字,所以不管你怎么念它,它的意义始终不变。“这个不变意义的特点,对于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团结,对于中国文化的保存与发展,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吴世昌指出:“这一大贡献,过去有许多人没有意识到,或虽注意到而没有充分估计到,没有加以公正评价。”(《罗音室碎语》)这是值得注意的。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