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从一只迷路精子与一枚离家出走卵子的艳遇开始。

照理说,应该不孕的。倒不是身体有状况,而是直觉;好比想上知名馆子吃活鱼,会直觉到池子里还有没有鱼在游。我自知在不可测的内在深处,有个晃悠悠的灵魂栖在明月高挂的枯树瘦枝上,把自己卧成一片残叶。我总是听见她的喟叹,像一只跟生命赌气的夜枭。人生过了一半,直觉没告诉我会有小孩。

也许,世间的奥妙就在于峰回路转吧!

换句话说,自从地球上出现那名被人类学家称为“露西”的女猿人至今已三百五十多万年,人类以惊人的速度演化到现在拥有毁灭地球的能力,而我这粒演化丛林中的微尘,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基因的俘虏,忽然跟遥远的露西有了神秘联系。于是,我不禁想象,如果够幸运的话,三百五十万年后,我也有机会在人类学家与基因地图学者的鉴定下,成为另一个“露西”。

总之,在青春已然消逝的当口,有个小家伙来踢馆了,把我变成符合卫生署定义下的高龄产妇。

怀孕,绝对是具有高度社交绩效的话题。忽然之间,我那原本一片漫漶的人际网络变得清晰起来,周围亲友热情澎湃地提供各种孕妇须知、安胎良药、止吐妙方,不仅倾诉自己那可歌可泣的“中奖”经验,更口传他人之怀胎血泪史以资借镜。那阵子,我的生活好像一本功德会芳名簿。于是我知道,女人怀孕简直就是上战场,有人像背了一只馊水桶行军,见到能动的就想吃(包括电子鸡);有的似怀了一艘船,头晕呕吐到生产前一天。我的状况属于“优等”,这位来踢馆的小家伙还算有孝心,只让我吐两三次、不舒服几天便宛如没事儿般轻松愉快。比较特别的害喜症状是“好吃能睡”,每天最快乐是待在厨房烹调喜欢的菜肴。想我以前吃东西像喂小鸟般,屡次求胖而不可得,如今怀孕带动旺盛、炽烈的食欲,也算另一种“情欲解放”。

孕妇跟食物的关系活生生是一则灵异传奇,往往愈古怪的食物加上荒诞时刻愈会从她们的脑海浮出。譬如,她会忽然(像乩童“起乩”般)在三更半夜摇醒身旁的丈夫,说她想吃手扒鸡;寒流吹袭的冷天里,以哀怨的眼神说她十分怀念五十年代才有的镶一粒红酸梅的枝仔冰;或者,在音乐厅聆赏卡瑞拉斯如诗般的歌声时,悄然附耳,说她现在好想吃“刈包”……除此之外,腌辣椒加土豆、青木瓜蘸酱油、蛋炒饭配豆腐乳等只可能在餐厅馊水桶内才会发现的食物组合也会一一涌现。你得帮她去找,若无法获得,她很有可能像毒瘾发作般颤抖起来,严重时口出秽言,责怪做丈夫的为何那般“没路用”。

于是,这位“苦主”——也就是罪魁祸首,通常会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疑惑自己到底娶了心所爱的人还是列入保育的红毛猩猩?

我呢,有一天窝在沙发里看书,抬头正好看到立灯的灯泡,忽然想吃小桶子装的义美小泡芙,想得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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