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诸弟(咸丰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致诸弟(咸丰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十二月十一日发家书十六号,中言纪泽儿姻事,求家中即行与贺家订盟,其应办各物,已于书中载明,并悔前此嫌是庶出之咎云云,想已接到。如尚未到,接得此信,即赶紧与贺家订盟可也。

诰封各轴已于今日领到,正月二十六恩诏四轴(曾祖父母、祖母父、父母、叔父母),四月十三恩诏亦四轴,三月初三恩诏一轴(本身妻室),凡九轴。八月初六用宝一次,我家诸轴因未曾托人,是以未办。曾于闰八月写信告知,深愧我办事之疏忽。后虽托夏阶平,犹未放心,又托江苏友人徐宗勉,渠系中书科中书,专办诰敕事宜。今日承徐君亲送来宅,极为妥当,一切写法行款俱极斟酌,比二十六年所领者不啻天渊之别,颇为欣慰。虽比八月用宝者迟五个月,而办法较精,且同年同乡中有八月领到者,或只一次,未能三次同领,或此番尚未用宝者亦颇有之。诸弟为我敬告父母大人、叔父母大人,恭贺大喜也。惟目前无出京之人,恐须明年会试后乃交公车带归。重大之件,不敢轻率。向使八月领到,亦止十二月陈泰阶一处可付(与雨苍同行),此外无便。

余于十八日陈奏民间疾苦一疏,十九日奏银钱并用章程一疏,奉朱批交户部议奏,兹将两折付回。文任吾于十三日搬至我家,庞省三于二十四日放学。寓中一切如常,内外大小平安。今年腊底颇窘,须借二百金乃可过年,不然,恐被留住也。袁漱六亦被年留住。刘佩泉断弦,其苦不可名状,儿女大小五六人无人看视。黎越翁尚未到京,闻明年二月始能到,未带家眷。涂心畲厾已到京,尚未来见我。公车中惟龙皞臣及澧州馆到二人而已。粤西事用银已及千万两而尚无确耗,户部日见支绌,内库亦仅余六百万。时事多艰,无策以补救万一,实为可愧!明年拟告归,以避尸位素餐之咎,诸弟为我先告堂上可也。余不一一。

国藩手草

评点

老父训斥侍郎儿

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曾氏在与贺家联姻一事上便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其间的关键原因是老爷子的一封信。

老爷子对儿子的出尔反尔极为恼火,在接到儿子的信后立即去长信一封,以从未有过的峻厉言辞,将朝廷这位侍郎大人训斥了一通。我们且来看这位乡村塾师是如何说的:

“娶媳求淑女,佳儿佳妇,父母之心,所以儿女择配,父母主之,祖父母不敢与闻。尔曾寄信要予在乡为纪泽求淑女,予未应允,不敢专其事也。耦庚先生之女,系罗山作媒,尔从前寄信回,言一定对贺氏女……今尔又言是庶出,异日其姑必嫌之,纪泽亦必嫌之,尔不能禁止。此尔饰非之词也。尔幼年,作媒者不下十余人,尔不愿对,皆祖父大人所不愿者。尔岳父沧溟先生以其女来对,祖父大人欣然,尔母不喜:一则嫌其年小,一则嫌其体小,厚奁之说,更不必言。予承祖父之欢,毅然对之。冢妇在家六年,朝夕随尔母而无介蒂之嫌者,予型于之化,尚可以自问。

“若纪泽来京,年只一岁,予送之四千里之遥,一路平安,谁之力也?予为之定一淑女,岂可以庶出为嫌乎?昔卫青无外家,其母更不能上比于庶。卫青为名将,良家淑女,岂不肯与为婿乎?目前陶文毅公与胡云阁先生结姻,陶女庶出也,胡润滋为太守,初不闻嫌其妇。润滋官声甚好,官阶不可限量,异日其妇以夫荣,诰授夫人,庶出之女,又何如尊贵也。尔宜以此告知尔妇尔子。夫者,扶也,扶人伦也。尔妇宜听尔教训,明大义,勿入纤巧一流。至父为子纲,纪泽尤当细细告之,勿长骄矜之气习。

“我家世泽本好,尔宜谨慎守之。况尔前信内念及耦耕先生,始与婚姻,人人咸知,今又以庶出不对其女,更有何人来对?贺氏固难为情,即尔此心何以对耦耕先生于地下?尔寄信于予,要对此女为媳,予又为之细察,始择期订盟,今忽然不对,尔又何以对予于堂上……予以尔列卿位,国家大事得与闻者,独贵明断,况为男儿定婚,尔宜自主之,予亦不必多出议论也。此嘱。”

别看老爷子平时温温和和的,真要发起火来,也确乎有些威棱。这封信可谓义正辞严,将贵为列卿的儿子问得无话可对。这事的每一条上,曾氏都站不住脚,而最让曾氏感到惶恐的,是他将很有可能因此而失信于天下。曾氏一向以“诚信”自励,若因此而失去了社会的相信,那所失将太大。曾氏明白了此中的利害关系后,欣然接受老父的教训,承认错误,并以赶紧订盟的实际行动来弥补过失。

公允地说,曾氏以庶出为由毁约,此举的确不明智。本来,即便在当时,嫡庶之别也只重在男性,而对女性则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曾氏娶的是媳妇,而不是嫁女,媳妇的贤惠不贤惠、漂亮不漂亮,才是所考虑的重要方面,至于是嫡出还是庶出,并不重要。京师的这种风俗,应是腐陋的。曾氏在此事上听从妇人之见,正好说明他是一个普通人,并非圣贤。

老爷子的信讲的是大义,还有一些实际利益,他大概不便在信上明说。若从对湘乡老家的实益来看,与省城贺家联姻显然要大大强过与京师夏家或陈家的联姻。

贺家是长沙大族名宦,掌门人贺长龄虽已去世,但他为官几十年,位居督抚,门生故吏遍天下。他在江苏布政使任上聘请魏源所编的《皇朝经世文编》,一直在士林中享有盛誉。其弟贺熙龄、贺修龄仍健在,在官、绅两界都有很大的影响。

曾氏的几个弟弟功名都不顺利,这种不顺就意味着今后要跳出湖南是非常困难的。要在湖南讨生活,必须在湖南这块土地上建筑广泛而厚实的基础。曾家在湖南,其实是没有根基的。曾氏自己说,“五六百年间,曾家无与科目功名之列”,也就是说,曾家世世代代没有人做官,缺乏有力的社会奥援。即便在曾氏兄弟姊妹这一代,无论是娶进来的媳妇的娘家,还是嫁出去的闺女的婆家,没有一家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显族,全都是平民百姓。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朝廷大员,具备攀结阔亲家的条件,而长沙城里的贺府正是因为此才愿意将千金下嫁湘乡白杨坪的乡民。千盼万盼才盼到省城里将有一个大宅门可作为依傍,拒绝日后将会给老家带来诸多实际好处的这门亲事,该是多么“自私”而不顾及整个家族的错误决策?

曾氏在这封信中再次流露出回家之念,并决定“明年拟告归”。若说先前数次的想回家,主要出于思亲情切的话,这次却明说是因为国事的缘故。

曾氏自从道光二十九年升授礼部侍郎以来,三四年间,曾先后兼任过刑部、兵部、吏部、工部侍郎。朝廷六部,他做过五个部的堂官,对大清王朝这座“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百年贾府的种种弊端,自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更深。广西太平军发难一事对朝廷的震撼之大,以及朝廷应对此事的力量之弱,曾氏也自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更深。他在家信中只略略提到财政枯绌一项,至于比财政更为重要的政治、军事方面的严峻局面,他还没有说到。当然,他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不便说罢了。他明白,无论是他近日所上的陈奏民间疾苦疏、银钱并用疏,还是这以前所上的其他几道奏疏,都不会起什么实际作用,国势的颓坏是无力逆转的。他可能已经隐隐看到了不久就要来临的惨痛剧变,与其说是回籍省亲,不如说是取历代有识之士的传统做法:远离政治漩涡中心,以求全身避祸。

如同道光二十七年那样,曾氏告归的想法,遭到家中的一致反对。父亲急忙去信阻止:“尔年四十一岁,正是做官之时,为朝廷出力以尽己职,以答皇恩,扬名显亲,即不啻日侍吾夫妇之侧,何必更念南旋,孜孜焉以欲省亲也?”二十多天后再次去信重申这一观点。诸弟的家信中也明确表示不同意大哥之举。

老百姓看当官的,只看到其风光的一面,至于其内心的种种忧虑与分裂,一般是不会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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