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像一粒珍珠

诗像一粒珍珠

我在讲到唐代美术史的时候,会有一种很不同的心情。如果大家回忆一下,就会发现,完全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一到唐代,在色彩和线条上都出现了如此华丽的美学风格。我常常用“花季”来形容这个历史时期。张萱、周昉、阎立本,这些初唐到盛唐的美术创作者让我们感觉到整个生命的精神完全像花一样绽放开来。当然,历史本身是延续的,在此之前自然会有一个慢慢积累的阶段,有很多准备工作一直在默默地进行,这个准备阶段可能长达三百年之久,才会水到渠成。

我们之前提到过陶渊明的时代。在南北朝分裂时期,有很多文学实验,也有许多其他实验,这些实验都是在为一个大时代的到来做准备。在美术方面,要准备色彩,准备线条,准备造型能力;在文学方面,要准备文字,准备声音,准备诗的韵律与结构,我称其为“漫长的准备期”。

这个准备,特别是文学上的准备,不是很容易发现,因为文学上使用的语言和文字其实经过了长时间的琢磨。比如我们现在给朋友写信时,不大可能专门去思考怎样把字和字放在一起会产生比较好的音乐感、节奏感,或者形成一种对仗;但我看学生的报告,会注意他们怎么用“的”、“了”、“呢”、“吗”这些字,这些字用得好不好,和我们讲的文学会有很大关系。我们看“五四运动”前后最早的那批白话文,看当时一些大家的文字,会觉得那个时候“的”用得很多。我想,如果把那些“的”都删掉,文字会更简练一点。可是在当时,他们这么用,是在强调一种文字的解放和语言的解放,他们希望在文学当中能够看到平常讲话的白话形态。我们平常讲话的时候,“吗”或者“呢”这些字不见得会读那么重,可当它们变成文字的时候,会特别触目。“触目”的意思是说,在讲话的时候,“你吃饭了吗?”当中那个“吗”,可能只是带出来的一个音,但一变成文字就跟“吃饭”这两个字同等重要了。在听觉上,这个“吗”只是一带而过;而在视觉上,它却有了很高的独立性。可能就是这个反差,使得文字和语言之间一直在互相琢磨。

诗很像一粒珍珠,它是要经过琢磨的。我们的口腔、舌头、牙齿、嘴唇在互动,像蚌壳一样慢慢、慢慢磨,磨出一粒很圆的珍珠。有一天,语言和文字能够成为一首华美的诗,是因为经过了这长期的琢磨。

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就是琢磨唐诗这颗“珍珠”的过程。我们甚至在陶渊明这些诗人身上还可以看到琢磨的痕迹。陶渊明这么好的诗人,我们也给予他很高的文学评价,可是以文学的形式美来讲,我其实没有办法完全欣赏他的诗。我不知道这样讲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回想一下,《桃花源记》是陶渊明一首诗的序,他其实是要写那首诗的,结果没想到流传在这个世界上的是诗的序,而不是诗本身。这种现象很有趣,说明这首诗在形式上的完美度还没有被琢磨好。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像唐诗那样的文字、语言还处在“练习”的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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