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流氓

第一章 小流氓

一、小沙弥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在位的第十二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苦难,旱灾,蝗灾,加上瘟疫。

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雨了,栽下的苗晒得干瘪枯黄,大地裂出了一条条的龟缝。到处在求雨祈神,老年人恭恭敬敬向龙王爷磕头,孩子们戴着柳枝圈圈蹿出蹿进。正在焦急没收成时,又来了弥天漫地的蝗虫,把穗上稀稀的几颗粟粒吃得一干二净。地方上有年纪的人都在唉声叹气,哭丧着脸,说几十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年成,这日子着实过不得了。

不料祸不单行,疫疠大起,钟离太平乡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已经吃了多少时候的草根树皮了,病一起就挺不住,开头只觉得浑身无力气,接着是上吐下泻,不到一昼夜便断了气。起初大家还不理会,到了一个村子里一天死去了几十个人,家家死人、天天死人的时候,明白这是上天在降罚,散布瘟疫来收人,才着了慌。不管“在数的难逃”的老话,还是逃命要紧。各村庄的人携儿带女,只要有亲戚朋友家可投奔的,连家里的病人都顾不得了。不过几天工夫,太平乡数得出的十几个村子,便闹得人烟寥落,鸡犬声稀,显出一片凄凉黯淡的景象。

孤庄村朱家,朱五四官名叫世珍的,一大家人,不过半个月,死了三口。五四六十四岁了,四月初故去,三天后,大儿子重四学名叫兴隆的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陈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儿子重六(兴盛)和小儿子元璋(原名兴宗,小名重八),眼看着大人一个个倒下,请不得郎中,抓不到药,只急得相对痛哭。尤其为难的是:家里没有一贯钞、一钱银子,买不了棺木,更谈不上坟地。田主呢?几年的主客,想来总该施舍佃户一块埋骨之地,谁知不但不理会,反而“呼叱昂昂”。邻舍们都觉得难受,伤心。正没计较处,同村人刘继祖不忍心,慨然舍了一块地。两兄弟磕头谢了,真是一头有了着落。但是,衣衾呢?棺椁呢?还是没办法。只好将就用几件破衣裳包裹了,抬到坟地草葬。两兄弟一面抬,一面哭,好不容易抬到了,还未动手挖坑,突然间风雨交加,雷轰电闪,整个天像塌下来似的。两兄弟躲在树下发抖,约够一顿饭时,天霁雨晴,到坟地一看,大吃一惊,尸首不见了。原来山脚下土松,一阵大水把坡上的土冲塌了,恰好埋了尸首,薄薄的一个土馒头,俗话叫作“天葬”。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写《皇陵碑》时,还觉得伤心:“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殽浆!”

父母的大事虽了,过日子呢?没留下一寸土、一颗米,元璋饿了些日子,到处找零活做。谁知大户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贫民小户自己都在挨饿,怎么雇得起人?他到处碰壁,懒洋洋地不愿回家,一径到村外给父母上坟,蹲在新长着青草的坟边,沉思如何来打发日子,对付肚子。

他长得躯干魁伟,黑黑的脸,下巴比上颚长出一寸多,高高的颧骨,却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个脸盘看,恰像一个横摆着的立体形的山字,脑盖上一块奇骨隆起,像一个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样子虽看着叫人不喜欢,却怪匀称、怪威严而沉着。

小时候替人看牛放羊,最会出主意闹着玩,别的同年纪的甚至大几岁的孩子都习惯听他指挥。最常玩的一个游戏是做皇帝,你看,虽然光着脚,一身蓝布短衣裤全是窟窿补丁,他却会把棕树叶子撕成丝丝,扎在嘴上做胡须,找一块车辐板顶在头上当平天冠,弄一条黄布包袱披在身上,土堆上一坐,自己做起皇帝来了。捡一些破木板,让孩子们毕恭毕敬地双手拿着,当作朝笏,一行行,一排排,整整齐齐地三跪九叩头,同声喊“万岁”。

又最会做坏事。有一天,他忽然饿了,时候早又不敢回家,怕田主骂。同看牛的周德兴、汤和、徐达许多孩子也都嘴馋起来了。大家越说饿,真的肚子咕噜得越凶。这个说有一碗白米饭吃才好呢,那个又提真想吃一顿肉,一个又说肉是财主们吃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个个的嘴都说得流涎。猛然间元璋一喊有了,大家齐声说:什么?元璋笑着说:现放着肉不吃,真是呆鸟!大家还不明白。元璋也不再说话,牵过一头花白小牛娃,放牛绳捆住前后腿。周德兴看了,赶紧抄着斫柴斧子,当头就是一斧。汤和、徐达也来帮忙剥皮割肉。别的孩子们捡烂柴树叶子,就地生起火来。一面烤,一面吃,个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一会儿,一头小牛娃只剩一张皮、一堆骨头和一根尾巴了。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山脚下村子里,炊烟袅袅在半天空,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蓦地一个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回主人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想不出主意,担不起罪过。正在着急、互相埋怨、乱成一团的时候,小一点的孩子竟哇地哭了出来。元璋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责任也该担起来,一拍胸脯说,算我的事。也真亏他想得出,把皮骨都埋了,把小牛尾巴插在山上石头空缝里,说是小牛钻进山洞里去了,只留下尾巴,拉了半天不出来。孩子们齐声说好。当天晚上,元璋挨了一顿毒打,被赶回家。虽然吃了苦,丢了饭碗,但深深得到孩子们的信任,大家都甘心当他作头脑。

他算是十七岁,是元天历元年(公元1328年)九月十八日未时生的,属龙,扣准了还不满十六足岁。父亲是老实本分人,辛苦了一辈子,头发胡子全白了,搬了一辈子家,从泗州盱眙县迁到灵璧县,又迁到虹县,到五十岁时又迁到钟离东乡,住了十年,活不下去,再迁到西乡,四年前才搬到这孤庄村来。十个田主大户竟有十个是黑心的,说尽好话算是佃了几亩地,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还在地里做活,出气力、流汗水,忙碌一年到头,算算收成,十成里竟有六成孝顺了田主。左施肥、右戽水,把田地服侍得肥了些,正好多收一点时,田主立刻就加租,划算一下,还是佃户吃亏。划不来,只好搬家另觅大户;忍下去吧,三两年后还是得被撵走。因之,虽然拖儿带女,在一个地方竟住不满十年,而且,老是替新大户开荒地,服侍熟了,就得走路。卖力气,受欺侮了一生,到死后,连葬处都没有,要不,怎么会求刘继祖舍地?

儿女都大了。大哥二哥算是娶了媳妇,说也笑话,连花轿也坐不起,喜酒也没有一盅,还不一样是佃客人家的女儿。三哥重七(兴祖)给人家招了上门女婿,白得一房家小,可是得给人家挖一辈子地,也好,家里省一张嘴。大哥有两个小的,二哥也养了一个男孩,算是一家老小三代。大姊嫁给王七一,二姊远了,还是在盱眙时候订的,男人叫李贞。只有自己没成家,要是时和世泰、雨顺风调的太平年头,一家子勤勤恳恳,佃上几十亩田地,男耕女织,喂鸡养猪,上山斫柴,沿路捡粪,靠着有的是人力,缩衣节食,苦虽苦,像牛马一样总活得下去。偏又时运不济,二嫂三嫂先后病死,大侄儿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大姊嫁的王家满门死绝,嫁给李家的二姊也死了,姊夫带着外甥保儿逃荒,不知去向。偏偏今年又闹瘟,一家三口都被瘟神带走了,偌大一个人家,只剩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了。

剩下四口人,粮食一颗也没有。地里的呢?一旱一蝗,收到的不够交租,哪来吃的!平时一家子都靠力气血汗换饭吃,如今只好吃草根树皮,何况也不容易找。估计大嫂还有娘家,总可以央告到一升两升。二哥呢?这些天脸色也老是不对劲。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计虽干得,却苦于这荒年,空有气力没处卖。小时候虽跟蒙馆老师上过几月学,一来贪玩,二来农忙得下田,哪曾好好念过一天书,虽然靠着有点记性,认得几百个字,又苦不甚通解,做不得文墨勾当,当不得衙门里的书手,也写不得书信文契。父亲搬到本村来,本是贪图这一乡荒地多、人力少,只要死命使气力,三个壮丁加上女眷,孩子们替人放牛赶羊,也不会吃闲饭,天可怜见有两三年好庄稼,对付着混过日子。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刻薄狠心像是田主应有的德行,三节送礼,按时交租,赔着笑脸,还是掂斤播两,嫌麦子太潮,嫌秤不够,恨不得用两个秤锤,扳住秤尾起不来。那一些管事的更是百般刁难,饶是肥鸡大肉,大碗酒,还拍桌捶凳,脸上像绷过似的,剥不出一丝笑容。这年头能少交一点租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还敢开口向他们借口粮?官家的赈济呢?不敢指望。即使皇恩浩荡,居然会有一点,还不是落在县官的荷包、大户的仓库里去,哪儿会有穷人的份!而且,即使漏出一星星、几颗颗,要铺保啦,到保甲长家里去摁手印啦,又是调查啦、登记啦,还有什么什么的,发下来不够吃一顿。腿跑断了,头磕破了,气受够了,也许还挨不着、轮不到。索性断了这个梦,倒少些麻烦。再说本家呢?伯父这一房还在泗州盱眙县,是祖父手上打的根基。伯父名下有四房,听说近年已衰落得不像样,几个哥哥侄儿先后去世,只剩一个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还有许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户,本地不出金子,官府不由分说按年照额定的数目要,只好拿谷子换钱钞,到远处买金子缴纳。后来实在赔纳不起,没奈何,丢了房屋田地,逃到泗州盱眙县垦荒。那边几代没来往,情况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县,如今已经隔了几百年,越发不用说了。

舅家呢?外祖父陈公那一嘴大白胡子,惯常戴上细竹丝箬帽,仰着头,那叩齿念咒的神气,还依稀记得。想起来也真怪,只知道叫他外公,连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经九十九岁,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报官领赏,据说还有花红表里,县太爷还要请酒作揖呢。母亲曾翻来覆去地说外祖父的故事,这话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时外祖父在宋朝大将张世杰部下当亲兵,鞑子兵进来,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连文丞相都打了败仗,被俘虏过去。张世杰忠心耿耿,和陆丞相保着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公元1279年)。二月间,张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条大船,和鞑子兵决战,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斫柴取水的后路给切断了,大家只好吃干粮,干得忍不住,连海水也顾不得,大口大口灌下,弄得全军都呕泻病困。鞑子兵乘机进攻,宋军船大,又都连在一起,无法转动,三军绝望死战,一霎时中军已被冲坏了。陆丞相眼见得不济事,不肯被俘,让鞑子作践,仗剑叫妻子女儿都跳下海去,自己背着六岁的小皇帝跟着殉了国。张世杰带了十几条船,冲出重围,打算重立赵家子孙,恢复国土,忠义之气实在感动人。谁知天不保佑,船刚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阵飓风,把船都吹翻,张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个亡了国!外祖父掉在海里,侥幸被人救起,吃了许多苦头才得回家。为着不肯再替敌人当兵,迁居到盱眙津里镇。他原来会巫术,就靠当巫师,画符念咒,看风水,定阴阳过日子。到老年时常含着一泡眼泪说这故事,惹得听的人也听一遍哭一遍。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嫁给季家,小的就是母亲;过继了季家大表兄做孙子,外祖父死后,这些年也没有和季家来往,料想这年头,景况也不见得会过得去。

元璋想来想去,竟是六亲都断,天地虽宽,无处投奔,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无路可走,越想越闷越烦,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来,蒙头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草根、树皮、糠屑、观音土,半饥半饱,游魂失魄似的一筹莫展。大嫂带着侄儿回娘家去了。二哥一样的饿,也没主意。当时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周德兴、汤和年纪都比自己大,有气力、有见识,又都出外谋生去了,无人可商量。从四月一直待到九月,半个年头了,还计较不出一条活路。

天还是吝惜雨水,蝗虫越来越多,日子久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再也撑不下去,和二哥商量如何是好。二哥急得直跳,哭了半天,想想只有远走他乡,各奔前程找活路去。哥哥舍不得兄弟,兄弟舍不得哥哥,哭得连邻舍也伤心了。隔壁汪老娘看着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当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觉寺许了愿,舍朱重八给高彬法师当徒弟吗?如今何不一径当和尚去,一来还了愿,二来总有碗淡饭,不比饿死强?二哥想想也是办法,这事就此定了局。

原来元璋少时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会吃奶,肚子胀得圆圆鼓鼓,险些不救。五四公做了一个梦,梦里觉得孩子不济事了,怕是命硬,也许只有佛菩萨救得下,索性舍给庙里吧。一径抱着孩子进一个寺,寺里和尚一个也不在,接不着头,又抱回来。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梦醒了,孩子真在哭,妈妈在喂奶,居然会吃奶了,过几天,肚胀也好了。长大后还是三天风、四天雨,啾啾唧唧,病总不离身,父母着了慌,想起当年的梦,才真的到寺里许了愿,给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和他的儿子汪文替元璋预备了香烛,一点礼物,央告了高彬法师。九月里的一天,皇觉寺多了一个小沙弥,长老添了个小徒弟。朱元璋剃光成葫芦头,披上一件师父穿烂的破衲衣,居然是佛门弟子了。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煮饭、洗衣、念经,是日常功课,见人叫师父、师兄、施主,连称呼也改了。早晚听着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想想不知逃到哪儿去的二哥,心中无限感慨。

二、游方僧

皇觉寺坐落在孤庄村西南角,规模不大。照例一进门是四大金刚,横眉怒目,韦驮菩萨拄着降魔宝杵,二进是大雄宝殿,三进是禅堂,左边是伽蓝殿,右边是祖师殿。油漆都已剥落了,佛像金身披着灰尘,殿瓦上满是青草,院子里铺的石板也已坎坷不平,显出一副衰落的样子。八九个和尚,穿得挺寒碜,讲佛理说不上三句,光会念阿弥陀佛。平时靠有限的一点常住田租米,加上替本乡人念倒头经、打清醮、做佛事,得一点衬钱,虽然吃不上大鱼大肉,总比当粗工垦田地出气力安逸。原来那时候出家当和尚也是一门职业。有的是迷信,以为当了和尚真可以成佛成祖,这类人很少。有的是做了坏事,良心不安,躲进佛门医心病。有的呢?杀人放火,怕官府刑法,一出家做佛门弟子,就像保了险似的,王法治不到。更多的呢?穷苦人家养不活,和尚吃十方,善男信女的布施吃不完,放印子钱,多几张嘴不在乎。而且,寺院里多的是有钱人舍的田地,挖地垦田都要人力,多一个徒弟,强过雇长工,得力还省钱。朱元璋年轻力壮,正是使气力的时候,高彬长老便收留了他。朱元璋没有受过戒不能算和尚,照寺院规矩叫小沙弥。至于真正要讲佛学、弄经典、说道理,那是从来也没有的事。

元璋生性泼辣阴狠,从小贪玩撒野,爱出主意,支使人,又是小儿子,父母哥嫂都宠着些,就越发自尊自大,忘其所以了。兼之有点小聪明,看事情比别人准,也来得快,打定主意要弄成什么,一定要做到,也常常做到,伙伴们都服从调度。可是一到皇觉寺,景况便全不相同了,不说师伯师叔师父师兄,还有师娘师姊,原来高彬长老是有家小的,个个都是长辈,得低声下气,成天赔笑脸伺候。就是打水煮饭的长工,也威风得很,讲先来后到的规矩,支使元璋做事。这么一来,元璋除了做和尚的徒弟之外,还兼了两个差使,一个是长老家的小厮,一个是长工的打杂。事情多,闲气也就多,日子久了,堆满一肚子火气,时刻要发作,却又使劲按住,为的是吃饭要紧,闹决裂了没去处。

对活人发作不了,只好对泥菩萨发作了。一天扫佛殿扫累了,扫到伽蓝殿,已是气喘吁吁的,不留神绊住伽蓝神的脚,跌了一跤,没地方出气,顺手就用笤帚使劲打了伽蓝神一顿。又一天,大殿上供养的大红烛给老鼠咬坏了,长老数说了元璋一顿。伽蓝神是管殿宇的,菩萨不管老鼠,害徒弟受罪,新仇旧恨,越想越气,向师兄讨了管笔,在伽蓝神背上写上“发配三千里”,罚菩萨去充军。这两件事都被长老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皇觉寺是靠租米过日子的,这一年灾情太大了,收不到租,师父师叔成天和佃户吵架,恫吓着要送官。眼看着地都晒白了,十成粮食还收不到半成,几百年的古寺第一回闹饥荒。师娘出主意,先打发挂单的和尚走路,接着师伯师叔也出门云游。不上十天,除了师父一家子,全各奔前程去了。朱元璋当沙弥才满五十天,末了一个被打发。没奈何,虽然念不得经典,做不得佛事,也只好学个做和尚的样子,出门行脚。一顶箬帽、一个木鱼、一个瓦钵,背上拳头大的包袱,拜别了师父一家子,硬着头皮,离开了家乡。

说游方是和尚的话,俗人的呢,就是叫花——见大户伸手要米要钱要饭吃,也叫化缘。大户人家多半养狗看门,狗有种德行,专咬衣衫破烂的穷人。为着不让狗咬,离大门几步使劲敲木鱼,高唱佛号。做大户的和狗一样,也专打穷人的算盘,可是和狗不同,为的是坏事做得太多,这辈子不好,要修来世,求佛菩萨保佑,死后免入地狱、上刀山、下油锅。要让佛菩萨说好话,就得对和尚客气,把从佃户身上榨来的“血汗”,匀出一星星做布施,算是对佛菩萨的贿赂。这样,一听见木鱼响,就明白是做好事的机会来了,一勺米,几文钱,绝不吝惜。主人对和尚客气,狗也落得大方了。要是主人不出来,便硬赖着不走,把木鱼敲得震天响,响到邻舍四面都听见。这时候,不是大娘大母出来打发,就是主人出来,为的是他一向有善人名气,吵得邻舍都知道了,会落不信佛的坏名誉。而且,明知道和尚上门绝不肯空手走,多少总得敷衍一下。还有化缘的只要学会说谎话,明明是钟离皇觉寺的,偏说是峨眉山金顶寺,天台山国清寺,普陀什么寺,反正和尚没有籍贯,无从查对;再说一套大殿翻修、菩萨开光或者装金,递上化缘簿,多少是一笔财喜。积少成多,走上几百千家,这笔钱也就够一些时候花销了。

朱元璋虽然只住了两个月庙,成天听的是这一套,见的也是这一套,不会也会了。打定主意,听人说往西汝州一带,年岁比较好,反正只要有饭吃,不管什么地方都可去。也没有规定的日子,爱走多久就多久,就往南先到合肥,转向西,到固始、光州、息州、罗山、信阳,北转到汝州、陈州,东返由鹿邑、亳州到颍州。游来游去,只拣繁华富裕的地方,穿城越村,对着大户人家敲木鱼。软化硬讨,受尽了人生的辛苦,走遍了淮西一带名都大邑,熟识了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脉的地理,尤其是人情、物产、风俗,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锻炼了坚强的体力。这时期的景况,用他后来写的《皇陵碑》的话:

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文字虽然极拙劣,感情却是很真挚的。一直到至正八年(1348年),听说家乡一带在闹土匪强盗,很不太平,人心惶惶,不由得勾起想家的念头,于是依然是一顶箬帽、一个木鱼、一个瓦钵,回到皇觉寺。

在朱元璋游方的几年中,后来西系红军的开山祖师彭莹玉正在淮西这一带秘密活动,传布弥勒佛下生的教义。彭莹玉也是游方和尚,朱元璋即使没有见过彭和尚,至少也和彭和尚的党徒接触过。几年后,这地方又成为东系红军的根据地。在这大元帝国的火药库周游了几年,二十一岁的穷和尚,接受了新的宗教、新的看法,嗅饱了火药气味,当然,也加入了秘密组织。他回到皇觉寺以后,开始结交朋友,物色有志气有胆量敢作敢为的好汉,时时进濠州城探访消息,同时也立志多识字、多读书。不久,便被人发觉他是一个不安分的家伙。

彭莹玉秘密传布的宗教,是多元的,并且有外国来的成分,烧香诵偈,奉的神是弥勒佛和明王,主要的经典有《弥勒降生经》《大小明王出世经》。彭莹玉生于浏阳,出家于袁州,布教于淮西,可以说是南派。另一个系统是北派,头目是赵州栾城(今河北栾城)的韩家。韩家几代以来都是白莲会会首,烧香结众,很得一般农民的信仰,潜在势力极大,碍了官府的眼,被谪徙到广平永年县(今河北永年)。到韩山童接手当会首后,宣传天下要大乱了,弥勒佛降生,明王出世。这两派在起兵以后,因为目标相同,都要推翻这个政府;信仰相同,都指出有一个新的光明的前途,就混而为一了。教徒用红巾裹头,时人称之为红巾、红军。因为烧香拜佛,又称为香军;所奉的偶像是弥勒佛,也叫弥勒教;宣传明王出世,又叫作明教。

明教的来源可以往上推到唐朝,原来叫摩尼教(Manichaeism),是波斯人摩尼(Mani,216-277A.D.)所创。这个教是大杂烩,掺和了祅教、基督教、佛教,成为新东西。主要的道理是世界有两个不同的力量,叫作明暗二宗,明是光明,暗是黑暗,光明一到,黑暗就给消灭了。明就是善,就是理,暗是恶是欲。明教的神叫明使,也叫明尊、明王。还有净风、善母二光明使,和净气、妙风、妙明、妙火、妙水五明使。光明必然战胜黑暗,最后人类必然走上光明极乐的世界。唐武后延载元年(公元694年)传到中国,后来又传到回鹘,回鹘朝廷和百姓极为信奉。教规不设偶像,不崇拜鬼神,吃斋,禁止杀生,教徒穿白衣服,戴白帽子,天黑了才吃饭。回鹘当时帮唐朝打仗,援唐有功,因此,回鹘人崇信的宗教,唐朝不敢不保护。到九世纪中期,回鹘内乱,为唐军所大败,唐武宗会昌年间禁止佛教,明教也连带倒霉,教堂被封闭,不许传播。从此明教便成为秘密宗教,因为没有外国力量来支持,弄的一套又和中国人的习惯不大对劲,站不住脚,只好慢慢地变,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许多东西,加上民间的原始信仰,成为一种杂七杂八的新宗教。

因为明教相信黑暗就要过去,光明就要到来,所以有勇气、有力量,敢于闹革命,当时叫作造反。五代时首先在陈州起事,武装暴动,被政府军打垮了。侥幸逃生的人一部分逃到福建。到北宋时,福建南部是明教最重要的教区,明教的经典,编进道教的道藏,安置在亳州明道宫。又从福州传到浙江,光是温州一地就有明教斋堂四十多个。斋堂里的长老叫行者,执事有侍者、听者、姑婆、斋姊种种称呼。到南宋初年,已经传遍了淮南、两浙、江东、江西一带地方了。教徒严格执行在密日(日曜日)吃斋。神的画像是摩尼和夷数(耶稣),全是高鼻子、洼眼睛、黄头发,乡下人看不惯,以为是魔鬼,以此,这教在教外人说起来是“吃菜事魔”,吃菜指的是吃斋;事魔呢?拜魔神。又叫作魔教。为了深入农村,适应农村的环境,明教提倡素食、薄葬,节省消费,使贫苦农民可以稍微过得好点。同教的人互相帮助,大家凑钱来帮助新参加的和穷苦的教友。每逢初一、十五出四十九文铜钱,给教头烧香,汇齐后交给教主做教里的经费。一家有事,同教人齐心合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被捉去坐牢,大家出钱帮着打官司,充分发挥互助合作的精神。中国的农民向来只有被政府剥削、被官吏虐待、被地主绅士奴役的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救济过,甚至于怜悯过。没有组织,不能团结,当然也没有力量来保护自己,反抗压迫。如今,有了这么一群和自己一样的人,穿一样衣服、说一样话的力量在招手,好处多,而且日后还有大好处,不再受人欺侮,又怎么肯不参加?农民入教的愈来愈多,明教的教区跟着越发扩大,反抗政府的行动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从北宋末年起,睦州、台州、衢州、东阳(以上都属现在的浙江省)、信州(江西)、泾县(安徽)都曾发生明教徒的武装革命。

明教又和弥勒教、白莲社两种宗教混合。弥勒教和白莲教都出于佛教的净土宗,一个叫弥勒净土,一个叫弥陀净土。弥勒佛是佛教里的著名人物,传说在释迦牟尼灭度(死)后,世界就变坏了,种种坏事,全都出现,不但气候坏,庄稼收成坏,连人心也坏了,人的生活苦到不能再苦。幸得释迦牟尼佛在灭度前留下一句话,说再过若干年,会有弥勒佛出世,这个佛爷一出世,你看这世界立刻变了:地面又宽又大又干净,刺人的荆棘不见了,青的山、绿油油的水,满地铺着金沙;到处是清汪汪的水池,碧森森的树林,灿烂的花,绵芊的草,还有各种无名的宝贝,像在比赛谁更美些。人心也慈善了,抢着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寿命也长了,太太平平过日子。人口一天天加多,城市越来越稠密了。种的稻麦,下一次种有七次的收成,用不着拔草翻土,自会长大。这样美丽的远景,有谁不想望呢?何况是吃够了苦,流尽了汗,受尽了气的穷苦农民!自从有了这个故事以后,成千上万的农民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期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十年、百年、几百年都过去了,依然在等待,在期望。一听见什么地方有弥勒佛出世的话,十传百,百传千,抢着去跟随。从隋唐到宋元,这一悠长的世代中,历史上写满了弥勒佛教徒“造反”的记录。说起关于弥勒佛的若干部经典的翻译,是两晋时候才开头的,到南北朝时期就已产生很大影响。举例说,那时代兴的风气,在岩壁上挖洞刻佛像,一个洞有几十个大佛,一个山有好多石洞,往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刻成。刻像最多的就是弥勒佛和阿弥陀佛。传说的煽动,经典的传布,佛像的礼拜,加上无数次弥勒降生的革命号召,使得这一神秘亲切的名字为每一个穷人所熟悉、所欢迎,深深扎根在农民的心坎中,甚至魂梦中了。信弥勒教的人也穿白衣服,戴白帽子,也烧香,也相信世界上有明和暗、好和坏两种力量,大体上和后起的明教很相像,结果这两个教就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白莲社供养的是阿弥陀佛,劝人念佛修行,多做好事,死后到西方净土白莲池上,过快活日子。这团体创始于五世纪初年,到十二世纪前期,又加进了天台宗的格言,忌葱乳、不杀、不饮酒,衍变成白莲教,因为仪式和戒条都和明教、弥勒教相近,所以三教也就合流了。

明教和弥勒教都以为目前的状况不好,都不满意现在,都相信不久以后会有而且必然地有更好的或最好的世界来到。这理想世界的实现有一个显明的标志,就是“明王”或“弥勒佛”的出世。听从他的号召,用人民大众的力量来实现这理想,由宗教的预言成为现实的政治革命。以此,从隋唐以来,凡是现实政治最使人民失望的时候,“明王”“弥勒”出世的宣传就自然而然地出现,跟着是竹竿锄头队伍的农民军起义。虽然都被有组织的正规军所压制、扫荡、屠杀,以至消灭,但是,农民永不会屈服,跌倒了,舐干净血迹,再爬起来,再反抗,永远反抗下去,一直到实现这个理想才罢休。人人的心目中,都憧憬着美丽而又肯定的远景,相信总有一天,“明王”或“弥勒”会来解放他们,满足他们。

“明王”和“弥勒”这两个名词,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读作衡量政治的尺度。

远在朱元璋出生前三年,元泰定二年(公元1325年)六月,息州人赵丑厮、郭菩萨就宣传弥勒佛要来治理天下了。十二年后,陈州人棒胡(闰儿)又说弥勒佛已经降生了,烧香会齐教友,在汝宁府信阳州起事,打下归德府鹿邑,烧了陈州(陈州正是四百多年前明教徒起义的根据地)。这年朱元璋已经十岁,懂人事了。第二年周子旺在袁州起事——周子旺是袁州慈化寺和尚彭莹玉(又叫彭翼,诨号妖彭)的徒弟——劝人念弥勒佛号,每晚点着火把,烧香礼拜,口宣佛偈,跟从的人极多。约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起兵,参加的人背心上写一个佛字,刀兵不能伤。元顺帝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戊寅是寅年,年月日时都凑齐,周子旺自称周王,改了年号,带五千人动手。这一支未经组织训练的乌合之众,虽然有信心,打仗却不中用,刚一点火,就被扑灭了。彭莹玉侥幸逃脱,躲在淮西民家,秘密传教,准备再干。

朱元璋这几年内所到的地方,息州、陈州、信阳和整个淮西流域,前三个是弥勒教徒起事失败的场所,后一个是彭莹玉的教区。

跌倒了,舐舐血,爬起来,再干。

三、逼上梁山

大地在撼动,狂风、暴雨、电光、雷声交织在一起,“火药库”爆炸了。

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五月,满身伤痕血迹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头包红布作为标志,扛着竹竿、锄头、长枪、板斧,呐喊一声,杀向吸血的元帝国政府,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事件——红军起义。

经过多年的酝酿、组织、教育,牺牲了多少优秀的领导人才,从血泊里锻炼出来的坚强的革命细胞,散布在各个受苦难的区域。大家一条心,推翻这个坏政府;一个目标,赶走害人的鞑子。正像放焰火一样,开头在东南角射出一支红色的火箭,炫眼的光芒照耀半边天空。信号一发出,西面南面,四方八面都投射出一样颜色的光,十条、百条、千条,交织在天空,像无数条火龙,夭矫蜿蜒,热生出光,造成了力量,照得大地一色,黑暗被消灭了,跟着来的是光明世界。

红军的队伍,数不清,说不完。拣重要著名的说吧:东系在颍州(今安徽阜阳)发动,头目是杜遵道,奉韩山童的号令,占领了朱皋,拥有元朝米仓,开仓散米,一下子就团结了几十万人,攻下汝宁(今河南汝南)、光州(今河南潢川)、息州(今河南息县)、信阳(今河南信阳)。西系起于蕲(今湖北蕲春)、黄(今湖北黄冈),由彭莹玉和尚领导,推徐真逸(寿辉)做头目,攻下德安(今湖北安陆)、沔阳(今湖北沔阳)、安陆(今湖北钟祥)、武昌(今湖北武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江西(今江西九江、南昌一带)诸郡。起于湘水汉水流域的,推布王三、孟海马为头目。布王三的队伍叫北琐红军,占领了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县)、南阳(今河南南阳)、嵩(今河南嵩县)、汝(今河南临汝)、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孟海马率领南琐红军,占领了均(今湖北均县)、房(今湖北房县)、襄阳(今湖北襄阳)、荆门(今湖北荆门)、归峡(今湖北秭归)。起于丰沛的,是芝麻李的队伍,控制了徐州(今江苏铜山)近县和宿州(今安徽宿县)、五河(今安徽五河)、虹县(今安徽泗县)、丰(今江苏丰县)、沛(今江苏沛县)、灵璧(今安徽灵璧),南边到安丰(今安徽寿县)、濠(今安徽凤阳)、泗(今安徽临淮)。前后不过几个月工夫,东西两系红军,东边从淮水流域,西边到汉水流域,像腰斩似的把大元帝国拦腰切作两段,从此南北隔绝,北边顾不到南边,南边的粮食也不能接济北边,死是死定了,只等着咽气。

大元帝国的崩溃,有远因,也有近因。

远因是赵宋三百二十年的统治,相当宽大,拿定养鸡吃蛋的主意,对百姓说不上怎样好法,倒也不到剥尽刮干的地步。后期的几个君主虽然孱头孱脑,好事做不了,无论如何,总安不上“荒淫无道”的罪名。突然被穿羊裘喝酪浆拖小辫子的外族征服了,生活习惯甚至想法都完全不同的新的统治,激起了人民的反感。尤其蒙古人和色目人的残暴屠杀,动不动就屠城,把一个城里的人民,除去工匠以外的壮丁老弱扫数杀光,剩的少女少男,作为俘虏,叫作“驱口”,就是奴隶,子子孙孙不能翻身。加上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种种想象不到的血腥的事实,种下了民族间的深仇大恨。

在这外族统治下的社会组织,是畸形的、不健全的。论文化,蒙古族非常落后幼稚。论人口,蒙古族统共不过几十万人。光凭了优越的武力来统治压迫被征服的几千万人民,由蒙古皇室、贵族、僧侣、官僚、地主、商人所组成的统治集团,和用以维持这政权的大量军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切费用,都由汉人、南人负担。汉人、南人的生命财产却没有保障,随时会被打、被抢劫、被没收,甚至被逮捕、被诛杀,无处申冤,也不许申冤。政治地位呢?朝廷和地方机关的长官,必须是蒙古人或者色目人,汉人、南人只能担任不重要的职务,用人的标准是种族而不是能力和学识。至于被抑勒做驱口的,就更惨了,简直不被当作人,在主人的眼中,驱口只是一种活的工具,或者是可以卖钱的牲口。这个统治集团同时也是大地主,土地的来源是抢劫、占领,说不上买卖,干脆一句话,没收。全国最大部分的最好的土地,经由这种方法,转移到少数的脑满肠肥的外族人手里,汉人、南人除了一小部分甘心做顺民、做走狗的以外,被迫失去了土地,成为贫农和佃户。最大规模的商业也被控制在回回人手里,他们替蒙古贵族经营财产,放高利贷、印子钱,也叫作羊羔儿息,来榨取汉人、南人的血汗。

就连蒙古人、色目人算在一起,在中国也还是少数民族,有一天被征服的人民组织起来,有了力量,他们就得被清算。加上所做的坏事也实在太多了,明知汉人、南人决不心服,有机会就会反抗、报仇。这一切,蒙古贵族心里明白、害怕,脸上虽然摆出一副狠相,骨子里却正在怕得发抖。怕什么呢?怕人民有组织,怕人民有团结,一句话,害怕人民有力量。

为了镇压人民,掐住人民的脖子,元朝政府采取了几种恶毒的办法:一种是驻兵,以嫡系的蒙古军驻防在河洛山东,据全国军事要害,以汉军、探马赤军驻防在淮水长江之南,带着一部新附军。蒙古军驻防是带家眷的,按一定时候换防。总计江南三行省建立了六十三处驻兵区,在必要时就用武力来消灭任何反抗或者不服从的行动。一种是缴械,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征服了南宋的首都临安时起,就开始收缴民间的武器和马匹,定下极严厉的刑罚,强迫人民交出可以做杀伤用的武器,并且明令禁止汉人、南人、高丽人执弓矢兵仗。以后列朝都三番五次,重申这办法。这样,一面是全副武装、威风凛凛、正规编制、千军万马的征服军;另一面呢,是个别的、穷困的、被包围的、被作践的、被剥削的,而且是手无寸铁的人民。照理,蒙古贵族可以安心了,晚上可以睡得安稳了,但是,决不,他们还是在害怕,害怕人民在暗地里集会,产生组织,害怕人民的反抗思想日渐传播,成为心腹的威胁。

于是,另外一套又来了,叫作里甲。要点第一是编民户二十家为一甲,每甲派一个蒙古人做甲主,甲主有充分的权力,随时侦察甲民活动,除了写报告以外,有执行之权,他要衣服得给,要饮食得给,要童男呢?送上。要少女呢?赶紧送上。一有不是,立刻有灭门之祸。第二是戒严,夜间禁止通行:“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在这期间,老百姓被关在房子里,政府的军官军人和甲主可以随便通行,半夜里也可以进民居访问以至调查。第三禁止夜间点灯,在戒严期间绝对禁止,禁钟以前和解严以后,也只许小贩和儒生点灯。第四禁止集会祠祷,祈赛神社,集场买卖,不管是宗教的、迷信的以至商业性的集会,凡是群众性的,有多人集合在一起的,一概禁止。第五禁止汉人田猎和学习武艺,禁止汉人学习蒙古、色目文字,会武艺就不能打仗了,不懂政府所用的文字,就无法和使用这种文字的人相接触。

这三整套办法互相配合,构成了天罗地网,铜墙铁壁。没有一点漏洞,透不出一点气,没有声音,连耳语也不敢,没有文字的抗议,连数说历史都是犯法的。出远门要有通行证,每一个地方都被孤立了,成为无数的孤岛。没有消息,好的没有,坏的也没有。蒙古人的统治,把这个国度变成一个死海。

但是,虽然是死海,还不时有波浪,压力越大,反抗也越厉害。严格地说,从南宋亡国的那天起,一直到红军大起义,这七十年中,汉人、南人的反抗,一直没有停止过。从可歌可泣的崖山之役,张世杰、陆秀夫壮烈殉国后,起兵复国几次失败,百折不回的文丞相(天祥)终于在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十二月被杀于大都,成仁取义。这两件事发扬了民族正气,感动了也号召了全民族和后代子孙,使他们明白,只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才有好日子过,才对得起先烈,对得起民族。文丞相死的第二年,建宁路总管黄华起义,用宋祥兴年号。至元二十三年,西川赵和尚自称宋福王子,在广州起事。元顺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合州大足县民韩法师反,自称南朝赵王,都用恢复赵宋来号召。此外如至元二十年广州的罗平国,二十年漳、邕、宾、梧、韶、衡诸州(福建、广西、广东、湖南)的农民暴动,二十三年婺州(浙江金华)永康县民陈巽四之乱,二十五年广东浙江之乱,二十七年的江西之乱,成宗元贞二年(公元1296年)的赣州之乱,以至元顺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广州的大金国之乱,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辽东锁火奴自称大金子孙之乱。前面跌倒了,后面的接着上去,倒下一个两个,起来了百个千个。这一连串的反抗运动,起因虽不完全相同,目标却只有一个——推翻这个坏政府!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的红军大起义,正是这一连串反抗运动的延续和发展。

近因是蒙古皇室和政府的腐烂,像一所房子,长了白蚁,把椽子、栋梁都蛀蚀空了,一阵风便把整所的房子刮倒,当然,白蚁也压死很多。

白蚁一开头就把帝国给蛀蚀空了。大元帝国是由几个汗国组织成的,以蒙古大汗的宫廷做中心。自从忽必烈大汗(元世祖)做了中国皇帝之后,破坏了大汗继承的规矩,以后的大汗都由实力派拥立,宫廷里的暗杀,战场上的火并,闹个无休无歇。成吉思汗位下的许多大王,分裂成几派,打了多少年仗。西北几个汗国各自独立,脱离了母国,大元帝国分裂了,蒙古大汗兼中国皇帝的统治权开始动摇了。

这一窝的白蚁王是忽必烈大汗自己,他建立了这个窝,也蛀蚀了这个窝。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为了积累更多的财富,发动了长期的广泛的海洋侵略。军费的负担无限扩大,增加了国内财政的困难,只好任命一批做买卖的刮钱好手做大臣,专门搜刮财富,剥削人民,造成了贪污刻薄而又无能的政治风气,造成对外打仗失败、对内民穷财尽的局面。

军费之外,还有给诸王的定期巨量赏赐,僧侣的宗教费用和宫廷的浪费。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几个月的用度,没办法,只好加紧印钞票。元朝的钞票原来有很好的制度,发行有定额,可以随时兑现,和物价有一定的比例,通行全帝国,信誉极好。到了政府财政无办法,支用完钞票的准备金,变成不兑现纸币,加上无限制发行,发得愈多,币值愈跌,相对的物价愈高。到了十四世纪中期,整车整船运钞到前方,已经不济事了,一张钞还抵不上同样的废纸,不值一钱。国家财政和国民经济崩溃了。

政治的情况也和经济一样,从元武宗以来,唱戏的、杀猪卖酒的、和尚道士,只要有门路,得到大汗欢心,就可做大官,有做到中书左丞、平章参政的。国公、司徒,多到无法计算。贵族诸王随便杀人,随便荐人做官。地主豪民犯法该杀的,只要买通僧侣,就可以得到大汗特赦。后来索性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了。尤其是蒙古、色目的官吏,根本不知道有廉耻这回事,问人讨钱,各有名目。例如下属来拜见有“拜见钱”,无事白要叫“撒花钱”,逢节送“追节钱”,过生日要“生日钱”,管事要“常例钱”,送迎有“人情钱”,发传票拘票要“卖发钱”,打官司要“公事钱”。弄得钱多说是“得手”,除得州美说是“好地分”,补得职近说是“好窠窟”。甚至台宪官都可以用钱买,像拍卖似的钱多得缺。肃政廉访司官巡察州县,各带库子(管钱的吏役),检钞称银,争多论少,简直在做买卖。大官吃小官,小官呢?当然吃百姓。民间有诗嘲官道:“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温州、台州一带的老百姓,给官府榨苦了,在村子边竖起旗子,上面写着:“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军队呢?自从平宋之后,太平了多年,忘记了怎样打仗。驻防在内地繁华都市,日子久了,生活整个儿腐化,也不愿意打仗了。军官们大都是世袭的公子哥儿,懂吃、懂喝、懂玩,会发脾气,会克扣军粮,会奴役虐待士兵,更会劫掠百姓,就是不懂和不会打仗。蒙古初起时,那种纵横欧亚、叱咤风云的沙漠中健儿的子孙,到这时已经完全不是军人了,他们比老百姓更胆小怕事。

这个几十个家族奴役中国人民的政权,一靠官僚,二靠武力支持。官僚弄钱,武力吓人。如今,全不行了,千疮百孔,到处发霉发烂了。从顶到脚,都蛀蚀得空空,自然经不起红军雷霆万钧的一击。

红军起事爆发的导火线是蒙古政府对汉人、南人加重压迫和歧视。

元顺帝从广西进京做皇帝,河南行省平章伯颜率领部下蒙古汉军护送,因功做了丞相。伯颜仗着功劳大,擅权贪污,养着西番师婆叫畀畀,常问她来年好歹,又问身后事如何。畀畀说当死于南人之手。伯颜因此深恨南人。元顺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广州朱光卿反,称大金国;棒胡反于汝宁信阳州。伯颜假借题目,四月间下诏书汉人、南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的都拘收入官。五月间又说汝宁棒胡、广东朱光卿等都是汉人,汉人有在政府做官的,应该提出诛捕造反汉人的方案,呈报上来。接着又提出要杀张、王、刘、李、赵五姓的汉人、南人,因为这五姓都是大族,人数最多,汉人、南人杀了大半,自然不能造反了。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四月,又重申汉人、南人、高丽人执持军器的禁令。还规定一条法令:蒙古人、色目人殴打汉人、南人,汉人、南人只许挨打,不许还手。伯颜被贬死,他的兄弟马札儿台做丞相,又禁民间藏兵器。马札儿台辞位,子脱脱做丞相。红军起事,中书省官员把报告案卷加标题“谋反事”,脱脱看了,改题作“河南汉人谋反事”,把河南全部汉人都看作叛徒了。伯颜、脱脱一家人接连做丞相,家族的看法也就代表皇室和贵族的看法。这一连串作为,使汉人、南人不由得不恐慌、不着急,反抗也许还有生路,不反抗只有等死,有人一号召,自然是全国响应了。点上导火线的是丞相脱脱。当时黄河在白茅口决口,有人建议堵口,脱脱派工部尚书成遵勘察。成遵回来报告:河工太大开不得,而且南阳安丰盗贼成群,集合了几十万夫役,万一被人煽动,无法收拾。脱脱不听,另用贾鲁为工部尚书兼河防使,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四月二十二日,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夫十五万,庐州等地戍军二万,从黄陵冈南到白茅口、西到阳青村,开河二百八十里,把黄河勒回旧道。

韩山童得了这个消息,生出主意,叫人四处散布童谣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暗地里凿了一个石人,面门上只有一只眼睛,偷偷埋在黄陵冈当路处。朝廷发的修河经费,被河官中饱了,修河夫吃不饱,正在怨恨。韩山童又分发几百个党徒去做工,宣传天下要大乱了,弥勒佛已经降生了,十人传百,百人传千,河南、江淮一带的老百姓全信了。韩山童和亲信刘福通、杜遵道计较,光是老百姓不够,还得念书做官的一起干,至少也要做到让士大夫同情这运动。刘福通说有办法,鞑子不得人心,我们上一两代都是宋朝的老百姓,只要提出复宋的旗号,读书人没有不赞成的。河夫开河开到黄陵冈,果然在当路处挖出一眼的石人,几万夫役骇得目瞪口呆,一时人心骚动,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纷纷议论,大家心里明白,是动手的时候了。

刘福通聚了三千人在白鹿庄,斩白马乌牛,祭告天地,宣称韩山童是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福通是宋朝大将刘光世的后人,该帮旧主起义,恢复天下。大家齐心推奉韩山童做“明王”,克定日子起兵。四处派人通知,同时发动,以头裹红布为符号。正在歃血立誓、分配任务、举杯庆祝、兴高采烈的时候,不料消息走漏了。永年县的县官带领马快兵役,冷不防团团围住白鹿庄,韩山童脱身不及被擒去杀了。山童妻杨氏带着儿子林儿趁着慌乱,逃出重围,躲入武安山中(在永年县境),隐姓埋名,等候外边消息。刘福通见事已败露,等不到预定日子,整顿部队,出其不意,攻占颍州、罗山、上蔡、正阳、霍山,分兵进攻舞阳、叶县等处。黄陵冈的河夫得了信号,呐喊一声,杀了监工的河官,头上包一块红布,漫山遍野一片红,和部队会合在一起。不到一个月,红军已是五六万人的大队伍了。两淮、江东西的穷苦百姓,等了多少年月,连夜起早赶来参加,真是“从乱如归”,声势一日比一日浩大。接着又占领了汝宁、光、息,人数增加到十几万。各地方的红军闻风响应,芝麻李、彭大、赵均用起丰沛,徐寿辉起蕲黄,布王三、孟海马起湘汉,半个中国照耀着红光,各自攻城占地,开仓库,救穷人,严守教规,不杀平民,不奸淫,不抢劫,越发得到人民拥护。

当时民间流传着一阕《醉太平》小令,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从大都一直到江南,人人会念,词道:

堂堂大元,奸佞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哀哉可怜!

朱元璋在寺里接连不断地得到外边的消息:前些日子占襄阳,元兵死了多少;某日又占了南康,元军不战而逃;芝麻李八个人装作挑河夫,一晚上占了徐州。说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心花怒放。红军檄文指斥元朝罪状,最精彩的话是“贫极江南,富夸塞北”。蒙古人、色目人饱得胀死,汉人、南人却饿得要死。什么好东西,财帛粮食,刮空了运到北边。做活出气力的是一种人,笼着手在享用的又是一种人。真把几十年来多少人心里闷着的话全给说出来了。又听说徐寿辉已在蕲水建都,做了皇帝,国号天完,年号治平,拜邹普胜做太师,一支军队已进了江西。元兵到处打败仗,好容易调了六千绿睛回回阿速军,帮着汉军来攻颍州。阿速军以精悍著名,擅长射骑,只是纪律不好;将军呢,又光会喝酒玩女人。刚上阵,看见红军阵势大,主将就扬鞭连说:“阿卜!阿卜!”阿卜是走的意思,一霎时全军退却。淮西人当作笑话,传来传去。又调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统三十万大军收复汝宁,才到城下,尚未交锋,便跃马后退。地方官急了,挽住马缰不放,也先帖木儿也急了,拔刀便斫,说:“我的不是性命?”飞马先逃,三十万大军跟着溃散。蒙古、色目、汉军都不能打,真正和红军作战的是各地官吏、地主募集的义兵和民兵,这些人有的怕红军不放过,有的要保家产,为着自己的身家才肯拼命。到十二年二月底,又听说濠州也给红军占了,头目是郭子兴、孙德崖、张天祐几个人。

郭子兴是定远县有名的豪杰,原是曹州人,他父亲到定远卖卦相命,很积了一点钱。有一家大财主的闺女,长得体面,可惜是瞎子,嫁不出去。他父亲娶了,得了一份大财喜,生下三个儿子,子兴是老二。子兴一来家财丰厚,二来素性慷慨,平日交结宾客,接纳壮士,焚香密会,盘算做一番大事业。红军起事以后,钟离定远的农民,抛去锄头,拿起兵器,一哄就团聚成几万人的一股。地方官平时只会贪赃枉法,到这时便毫无办法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不知道,惹不起也犯不着多事。二月二十七日,郭子兴带了几千人趁黑夜先后偷入濠州,半夜里一声号炮,闯入州衙,杀了州官。他们在先有过杜遵道的号令,五个头目都称濠州节制元帅。元将彻里不花远远地隔濠州几十里扎住营,怕红军厉害,不敢攻城,成天派兵到各村庄骚扰,把老百姓捉去,包上红布,算是俘虏,向上官请赏。濠州红军见官军不来捣乱,乐得安闲,关起城门享福,两下里“互不侵犯”。只是苦透了一般老百姓,官军硬派作红军,随便捉杀;红军呢,又怕是官军的奸细,要盘问防范,竟是左右做人难。又得供应粮秣夫役,红军要了,官军又要,闹得实在没法子活下去。有钱有地的大户怕事,都投到官军这边;无钱无地的穷人,不消说,只有一条路,揣块红布,呼亲唤旧,投奔濠州,拼上这条命,也不受官府大户的气。

朱元璋划算了又划算,虽然相信彭莹玉的话,鞑子一定得赶走,汉人、南人一定得翻身,眼前就是穷人的好日子来了,可是,还得仔细计较,拣便宜省事有好处的路走。摆在前面有三条路:投官军呢,犯不着。官军的纪律他知道得太多,去了是自投死路。再则鞑子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一本血账,提起来谁都痛恨。外祖父说的崖山的故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男子汉纵然不能做什么大好事,也万万不可丧心病狂到替敌人做走狗,来残害自己的兄弟姊妹!投红军呢?听说濠州有五个元帅,一字并肩,没有头脑,谁也不服谁,谁也支使不了谁,闹得乱哄哄,不成个体统。怕没有大出息,成不了事。留在寺里过安闲日子呢,迟早给官军捉去拿赏号,死得更是不明不白。想了又想,三条路都走得,又都有难处。

一天,有人从濠州捎来一封信,是孩提时的伙伴写的,劝他到红军队伍里来。背地里读了,越发一肚皮心事,在大殿上踱过来,踱过去,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反复计较。又猛然省悟,把信就长明灯烧了,但还是下不定决断。过不了几天,同房的师兄偷偷告诉他,前日那信有人知道了,要向官军告发,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赶快上濠州吧。元璋急得没办法,到村子里找汤和,讨一个主意。汤和推敲了半天,说不出道理,劝他向菩萨讨一个卦。元璋心里忐忑不定,慢慢走回寺里,还不到山门,就嗅到一股烟焰的气味,再走进去,只见东一堆瓦石,西一堆冒烟的木料,大殿只剩下半边,僧房斋堂全烧光了,只剩下伽蓝殿,隔着一片空地,还完整。满院子马粪、破衲衣、烂家具。僧众星散,不知去向,冷清清只剩了几尊搬不动、烧不着的泥菩萨。原来官军认为僧寺里有弥勒佛,红军里有许多和尚,念弥勒佛号,怕在寺的和尚和红军有勾搭,把附近的寺都烧光了,皇觉寺自然不能例外。元璋待了一阵,走到伽蓝神前,磕了头,拿起圣珓,默祝菩萨:许出境避难,赏阳珓;守破寺,一阴一阳。一掷两珓全阴,两掷三掷还是全阴。不许走也不许留,只有投红军去了。再祝投红军给阴的,一掷果然是阴的,大吃一惊。三次默祝,投红军实在害怕,还是求菩萨指点,逃往他乡,另求生路。闭着眼睛把珓掷出,一看一个是阴珓,投红军;一个呢,不阴不阳,端正地竖在地面。菩萨也劝元璋造反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后来他在《皇陵碑》里描写这时候的心情道:

住(皇觉寺)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颍,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旁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奋臂而相戕?知者为我画计,且祷阴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详,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告,将就凶而不妨。

第二天,他离开皇觉寺,投奔红军去了。

《明太祖实录》卷三十九:“洪武二年三月丙申,上以旱灾相仍,因念微时艰苦,乃祭告仁祖、淳后曰:‘因念微时皇考皇妣,凶年艰食,取草之可茹者,杂米以炊,艰难困苦,何敢忘也。’”

《明太祖实录》卷一、《一统肇基录》本《皇陵碑》,并作孤庄村。沈节甫《纪录汇编》本《天潢玉牒》作太平乡县庄村。《七修类稿》引《皇陵碑》作孤庄村。

《明太祖实录》卷一八,潘柽章《国史考异》引承休端惠王《统宗绳蛰录》。

《纪录汇编》本《御制皇陵碑》。晗按《皇陵碑》有二本,一危素撰,《太祖实录》卷三十七:“洪武二年二月乙亥,诏立皇陵碑,先命翰林侍讲学士危素撰文,至是文成,命左丞相宣国公李善长诣陵立碑。”一太祖御制:“洪武十一年四月,以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一散文,一韵文。二文并见郎瑛《七修类稿》卷七,后文亦收入《纪录汇编》。

《天潢玉牒》及高岱《鸿猷录》作刘继祖,徐祯卿《翦胜野闻》作刘大秀。沈德符《野获编补遗·义惠侯》条:刘继祖字大秀。明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追赠刘继祖为义惠侯诰,略曰:“朕微时罹亲丧,难于宅兆,尔发仁惠之心,以己沃壤,慨然见惠,大惠云何可忘。”

《皇陵碑》《御制皇陵碑》《天潢玉牒》《翦胜野闻》《鸿猷录·龙飞淮甸》。

徐祯卿:《翦胜野闻》;王文禄:《龙兴慈记》;王鸿绪:《明史稿·太祖本纪》。

《御制皇陵碑》。

王文禄:《龙兴慈记》。

危素:《皇陵碑》,《天潢玉牒》,《明太祖实录》卷一。

《统宗绳蛰录》,《国史考异》引朱元璋《朱氏世德碑》,《七修类稿》卷七,《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朱氏世德碑》《统宗绳蛰录》。

《朱氏世德碑》。

《明史》卷三〇〇《外戚·陈公传》。

《御制皇陵碑》;危素:《皇陵碑》。

高岱:《鸿猷录·龙飞淮甸》。

《皇朝本纪》。

危素:《皇陵碑》;《御制皇陵碑》;《天潢玉牒》;高岱:《鸿猷录·龙飞淮甸》。

《皇朝本纪》:“时师且有室家,所用弗济。”谈迁《枣林杂俎·僧娶妻室》条:“凤阳大龙兴寺,即皇觉寺,一曰于皇寺。太祖《敕僧律》:‘有妻室僧人,除前辈老僧,盖因元末兵乱,流移他方,彼时皆有妻室,今已年老毋论外,其后进僧人有妻室者,虽在长上辈比肩,及在下诸人,皆得凌辱,亦无罪责。’今僧俱婚娶,亦无差累。”《草木子·杂俎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庑,赴斋称师娘,病则于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发耳。”

《龙兴慈记》。

危素:《皇陵碑》;《明太祖实录》。

《天潢玉牒》;《皇朝本纪》。

陆深:《平胡录》;《元史·顺帝本纪》;高岱:《鸿猷录》卷七《宋事始末》;何乔远:《名山藏·天因记》;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一。

北京图书馆藏:《摩尼教残经》。

李文田:《和林金石录》,《九姓回鹘可汗碑》。

志磐:《佛祖统纪》卷四一;《册府元龟》卷九九。

《唐会要》卷一九。

《新唐书》卷二一七下。

《旧五代史·梁书·末帝纪》,《佛祖统纪》卷四一。

徐铉:《稽神录》;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洪迈:《夷坚志》。

《宋会要辑稿·刑法》。

陆游:《渭南文集》卷五。

庄季裕:《鸡肋编》卷中;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六。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二、三六、六三、一三八、一五一、一七六。

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

《隋书·炀帝本纪》《五行志》。

《佛祖统纪》卷四七;重松俊章:《初期之白莲教》。

《元史·泰定帝本纪》。

《元史·顺帝本纪》。

叶子奇:《草木子·克谨篇》;《明太祖实录》卷八;陆深:《平胡录》;《元史·顺帝本纪》;权衡:《庚申外史》。

参看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清华学报》十三卷一期。

权衡:《庚申外史》。

吴晗:《元帝国之崩溃与明之建国》,《清华学报》十一卷二期。

色目人指蒙古人最初征服的钦察回回、康里、波斯等民族。在元代,其社会地位仅次于蒙古人。

元代的汉人指金的国民和高丽、契丹、女真等民族,南人指宋治下的人民。

徐霆:《黑鞑事略》;柯绍忞:《新元史·食货志·斡脱官钱》。

《元史·兵志》:“蒙古军皆国人,探马赤军则诸部族也。既平中原,发民为卒,是为汉军。”

《元文类》卷四一《经世大典序录·政典总序》。

《元史》之《陈天祥传》;《世祖本纪》;《顺帝本纪》。

徐大焯:《烬余录》。

《元典章》卷五七《刑部·诸禁·禁夜》。

《元史·刑法志·禁令》。

《元史·刑法志·禁令》,《元典章》卷五七《刑部·诸禁·禁聚众》。

《元史》之《世祖本纪》《顺帝本纪》。

《草木子·杂俎篇》。

《草木子·谈薮篇》。

黄溥:《闲中今古录》。

《草木子·克谨篇》。

《庚申外史》。

《草木子·克谨篇》《庚申外史》。

何乔远:《名山藏·天因记》。

《明史·韩林儿传》;《庚申外史》;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宋小明王》;《鸿猷录·宋事始末》;陆深:《平胡录》。

陆深:《豫章漫钞》。

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八;《国初群雄事略》。

《辍耕录》卷二三。

《庚申外史》。

《草木子·克谨篇》。

《庚申外史》。

《草木子·克谨篇》。

张来仪:《敕赐滁阳王庙碑》;俞本:《皇明纪事录》;《国初群雄事略·滁阳王》。

《明太祖御制纪梦》。

《明太祖御制纪梦》。

《明太祖御制纪梦》《皇朝本纪》《天潢玉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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