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若虚、刘祁的诗学观

第二章 王若虚、刘祁的诗学观

第一节 王若虚的诗学观

王若虚(1174—1243),字从之,号慵夫,又号滹南遗老。藁城(今属河北)人。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经义进士。曾任管城令、门山令、国史院编修官、左司谏等职,官至翰林直学士。金亡不仕,便微服北归镇阳,闲居十余年而终。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

王若虚以善议论著称。《中州集》卷六小传载:

(王若虚)少日师其舅周德卿及刘正甫,得其论议为多。博学强记,诵古诗至万余首,他文称是。善持论,李屏山杯酒间谈辩锋起,时人莫能抗,从之能以三数语窒之,使噤不得语。其为名流所推服类此。……自从之没,经学史学文章人物,公论遂绝。

王若虚对此也颇自负,晚年以所著付弟子王鹗,自称:“吾平生颇好议论。”注46他所著文编称为《慵夫集》,今已亡佚。现仅有《滹南遗老集》46卷行于世。此集包括《五经辨惑》2卷、《论语辨惑》5卷、《孟子辨惑》1卷、《史记辨惑》11卷、《诸史辨惑》2卷、《新唐书辨》3卷、《君事实辨》2卷、《臣事实辨》3卷、《议论辨惑》1卷、《著述辨惑》1卷、《杂辨》1卷、《谬误杂辨》1卷、《文辨》4卷、《诗话》3卷、《杂文及诗》5卷、续附1卷,而所存诗仅41首,他对论辩批评的重视于此可见。

王若虚辨惑论文的范围非常广泛,举凡经、史、子、集都在论述之列。他能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分析问题,所以言之凿凿,常常发人之所未发。《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称他:“颇足破宋人之拘挛。”又曰:“统观全集,偏驳之处诚有,然金元之间学有根柢者,实无人出若虚右。”

王若虚与赵秉文、李纯甫同时代。金“贞祐南渡”后,在赵、李的倡导下,“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王若虚独不为流行的师古风尚所左右,他“文以欧、苏为正脉,诗学白乐天”注47,在诗文批评上也独持己见,自立门户。

王若虚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诗论名著《滹南诗话》以及《文辨》、论诗诗中,其他一些序跋、书信,也有其诗学思想的精彩片断。王若虚年少时从其舅周昂学诗,周昂的诗论对他影响至深,因此可以说,王若虚的诗学思想与周昂有明显的传承关系。以下拟从原理论、创作论、欣赏论、批评论四个方面探讨王若虚的诗学观点。

一、 诗歌原理论:贵“天全”“自得”,倡“以意为主”

王若虚论诗的基本原理,是由贵“天全”、贵“自得”和“以意为主,字句为役”两个方面构成的。

“天全”是指自然、质朴、不加雕琢的艺术美。“自得”的意思是自有所得,指创作者或鉴赏者自己所得的审美体验,而非模袭他人,与“师古”“泥古”相对。

天全或天然、自然,实为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观。葛洪《抱朴子·辞义》云:“至真贵乎天然。”皎然《诗式》卷一云:“取由我衷,我得若神表,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又云:“不欲委曲伤乎天真。”司空图《诗品·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不过,首先把“天全”一词用到文艺批评方面的是苏轼。苏轼《李行中秀才醉眠亭》:“君且归休我欲眠,人言此语出天然。”《试笔》:“醉笔得天全。”《书韩幹牧马图》:“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

王若虚天全、自得说直接受苏轼的影响。其《滹南诗话》卷一载: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

他借用叶梦得《石林诗话》中的评语,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是“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的天然佳句,符合他的“天全”“自得”的诗学原理。同卷又云:“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这两句进一步从反面说明,过分雕琢和经营,会损伤天全之美,会丧失诗的本色。

王若虚特别推崇白居易,认为白氏的诗歌作品出乎天然:“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辄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注48“公诗虽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注49《论诗四绝句》之三又云:“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痒岂胜便。世间笔墨成何事,此老胸中具一天。”注50在王若虚看来,白居易的诗篇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情致曲尽”“妙理宜人”,“殆与元气相侔”,而“无争张牵强之态”。这既是天全,也是自得。

“自得”一句,曾见于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叙》一文中:“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注51无名氏《漫斋语录》云:“诗吟涵得到自有得处,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若摸勒前人而无自得,只如世间剪裁诸花,见一件样,只做得一件也。”注52“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是对“天成”“自得”的形象化表述。范温《诗眼》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注53,蔡启《蔡宽夫诗话》谓杜诗“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注54,都可以视为“天成”“自得”的同义语。

王若虚本人论诗时两次用了“自得”。《滹南诗话》卷三:“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又云:“昔之作者,初不校此(按:指夺胎换骨之说);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王若虚又有诗云:

文章自得方为贵,

衣钵相传岂是真。

已觉祖师低一着,

纷纷嗣法更何人?注55

在这里,他称颂古代诗人“出于自得”的创作精神,强调“文章自得方为贵”;而所谓“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则类似赵秉文《答李天英书》中所说的:“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师古而不泥古,古法为我所用。

由天全、本色、自得引申出来的是“哀乐之真发乎情性”。王若虚引用郑厚评诗语,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注56他以春莺、秋虫为喻,说明白居易和孟郊的诗,都达到造化妙境,关键在于有真挚的感情。

“以意为主”,又可称为主意说,是王若虚诗歌原理论的又一重要内容。西晋陆机《文赋》在论述意与物、文与意的关系时,说:“每自属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可见,“意”是一篇诗文的主脑。南朝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强调,作文“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注57。唐代白居易《与元九书》中为诗下了一个定义,曰:“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表面上看,“意”(义)只是诗的果实,其实广义的“意”已包括了“情”在内。齐己《风骚旨格》提出,诗有三格,“一曰上格用意,二曰中格用气,三曰下格用事”。以“用意”为上品。苏轼主张“文以达意”注58,刘攽《中山诗话》:“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这些均可视为王若虚立论的先河。

王若虚的“以意为主”的理论,是在师承其舅周昂的诗学命题的基础上形成的。他说:

吾舅(周昂)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注59

这段诗论明确提出了“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的主张,批评了诗文创作中存在的“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的倾向。《滹南诗话》卷二又云: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这两则标出“眼目旨趣”,其实仍是一个“意”字,意是主,也是眼目。“因彼之意,以见吾意”,说明东坡和陶诗的价值在于能见己意,并非玩弄文字,作人仆从。后一条除呼应同一主张外,还揭示出“意”可以有两层以上,甚至后一篇推翻前一篇的命意而成为主旨(眼目)所在,这是黄庭坚拟作时没有明察的。

在《滹南诗话》卷三中,王若虚批评宋人讲“落韵”、讲“进退格”的观点。他说: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

所谓“进退格”,是律诗用韵的一种格式,即采用两个相近的韵部来押韵,隔句递换用韵,一进一退,亦称“进退韵”。如宋王迈《臞轩集》卷十四有《贺许宰伯诩再考》诗,注进退韵,用韵由豪至歌,即首联用豪,次联用歌,三联又用豪,四联又用歌。其他与此相仿。王若虚认为,宋人提出的“落韵”“进退格”的说法,都不足为据。古人作诗,“意到即用”,“意”起主导作用,至于用字择韵,不过是随之而来的余事,不必斤斤计较。

二、 诗歌创作论:巧拙相济,词达理顺

王若虚精于诗文语意结构的分析,所以,对于诗歌创作技巧,也有很多高见。

其一,文质、巧拙相济。这是王若虚平素所倾心的一种折中论。他引乃舅周昂的话说:“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注60不求甚文,不求甚巧,而主张“巧拙相济”,文质并存。王若虚还引用周昂的观点,说:“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注61此条指出写诗作文,不可只追求外表的华丽精巧。凡是外表精巧、内质贫乏的诗文,虽然能得到人们口头的称赞,但不能使人由衷佩服。

其二,要切合身份。《滹南诗话》卷二云: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叨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这段诗论的主旨有二:一是诗中用古人为譬喻或描绘意象,必须切合古人的身份,不可为求奇而违背事实;二是论诗不必追溯何所本。“字字有来历”并不是王若虚所能苟同的。他批评江西诗派“夺胎换骨”法毫无价值,意义也正与此相同。《滹南诗话》卷二评黄庭坚诗,说:“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这条是说咏及某一行业的人物,诗中命意必须切合其身份。“眉黛”“眼波”对渔人来说,确实大有差距,等于让山野之妇打扮成满身绮罗、满头珠翠的贵族妇女一样。

其三,语意要贯穿。《滹南诗话》卷三评黄庭坚《食瓜有感》诗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黄诗前一句说,在田中光着脚的瓜农没有谁去关心、过问,后一句意思是坐着吃瓜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许多苍蝇,两句之间,跳跃的跨度太大,似不相连。同卷又云:“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独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在王若虚看来,黄庭坚的诗用典虽巧,但意思往往是勉强凑合在一起,前后不连贯。而“独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一语,已有影射“无病呻吟”之意。在王若虚心目中,黄庭坚只是一名诗匠。王若虚对苏轼诗中存在的语意不连贯的现象同样予以批评,《滹南诗话》卷二:“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他认为苏轼根据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改写成的诗、词,只是在玩弄文字技巧,语意破碎,“未免近俗”。

其四,要含而不露。王若虚虽重视明朗清晰的风格,但仍然念念不忘诗贵含蓄的大原则。他说:“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注62按照诗贵含蓄的原则,“是非波”已嫌太露,“堆冰炭”不是佳句。不过王若虚自己的诗,也不尽能达到含蓄不露的地步。

其五,妙在形似外而不遗形似。《滹南诗话》卷二: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这段话不厌其详,目的似乎在于辨正世人对东坡论诗的误解。其实,东坡是主张诗境高妙,超乎现实;王若虚则主张在现实中求超远,在形似之上求神妙,与苏轼的观点不尽相同。“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是诗歌创作特别是山水诗应该遵循和运用的方法。

其六,写真胜于泛用。《滹南诗话》卷三:“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于滟滪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同用一语,恰切与否,往往以真实不真实而定。泛用语意或意象,在诗文等艺术创作中,是一大弊病。白居易《望瞿塘》诗借眼前所见之景喻心中抽象之愁,景真情真,自然妥帖;萧闲词泛用“滟滪堆”之景比喻“归兴”之高,句法并无毛病,但意象浮泛而不真切,所以不如白诗。王若虚拈举此例,颇能发人深省。

其七,对遣词用字的讲究。这类例子较多,兹举三条以作代表。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见说甚当。前人诗中抑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注63

此条不是批评杜甫,而是校勘杜诗;但言词之中,已显示炼字与风格必须配合这一层含义。王若虚并不反对用俗字俗语,但在他看来,《北征》诗命意庄重,自然不应该杂用俗字。又如: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丱联居诸”之句,何也?注64

这里所举的三位诗人,都是王若虚平日所推崇的,但是他本着论诗不论人的原则,丝毫不留情面。按,以“居诸”代日月,犹如以“而立”代三十岁一样,已是约定俗成,但用在诗句里,更是莫大的包袱。其中白诗尤为繁琐不堪。《滹南诗话》卷二又评山谷词云:

“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王若虚认为,“莫”字当为“更”字之误,用“莫”字上下便不相洽,从抒情写意的角度说,“更”字能传达出悠长的离情别绪。剖析遣词用字的妥当与否,正是王若虚论诗的一大特长。

三、 诗歌欣赏论:戒忌迂拘末理,注重玩索诗味

王若虚的诗歌欣赏观点也异常平实,他最戒忌的是迂拘末理,曲解诗意。《滹南诗话》卷一云:

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美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美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适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

王若虚认为,苏轼批评柳公权诗句“有美而无箴”,未免“责人”太甚;吕希哲说“公权之诗,已含规讽”,也不合事实。他认为柳诗所写的只是君臣“燕闲无事,从容谈笑”的情景,未必存规讽之意。后人也不必强求它有规讽之意,若从有无规讽之意的角度解说此诗,就难免穿凿附会。同卷又载: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吴虎臣《漫录》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可尽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后,必于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诗人所咏之事,不一定要求与史实一模一样,读者如果一味地曲折求实,就会给人以迂拙之感;诗歌欣赏应从诗歌本身入手,玩索其中的意蕴和艺术魅力,不能以考据的方法去读诗。《滹南诗话》卷一又载: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只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云:“雪里高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一般说来,唐人的律诗、绝句是忌讳重叠用字,但也有少量的诗篇不以词害意,重叠用字,这本是浅显易懂的现象,而沈存中却说唐人工诗,大都重叠用字,三山老人却认为“唐人忌重叠用字”,此二人都犯了迂拘末理的毛病,所以王若虚认为“此皆不足论也”,表现出鄙视的态度。

王若虚还指出诗中的象征手法,读书时不可拘泥于形迹。所谓“象征”,是指用具体的物象暗示抽象的情感。《滹南诗话》卷一载: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实事用,岂不误哉?

这一则指出屈原诗中用“独醒”者象征自己“孤洁不同俗”的高尚品格,“独醉”“独醒”并非指真正的饮酒之人,这种解说,无疑有助于提高读者对诗文中的典故或意象的解悟能力。

王若虚在戒忌迂拘末理的同时,还力主欣赏时要注意玩索诗歌的意味,看诗的意味是否深永,如果意味浅薄,即使是奇语好语,也不足贵。《滹南诗话》卷三云: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奇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按,黄庭坚《题竹石牧牛》诗云: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此诗大约作于元祐三年(1088),时主持变法的宋神宗与王安石去世才三年,旧党执政,司马光为相才八个月即死。新旧两党的对立并未消失,而旧党内部,也有分歧争执。苏轼、黄庭坚都是旧党,此诗以竹、石自喻,以砺角、牛斗比喻政治斗争。王若虚认为,黄庭坚诗中这类比喻貌似“奇峭”,但意思单调浅薄,“说破元无一事”。《滹南诗话》卷三又云:“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这一条是评说秦观、黄庭坚二人所作书扇诗的高下。秦观诗中“饮罢呼儿课楚辞”,显得亲切自然;黄庭坚却作“小虫催女献功裘”,既“隔”且枯,相去甚远。王若虚担心世人慑于黄氏盛名而不敢评议,所以一再强调意味的重要。同卷又云:“王仲至《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王仲至的诗句,经王荆公一改,语言固然显得拗健清刚了,但弄得诗意不甚通顺,韵味也为之大减。原作的闲雅悠然之趣,几乎荡然无存,可谓得不偿失。

但是,王若虚在讨论诗歌欣赏问题的时候,也不免犯了过求“合理”的毛病,甚至连诗中的移情作用也断然予以否定,可谓过犹不及。如《滹南诗话》卷三说:“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应人。’若应人可是怪事!”王若虚似乎忘了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之类的名句了。花鸟有情,诗人何尝不能在想象中说它们会“应人”呢?

四、 诗歌批评论:扬苏抑黄

王若虚的批评范围相当广泛,从战国、汉代、南北朝到唐、宋,上下1500多年。被论列的文学家有宋玉、扬雄、司马迁、刘伶、陶潜、张融、庾信、杜甫、孟郊、白居易、韩愈、皮日休、柳宗元、欧阳修、司马光、宋祁、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

但是,从诗学史的角度看,扬苏抑黄是王若虚批评论的重心所在。扬苏抑黄的根据大抵是苏诗豪放杰出,唯意所适,而黄诗讲究句律绳墨,有奇而无妙。

王若虚对宋诗的态度是既有肯定,又有否定。《滹南诗话》卷三云:

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闲言语,然则凡辞达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

《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七《文辨》却说:

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

王若虚一方面认为宋人诗“亦有以自立”,也就是独具风格,有它自己的文学价值;“不必尽居其后”,是说未必绝对逊于古人的诗。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诗至宋人不再是“真文字”。不过,这后一种看法本是为贬抑江西诗派而发,所以难免夸张。至于称许宋人散文,主要在于合乎“辞达理顺”的旨趣。

王若虚反对江西诗派,而以黄庭坚为主要的抨击对象,扬苏抑黄的观点,在《滹南诗话》中随处可见。如《滹南诗话》卷二云: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文?……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

他明确指出黄不如苏,又指出山谷的作法,实为求与东坡相异而发,而这一刺激对他本人的文学业绩未必有利。《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二《杂辨》说:“鲁直之于辞章翰墨……品藻标置,见于言论之间,夸而好名,亦其短处。东坡盖无此病。”此条指出黄庭坚的短处是:“于辞章翰墨”,“夸而好名”。

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大约可分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曰反对黄庭坚宗杜之说。《滹南诗话》卷一引其舅周昂之言:

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

在卷三中,王若虚又用巧妙的譬喻驳斥山谷“得法于少陵”的自许: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也;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

杜甫才力过人,诗兼众体。他的律诗格律谨严,炼字精细,善用典故,平易中见艰苦;夔州以后创造的拗体律诗,由“至工而入于不工”注65,不烦绳削,神出鬼没,骨格峻峭,气势顿挫。这些特点都得到黄庭坚的推崇。黄诗的拗峭句法和瘦硬风格得益于杜甫,当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王若虚引周昂之语反对黄庭坚宗杜之说,立论偏颇,缺乏说服力。不过,他把苏轼置于杜甫之下、黄庭坚之上,这是公允的评价。卷三又云:

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

所谓“昆体功夫”,是指宋初以杨亿等人为代表的“西昆派”诗人,他们以李商隐为宗,写诗讲究用典,对偶工切,辞章艳丽,为显示博学,多用僻典,成为诗谜,与杜甫“顿挫悲壮”的风格大相径庭。王若虚对朱少章“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的观点批评得合理而有力,令人信服。

二曰黄诗有奇无妙。《滹南诗话》卷二云:

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肝肺中流出者,不足也。

可以说,充分揭示了黄诗及江西诗人的长短得失。王若虚对黄山谷“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方法,也予以斥责:“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注66“夺胎换骨”见于惠洪《冷斋夜话》:“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点铁成金”见于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两则诗法的要旨是,“夺胎换骨”侧重于诗意诗境的因旧生新;“点铁成金”主要指语言上的继承点化。诗人创作免不了要继承参酌前人,事实上历来就有脱胎、点化的手法,黄庭坚从理论上进行概括,予以播扬,尔后遂成为江西派诗家的不二法门。在王若虚看来,用“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方法写诗,必然是刻意求奇求新,甚至以模仿代替创造,必然有失于“天全”“自得”,因而,他讥刺黄庭坚是“剽窃之黠者”。

三曰黄诗破碎乏味。《滹南诗话》卷三: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

认为黄诗匠意太深,灵性不足,语意破碎,难成佳篇。卷三又云:“予谓黄诗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秦少游写诗的功夫或许不及黄庭坚,但自有一种风韵,为黄诗难以达到。卷二云: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犹不可一笑耶?

以药名嵌于诗句中,叫“药名诗”,王融所创。山谷有《荆州即事药名诗》八首。“建除体”创于鲍照。严羽《沧浪诗话》:“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山谷有建除诗三首。“八音诗”为南朝陈代沈炯所创,以八音名(匏、土、革、木、石、金、丝、竹)分别冠于各句之首。山谷有八音诗三篇。“列宿诗”山谷所创,仅一首,题为《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以二十八宿名嵌于句内。山谷药名诗、建除诗、八音诗、列宿诗,俱见《山谷外集》卷十。注67王若虚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指出黄山谷把不足为诗的题材,强以为诗,即使有更高的才能,也不免乏味可笑。

四曰对黄诗用字遣句的批评。兹举三例,如: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顾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注68

“阿堵”,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这个”“那个”。《晋书·王衍传》:“衍口未尝言钱,妇令婢以钱绕床下,衍晨起,不得出,呼婢曰:‘举却阿堵物。’”“举却阿堵物”即“拿掉这个东西”,“阿堵物”指钱。黄庭坚以“阿堵”指钱,令人费解。王若虚引此例句,意在批评黄诗用字过于求奇。又如: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醾》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为出类……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奇。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粗鄙乎?注69

花的特征是芳香艳丽,以女性比之,符合逻辑。黄诗“乃用丈夫比之”,虽然新奇,但违背常理,实属比喻不当。再如:

(山谷)《清明》诗云:“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推事也。齐人乞祭余,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疏也,此类甚多。注70

“人乞祭余骄妾妇”,出自《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章,与“清明”无关。黄山谷为求对句,勉强用此典,的确不合事理。

总的说,王若虚批评的着眼点不外逻辑、情理、用典、语气的连贯及表现的效果等,大致都堪称中肯。当然,也有批评不当之处。如《滹南诗话》卷二: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宁》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对人愁。”此复何理也?

卷三云:

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兴废,野花啼鸟不应人。”若应人可是怪事。

王若虚似乎不太能体会诗中的形象思维和“移情”手法,同时也偶尔喜欢恣意吹求,将作品中的词句看呆了,这是他论诗时的一大缺点。

王若虚在江西派诗风盛行诗坛的时期,力排众议,指陈黄庭坚诗歌的缺点,锋芒所向是针对当时李纯甫一派“尚奇”的诗风与诗学主张。他讥讽李纯甫说:“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注71金哀宗正大年间,王若虚在史院领史事,与雷希颜同修《宣宗实录》,二人由于所尚文体不同而发生争议。“雷尚奇峭造语”,王则“好平淡纪实”,认为“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于是,“雷所作,王多改革”。彼此之间的矛盾随之尖锐化,公开化。“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文字,何以为奇!’”注72可见,王若虚是坚决反对诗文创作中的尚奇倾向的。他在诗歌批评中,一贯重视对文法、逻辑、语意的辨析,这种批评倾向已略含明代“格调论”的色彩。他的《滹南诗话》在古代诗论史上占有较重要的地位。

第二节 刘祁与《归潜志》

刘祁(1203—1250),字京叔,号神川遁士,浑源(今属山西)人。少随父刘从益游宦于南京(今开封),举进士不第。金末丧乱,辗转归故里。有感于“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今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注73,于是作《归潜志》。元太宗十年(1238),复起应试,魁南京,选充山西东路考试官,后入征南行省辟置幕府。有《神川遁士集》,已佚。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王恽《浑源刘氏世德碑》。

《归潜志》14卷,是刘祁在金末丧乱之际隐居乡间时所作。除末卷为诗文外,余者或为金末诸人小传,或记哀宗亡国始末,或载杂闻遗事。《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一评曰:“谈金源遗事者,此志与元好问《壬辰杂编》为最,《金史》亦并称之。《壬辰杂编》已佚,则此志尤足珍贵矣。”

《归潜志》对于诗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它真实客观地记述了金源诗坛诸大家的论诗要指,及其各奉宗主、彼此对立乃至激烈争论的情况。如宗欧苏、尚平易、主集成的赵秉文与宗山谷、喜奇峭、主一体的李纯甫之间的诗学论争,以及尊东坡、好平淡、力主“贵不失真”的王若虚与法退之、宗鲁直、“崇尚奇峭造语”的雷希颜之间的正面冲突,书中都有详细记载,可以补传集之不传,正史之缺漏。

《归潜志》在记录诗坛遗事的同时,也体现了刘祁自己的诗学观点:

一、 诗歌批评论:批评尖新诗风,推尊唐人风致

明昌、承安年间,在金章宗典丽富艳诗风的影响下,诗坛上出现了浮艳尖新的风气。章宗本人是一位才情富丽的诗人,《归潜志》卷一载:

章宗天资聪悟,诗词多有可称者。《宫中绝句》云:“五云金碧拱朝霞,楼阁峥嵘帝子家。三十六宫帘尽卷,东风无处不杨花。”真帝王诗也。

此诗写得圆熟精致、雍容典丽,显出一派帝王气象。《归潜志》对士人中出现的尖新诗风也如实地做了记录,如:

刘勋,“平生诗甚多,大概尖新,长于属对”。(卷三)

王良臣,“长于律诗,尖新,工对属”。(卷四)

王革,“诗笔尖新,风流人也”。(卷五)

王予可,“善歌诗,有求之者,索韵立成,字亦怪异……往往有奇丽语”(卷六)。

在这几条材料中,刘祁客观地列出了“尖新”诗风的代表人物。在卷八中,刘祁进一步表达了对“尖新”诗风的批评,他说:

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诗大抵皆浮艳语,如“矮窗小户寒不到,一炉香火四围书”,又“西风了却黄花事,不管安仁两鬓秋”,人号“张了却”。

在批评“尖新”诗风的同时,刘祁在《归潜志》中还对赵秉文、李纯甫倡导的师古风尚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屏山幼无师傅,为文下笔,便喜左氏、庄周,故能一扫辽、宋余习。……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卷八)

在南渡诗坛上,刘祁与赵秉文、李纯甫周围的诗人也有广泛的交往,对他们的诗歌创作倾向做了简明扼要的评议。现摘录数条如下:

完颜叇,“其佳句……甚有唐人风致”。(卷一)

张瑴,“酒酣兴发,引纸落笔,往往有天仙语……人以为不减李长吉”。

麻知幾,“为文精密巧健,诗尤奇峭,妙处似唐人”。

辛愿,“喜作诗,五言尤工,人以为得少陵句法”。

李汾,“工于诗,专学唐人,其妙处不减太白、崔颢……乐府歌行尤奇峭可喜”。

李夷,“为文尚奇涩,喜唐人,作诗尤劲壮,多奇语,然不为乡里所知。”(以上卷二)

王郁,“为文闳肆奇古,动辄数千百言,法柳柳州。歌诗飘逸,有太白气象”。

术虎邃,“甚有唐人风致”。

乌林答爽,“其才清丽俊拔似李贺,惜乎,不见其大成也”。(以上卷三)

从以上所列的评语中,可以看出刘祁的批评倾向:第一是好奇,并肯定“奇峭”诗风;第二是标榜“唐人风致”,所举唐代作家也以李白、李贺为多,且深致仰慕之意,而无一语涉及王维、韦应物一派。这两点都比较接近李纯甫,而远于赵秉文。当然,在赵、李之间,刘祁并没有明显的贬此褒彼之意。他曾说:“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李于文甚细,说关键宾主抑扬;于诗颇粗,止论词气才巧。故余于赵则取其作诗法,于李则取其为文法。”注74对赵、李二人的长短优劣做了冷静观的比较分析,持论较为公平。

二、 诗歌原理论:以情论诗,不鄙俚俗

《归潜志》一书以纪事为宗,所以有关作家批评论者居多。而关于诗歌原理论只有一条,却十分精当:

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予观后世诗人之诗皆穷极辞藻,牵引学问,诚美矣,然读之不能动人,则亦何贵哉?故尝与亡友王飞伯言:“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如所谓《源土令》之类。”飞伯曰:“何以知云?”予曰:“古人歌诗,皆发其心所欲言,使人诵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诗,惟泥题目、事实、句法,将以新巧取声名,虽得人口称,而动人心者绝少,不若俗谣俚曲之见其真情而反能荡人血气也。”飞伯以为然。(卷十三)

诗的本质是抒写情志,情感是诗的催生剂。汉代《毛诗序》已有“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刘祁强调“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同样抓住了诗的本质特征。他认为诗若无情便不能感人,不能感人便算不上好诗。由此他批评后世诗人以辞藻为诗、以学问为诗的不良倾向。他还认为:“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联系上文,这句话的意思是,唐人以情为诗,故所作的诗才算得上好诗,宋人多把感情寄托在词上,其诗便不足称了。最值得重视的是,刘祁提出了“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这一新的见解,本此立论,他否定当时所有文人之诗,指出“不若俗谣俚曲之见其真情而反能荡人血气也”,对当时出自民间的歌谣做出了高度评价。这一观点对明代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注75之说有直接影响。金、元时期,民间通俗歌曲流行,对传统诗歌创作形成巨大的冲击,使有志于诗歌创新的文人们刮目相看。刘祁首先对此做出评论,显示出过人的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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