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茶烟
稷园瀹茗
旧时春夏秋三季,到中山公园来的游客,有不少是来坐茶座的,而这些茶客,则又像泾渭分流一样,进大门没有几步,便分道扬镳了。往东去来今雨轩的一般不往西来,往西去春明馆、上林春等处的人也不往东来,在人数上,往西的人也多的多,这是因为西面的茶座比东面要多好几家,而且有适合各种类型客人的茶座。
一进前门,顺大路走,过了汉白玉大牌楼,转弯往西,沿老柏树荫覆的林荫大路前行不远,一过唐花坞,就望见第一家茶社春明馆了,五大间勾连搭朝东的房舍,卸了前窗,成为敞轩。从外面老远就可望见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副集泰山《石经》的对联:
名园别有天地;老树不知岁时。
真是老气横秋,是一副包涵哲理的名联。这里的茶客也正像这副联语一样,不少都是飘洒着长髯的老人。这里是专门下围棋、鉴赏古董的地方,来这里的茶客,一坐就是半天或一整天。靠窗桌上,几盘围棋,有对弈的人,有观棋的人,黑子、白子,整日纷纷,以消永日。青年爱侣是不涉足其间的。
顺路由春明馆前往北一转,放眼一望,在一条大路两旁,在郁郁苍苍、不知岁时的老柏树下面,全是一个接一个的茶座了。这里有好几家茶社,由南往北数,长美轩、上林春、柏斯馨、集士林,最北面的柏斯馨、集士林是卖西式茶点和西餐的,那是洋派人物、摩登爱侣情话的地方,不卖茶而卖咖啡、荷兰水、冰激淋、咖哩饺等等。老先生是不到这里来的,正像青年们不到春明馆去一样。这样一南一北,南面的老先生和北面的青年爱侣却把芸芸众生“夹”在中间,中间两家长美轩和上林春是三教九流,包罗万象,以茶客人数论,是三分天下有其二,最为热闹的了。茶社的柜房、厨房、茶炉都设在西面廊子后面那一大排房子中。夏天这一大排房子前都搭大天棚,天棚下摆一部分茶座。夜间在柏树下都吊着高支光电灯,晚风习习,客人们瀹茗夜谈,往往忘却夜色之阑珊矣。
中山公园是清代社稷坛改建的,原来里面的房屋并不多,西边所有茶座房屋,大部分是公园开放后增建的。一九一四年建春明馆及上林春房屋。在公园二十五周年纪念册上记云:“于坛外西南隅路西建楼房上下八间,又西房三间,设照像馆,以便游人留影。其北建厅房五间,设春明馆茶点社。”又记云:“坛西门外迤南路西建西式高房二十间,设中饭馆及咖啡馆,以便游人饮食。”
这是最早的春明馆和上林春,其后陆续修建,建筑物逐年增加,形成了坛西由南到北全是大藤椅茶座的局面。在公园坐茶座,同北海不同,不是为了游玩和看风景,大多纯粹是为了休息的。海内外闻名的不少学人当年都是这里的常客。如果细考起来,是足可以写一本稷园茶肆人物志的。
这些名家烹饪都是十分著名的,当年长美轩的火腿包子、上林春的伊府面都是极有名的点心,还都是经过中外知名的教授品评过的呢。马叙伦先生有名的“马先生汤”,就是传授给长美轩的。先生《石屋余渖》记云:
住在北平,日歇中央公园之长美轩,以无美汤,试开若干料物,姑令如常烹调,而肆中竟号为马先生汤。十客九饮,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
虽似贬语,实亦自夸。当年长美轩、上林春菜肴点心真是好,于今知者亦寡矣。前尘如梦,京华远人,寄以珍重的祝愿吧:一愿稷园古柏长青,更加葱郁;二愿稷园花事如锦,更加烂漫;三愿稷园所有茶座,早日恢复旧观,以接待络绎的中外游客。多少旧雨今雨,古柏下瀹茗夜谈,畅叙寓情,不亦乐乎?
老 树
“老树不知岁时。”这话说得实在好,似在有情无情之间,而有一点却是实在的。北京的一些老柏树,的确是久经岁时,饱阅沧桑,没有谁能说出他们的确切年代了。有的不但远迈明、清,而且也超越金、元,要上溯到一千多年前的辽代去了。天坛皇穹宇西北面有一株树干拧得像“麻花”一样的古柏,相传为辽柏。原来树前还立了一块牌子,说明情况,现在好像还健在。
清代宫廷树木很少,而坛庙中的树木却极为茂密。《天咫偶闻》记云:
本朝宫门以内无枝木,惟午门外六科廊下有宫槐数株耳。若太庙、社坛中,松柏蔚然矣。
这些树木大部分都还健在,真可以说是北京的无价之宝。就以改为中山公园的社稷坛说吧,在建园之初都点过数字的,计有古柏九百零九株,古槐二十三株,古榆十三株,其中最大的树要五个人才能环抱过来,而一般的周径也都在一丈上下,都有五百来年的树龄。再有天安门东面的太庙,里面苍翠森郁,全是柏林,老柏树的株数比社稷坛还要多,应在千株以上。这些树清代补种的极少,基本上都是明代初年永乐修北京,营建坛庙时栽种的,更有一部分还是金、元遗物。在社稷坛南门外东西两侧那四棵老柏树,是园中最大的老树中之四株,树龄都八九百年和近千年了。在元代时,这树的位置,正在元大都南城墙下,丽正门边上。在金代,则这几棵老柏的位置,都在金代京城的东北隅。沧桑几变,陵谷已迁,而乔木犹在。朱启钤氏《中山公园记》云:
环坛古柏井然森列,大都明初筑坛时所种。今围丈八尺者四株。丈五六尺者三株,斯为最巨。丈四尺至盈丈者百二十一株。不盈丈者六百三株。之未及五尺者,二百四十余株。又已枯者百余株。围径既殊,年纪可度,最巨七柏,皆在坛南,相传为金、元古刹所遗。此外合抱槐榆、杂生年浅者,尚不在列。
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们现在如果坐在社稷坛红墙外面那几株大柏树下面,向上望着那苍翠森郁、老态横生的枝叶,衬着那飘渺的白云,人们也许会发悠悠然的思古之情,想到近千年的悠久的历史和所经历的风霜吧!
中山公园除了杈桠古柏外,还有古槐。原来社稷坛,最早南面没有门,要进社稷坛,须走天安门里的门。西面由南到北共三个通社稷坛的门,在最南面一个叫社稷街门,门里左右各一株径围一丈三四尺的古槐,也是有五百年树龄的老树,前在《槐花》篇中所说乾隆时钱萚石写的《社稷坛古槐歌》,咏的就是这两株老树。
北京的古树是无价之宝,其所以无价,是直到科学极发达的今天,仍然无法在短期内培育一株几百年树龄的老树,即使移植一株也是困难的。有钱可以造园林,有钱却无法买到大树。因此“名园别有天地,老树不知岁时”,“名园”之与“老树”,更结有不解之缘了。古人云:“见乔木而思故国。”故国乔木之思,是人之常情啊!我想从任何方面讲,都应该加倍爱护现存的古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