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妈妈和孩子们
延安的夏天是美丽的,春季的风沙停歇了,黄土高原变绿了。“红格澄澄太阳,蓝格淡淡天,绿格莹莹山上开遍山丹丹。乌格青青宝塔,清格朗朗水,岸畔畔歌声传啰三边。”在这美丽的季节,每当夕阳西下,特别是周六傍晚,歌声、琴声、欢笑声,即使传不了“三边”,也会在延河两岸久久荡漾,悠悠回转。这时,在这些游戏、散步的人群里,常常有一位文雅、端庄的中年妇女和一位壮壮实实的男同志带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娃娃,或涉延河水,或爬宝塔山,或在枣园、杨家岭散步、闲谈。他们便是已被同志们尊称为“大姐”的蔡畅和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李富春及他们抚育的儿女们。
蔡大姐和李富春同志只有一个在法国出生的女儿,因为奔波革命,戎马倥偬,一直未带在身边。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流落在白区铁蹄下的烈士遗孤们辗转来到了延安,蔡大姐以深厚的革命情谊、火热的慈母之心陆续收养了他们。最先来到的有她哥哥蔡和森(同毛泽东共创新民学会,曾担任过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和中共党内领导职务,1931年被反动派将四肢钉在墙上,用刺刀戳死)的孩子,有鲁迅先生在《铲共大观》中提到的头颅被挂在长沙司门口示众的“共魁”郭亮的儿子,还有共青团早期领导人张太雷的儿子,父母都为烈士的“游击队之子”……
1947年,蔡妈妈同她关爱的革命后代。右起:项苏云、蔡畅、罗镇涛(罗炳辉之女)、叶楚梅(叶剑英之女)
1938年,蔡大姐去苏联学习、治病,顺便把他们带到列宁的故乡,送进莫斯科郊外共产国际办的国际儿童院。从苏联回来后,她又张开母亲的胸怀,拥抱了一个又一个怀揣父亲遗诗、手捧母亲书信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来到延安的孤儿。看,那总是走在前边,带着一身虎气的高个男娃,是烈士刘伯坚的长子刘虎生;那像春燕一样活泼伶俐的女娃,是新四军政委项英的女儿项苏云;那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儿是苏云的弟弟;那个被苏云姐弟喊作兰哥哥、被虎生叫着兰弟弟,显得斯斯文文的男娃叫李鹏,他是参加南昌起义的第二十五师政治部主任李硕勋烈士的儿子、上海工人武装起义中壮烈牺牲的我党早期领导人赵世炎的外甥……
这些孩子年纪不大,可却都有一段不凡也可说是奇特的经历。
救虎命 增虎气
刘虎生的爸爸刘伯坚,四川人,同乡友赵世炎、聂荣臻、邓小平等先后赴法勤工俭学,曾任中共旅欧支部书记,后又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和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1930年回国,到苏区任中央军委秘书长。1935年长征开始,他同陈毅、陈丕显等同志被留在苏区坚持艰苦的游击战。一次为掩护突围部队,身负重伤被俘。在狱中,他拒绝一切劝降,经历严刑拷打之后,仍镇定赋诗、著文,写下一封封给爱妻和兄嫂的遗嘱:“最重要的,诸儿要继续我的志向。”而他“一死以殉主义”,希望死后能葬在突围部队到达的梅岭,因为“在梅关站得高、望得远,使我死后也能看得到革命的烈火到处燃烧”。他在移狱赴刑时,昂首畅诵绝命诗: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
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
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
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
1935年,刘伯坚就义的同一天,其夫人王叔振也牺牲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成了孤儿。西安事变后,周恩来同志到达西安,精心访问、周密安排,将该上小学的虎生辗转送到了延安。蔡妈妈最先来看望他,因为他爸爸刘伯坚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她看到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名字又叫虎生,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亲切地说:“这伢子,真像你爸爸,一身虎气,真是个虎伢子哩!”
这虎伢子到延安不久就病倒了,蔡妈妈送他到中央医院。吃药打针,仍高烧不退,蔡妈妈就用湿毛巾敷到他头上,坐在病床边不停地为他摸脉。护士几次过来催蔡妈妈回家休息,她说:“孩子不退烧,我回去也睡不着。”夜深了,在幽暗的灯光下,蔡妈妈定定注视着躺在她面前的这个可爱又可怜的烈士遗孤,那棱角分明、白皙的脸庞,多像他的父亲刘伯坚……
当年,以蔡家老少为主的湖南赴法勤工俭学大军登岸法兰西不足一年,便迎来了以刘伯坚、赵世炎等为首的另一批浩浩荡荡的四川大军,他们一见如故,不久,又加入了从德国转道而来的周恩来等。他们很快拧成一股绳,酝酿成立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后改为旅欧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创办了《赤光》,邓小平刻蜡版,李富春搞发行,蔡和森、刘伯坚、赵世炎、周恩来等笔杆子常常在幽暗的灯光下埋头写稿,切磋、探讨。他们文笔犀利,见解精辟,蔡畅很敬佩他们。她打工下班后也常常跑到巴黎市意大利广场一咖啡馆楼上的小屋帮忙,并随时讨教。就在这里,在这些哥哥们的关爱下,她同李富春相爱并结为伴侣。也就在这里,在一个夜晚幽暗的灯光下,刘伯坚、赵世炎同她促膝相谈,要介绍她加入旅欧社会主义青年团。她觉得自己不满20岁,同这些哥哥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刘伯坚学着平时蔡和森喊她乳名一样呼了声“毛妹子”,并鼓励她说:“你虽年纪轻轻,可新民学会给你的一致评价是‘颇强固’呢。在湖南家乡,你就组织了‘周南女校留法勤工俭学会’,不仅带出了6名女同学,还把50岁的老母亲和嫂嫂向警予也带出来共同奔赴法国,被上海《时代》报刊评为‘中华女界的创举’呢。”
1922年夏夜,在法兰西一间小屋的灯光下、红旗前,她紧随两位入团介绍人举手宣誓……
可是,这带她举手宣誓的人,如同她崇敬、爱戴的哥嫂一样,竟用他们满腔的热血染红了永不褪色的红旗。今天,面对他们曾寄予期望“继承遗志”的下一代,能不守望他们快快健康成长吗?
蔡妈妈在病床前守望着虎生至黎明,可他仍不退烧,急得她没吃早饭,便请来了傅连暲院长和马海德医生。因为那时没有适当的医疗设备检测,二位医学专家凭经验诊断,虎生可能是得了血液方面的疾病,需要输血。蔡妈妈立马伸出自己右手臂,请医生快快抽血。医生微笑着摇头不动。蔡妈妈说:“他的父母为革命献出了全部热血,我为他们的孩子献一点点血还不可以吗?”大家一致摇头。护士急忙跑出去请来了蔡妈妈的警卫员,随后,警卫班战士列队赶到。虎生输进了战士们的鲜血后,慢慢退烧了,恢复了健康。他出院后,很注意锻炼身体,学着他爸爸当年的样子也自练拳术和武功。有时他还到学校厨房借两个水桶,到延河装满水,模仿爸爸当年的样子,两手各提一桶水,嘴巴还叼着一桶水,快速跑百步,他也要锻炼自己的意志。
学校老厨师曾笑着说:“虎伢子,蔡妈妈救了你虎命,你真增了虎气哩!”
最最幸福的12天
项苏云姐弟来延安时还不是烈士遗孤,但是他们比遗孤还孤。苏云1931年在上海出生时,爸爸项英早于半年前受周恩来派遣,由上海赶到苏区,担任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副主席。苏云不满2岁,妈妈也要从上海到苏区,便将她送到陶行知在上海英租界办的孤儿院。不久,陶行知的孤儿院被关闭,他又将苏云转送至苏北淮安新安小学。陶行知为还没有名字的她取名“苏云”,意为“在江苏天空飘来飘去的云”。1938年,江苏沦陷前,苏云被人领着东藏西躲、颠沛流离来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到西安后,7岁的苏云才知道她姓项,爸爸叫项英,是新四军将领。到达延安后,她又知道自己还有个比自己小4岁的从未谋面的弟弟,是1935年妈妈随瞿秋白撤退途中被俘后在狱中生下的苦娃。他1岁多被送到延安,现在保育院。蔡妈妈对这一对都不知父母姓名和相貌的姐弟格外关照。苏云刚来时住的保育院小学在距延安30多里地的安寨,每周才能回来一次。蔡妈妈便让苏云到延安的抗小上学,她在自己窑洞安了张床,让苏云住。这样苏云既可同蔡妈妈朝夕相见,也可帮助蔡妈妈照顾小弟弟。这小弟弟是保育院里出名的淘气大王,还尿床,蔡妈妈经常给他洗晾被褥,喊他“海军大将”(新中国成立后,他真的当了海军),保育院阿姨称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伯伯和蔡妈妈”。机灵的苏云又管弟弟又当乖女儿,成为蔡妈妈的小管家。
1938年,蔡妈妈去苏联治病,苏云便住在学校了。
1939年9月末的一天,陈云伯伯差人把苏云从学校领出来,说:“小江北佬,苏区的云,快去看看谁来了。”因为苏云说一口同陈云相似的苏北话,所以陈云常亲昵地喊她“小老乡”“小江北佬”或是“苏北飘来的白云”。苏云瞪大眼睛疑惑地跟着跑到大礼堂,见台下有一位威武的光头军人坐在朱德司令身边。陈云指指说:“看看,那是你爸爸!”那位光头军人正同朱德司令亲热交谈,陈云上前一把拉住他,喊:“老项,看你女儿!”
项英也瞪大眼睛,双手抱起苏云,左看右看,望着这个皮肤白皙、漂亮的江南小姑娘,抱起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问这问那,苏云心里不知该喊、该笑还是该哭。她只傻傻地盯着爸爸……爸爸领她到保育院接来了小弟弟,留他们俩住在招待所。苏云连连摇头说:“蔡妈妈去苏联还没有回来,我住在学校,夜里我不回去,同学们睡不着觉的。”
项英和项苏云姐弟
陈云为他们安排好一切。苏云姐弟同爸爸项英在延安招待所同住同吃,爸爸为他们俩洗衣、洗脚、穿衣、提鞋,快快乐乐地度过了12个终生难忘的日日夜夜。马海德医生特别为他们在中共中央组织部门前拍了一张老少三人都开怀大笑的幸福合影。
项英是来延安参加党的六届六中全会,向党中央汇报新四军工作的,12天后便离开了延安。走后,他托人给苏云姐弟捎来了一封长信,还有一盒饼干和一副手套。他在信中说:“爸爸同你们相处了12天,好高兴,好幸福。希望你们好好读书,好好学本领,准备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
隔年初,蔡妈妈从苏联回来,苏云向蔡妈妈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见到爸爸的大喜事。苏云在小学是唱歌、讲演能手,被称为“小演说家”。她对爸爸的嘱告、教诲像背讲演词那样熟记,有板有眼地给蔡妈妈演讲一番。蔡妈妈听罢,呵呵笑着搂起他们姐弟说:“你们终于见到了爸爸,太幸福了!我的小管家也长大啰!”
乖巧的苏云问蔡妈妈:“爸爸让我们好好学本领,我们学什么本领好呢?弟弟说,学瞄准、打枪,长大狠打日本鬼子!”
蔡妈妈笑着说:“我的海军大将还没有枪高,能学打枪吗?”她思忖片刻,顺手拿起一件未织完的毛线活,对苏云说:“我在苏联养病时,学了织毛衣的几样新花样,妈妈教你织毛线活吧。你爸爸送你们俩一副手套,你学会了,给弟弟也织副手套多好哇!”
蔡妈妈从小在慈母葛健豪身边,飞针走线都学过。葛健豪是大家闺秀,知书明理,又善针线活,她的拿手湘绣在法国还换来不少法郎,支援了《赤光》的开销呢。
苏云一双灵巧小手,很快把织毛线活的本领学会了。一次,苏云要为自己和小弟拆洗被子,蔡妈妈带她来到延河,那两床大被罩在河水里漂漂摆摆,她一双小手怎么也揉搓不动,蔡妈妈帮她,她还不让。她说自己长大了。无奈,蔡妈妈让警卫员帮她搓洗,她让苏云给警卫员织副毛线手套。蔡妈妈说:“这就是我们边区常讲的换工互助。这样劳动互助,好不好?”
项苏云(左)向赵郁秀赠送《项英传》
“好,蛮好的哩!”苏云紧拍双手。
苏云很快织好手套送给了警卫员,小战士向她敬礼致谢!她高兴地给爸爸写了封信,告诉爸爸自己已学会了一种本领。可信寄往哪里呢?
蔡妈妈想了想,告诉她:“你爸爸现在在皖南,和叶挺将军一起,正率领千军万马狠狠打日本鬼子呢。”
“爸爸什么时候还能回延安见我们呢?”
此时任谁也未料到,皖南事变后,项英再也没能回来,他再也不能同亲爱的乖乖儿女相见、相拥了。
在那美好、欢乐的12天里,马海德医生拍下的照片,当时项英还没给苏云姐弟,说他们年纪小,自己先为保存。可是以后他们再到哪里去寻找这张珍贵照片呢?40年后,没想到邓颖超妈妈竟从马海德那里真的为他们找到了。那珍贵的镜头已成为永不磨灭的历史印记,一位抗日将军和他一双天真无邪的儿女,一生中只有短短12天的亲情相聚,刻骨铭心,情真意浓、大爱无限,最最幸福的12天哪!
芝兰玉树、小麻雀
李鹏来延安最晚,是皖南事变后,经周恩来同志亲自安排,随同欧阳山、草明等文化人一车,由重庆撤来延安的。
李鹏的父母都是四川人。父亲李硕勋,五卅运动之后任全国学联主席。姨母赵世兰是北京女师大学生领袖,也是跟烈士刘和珍要好的同学,她当时从北京到上海汇报三一八惨案情况,李硕勋热情接待了她,并介绍她入了党。同年8月,李硕勋同赵世兰的小妹赵君陶结婚。南昌起义后,李硕勋受朱德同志的委派,到上海党中央汇报工作,而后,便留在了血雨腥风的上海工作。1931年,担任中共两广省委军委书记的他参加琼州游击队的会议,结果在海口被捕,不出十日便慷慨就义了。赴刑场前,他挥笔留下了被郭沫若同志称为“教育后代的不朽教材”的绝命书。李鹏小时候,曾多次在昏暗的油灯下含泪默读这绝命书,深深记着爸爸宁死不屈的英雄事迹。以后,李鹏随母亲由九龙到上海。正在上海做秘密工作的蔡大姐曾悄悄去看望过他们。那时赵君陶一手抱着梦生的女儿,一手领着不甚懂事的李鹏,见了大姐便一头扑到她怀里痛哭不止。蔡大姐对她体贴劝慰,同她畅谈起在大革命高潮时,她们同在革命中心武汉日夜奔忙,开展妇女解放运动那如火如荼的日月。赵君陶精神振作起来,喊着李鹏的乳名兰兰,让他给蔡妈妈唱一首歌,兰兰唱了《麻雀与小孩》。赵君陶告诉蔡大姐,每当她和姐姐赵世兰出外工作,夜晚迟迟不归时,兰兰便一边扒门往外看,一边对不懂事的小妹妹唱“小麻雀呀!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回来?”当时担任江苏省委秘书长的赵世兰最喜欢这个外甥,是她建议乳名叫兰兰的。借古诗“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之意。当时蔡大姐高兴得抱起兰兰说:“好嘛,党的孩子,芝兰玉树!可爱的小麻雀。”
1932年,根据组织安排,李鹏和妹妹随母亲回到四川老家做地下工作。在党组织遭受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赵君陶以教书为掩护,独自为战,辗转于乡间学堂。李鹏兄妹也随之颠沛流离。全国抗战爆发,周恩来和邓颖超来到重庆,找到他们。李鹏头一次见周恩来时,看他个子老高,眼睛黑亮,有些发怵。而周恩来却亲热地抱住他,仔细端详,摸着他的脑壳笑着说:“哈哈,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好大个脑壳,一定聪明。来,握握手,给我们当儿子吧!”他紧张的情绪立刻消散了。
后来,周恩来和邓颖超安排李鹏进了育才小学,并常常过问他的学习情况。皖南事变后,为了孩子的安全,特送他到了延安。
临行那天,已在嘉陵江边第三保育院任院长,为哺育战时难童日夜操劳的妈妈赵君陶和曾靠他照料过的妹妹,紧牵着他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妈妈还在他贴身衣服上缝了一封交给蔡畅大姐的书信,千叮万嘱要他到延安后听蔡妈妈的话,做蔡妈妈的好孩子。一路上,每通过国民党封锁线,李鹏都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装信的地方,焦急地想着:什么时候能到延安?李伯伯、蔡妈妈是什么样子呢?……想不到,他刚到达延安,蔡妈妈便派人来接他了,还喊出了他的乳名:“兰兰、兰兰,长高了,更像你爸爸喽!”
李鹏恭恭敬敬地给蔡妈妈行个九十度大礼,随之把妈妈的信交给蔡妈妈。蔡妈妈看完信,拍着李鹏的肩膀亲切地说:“这些年,你们可吃了苦头了。这回就住在我和李伯伯的窑洞吧。我们是一家人,小麻雀该当小八路喽!”
一杯热牛奶
李鹏住进蔡妈妈在杨家岭的窑洞,不久,也病了。蔡妈妈特请傅连暲院长为他诊察病情,她和警卫员轮流照顾,悉心护理。她把自己每天在小灶食堂的饭菜打回来,和李鹏同吃,把她分得的半磅牛奶煮热给李鹏喝。李鹏的病很快好了。每到星期六下午,虎生、苏云兄妹们早早放学回来,同这位新来延安的兄弟玩耍、聊天,窑洞里充满了欢乐。懂事的虎生同兰弟弟胜如亲兄弟,因为兰弟弟的舅舅赵世炎和他爸爸刘伯坚不仅是同乡好友,还是留法勤工俭学时少共组织的发起人和领导者。开朗的苏云则以“老延安”“小管家”的姿态主动、热情地向兰哥哥介绍延安的风情,哪儿是边区政府,哪儿是新华社,安塞腰鼓怎么打,信天游怎么唱……窑洞里歌声笑声不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苏云从保育院接出小弟,回到蔡妈妈的窑洞,见蔡妈妈端过来一杯牛奶递给了坐在床边的虎生和兰哥哥,他们俩每人喝了一大口,苏云的小弟跑进来,蔡妈妈便递给了苏云的小弟。苏云马上把小弟手里的奶杯抢下,瞪大了两眼。她知道,蔡妈妈在长征路上患过肺病,这半磅牛奶是她唯一的营养品,在条件极为艰苦的延安,中央领导每人每日只能得半磅牛奶,多么不容易呀!警卫员叔叔曾悄悄警告过他们:“小鬼,不要老吃首长的伙食,揩首长的油哩!”
心直口快的苏云指着奶杯对小弟、也是对李鹏说:“这是组织上给蔡妈妈特批的保健品,兰哥哥,你刚来延安不晓得,蔡妈妈是到苏联治的病,得好好保养呢。”说完她看看虎生哥,又说:“我爸爸说过,我们革命后代就是要继承他们的事业……”苏云又讲起了她牢记着的爸爸讲的革命大道理。
苏云年纪虽小,但来延安最早,是“老延安”了,而且她在延安还亲耳听过爸爸的谆谆教导,不像这两个哥哥,只记得爸爸的遗嘱,未听过爸爸的声音。
“老延安”“小管家”苏云将她牢记的爸爸的话语向“新延安”兰哥哥演讲了一番后(她尚不知,此时她的爸爸已于皖南事变之后成了烈士),还将警卫员说过的“不要揩首长的油”的警告也向兰哥哥和虎生哥重复了两遍。
虎生哥一向大大咧咧,而李鹏初到延安,哪知这些,他后悔又恼火,悔恨自己不如苏云妹妹,再也不喝蔡妈妈那半杯牛奶了。蔡妈妈说:“你们哥俩都生过病,给你们点儿营养补补嘛!”可他们俩谁也不接奶杯。蔡妈妈怎样劝说、命令都无效,只好手捧奶杯坐到床前,学着当年兰兰的音调,风趣地唱道:“小麻雀呀,小麻雀呀,你的妈妈盼你快快健康长大……”逗引得孩子们笑声不止。她望着一张张天真的笑脸,给他们讲了一个喝牛奶的故事。
蔡大姐全家在法国勤工俭学的时候,因工作需要,她由里昂迁到巴黎,独居在一座小阁楼上。一天,房东太太见门房处蔡畅的牛奶瓶积了两三瓶,急忙上楼去看,发现蔡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蔡畅把周恩来一个公开联系的地址告诉了她,说那是哥哥家,请她给打个电话。没过多久,周恩来匆忙赶来,背她去了医院。看罢病又背回来,并把积压的牛奶全给煮开了。蔡畅看周恩来累得满头大汗,让他把牛奶喝掉。他不肯,说要留给她一日三餐开饭用。他们到法国勤工俭学,生活很苦,常常吃的是白水面包。蔡畅在灯泡厂、丝织厂打工累出了胃病,才开始订牛奶。蔡畅望望周恩来,笑着用法语念了一句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而后说:“请哥哥继续帮助我,把牛奶处理掉吧……”
蔡妈妈手捧奶杯深情地说:“周伯伯是你们的爸爸和舅舅最志同道合的战友,也是我和李伯伯最崇敬的人。他头脑聪明,才智过人。我生病,周伯伯背我看医生。你们生病,妈妈给你们喝碗牛奶还不应该吗?如果周伯伯在这儿也一定会说,孩子,喝下去吧,我们的心愿就是盼你们快快长大……”
李鹏、虎生接过奶杯,各喝了两口又递给了苏云的弟弟……
就是这样,蔡妈妈无时无刻不在向孩子们传递着母爱。正如她的嫂嫂向警予当年写的诗句:细雨苏柳柳青青。那时,她正在纠正王明领导妇女工作中推行形式主义、脱离实际的错误路线,全面主持中央妇联工作,十分繁忙。但是,她有一点儿闲暇便细心周到地关照孩子们,为他们整理行装,给他们补习文化,送他们去坑小和延中上学。每到周六下午,蔡妈妈都派警卫员分别把他们接回来,从小灶食堂打来她同富春同志的份饭,让孩子们吃白米饭、白馍馍,他们自己则抢吃大食堂的小米饭、山药蛋。他们吃喝谈笑,团团围坐,同享天伦之乐。
大青马回家了
1943年夏季的一个周六傍晚,蔡大姐和富春同志照例于饭后带孩子们来杨家岭和枣园散步。杨家岭是李富春工作办公的地方,枣园是中央首长工作、居住的地方。后山有好多果树,“阳畔核桃背畔枣,秋收甜梨夏吃桃”。他们来这里观果捉虫、听蝈蝈叫、斗蛐蛐玩,兴致勃勃。不过,最吸引孩子们的是枣园的树丛中拴着的中央首长的马匹,有毛主席的大白马,少奇同志的枣红马,也有富春同志的大青马。这大青马,颈细腰长,胸廓臀圆,乌青的皮毛好似锦缎,光滑油亮。孩子们走近,它便仰脖咴咴嘶鸣。警卫员说,这是欢迎小朋友呢!孩子们欢喜得更想凑前摸摸皮毛,拽拽尾巴。无论是苦练拳功,一心想长大后像爸爸那样能文能武,能领兵率将,为父报仇的虎生,还是幻想当海军大将又不知海军啥样的苏云的小弟,或是具有书生气的李鹏,都跃跃欲试,想驾驭这匹战马抖抖威风。别看李鹏同他的曾想当文学家的母亲一样,善学文,不好弄枪舞棒,但自打听母亲讲过父亲李硕勋参加南昌起义,随朱总司令骑马挎枪冲锋陷阵后,他便有了驰骋疆场的渴望。他在天府之国四川只见过水牛犁地,未闻过战马嘶鸣;只随妈妈读过李贺的《马诗》,未见过高头大马是怎样的“头如博兔,眼若铜铃”。如今在革命圣地延安见到了高头大马是这样神气、威风,自己何时能成为驾驭它的骑手,鏖战沙场呢?
蔡畅、李富春在延安
而刘虎生,祖籍虽然也是天府之国,但他出生于西安。爸爸刘伯坚在苏联负责旅莫支部工作时,接待了到苏联学军事的西北军将领冯玉祥,之后,共产国际和中共党组织派他随冯将军回国,做争取西北军的工作。他家一直住西安。小虎生见过西北军的战马,也想象过唐朝长安城外“车辚辚,马萧萧”的战景,到了革命圣地,他也想当个响当当的威武骑士。
蔡大姐从孩子们闪光的眼神中体察到了他们的内心。可能是由于她的工作性质及出身于小学教师的缘故吧,她最懂得儿童心理,最善于开发儿童智力,最注意发掘儿童可贵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勇敢精神。她让警卫员给娃娃们讲马的特征和骑马常识,又征得富春同志的同意,让每个孩子都骑上高头大马绕着果园跑上几圈,抖抖威风……
望着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美滋滋的孩子们,蔡妈妈不由得想到长征路上她收下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战士殷桃和陪他们走过雪山草地的大青骡。殷桃名为她的勤务兵,实际上蔡妈妈看他年小体弱,将他当儿子一样照顾,她常常让殷桃骑着大青骡行军赶路。过草地时,蔡大姐胃病犯了,又赶上天下大雨,马夫肖振贤把她扶到大青骡上,艰难跋涉,走出草地后找块山坡,铺上一块油布,让她披着雨衣躺卧休息。她却让警卫员和马夫把油布四角拴在树枝上搭个遮雨棚,把雨衣铺在地上,她和马夫、警卫员背靠背,紧抱着殷桃互相取暖,坐地睡了一夜。
过雪山时,她把自己的红毛衣给身单衣薄的殷桃穿上,让殷桃骑上她的大青骡,她则拄着木棍,拽着骡尾巴一步一喘爬过雪山。后来殷桃牺牲了,蔡妈妈及很多女红军战士都忘不了在白皑皑的雪山上那匍匐前进的大青骡背上晃动的如红旗一样鲜艳、耀眼的红衣小战士……
到达陕北,蔡大姐将大青骡交给了饲养班,但她三天两头就去看望,有人开玩笑说,蔡大姐看见骡子比看见老公还亲呢。蔡大姐说,过雪山草地它立了大功哩!
她和娃娃们一样,对骡马格外亲。今天,她疼爱的娃娃们骑在同她的大青骡相似的大青马背上,不停回眸看看蔡妈妈那总是现着甜甜微笑的文雅、慈爱的面孔,感到自己好似告别妈妈立即出征的战士,迎着血红的夕阳纵马前进,情不自禁唱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这一天,“小八路”们跃马高歌,尽情地“向前、向前”之后,蔡妈妈发布一条纪律:以后不经李伯伯和蔡妈妈的许可,谁也不得擅自到果园牵马、骑马。
过了些日子,李鹏由学校独自回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一个人信步走到枣园的果树林,看见了他所喜爱的大青马在静静地吃草。旁边没有警卫员,没有马夫,他走过去,马瞪起铜铃似的圆眼,咴咴地长嘶起来。啊!又表示欢迎呢!李鹏拍手乐了,从树干上解下马缰,嗖的一下蹿上马背,两腿一夹,大青马扬起四蹄飞奔起来,下山、过河,越跑越快,蹄下生风,腾空飞驰。他紧拉缰绳呼马停步,那马却直立身子,前腿向空中乱扑;他狠抽一下,命它老实,那马竟尥起蹶子,猛力向前,瘦小的李鹏一闪身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不顾摔伤、疼痛,起身扬手,呼马站住,那马却流星似的飞奔得无影无踪了……
李鹏呆呆地看着一溜远去的马蹄印,不知那马奔向哪里,该用什么办法追撵、寻找。他急得抹起眼泪……
脸腮挂着泪珠,呆呆凝视远方的李鹏,怎么也望不见大青马的踪影,而思绪却天马行空,由他和妈妈所在的嘉陵江边想到枣园、杨家岭,想到在蔡妈妈、李伯伯充满暖意的窑洞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他诚惶诚恐的心里涌起了来自杨家岭窑洞的暖流,他火热的心房充满了虔诚的悔恨。他刚满14岁,未越孩童阶段,但是他早已不视自己为孩童,而是可以独立的战士。在远离母亲的日子里,他能独立地关照着多病的小妹,从未因困苦而流泪。但是今天,他却要投进母亲怀抱痛哭一场了。
正在延中读书的刘虎生不知从哪里听说兰弟弟偷骑李伯伯的大青马,马跑丢了,他急得未向老师和同学打招呼,撒腿就向杨家岭奔去。他要像爸爸刘伯坚舍身掩护突围部队战友那样,真诚地关爱战友,他要帮兰弟弟把大青马找回来,他独自在宝塔山下四处寻找……
李鹏在延河边忐忑不安,左思右想之后,擦干泪水,鼓起勇气走向杨家岭。他轻轻推开蔡妈妈的窑洞门,未等进门便被警卫员一把抓住。警卫员因未找到大青马受到严厉批评,正火冒三丈无处发泄,他拽上李鹏要去见富春同志,富春同志因为没有马骑而开会迟到了……
蔡大姐慢慢拉开警卫员的手,把吓得脸色发白的李鹏拽到自己身边,轻声对警卫员说:“莫急,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带他去。”
1948年年初,被蔡畅及革命前辈关怀的烈士、革命家的子弟21人由哈尔滨赴苏联留学后合影。前排左三起:项苏云、任岳(任弼时侄女)、罗镇涛、叶楚梅、罗西北(罗亦农烈士之子);二排左一:李鹏;左四:叶正大(叶挺长子);左五:高毅(高岗之子);后排左一:刘虎生;左四:邹家华(邹韬奋之子)
蔡大姐当然最了解富春同志。在法国,他曾干过火车司机,惯以分秒计算时间,他也有着工人阶级淳朴、直率的性格,有话直说,性子较急。每当他急躁时,蔡大姐便在一旁满面春风地为他撤火、消气。他也很尊重蔡畅同志,虽年长于她,但无论在家在外,总是和大家一样亲切地称她为大姐。温柔、娴静、从不发怒的蔡畅,也确像大姐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贴、关照着富春同志。
蔡妈妈拉着李鹏,先查看他身上摔伤的情况,用清水给他洗净、涂药、包扎,然后说:“莫慌,这事我也有责任哩。那天我不该开口让你们骑马。你们是伢子,是小麻雀,但是到了延安就是抗日小八路了。你们不是爱唱《八路军进行曲》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为什么不可战胜?因为我们有铁的纪律。兰兰,我每次同你们讲话,都会想到你们的父辈,那些为革命流血牺牲的好同志们。你的父亲、舅舅都是最遵守纪律的模范哩……”
蔡妈妈正讲着,刘虎生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蔡妈妈看他满头大汗,不问便知,他在学校没请假,是自行跑出来的。蔡妈妈嗔怪道:“坐下,坐下,我正要给他,也给你一块讲讲遵守纪律的故事。”
蔡妈妈慢声细语地讲起来:虎生,你爸爸刘伯坚和兰兰的舅舅赵世炎都是我的入团介绍人。他们和周恩来、聂荣臻,还有我的哥嫂蔡和森、向警予等同志于1921年年初在法国就议论要建立个党了,开了会,有了章程。直到1921年7月,在上海正式成立了中国共产党。他们一致同意将在国外成立的少共组织改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要国内国外一盘棋,统一领导,统一行动。
在法国,我们管兰兰的舅舅赵世炎叫“杰聂拉耳”(法语“将军”的意思)。赵世炎确有将军才干和风度。他领导上海武装起义时,给工人纠察队讲话,未开讲就先画了一台大机器。
蔡大姐说着拿出一张白纸摊开,在纸上也画了台机器,说:“赵世炎同志把这机器比作党,每个组织、每个人就是这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螺丝钉,它们都要随着大机器一起转动,不然机器就不灵了。兰兰,你这小小螺丝钉今天不就影响了大机器的转动了吗?虎生,你不请假就从学校跑出来,也是无视组织纪律。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嘛!”
李鹏、虎生望着蔡妈妈深陷在高高前额下的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和虽清瘦却总是呈现着红润的和蔼可亲的面孔,嗫嚅着:“晓得,晓得!”
“对头哩!聪明伢子!”说完,蔡大姐给富春同志打了个电话。
当富春同志回到窑洞不久,警卫员便跑来报告:大青马自己回来了!
“它,还是想念我们这个家哟!愿和我们统一行动听指挥,对吧?”富春同志望望低头忏悔的李鹏,还有虎头虎脑的虎生,憨笑着说。他又问大姐:“让小鬼骑马,把小管家和海军大将都接回来,把食堂的饭也打来,一块吃个压惊饭,好不?”
“蛮好,蛮好咧!遵守纪律,统一行动。”蔡妈妈笑起来!窑洞外传来大青马的咴咴嘶鸣。
好一会儿,又传来苏云姐弟的笑声和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