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个人来说,有些时刻的太阳很多余,譬如此刻,光芒浓郁炽烈,把大地耀得惨白苍茫,他走在路上,不想去理那光,却被那光刺得燥热难耐,全身困倦乏力。呼啸的山风,时重时轻,带着些许山间的凉爽,缓解了他的孤寂和抱怨。
山顶的道路,高低起伏,左右蜿蜒,在几十公里长的山脊线上摇摆不定,贯穿首尾。路侧,杂石乱缀,石面凹凸不平,石坑中沉淀着雨后必有的黑色泥垢,再有几汪积水,在光照下亮成互不相关的点点波光。石棱上只能单脚站立,他在杂石上小心攀行,跳过一条石罅后,用手平衡重心。眼下这块平直的石板,斜插进地面,面上不知被何种频繁的外力磨蹭得锃亮。
静静感触这呼呼的风声,弱得辨不明方向,须臾之间,又吹得人身不稳。狂风啸声阵阵,引得万物和鸣,其中以弱草最欢;次之为风尘,卷了一粒进他的眼,刺得他眼皮直眨,眼睑睁合时,他忽然领略到:人生的风景,不只在眼前,还应在远方。俗时更美,雅时静美。
远方的朦胧,寄托了人生,绚丽的余晖,终点,却是死寂。远方的天地更辽阔,磅礴大气的群山连绵不绝,一重叠过一重,山间缭绕的浓雾经久不散,隔绝了眼中的云下世界。再说这山,一眼望去,所有的山巅高度相仿,平铺至远方,山影逐渐变淡,渐至雾蓝,再至虚无。既然所有山高相仿,前行的视线本应阻碍重重,他却能一览众山小,可是因为光线的扭曲?还是因他人为地拔高了脚下这座山峰。
转身去看山脊另一侧,远方也有一条等长的山脉,如长蛇躬行。而夹在两条山脉间的盆地上,不高的山丘如群星点缀,在开垦的田地间正遗世独立,不动不争,怡然自得,但终归是死物。
实在太晒,找个阴凉地休息会儿。在狭窄的石影下,他箍紧全身,不安地四处挪移,不让身体接触丁点儿阳光,只是这石影下为何这般阴冷?身上这件薄纱可不能御寒,倒是有点怀念被自己扔掉的那件棉衣了。
又觉太凉,找个茅草坪躺下,享受阳光照耀。闭眼看光,薄薄的一层虹膜,正在刻画他幻想的世界;耳畔的风声似在轻呓,述说着整座大山的故事。无人能够听懂,却能充实那个世界。
“就是这里了吧!”
“这个地方没得事蛮?”
“没得人管的,走,我们找个地方打牌去。”
一黑一黄两头牛,黑的肚子浑圆,黄的身线苗条,被两个小孩留在山坡上,任其在巨石间穿行吃草。万物生绿的时节,一切都得有盼头,明光灼眼,不看就是,只需埋头苦干,肯定会有收获。成片的杨树林,种满了山脊两翼,在微风中,它们只需迎拍合掌,就能放身高长。林地上的杂草,有一米来高,枯枝腐叶,人行时能带起脆响连连,摊开一片枯草,两人盘坐在杨树影下,抽拉起一副久用变厚的纸牌。
“对蛋。”
“对八。”
这局牌俗名叫“王八蛋”,分别以王、8、Q拟声,整副牌中抽出王、8、Q和4、9、5各一张后开局,只能出对子,不能出单,双方都没有对子时,与对家互相抽牌,最后手中各剩三张时,继续抽牌,直至一方手中有王、8、Q三张的为败方。这种规则常常被小孩们诟病,牌局最后到底该由谁来承这个名,得看谁推得凶了。
单看规则,牌局易懂,可人心难察,就像那杨树的树隙。树隙本在树冠中,由杨树自己支配,落地的光斑,却又要随太阳的位置而改变,树隙又如何自已?不过是在光线之外,藏匿一些隐晦的秘密罢了。
“我们玩七王五二三吧。”
“好啊。”
某个小孩的目光总是摇摆不定,总往牛群瞄,另一个小孩的眼神总死盯牌面,用它去接落地的光影。枯黄的松叶,不过是受到时光的无情追逐,失了永恒,再有春风荡漾,便簌簌全往下掉,把腐土越埋越深。
七王五二三,倒是把七排在了王前,稍稍满足小人物的小心思。打这牌没什么技巧,两人各拿五张牌,依次比大压牌,胜方再从牌堆上摸牌凑齐五张,直至某人能在一轮中把牌出完为止。
“不玩了,没意思,我们去滑滑板吧。”
山顶那块平直的石板有了用途,两脚并拢蹲在滑道正中,两手拉着石沿两侧,手稍用力,人便呲呲往下滑动,由于石面还不光滑,常常是双脚的速度跟不上上身的前冲力,小孩也就顺势起身小跑下坡。
“太没劲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某个男孩看了一眼水牛,另一个男孩看着黄牛。水牛躺在某处石影下的水塘里,滚得全身湿泥;黄牛在水牛四周游荡,东看一眼,西啃一口,甩动着牛尾巴。
无心顾虑,可以去那里。
和杨树林接壤的松树林中,有一条成六十度角的光滑土道,本是用来放原木下山的,现在成了小孩们的玩物。折几根松树枝,手握枝干,人坐在松叶上,借助流线型的针叶,滑行的速度能大幅提升,还能免得裤子被搓破。冲向下时,用双脚刹车,低端很窄,千万不要被冲到坎下。有得玩了,谁还去管其他的。
松林树荫里,没有太阳直射的灼热,也隔绝了世俗无知的目光,凭本心嬉玩的童心,稚言无忌,对着深山大吼一声,趁余音还回荡在浓密树影中,两人各选滑道一侧,互相争行首位,借沿途的灌林攀爬而上,再从五十米长的滑道顶端俯冲直下。高速疾行的快感,迎面吹打的迅风,把小孩的意识和双眼虚晃得模糊,让他们再也看不清身侧那飞速后移的光景,他们唯一愿意看见的,是在滑道上冲行时,那个终点越来越近的未来。
暮色渐沉,总需回家吃饭。且行且寻,要找牛在哪里。待到沾身的泥土变干,用手一搓,只余下淡淡浅影。
“我家牛在那块空地上。”
某个男孩指着某块荒芜地上的水牛,同预想的一样,它只在傍晚时分,温度下行时才愿起身,在红光下甩尾缓行,咬下一棵嫩草,再抬头晃脑,无辜地瞪着他们。被牛眼瞪着,一个小孩高兴,另一个小孩就只剩心凉了。
“我去找我家黄牛。”
牛去哪里了呢?山的这边?还是山的那边?抑或是被人牵走了?真怕找不到自家黄牛,不然,回到家后,又该怎么面对爷爷的怪表情?心颤站着?还是倔强哭着?
“我和你一起去找。”
霞光渐隐,青云渐浓,树林中的鬼影,在人心不愿接触的角落,又在借势阴嗥,恐吓着影单的孤童。面对身前的小山,是该左转?还是右走?不会是想让这无助的男孩跟随那缥缈不存的天机,由星光还是夜风来指引方向吧?心一颤,不如把整座大山都跑遍,总好过回家挨骂。
“我教你个方法。”
某个男孩告诉他。把左手掬起,往手心吐一口唾沫,用右手食指重点唾液,看其溅飞的方向,就是他的选择。人在心急无措时,才会做出这种选择吧。
“我从右边过去,我们在另一头集合。”
另一个男孩走往唾液溅飞的方向,向山的左翼走去。沿路荆棘丛生,灌木浓密,对人行阻碍重重,他才扒拉开一丛矮树,又被几根尖刺割了手臂,俯身从树下爬行,再举步艰难前行。这天色为何暗得这般快,是丛木锁闭了光域吗?还是他的内心暗淡无光?四周缠身的棘影,可愿让开一条生路?让他无忧无虑,过完天真的童年。
尖刺茅叶留下的浅痕血影,哪敌得过他内心不安的悸动。他再次前行,把一切都扑压在身下,真正有了无畏的勇气,强加在身上的伤口也就算不了什么,把他们全推到以后,那个无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