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鹤

朱星鹤

朱星鹤(1936—),湖南湘乡人,著有散文集《坐对一山青》,小说集《挥手向云》、《多彩的旋律》等。

坐对一山青

只要一回到家,我总爱朝窗前的藤椅一坐,不论早晚,不论晴雨。

我的窗是一幅画,窗外的绿树青峦、白云蓝天,便是画中的风景,掀开窗帘,就像是撕开蒙着画布的纸,窗外的美景一跃入眼,也把愉悦注满一心。

当初决心搬来这里住,就因为看中了窗外那一带青山,山不高,却起伏绵亘,把绿意铺陈一地。一住一千多个日子,朝夕相对,默默遥情,虽说岁月嬗变,斗换星移,多少欢乐忧愁,俱已消逝,只留下回忆和惆怅,但青山依旧在,而且生机茁壮、生意盎然。在时间的长流里,春会老,花会残,只有山以不变之姿,恒久以来就坐在那里,以哲人的慧眼,看尽人世沧桑。

在现实生活中,不如意事常接踵而来,我会忧愁,也很不快乐,而当烦闷苦恼、心绪不宁时,窗外青山便是我最好的安慰,举目遥望,无言相对,万般愁绪立刻化为一股轻尘,飘散在窗外阳光下。于是,心境恢复了澄明,我仍拥有一片宁静和平和。

雨天的山,像个啜泣的少妇,嘤嘤诉说着她的孤独和委屈,把那份凄楚挂满一山千树。我喜欢看雨中的山,看它的凄迷,看它的落寞,看烟笼雨树中那蒙蒙的姿态,有时密密的雨如丝如缕,把山岭裹进一片灰暗中,任你搜集寻觅,也只能望见一抹若隐若现、若远若近的陵线,的确是“山在虚无缥缈间”。

晴天是另一种山貌,尤其是雨后青山,晶莹翠绿,一副冰清玉洁。白云自天外飞来,绕着群山飞舞,山伸出千树手指,戏弄着云,也逗引着风,云是不胜娇羞的少女,怎禁得住山的挑逗?她躲躲闪闪,一不小心跌进山的怀抱,把山谷跌成一片氤氲,山笑了,把笑脸迎向朗朗晴空,迎向坐在窗前的我。一抬头,我便承接住山的明朗与活泼,我窥见云的飘逸和洒脱。于是,我也忍不住把笑脸迎向山、迎向云、迎向蓝天、迎向大自然的和煦温馨里。

惟其宽容,它才能忍受风雨的凌虐;惟其沉默,它才能启示无穷的智慧。千百年来,山便以哲人之姿静静地踞坐在那里,看尽山外人世的变幻,而它恒常以沉默向世人宣示:真理掌握在你的手中,只要追寻,必得永恒!这里的夏天好像特别长,蝉声已经在窗外聒噪了一季,而山也绿了一个长长的夏,就是不闻秋声;即使秋来,山上的树也不见落叶,落叶也不见枯黄,这就叫人格外怀念故乡;故乡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把旅人的乡愁渲染得好浓好深啊!那真是很诗意的日子,很诗意的季节。

偶尔,不经意地望见山头一片白,桑说:那是芦苇。是芦苇吗?那么秋快来了,或已经来了而我不察,为何我听不到南归的雁声?那些飘零的落叶呢?我好想去山上捡两吨落叶回来,撒满书室,铺满一床,没事我就躺在落叶堆中一片片数着,数过秦淮金陵,数过长城塞北,数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数洞庭湖上千帆遮不尽,数湘江的风和月,数古城午夜的更声……望着那白了的山头,我巴不得秋色更浓些,秋天也更长些,那样,我怀乡的笛音就可以吹奏个不停了。

但岛上是没有秋天的,夏天过去就是冬季。冬来,除了山头的芦苇更白,满山仍是一片绿和青,只是它绿得不像夏天那么浓,青得不如春季那么嫩。说起冬天,我就不免埋怨这座山了,为何它那么不甘心情愿脱下一身葱茏,把山的原始作一次全然的裸露?我是好想去探一探山的,但却怕破坏了它埋在我心中的神秘,美感是由距离产生,一旦距离消失,美感也消失,即使我不去探山,我也想象得出它的峥嵘巍峨,我不会永远不去看山的。

春风尚未吹起,山便抢先披一身青绿,还把这身绿自山脚向原野铺陈;于是,整个大地都被妆扮起来了,这里那里全喧腾着春的热闹;只有山依然静静地坐着,散发着春的芬芳,传送着春的讯息,而且,它也招引着成群成群的人走向山里,去亲一亲山的芳泽。

清晨,曙光微露,山的脊背驮着初升的朝阳,把光明投向宇宙。当一轮红日从山的那一边冉冉爬升出来时,山便挺立如守护太阳神的武士,披挂起一身庄严,威武昂扬地向人们提出忠告:“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月夜,山的侧影画在星空里,远远望去,“横看成岭侧成峰,”格外地显得诗意与朦胧。山也有倦的时候,当大地睡向沉沉的午夜,山也横卧在夜的荒原,这时我如醒着,总爱凭窗小立,看夜空下山的睡态,看它的静谧柔和,夜好深哩,我甚至听得见山沉沉的鼾声和沉沉的叹息。山也有忧伤的时候,只是山是强者,它总是把忧伤藏在心底,而把快乐挂在脸上,只有在这悄然无声的夜,我才能体会出山的不快乐,但不知道山是否也能了解我?

老这样坐着看山,对山的认识毕竟有限,于是,我有去访一访山的欲望了。

选一个没有人去的时刻,我浴一肩斜阳叩响山的小径,森林摇着手臂迎接我,款摆的枝、摇曳出一山风情,阵阵野香自四面八方沁来,浸得我通体舒畅,鸟声、虫声、蛙声……和着山风奏起一曲交响乐,那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迎宾曲,最美的音乐。

我没读过这山的历史,但我了解它自亘古以来与风雨雷电搏斗挣扎的经过,没有那份锤打和考验,山不会如此坚强和硬朗。无须听它述说当年的英勇,只须环山巡视一遍,就可以看到满山伤痕,那些断崖残石,便是当年战斗的痕迹,山谷下或许仍躺着它们的伙伴——当年的战友。这山是如此的挺拔,是如此的峥嵘,正展示出它的光辉史实,那是无数岩石森林的牺牲才换来今日的嵯峨嶙峋。我走遍山前山后,看尽山腹山背,我忽然领悟:山之所以沉默,正由于它的深广。

倦了,我随意朝山腰一坐,夜色晦暝中,望见山外一片灯海,原来还有无数的窗开向这座山,那么,坐对一山青的人也绝不止我一个了。想到有那样多人和我共同拥有一座山,共同拥有它的豪放和雄伟,险峻与深沉,在某些时候,我们也共同看山赏山,心中便兴起“吾道不孤”的喜悦。从那以后,无论是窗前小立,或是窗下独坐,我再也不会有孤独的感觉。我原无意独占,现在,这山更教会了我——以宽广的胸怀,包容宇宙。

听说,有人看中了这最近处的一座山,不久,这山里便将盖起房子,修起马路,点起电灯,所有都市里的文明都将搬进这座山里来。甚至冷气机。我听了好难过!然而,山无言,山不语,如果命运安排必须那样,山也不会抗议,它仍会坦荡荡地接纳,一如接纳自亘古以来人们的赞颂或是诅咒。

真到那一天,山最多牺牲一部分它的青绿,也牺牲一部分它的静美;但,对我来说,失去的或许比山要多些。

传闻变成了事实,现在,推土机的轧轧声辗碎了一山的岑寂,山路被拓宽了,山头被推平了,而那一山青和一山绿随着砍伐的树林消失,林中的鸟想必早已飞向别处,蝉声已杳,蛙鼓不鸣,而现在正是夏天,正是我们急需以山的灵秀喂饱眼睛和心灵的时候。推窗外望,我看到的是一丘黄土,工地的水泥和红砖也堆得比另一座山高,我忽忽若有所失,默立良久,心意凄然。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早已失掉了悠闲与从容,而我们还须随时准备失落。但愿心中长留青山在,那么即使在没有山的日子,也能于生活中砌起一座座青山如黛,使绿意映满眼前,也植满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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