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相见斗什么——斗富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总是要拼些什么，有的拼内涵，有的拼外挂，有的拼身上的各种部件，有的拼身外的零零碎碎。

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要展示的是内在的精神。

十万买一剑，今日把示君。要展示的是外在的财力。

面对这两把剑，欣赏者都很感叹，但感叹的着眼点不同，对于后者，财力可佩，着眼的是外物；对于前者，精神可嘉，着眼的是内涵。

举个例子吧，《世说新语》记述了荀勖“食辨劳薪”的故事（劳薪，指使用过的木材）。晋武帝司马炎招集一干人开了个座谈会，会后工作餐是盒饭——白米饭，炒竹笋。工作餐很简单，但这是皇帝招待的，规格高，大家还是要表现出健康向上的配合态度的，于是很有兴致地吧嗒着嘴，连说好吃好吃，并投入了深深的感情。就在大家深情地嚼着白米饭之时，荀勖这个人悠悠地吐出一句话：“那个，蒸这米饭用的木柴，不是新的木头，而是用过的旧木头。”（“此是劳薪炊也”）大家嘿嘿而笑，不以为然，老兄你玩得也太偏远了吧。但晋武帝还是私底下派人打听，到底是用啥木柴烧饭的，一问，果然是劈了一个破旧车轮子当的烧火木柴（那时候用的是木轮车。术解2）。这一下，大家都震惊了，什么感觉呢？晴天霹雳啊，顿时不作声了，默默地，闭嘴吃饭，只是没有了刚才那些深情的眼神了。

大家心情那个黯淡啊。我连五常大米、建湖大米都分不清，就能吃出米饭是烧糊了或者夹生了，可是荀勖这个人，竟然能吃出这米饭是虎牌电饭煲蒸出来的还是象印电饭煲蒸出来的。不就是一碗白米饭吗，大家不是都在很物质地吃着吗？你却要吃出精神层面的东西来，需要玩出这花花样吗？生活多艰难啊，又是路漫漫，又是上下求索的，就不能轻松点吗？！本来……刚才……唉，想想真让人心碎！

荀勖吃碗米饭都能吃得这么高深，吃出这些玄妙，这“食辨劳薪”的功力修为，让人心碎。但是斗富的效果可不是这样的。斗富的最初级手段就是让人物碎。王恺和石崇是当时巨富，二人虽然也是混名士圈的，但都要做名士圈里最富有的那个，于是就展开了无理无节无序的各种斗（汰侈4、5、8）。话说王恺从晋武帝那里得到一株珊瑚树，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罕其比”。为何晋武帝要给王恺这东西呢？一者王恺是晋武帝的舅舅，人家有亲戚关系；二者晋武帝是想让王恺以此去与石崇斗富，因为石崇这个家伙不知好歹，竟然与晋武帝斗过富，让老大脸上难堪，心灵受伤。那时外国进贡来火浣布（石棉布的古称，因不怕火烧而可在火中去除污渍，故有此名），晋武帝认为本土无此稀罕物，就穿着火浣布衫乐呵呵地来到石崇家。石崇当然得列队迎驾，但这迎驾的侍女奴仆五十余人皆穿着火浣布衫，晋武帝大窘，深以为恨（《太平御览》卷493引《晋书》）。看来，这斗富已呈无序化，扩大到了权力顶层，本来是两个人的斗富，现在已转为集团斗杀了。王恺有了皇帝外甥的支持，就踌躇满志地带着这个珊瑚树来找石崇了，把它往石崇家厅堂上一摆，然后投去了期待的目光，期待啥？就是想看到石崇脸上的惊讶、惊叹表情。石崇呢，眼睛一瞥，“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这下子王恺惊讶了，着急了，声色俱厉地大骂：“狗东西，你没有就没有罢了，也不能把它给敲了啊，这是皇帝给我的，老稀罕了！”石崇面露不屑，幽幽而言：“你这家伙急什么，就这破玩意也值得你急成这熊样儿。不足恨，今还卿。”即命家人把内室的珊瑚树全搬出来，“条干绝世，光彩溢目”，光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要比王恺带来的大好多。“王兄，随便挑一个吧。”王恺怎么办呢？刚才还气吞万里如虎，现在就像豆腐和猪血，豪气全消，哑然委顿，惘然自失，黯然离去（汰侈8）。

其实，这种你有我也有的斗富手段，实在是档次太低了，有些傻大粗黑，思路太简单了，创意不够，意蕴太薄，回味太少。若论高端点的思路，约有二端：一是要把别人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摧毁得让他心惊肉跳，二是把别人认为无价值的东西捯饬得让他头晕目炫。手段虽异，效果一也，就是让他心肝疼，人崩溃。

先看前一种情况。王济这个人，与王恺、石崇都是因参与了晋武帝的平吴之役，劫掠以致巨富。这班人生活豪奢，相互夸尚，不遵法度，而又自视风姿英爽，气盖一时。且说王恺有牛一头，名“八百里駮”（駮，音“驳”），可日行八里百，故有此名。这牛可是王恺的心爱之物，牛蹄上镶钻石镶水晶，牛角上画着左青龙、右白虎，牛屁股上还喷上大大的Discovery Channel。这王济就惦记上这牛了，要与王恺对赌——若我射箭不中，给你钱千万；若我射中了，牛归我。王恺自恃箭术高超，与王济比试从无败绩，而且就算万一失利，那可是我的宝贝宠物牛啊，谅他王济不至于杀了吧，就爽快答应，还高姿态地让王济先来。谁想到这王济是有备而来的，起身便射，一箭中的。王恺傻眼了，还没缓过神来呢，王济就跳上胡床，叱令左右速取牛心来，这左右也是高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须臾烤牛心上盘，王济“一脔便去”，飘然而逝（汰侈6）。最可恨的是，王济还故意留下一块。对着这半拉烤牛心，王恺欲哭无泪啊——想说忘记牛儿你啊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唉，王济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烤牛心。爱牛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就在很多人的斗富思路瞄准着奢侈品、宠物、服装这些大家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时，石崇却别开生面，独辟蹊径，把斗富的思路延伸、深化到了厕所这个地方。石崇按七星级标准在家里修建、布置了一间豪华大厕所，里面准备了给客人洗手洗脸的各种设备、抹手抹脸的各种香膏，还有各种顶级香水，什么ManKillerⅠ、SuperKillerⅡ、KnockDownⅢ，最过分的是还有十多个漂亮侍女恭立侍候，皆华服藻饰，艳丽夺目，列队侍候着客人上厕所。刘寔这人出身寒门，后来官当大了，也没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仍保持着劳动人民勤俭朴素的美德。有一次他去拜访石崇，客主欢宴，一番水陆轰炸，尿意盎然，微醺起身，寻寻觅觅，就来到了这个厕所，醉眼朦胧中，但见绛纱袅袅，香雾缭绕，门口站着两排美女——

一个个娥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钿。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此段来自《西游记》第23回，有改动。）

刘寔正在犹豫彷徨之际，侍女们齐声高喊：“欢迎光临，大人里面请！”吓得他连忙退出来。虽然经确认这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但还是害羞不敢进去——憋死事小，失节事大啊。最后刘寔坚决地走开了，带着沉重的尿意（汰侈2刘孝标注）。

但是，更多的名士达人并没有刘寔那么坚定的革命意志，面对那一溜漂亮姑娘的一再欢迎，几乎是不情愿地走进了这个豪华大厕所。当然，这些人也不一定能强忍淡定地完成尿尿，然后安稳地提好裤子走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厕所尿尿还有个规矩，就是客人上过了厕所，这些侍女们要客人把身上原来穿的衣服脱下，侍候他们换上新衣才让他们出去。有这么多美女当前，又要尿尿，又要脱衣，客人们大多害羞不好意思，进去后又夺路而逃了。要说石崇的这个厕所啊，可真是富贵逼人！逼得你不敢尿，尿不出，不但要憋坏你的膀胱，还要憋伤你的心灵。这就是石崇所希望的效果，他就是要看到别人的窘态，在这个象征着泼天富贵的厕所面前惊讶、慌张、服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