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西藏
一路坑洼,灰尘弥漫,这条入藏的川藏路,在到达号称地球上最高的城——“理塘”之前的这段路,更是艰难奔波。在到达最高的一个山岗时,我们看见的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山下。司机伸手指向山下一个峡谷说,“喏,那就是我的家,一个美丽的康巴乡村。”从山上看下去,云飘在半山,漫山的草地,而人就像是浮在仙境中一般。
天色渐黑,我们走在正在修建中的道路上,艰难前行。我的高原反应已经越来越剧烈,想吐,头晕脑胀——再美的风景都无法治愈我高原反应的痛苦。司机依旧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漆黑的公路。忽然刹车停了下来,一个高高壮壮黑黑的戴着一顶特工帽(黑色鸭嘴帽)的男人把头探到车里,问司机是否可以载上他。此时我们车上已经坐满了人。
“我不行了,脚都肿了,骑不动了。”他趴在车窗上,喘着粗气说。
司机看了看我们,我缩了一下身子,说:“让他上车吧。我们挤一挤就可以了。”
我慌忙把车门打开,扶他上车。他坐好后,打开车窗,朝着窗外依旧在骑行的一群人挥手,艰难地说道:“再见,再见。”
上车后,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他高原反应很严重,本来是跟后面的一群人一起骑行的,但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先放弃,到理塘休整一下。他边说边撸起衣袖和裤子说:“喏,你看,我手脚都肿了。”我敬佩地看着他,跟我同车的几个藏族人也发出同情和敬佩的赞叹声。
一个藏族男孩一直盯着他,搞得他坐立不安。
那男孩说:“叔叔,你的帽子好漂亮,可以借我戴一戴吗?”
他答应了,把帽子摘下来套在男孩的头上,笑着说:“好吧,给你戴一下吧!”
我从包里掏出一罐氧气递给他,他摇摇头说:“不用了,如果我用了氧气,那剩下的路就不用骑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交谈后得知他是一苏州民警,还是该市的铁人三项冠军,这已经是第N次入藏了,有时骑行,有时自驾,有时徒步,这么多年来几乎每年都会以各种方式入藏,而骑行是他最喜欢的。
“那你高原反应这么严重,骑行计划怎么办?”我问他。
“我先去理塘的宾馆里休息一晚上。本来附近有一个骑行客栈的,但那边条件太恶劣了,所以决定还是先到理塘宾馆休息一晚上,然后明天再坐车回到上车的地方,继续骑行。”
“为什么还要回去那里骑呢?你让同伴把车骑到宾馆,到时候你接着骑就可以了啊。”我有点不解地说。
“不一样的,我必须要骑完全程。”他坚定地说。
骑行西藏之路,有许多“TA”。无论是川藏线、滇藏线,还是青藏线沿路都有许多专门为这些骑行者提供住宿的“骑行客栈”。在川藏线上著名的“二郎山隧道”前后,我看见许多人在地上“留言”。有时候很多在别人眼中的艰苦,对他们而言却是乐趣。
“我以为我用足够的勇气面对困难,但面对如此难爬的坡,我承认,我懦弱了——TMD,这几天哥是推着车上来的。”
“哥,我推在你推过的路上!”
“他们说,骑行西藏是多么牛逼的事啊,现在我懂了,牛逼的不是骑行,而是推车到康定!”
“为了表示愤慨,哥在这路边偷了好多青苹果——好甜啊!”
“为了表示愤怒,哥沿路洒下心酸的尿水……”
我行走在川藏线、滇藏线上,背着巨大的行囊,沿路总会看见许多骑行者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每向他们挥手,他们都会伸出大拇指向我这种徒步的人致意。但他们错了,我并非全程走路,实在太累了我就会截顺风车,实在太苦了我就会停驻在某处看日出日落。对我而言,那不是在完成一个目标,不是在征服一段路,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仅仅只是为了行走。我享受人在旅途的感觉,从不在乎以何种方式。但他们不是,无论是狂风还是暴雨,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有时候我不明白这种歇斯底里的压迫式的前进到底意义何在,如同我曾经多次艰苦徒步时质问自己,但只要我一思考“意义”二字时,便等同于放弃。
《转山》电影里的男主角,为了实现大哥的遗愿而骑行入藏,他就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一般,用车轮和足迹来伏拜他心中的信仰。但我相信,他在路上、在路途结束后、在回到熟悉的家时,他知道他自己并不是一个信徒——有时候,人不停地坚持、不放弃、咬牙前进,歇斯底里地继续骑行,并非都跟梦想有关,骑行者言之:“路就在那里,我只能继续前进。”而登山者对言:“山就在那里,我只能继续攀登。”
骑行者有杰出的代表吗?答案是,没有。我无法从身边的骑行者中找个代表来分享他们的故事。在骑行者中,有学生、退休老人、休假白领、男人、女人……每个人尽管骑行入藏的目的不同,但一旦他们都同在路上,戴着帽子、用毛巾包住脸、皮肤如黑炭、头发凌乱……他们便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路上的标志,如同许多路标一样,他们也指示着一个方向:前进的方向。
身边这样的入藏骑行者越来越多,但我不怎么关心他们一路骑行到拉萨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故事,我更关心的是,他们骑行前后的故事。
“我必须要骑行入藏。这么多年以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懦弱,越来越缺乏自信。我必须要通过这种特殊的、自虐的、歇斯底里的方式来救赎我自己。我已经被过去的失败、被生活中的挫折、被他人的偏见击败了,我必须要重新让自己站起来,所以,我决定骑行入藏。”——我的好朋友,久瓦,他骑行前跟我道别。
“没什么啦,这么多年来一直用双脚跑遍全国各地的马拉松。骑行西藏无非是一场新的马拉松而已。以前用双脚跑,如今用双脚骑,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以前跑步的时候仅仅是在跑步,如今我想试试骑行的时候不仅仅是骑行,还要欣赏一下沿路的风景。”——我的好朋友,马拉松爱好者阿忆出发前说。
“我跟我未婚妻就是在骑行中认识的,但日子久了,我们发现曾经在路上的那种激情慢慢消退了。我看到的是她日夜为工作而忧愁、为生活而烦恼,反而很怀念曾经我们俩一起无忧无虑骑行在川藏路上的那种感觉,一起吹风、一起找水喝、一起偷苹果、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日出日落。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如今我只是行尸走肉。我正准备一次骑行,不为别的,就为了一种追忆和寻找。”——回家后的警官达达告诉我。
“我以前看到朋友们退休后,生活的各种空虚无聊,我就打心底里害怕。没想到自己忽然也退休了。每天面对家徒四壁,面对空空荡荡的家,儿女都很忙,老伴早去世了,孤零零的还不如去做点别的什么。当我告诉我的孩子和朋友们,要骑行西藏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疯了,这把老骨头还能受得住折腾吗?孩子们的万般阻拦,朋友们的千般劝导,都无法阻止我这颗不认老的心。当我黑黝黝的回来后,他们看到我精神如此矍铄,都惊呆了,问我是否在西藏遇到了什么高人。我就笑着告诉他们,我遇到的都是年轻人——跟年轻人相处久了,我也变年轻了嘛。”——老邓回去给我发来的短消息说。
有时候梦想并没有太多的内涵,就如同那些骑行西藏的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坚强和勇敢一样。相反,他们可能是我们身边一直都胆小如鼠、说话都不敢大声、只会埋头苦干而不善言谈的甲乙丙丁。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梦想,有些被深埋在心底、有些还停留在幻想阶段、有些更是难以言说的——有时候可能仅仅只是一种冲动,跟自己说:“走吧,梦想在那,我们出发。”
到达世界第一高城的宾馆后,我问那个坚持要回到上车的地方继续骑行的警官:“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每一步都骑行呢?”
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了一下,头靠在膝盖上说:“嗯,这个,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应该如此,不希望给自己留下一丁点儿遗憾吧。”
以前我背包徒步的时候,故意身无分文地行走在路上,累了就搭帐篷露宿,饿了就跟人家要点吃的,渴了就就近找点自来水或溪水喝。那时候我每走一步都为自己感到骄傲,每过一天我都会为自己感到自豪,觉得这才是男人的一生,对自己狠点。那时候觉得什么事都要坚持、不放弃、就算再苦再累、歇斯底里地抓狂,都要抹抹汗水和眼泪,继续前进。无论是我的旅行还是工作,我都这样要求自己。
有一次我徒步出发,一天艰苦行走后,躲在天桥下,问自己这苦行僧般的行走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有无数个坚持的理由,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我放弃——心中那种对意义的执著、对坚持的固执、对前进的歇斯底里,都让我对放弃的念头感到恐慌——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最勇敢的人不是一如既往的坚持前进,而是放弃。坚持的人会得到全世界人的支持,而放弃的人则会失去全世界人的理解——甚至嘲讽、讥笑、鄙视——有时候,做到无悔地放弃比坚强地继续更难。
但,我放弃了,我扭头就回,宣告失败。
我不懂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我也不懂什么样的旅途才是最完美的旅途,但我慢慢知道了什么叫有意义的自己和更完美的旅途——尊重内心的渴望,随缘便是意义。当我们真正做回自己,无论是继续前进还是中途放弃,都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
旅途如此,人生如此。
时光之河
有一条小河,她流淌于昨天与今天
我们涉足而过
有时会令它泛起涟漪,
有时令他涌起波浪
我们永远回不去昨天,
就如河水只会不停地流
无论浑浊,无论清澈
有时我只是坐在这小河边,
什么也不做
只顾望河水流淌,
那静静地滑过大地的声音
我不是在等待白发爬满自己的青春
我只是在看、在听、在想
看河水将要流向何方
我折一只纸船,
船上载满梦想
童年的歌谣,在河的岸边
默数多少我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