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约看到和谐
我们需要美让我们与自己和平相处。我们回到露西的故事,试着理解为何她在听到那首法语歌最初的几个音符时就感到如此舒服、如此美好。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让我们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那天临近中午,在露西给丈夫打电话前,她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到底要不要对他撒谎?谎言的内容无关紧要,但撒谎本身则不然。一方面,撒谎简单、有效,没有风险,但却令人生厌,而且一旦开始撒谎,即使是为了一件小事,但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另一方面,讲真话需要更长的时间解释,这意味着她要花时间花精力,还要离开她的开放式办公室去厕所对面的走廊里絮絮叨叨,但从道德上看,她觉得这样更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真话。她对自己说这样很好,这是正确的选择。但这个选择并不是她的。简单地说,这个选择来自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来自道德的那部分,她的判断——“这样很好”(即说真话)——意味着她身体中道德的部分战胜了利己或自私的部分,因此这个选择或判断让她经受了一次内在的冲突,在她身上,冲突以内在的一部分战胜另一部分的方式告终。不久后,露西在午餐时犹豫着要不要点份侍者推荐的提拉米苏。一方面,几天前她就已经决定开始减肥;另一方面,提拉米苏看起来又相当诱人。难道人生的意义不就是享受生活吗?长几斤肉又何妨?您看,这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又是一次内心的斗争。这一次不再是道德与自私的冲突,而是理性与感性的冲突,是已做的决定与欲望间的冲突,我们的人生就是由这些冲突交织而成,有些很重要,有些则不然,但这种冲突却从未停止过。露西犹豫着,最终,她向侍者示意:“好的,给我一份提拉米苏。”而且还要来杯香槟,这样配提拉米苏就完美了。露西觉得提拉米苏很好吃,而且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并非真的是她的,换句话说,这个决定并非源于她这个整体,而仅仅源于她身体的一部分——感性的部分刚刚战胜了理性的部分。再一次,在做出判断时,内部的冲突以一部分战胜另一部分的方式得到了解决。露西不久后回到了办公室,当她查看报告结果时,她同样又会经历一次内在的冲突:一边是她的猜测,另一边是她的思考,双方都在迫使她接受。“这是真的。”她最终将会对她的同事这样说,这次的判断来自她的思考对猜测的战胜。三次判断——“这样很好”,“这很好吃”,“这是真的”——其实是三次内在的较量。这也是为何我们常常感到背痛的原因:那是较量留下的痕迹。
不过,在前文中我曾强调,我们的生活由冲突交织而成,而且冲突永不停止。但确切地说,在某些罕见、珍贵的时刻,内心的冲突却奇迹般地休战了、停止了。就像那首法语歌的音符响起时,我们会觉得“这真美”,是的,这真美,不是“很好”,不是“好吃”,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是美!因为此刻的判断不再是露西身体的一部分战胜另一部分的结果,而是它们在身体内达成和解的结果,这一刻,冲突不再。确切地说,美是冲突的停歇,美是平静的感觉。“这真美”并非感性或理性的判断,露西的理性并未占上风,感性同样没有,她只是在整体上达成了一致。美的判断标准就是没有标准,是美本身给了自己标准。这是美的小小奇迹,在审美愉悦的时刻,露西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这样很好”:标准是道德的。
“这很好吃”:标准是感性的。
“这是真的”:标准是理性的。
“这真美”:没有标准。
我们既不需与别人讨论,也不需与自己争辩,这真美,就是如此。我们感到那充盈的情感,感到它显现在自己面前,同时也显现在世人面前:它就在那里,总之,是一种完整的存在。
以上的分析是我受到伊曼努尔·康德《判断力批判》一书的启发而来的,比起他的哲学思想,人们更多是因他那过分精确的作息而了解了这位以严肃著称的思想家。据说,他每天早上四点五十五分准时起床,一生中永远在同一时间喝茶,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在柯尼斯堡生活,几乎从未离开过那里。他出门散步的时间永远分毫不差,以至于柯尼斯堡的主妇们都按照这位哲学家经过家门口的时间来煮饭,因为比时钟还准。因为讨厌流汗,他还在家安装了一个极为先进的温度调节仪,以使昼夜温差保持在半摄氏度以内,并且一年四季温度不变。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作息时间的更改是在一七八九年那个特殊的早晨,为了得知法国的政治局势,他提前出发去取了信件和报纸。难道我是选了一位强迫症患者来叙述美的愉悦之谜?选了一个讨厌率性而为的人来探究美感的突然涌现?没错,的确如此,您的惊讶与康德之所以成为康德同样合理。康德一直是备受尊敬的哲学大师,尤以他的“能力冲突”理论著称。(世界各地的拜访者慕名而来,经过数周的旅途,终于按响他家的门铃,他会打开门,十分有礼地向他们问好,然后关上门继续做自己的研究,而拜访者们会为终于见到这位“哲学界的哥白尼”而高兴不已,之后就再次踏上了旅途。)他指出,人的伟大与人自我本身,或是与人的各种能力间的冲突密不可分。比如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举了道德的例子,他认为,行善之所以高尚是因为行善的意图并非是天生的,需要同自私斗争。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设计为要行善,那这么做就没有任何意义;正因为行善是如此困难,所以我们才注定要迎难而上,成为道德的人。同样,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到了科学认知方面,我们在其中依旧找到了“能力冲突”理论,只不过这次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他发现科学认知的严谨要求人的思考力(“知性”)要凌驾于其他能力(在此指感性和想象力)之上。因此,作为一个道德的人,要成为杰出的学者,康德必须将自己从内在切分开来:运用他处于立法地位的知性来分析由他的感性直观所给予的对象,即在“整理”之后进行“加工”。
但在那个夜晚,这位因“能力冲突”理论而备受推崇的哲学家将会有一个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将会为他带来无上的荣誉,会促使他鼓起勇气着手修改他的理论,这种勇气在与他齐名的哲学家中是相当少有的。多数情况下,当一个哲学体系的伟大建造者在晚年遇到某些困扰时,他会选择置之不理,或者凑合着将其并入自己的体系中,但伊曼努尔·康德不会如此。那天,他坐在书桌前,面向花园的窗户敞开着,书桌上方挂着让-雅克·卢梭的肖像画,这是这栋房子里唯一的装饰。在工作的间隙,思想家望向窗外,对着花园里相互交缠的树枝出神。通常,园里的植物总是被修剪得非常整齐,但由于这段时间园丁身体不适,请了几天假,于是,自然在长期被人工维护后恢复了它的权力。那一刻,一种特别的感觉突然占据了他,这位提出“能力冲突”理论的哲学家突然发现冲突停止了:就在那一刻,他体会到“美的感觉”。但是,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中却没有任何一行能解释他刚刚的感受,他承认这一点,这是他的勇气,也是难能可贵的诚实。尽管人到晚年,他依然决定重新提笔,在新的领域写下了《判断力批判》一书。在书中我们将发现这个划时代的关于“审美愉悦”的定义:“它是一种人的各种能力间自由、和谐的游戏。”
我们可以讲得稍微详细一些。像“人的各种能力间自由、和谐的游戏”这样的审美情感,是的,我们看到游戏、自由、和谐,但通常我们的各种能力并不“游戏”,它们“工作”。当我们思考时,我们的知性会进行分析,比如分析直观给予的两个对象间的因果关系。如果我们面对大海,我们就会对观察到的景象进行分析,之后得出结论,认为光照的增强是这片海域突然显现蔚蓝色的原因。我们的知性实际上能够很好地加工直观给予的对象,比如光照和蔚蓝色海域,它能将之联结在一起。但是,知性与知觉之间没有任何“游戏”可言,知性下达命令,它并不游戏。伊曼努尔·康德论点的创新之处在于,在审美愉悦中,人的知性与知觉“游戏”着,在美面前达成了一致。审美愉悦的奇特之处在于,人的各种能力在游戏的过程中摆脱了为工作而生的性质,形成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我们也因此发现了另一种不寻常的关系,即美的关系。海面上耀眼的光亮不再是蔚蓝色海水的成因,蔚蓝色海水也不再是光照的结果,我们只是沉浸在这耀眼的美中,除了这审美愉悦外已别无他求。
我们当然明白这种游戏所引起的“细微情感”是什么,尽管这可能并非康德想表达的意思。我们身上有“游戏”的因子,它根植于我们体内,那里仿佛是一处自我调节的空间,情感在那里可以尽情绽放。康德还表示,“游戏”是自由的,能力间不存在命令与服从的关系,我们可以自由地认定自己发现的美,认为它是美的,而不需受其他人的干涉,但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康德的重要贡献——不需受自己的干扰,因为这是内心的自由,是内在各能力间的自由,任何一种能力都不再凌驾于其他能力之上。因此,我们明白为何康德强调这种游戏是“和谐的”,因为审美愉悦被定义为人类内在的和谐。虽然康德常被指责是论述美却并不真正对美感兴趣,也没有列举任何已有的艺术作品或美学成就,但与其说康德是在探索美,倒不如说是在探索人类主观性的一个方面。这是事实,也正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并不是人如何创造了美,而是美创造了我们。
康德美学的另一大贡献是判断的概念。从你被美打动的那一刻起,你就有了判断,但美的判断与你之前的任何判断都不同,不论是“很好”、“好吃”还是“真的”,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都将其称为“规定性判断”。所谓规定性,即在判断过程中,哪种能力是主导,我们身体的哪部分就在“规定”。在道德判断中,做规定的是理性。在判断提拉米苏“好吃”时,做规定的是感性。而对美的判断却是“反思性”的,当我们说出“这真美”时,没有任何能力在做“规定”,所有能力在这奇特的内在和谐中相互协调,达成了一致。波德莱尔写道:“美总是很奇怪。”我们现在似乎能隐约理解为何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