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一部梦幻、搞笑的“欢闹”喜剧
诗人的眼睛,只要狂热中奇妙地转一下,便能从天国看到尘间,从地上看到天堂。恰如想象能把人眼未见的东西变具体,诗人的笔能把它们形象化,还可以给空无一物的东西,写下一处当地的住所和名字。丰富的想象力有这样的本领,哪怕它只是想到一些欢乐,便马上领悟是什么人带来了那种欢乐。
(《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
一、写作时间和剧作版本
1.写作时间
莎士比亚早期剧作的写作时间,大多出自缺乏铁证的推测,《仲夏夜之梦》亦不例外。先来看两个源于剧文之外的线索:
第一,1598年9月7日,作家弗朗西斯·米尔斯(Francis Meres, 1565—1647)所著《智慧的宝库》(Palladis Tamia, Wits Treasury)一书,在伦敦书业公会(Stationers’Register)的登记簿上注册。这是第一部评论莎士比亚诗歌及早期剧作的专著,在其所论十二部剧作中包括《仲夏夜之梦》,足以明证《仲夏夜之梦》必写于1598年9月之前。
自然,这个推测十分靠谱。
第二,《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提修斯与希波丽塔的婚庆典礼是全剧的高潮,这引起一些人猜测,认为它意在呈现两个贵族之家的两场婚庆:一是1595年1月26日,伊丽莎白·维尔(Elizabeth Vere, 1575—1627)与六世德比伯爵、威廉·斯坦利(William Stanley,6th Earl of Derby, 1561—1642)的婚礼。维尔的父亲——十七世牛津伯爵、爱德华·德·维尔(Edward de Vere, 17th Earl of Oxford, 1550—1604)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朝臣、诗人、剧作家。维尔是父亲的长女,结婚前在宫中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侍女。二是1596年2月19日,伊丽莎白·凯莉(Eliz_abeth Carey, 1576—1635)与托马斯·伯克利爵士(Sir Thomas Berkeley, 1575—1611)的婚礼。甚至有人猜测,伊丽莎白女王是凯莉的教母,作为婚庆娱乐之一,《仲夏夜之梦》在凯莉的婚礼上第一次公开演出。然而,没有证据显示《仲夏夜之梦》与两个婚礼有任何关联。
显然,这个猜测基本离谱。
再来看四个源出剧文之内的印证:
第一,从全剧的抒情风格和修辞技巧来看,《仲夏夜之梦》属于莎士比亚16世纪90年代中期的作品。这一时期,他先后写下一组同类“风格”“技巧”的剧作,按时序大体为:《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1594—1595);《理查二世》(RichardⅡ)(1595);《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1595—1596);《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1595—1596);《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1596—1597)。
第二,从剧中六位滑稽丑角的工匠——彼得—木块、尼克—线轴、弗朗西斯—笛子、服帖、汤姆—猪嘴儿、罗宾—瘦鬼,把“皮拉摩斯与提斯比”的爱情悲剧故事作为“戏中戏”排演,并按其特有的搞笑改编方式,从提修斯和希波丽塔的婚礼演出来看,《仲夏夜之梦》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应写于同一时间。即便不是同时下笔,也是前后脚完稿。
第三,第二幕第一场,对于时令节气的变化无常,泰坦妮亚说了一大段耐人寻味的独白:“如今虽已天寒地冻,晚上却听不到圣诗、颂歌;——因而,执掌潮汐的月亮气白了脸,把整个空气弄得受潮变湿,害得到处都是患风湿病的;眼见天气恶劣,季节变色,白发的寒霜降在猩红的玫瑰的怀里;在年迈‘冬神’纤薄的冰冠上,嘲讽似的点缀了一顶夏日芬芳蓓蕾的花环,散着馨香。春时、夏令、收获的秋季、严寒的冬天,都改变了它们平日里的装束,惊愕的世间,再不能凭各个季节的收获分辨出时令。是我们的纠纷、争吵,孕育出了这个恶果;我们是这场灾祸的根源。”
有莎学家以为,此处“天气恶劣,季节变色”,人们“再不能凭各个季节的收获分辨出时令”,是暗指1594年六七月间,连续湿冷的夏季淫雨导致瘟疫流行。对此,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占星家、术士西蒙·福尔曼(Simon Forman, 1552—1611)曾在日记中描述:“六七月,空气很潮,十分湿冷,好似入冬。7月10日,虽围炉而坐,仍感寒意逼人;五六月亦如此,竟至无连续两日放晴,每日多有微雨。”
若此说成立,或可推断该剧写于1594年岁末,首演于1595年。
第四,第五幕第一场,提修斯在审核宴乐官呈递的婚庆娱乐备选清单时,读到“九缪斯神哀悼最近死于贫困的一位学人”这出戏时,随口评说:“其中有些讽刺的话尖刻、挑剔,婚庆表演不合适。”九缪斯神,即希腊神话中司掌文艺的九位女神。
对此,有莎学注家以为,此处的“一位学人”,很可能是实指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仙后》(The Faerie Queene)的作者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 1552—1599)。1591年,他曾写过《缪斯的眼泪》(The Tears of the Muses)一诗,对诗歌艺术的沦落进行讽刺。诗人后期生活贫困潦倒,最后因贫困饥饿死于伦敦。此说显然不成立,因为《仲夏夜之梦》在斯宾塞去世之前已经问世。
另有注家提出,“一位学人”可能指的是1592年9月因穷困而死的剧作家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 1558—1592)。而且,格林去世以后,作家加布里埃尔·哈维(Gabriel Harvey,1552—1631)于同年出版《四字母及某十四行诗》(Four Letters and Certain Sonnets),对格林进行攻讦,其中有些话堪称提修斯所说的“尖刻、挑剔”。不过,即便此说成立,也只能证明,单就《仲夏夜之梦》的写作时间而言,绝不会早于1592年。
总之,综合源自剧作的内、外证推断,《仲夏夜之梦》的写作应在1595—1596年之间。
2.剧作版本
在收入1623年出版的“第一对开本”(the First Folio)《莎士比亚全集》之前,《仲夏夜之梦》印行过两个“四开本”。
“第一四开本”在书业公会注册时,登记簿上写明:“10月8日。托马斯·费舍尔(Thomas Fisher)。罗兹与其监护人经手登记。书名《仲夏夜之梦》。”因印者是费舍尔,“第一四开本”又称“费舍尔四开本”。此本注册后不久印行,标题页印:“《仲夏夜之梦》。曾由内务大臣剧团多次公演。莎士比亚编剧,托马斯·费舍尔于伦敦印行,并将在其位于舰队街的怀特·哈特书店出售。1600年。”
“第二四开本”虽标题页注明“1600年”字样,实际上却是1619年印行的“第一四开本”的重印本,既没注册,也未经授权。因由詹姆斯·罗伯特(James Robert)所印,此本又叫“罗伯特四开本”。尽管“第二四开本”排印较精,改正了“第一四开本”中明显的印制错误,但因排版粗疏又造成新的误植,而从“第一对开本”中的戏文误植与此相同,亦可看出,“第一对开本”是以“第二四开本”为底本印制。
不过,“第一对开本”毕竟占有后天之优,除对文本做了一些重要的实质性改动,还增加了不少舞台提示。“第一四开本”的舞台提示有56处,“第二四开本”有74处,“第一对开本”增至97处。
然而,对于“第一四开本”,自然也包括基于此印行的“第二四开本”和“第一对开本”,究竟根据哪个底本印行,历来有两种意见:一说源出莎士比亚的剧作手稿;二说源自剧团的演出脚本,即演员手里的舞台提词本。
事实上,在莎士比亚写戏的时代,剧本归剧团所有,不属于个人,而且,演出时会根据需要对脚本做出改动。对此,倒有一个极为有趣的例子做出铁证:第一幕第一场,提修斯命菲勒斯特雷去“激活雅典青年的欢愉心情”,菲勒斯特雷随即下场,而后伊吉斯上场。综观全剧,除第五幕第一场,菲勒斯特雷与伊吉斯这两个角色从未同时登场。原因很简单,这两个角色由一个演员扮演。当时,因剧团演员人数有限,常由一个演员兼扮两个、甚至更多无须同时上场的次要角色。但按此处剧情,作为宫廷宴乐官,菲勒斯特雷非上场向提修斯呈递娱乐节目单不可,而伊吉斯也必在场上。如此,两个角色须去掉一个。权衡角色轻重,只好删去菲勒斯特雷,让伊吉斯充当宴乐官。
显而易见,若莎剧只为读者阅读而写,这样两个次要角色同时亮相绝不是问题。但因一人兼演两个角色,舞台提词本到了演员手里,上面则只能有“伊吉斯”,不能再出现“菲勒斯特雷”,非改不可!不料一时粗疏,没删干净,第五幕第一场第84行,仍保留了菲勒斯特雷这个名字。足见,“第一四开本”的底本是舞台本。
有意思的是,时至今日,由以舞台演出为己任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最新修订出版的“第一对开本”版本(简称“皇家版”)的《仲夏夜之梦》,索性将“菲勒斯特雷”剔除干净,只保留“伊吉斯”。而偏重莎学研究的“牛津版”和“剑桥版”《仲夏夜之梦》,出于对宴乐官这一角色的考虑,第五幕第一场只有“菲勒斯特雷”,没有“伊吉斯”!
3.“仲夏夜”为何时?
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宗教史学家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_er, 1854—1941)在其享有“人类学百科全书”之誉的名著《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有专节描述“仲夏节篝火”。他说:“在整个欧洲,这种篝火节在最普遍是在‘夏至’,即仲夏节前夜(6月23日)或仲夏节(6月24日)当天举行。尽管仲夏节(Midsummer Day)被称为圣约翰节(St. John’s Day),多少平添了些基督教色彩,但毋庸置疑,在公元纪年很久以前,这个节就存在了。每一年夏至或仲夏节,都是太阳运行的转折点,此前,太阳一天比一天爬得高;此后,太阳又一天天矮下去……原始人……认识不到自身面对巨大的自然循环转变无能为力,以为在它似乎开始下落的时候,为保住它稳定的步伐,可以尽力帮助它,用软弱的手把它快要熄灭的火焰重新点燃。欧洲农民的仲夏节或许正源于这种想法。”
“不论它起源如何,可以肯定,这一风俗确曾在西起爱尔兰,东至俄罗斯,北起挪威、瑞典,南到西班牙、希腊的广大区域普遍存在。据一位中世纪学者说,仲夏节风俗具有三大热点:点篝火、滚轮子、火炬游行。这位学者告诉我们,有些毒龙难耐暑热的刺激,在空中交配,滴下的精液会使江河水受到污染。男孩子们点起篝火,焚烧各种骨头、垃圾,用刺鼻的烟味将这些可恶的毒龙赶走。至于滚轮子的风俗,按这位学者解释,代表太阳已升至黄道的最高点,从此开始低落。”
然后,弗雷泽花很大篇幅描述了欧洲一些地方的仲夏篝火节,比如,“据16世纪上半叶的一位作家说,几乎德国每一个市镇乡村,都会在圣约翰节前夜点燃篝火,男女老少头戴用艾草和马鞭草编织的花环,聚在篝火周围唱歌跳舞,喜庆佳节。仲夏节点篝火的习俗,在整个巴伐利亚地区一直持续到19世纪……丹麦和挪威,到了圣约翰节前夜,人们会在路上、山上、空地上点起仲夏篝火;在奥地利,过仲夏节的风俗和迷信同德国极为相似;在瑞典,全年最快乐的一个晚上就是圣约翰节前夜。至今仍能发现,从东欧到西欧,纪念夏至的仪式大体相同——仲夏篝火在普罗旺斯仍很流行;在我国,许多地方仍保留着仲夏节点篝火的习俗,仪式跟其他地方差不多,都是在高地燃起篝火,人们围着火跳舞,然后从火上跳过去。人们在仲夏节前夜点起篝火,围火或在火旁跳舞,从火堆上跳过去,这一整套做法在西班牙全境和意大利某些地方及西西里岛,至今仍很流行。据说希腊也一样,在圣约翰节前夜点篝火、并从火上跳过去的风俗一直延续下来”。
可是,问题来了:莎士比亚写的是这个“仲夏夜”吗?
美国莎学家巴伯(C.L.Barber)在其1959年出版的莎研名作《莎士比亚的欢庆喜剧:戏剧形式及其与社会风俗的关系研究》(Shakespeare’s Festive Comedy:A Study of Dramatic Form and Its Relation to Social Custom)一书中,论及“五朔节游戏与仲夏夜之变形”时,特别强调:“在英国,仲夏前夜的风俗是点篝火,但在莎士比亚这部月色浓郁的戏里,没有一句提到篝火。”
按1864年首版的《钱伯斯日历书》(Chambers Book of Days)所述:“与圣约翰节前夜相关的一些迷信、想法颇为迷幻。在英国(其他国家也相差无几),人们一般相信,如果坐在教堂门口整夜守斋,可遇见本教区未来一年内的死者的游魂……在圣约翰节前夜,安睡者的灵魂可以出游,而守夜不睡者仿佛能望见睡者的游魂……人们一般习惯在这天夜里采集某类植物,认为其具有某种魔力。”
在莎剧《仲夏夜之梦》里,先是四个雅典青年月色下游走森林,其中与赫米娅真心相爱的拉山德,熟睡中被小精灵帕克滴入魔幻的“相思花”花汁,一觉醒来,“灵魂出游”,竟开始狂追对德米特律斯单相思的海伦娜;紧接着,“守夜不睡”来到林子里同伙计们一起排戏的织工线轴,被“游魂”帕克捉弄,不知不觉间变成人身驴头的怪物。更奇幻的是,连“安睡”的美丽仙后也抵抗不了奥伯龙滴在她眼里的“相思花”花汁的魔力,“灵魂出游”,一睁眼便痴恋上难看的驴头线轴。可以说,在人与人、仙与人之间发生的一系列错爱,都属于鬼使神差的“灵魂出游”,这正符合人容易在“圣约翰节前夜”产生幻觉的迷信、想法。
关于仲夏节从何而来,还有个美丽的传说:古希腊十二主神之一,司农业、丰饶和婚姻的德墨忒尔(Demeter),即罗马神话中农业女神(亦称“谷物女神”)克瑞斯(Ceres),把种子撒向人间,将树木、花卉、谷物等物产赐予人类。为答谢女神的丰饶馈赠,人们为她举行庆祝仪式,虔诚祭祀,祈求她年年带来五谷丰收。
相传,远古时代,英国人的祖先为迎接这个特别的夏至日(仲夏节)的到来,会在这一天由巫师举行庆祝仪式。据说,英国一些石器时代遗留下来的巨石建筑便与此相关,最著名的当属位于伦敦西南面的“巨石阵”以及附近更为巨大的“埃夫里石圈阵”(Avebury Stone Circle)。
按英国的传说,人们会在仲夏夜经历意想不到的奇异之事,并可能进入幻景仙境。在莎士比亚时代,人们还普遍迷信狗会因暑天酷热而发疯,因而民间形成这一说法:“人在仲夏(暑热)节容易发狂。”莎士比亚在《第十二夜》第三幕第四场,写到奥利维亚见马伏里奥胡言乱语时,无奈地说:“唉,这真是叫人发疯的仲夏。”(Why, this is very midsummer madness.)
可是,问题又来了:莎士比亚写的是这个“叫人发疯的仲夏”之夜吗?
拿《仲夏夜之梦》来说,除了剧名,剧中再没出现“仲夏夜”的字样,但剧中有两次提到了五朔节。《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第一场,拉山德和赫米娅商量私奔时,说:“你若真心爱我,明天夜里就从你父亲家里偷偷溜出来:城外三里远有一片树林,有一回我遇见你和海伦娜在那儿过五朔节,我就在那儿等你。”第四幕第一场,提修斯公爵一行人去森林打猎,见四个年轻人在林子里酣睡,赫米娅的父亲伊吉斯纳闷儿:“他们怎么全凑这儿来了。”提修斯说:“毫无疑问,他们一大早起来,是为庆祝五朔节;又听说我打算结婚,便特地赶到这儿来,参加我的婚礼庆典。”
需要说明的是,过“五朔节”(又称“五月节”或“花神节”)本是古老的英国民间习俗,莎士比亚在戏里把它移到了雅典。这个节日远在公元前1世纪的古罗马时代已经存在。按民俗,节日从5月1日清晨开始,因为在英国人的先人之一——克尔特人的历法中,“五一”是夏季的第一天,原为春末祭祀“花果女神”的日子。漫长的寒冬过后,到了这一天,古代英格兰人要庆祝太阳重新普照大地,并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人们用老牛拉绳,在村庄的草地上树起高高的“五月柱”,上面饰以绿叶,象征生命和丰收;村民们,尤其是青年男女,围着“五月柱”翩翩起舞。姑娘们更是一早起来,到野外的林中采集花朵、朝露,并用露水洗脸。17世纪,这一活动曾一度遭清教徒禁止。1660年王政复辟后,重又恢复。拉山德说在城外树林里遇见赫米娅和海伦娜正在过“五朔节”,便是指5月1日清晨,遇见她俩正在采集野花、收集朝露,并用露水洗脸。
一目了然,“五朔节”(5月1日)和“仲夏节”(6月24日),不仅是时隔55天的两个时令,更是仪式完全不同的两个节日。不同的最重要标志是:前者在白天举行,喜庆的人们围着“五月柱”载歌载舞,祈求来年丰润;后者在晚上举行,过节的人们点燃篝火,手舞足蹈,祈求年景丰饶。
怎么回事,是莎士比亚写戏时犯迷糊,把两个节庆搞错乱了吗?对此,美国著名莎学家、新莎士比亚集注本编辑计划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弗内斯(Horace Howard Furness, 1833—1912)这样评论:“对于这个矛盾不是不能解释,只要想一下英国的五月节和6月24日仲夏节有不同的庆祝仪式就明白了:前者在白天,后者在夜间。提修斯的新婚娱乐消遣——包括打猎的号角、猎犬的吠叫以及插剧等,均在白天,这与五月节相适;而情人们的错爱又都得在睡梦中靠小精灵的符咒来解决,不得不选择夜间。于是,昼夜交织一起,一股强力的魔法在仲夏夜之梦的幻景中,笼罩了一切。”
其实,这个解释复杂了。简言之,借弗内斯的话说,莎士比亚就是要通过题目中的“仲夏夜”和戏文里的“五朔节”这一矛盾挑明:五朔节时,现实中的雅典人,不论四个青年,还是织工线轴,一旦在夜晚进入森林——仙王、仙后的属地,便等于进入了仙林幻境,立即被“仲夏夜之梦”的幻景“笼罩”。待梦醒时分,不论经历错爱的凡人,还是因情感争吵不休的仙王夫妇,都收获了美好圆满的爱情。
这样的“仲夏夜之梦”,会有谁不爱吗?
二、原型故事和题材来源
在莎士比亚“四大喜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第十二夜》)中,《仲夏夜之梦》是写作时间最早、篇幅最短的一部。有莎学家指出,它也是莎剧中少数具有原创性的一部。其实,它只是巧妙地把各自独立的三个故事穿插交织在一起:提修斯与希波丽塔的婚礼,以及两对雅典恋人的故事;仙界中奥伯龙与泰坦妮亚破镜重圆,以及捣蛋鬼小精灵帕克(好人儿罗宾)阴差阳错捉弄人的故事;六个丑角工匠排演搞笑插剧“皮拉摩斯与提斯比”,为提修斯婚礼助兴的故事。显然,以中文来表达,由于这些人物、故事都有原型,说它具有编创性而非原创性更妥帖。事实上,几乎所有莎剧都不符合严苛意义上的原创。当然,无须证明的是,莎士比亚是一个极会利用原材料的“绝世好厨”,用一个美丽动听的词形容是“天才编剧”。
1.提修斯与希波丽塔的故事
提修斯(Theseus,旧译忒休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雅典国王,母亲是特洛伊西纳(Troezen)的国王皮特修斯(Pittheus)之女埃特拉(Aethra)。提修斯有两位父亲,一位是雅典国王埃勾斯(Aegeus),一位是海神波塞冬(Poseidon)。像其他几位古希腊神话中的创始英雄,如宙斯之子帕修斯(Perseus)、腓尼基王子卡德摩斯(Cadmus)和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一样,提修斯被视为古雅典能征惯战及建立古代宗教和社会秩序的开国英雄。当赫拉克勒斯成为多里安人(Dorian)的英雄,提修斯也已成为雅典伟大的改革者。相传他有许多英雄业绩,曾在克里特国王米诺斯(Minos)的女儿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帮助下,杀死了克里特岛上的人身牛头怪弥诺陶洛斯(Minotaur)。之后,征服亚马孙族,俘虏亚马孙女王希波丽塔(Hippolyta),并与之成婚。他们的儿子是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前480—前406),根据希波吕托斯的故事,写成著名悲剧《希波吕托斯》。
希波丽塔,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亚马孙族女王、战神阿瑞斯(Ares)之女。亚马孙是由骁勇善战的女战士组成的种族,可能是现实中塞西亚人(Scythian)的神话升级版。相传希波丽塔有一条父亲送的魔力腰带,作为女王权力的象征。在关于提修斯的神话传说中,按有的版本叙述,是提修斯在与赫拉克勒斯一起远征时,遇到希波丽塔,将其绑架;也有的版本说,赫拉克勒斯的“九大业绩”之九,便是获取希波丽塔的魔力腰带,将她绑架,并把她当战利品送给了提修斯;还有的版本说,是希波丽塔与提修斯相爱,宁愿背叛亚马孙,与提修斯一起回到雅典。
莎士比亚对提修斯的生平不会陌生,因为在他开始写戏之前的1579年,由托马斯·诺思爵士(Sir Thomas North, 1535—1604)翻译的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 46—120)的名著《希腊罗马名人传》(Parallel Lives)英文版已在伦敦出版。从这部名人传对许多莎剧产生的直接、深刻影响,不难判断,莎士比亚一定读过其中的“提修斯传”(“Life of Theseus”)。不过,对莎士比亚设计《仲夏夜之梦》剧情产生更内在影响的,应是“英国文学之父”、中世纪最伟大的英国诗人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3—1400)所著《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第1卷中的“骑士的故事”(“The Knight’s Tale”)。
“骑士的故事”开篇即讲,雅典君王提修斯征服亚马孙女人国(Amazons),并娶了她们健美的女王希波丽塔。婚宴之后,提修斯带着希波丽塔和她的妹妹艾米丽(Emily)班师回朝,途中遇到一群身穿黑服的妇女拦住去路,跪地哭号,申诉哀求,因为底比斯(Thebes)国王克瑞翁(Creon)不许她们埋葬战死沙场的丈夫。匡扶正义的提修斯闻听此言,立即率军挥师底比斯,杀死了克瑞翁,并把俘虏的两位年轻的贵族骑士帕拉蒙(Palamon)、阿赛特(Arcite)带回雅典,在监狱高塔囚禁终生。
帕拉蒙和阿赛特既是朋友,又是表兄弟。“五月节”的一天清晨,帕拉蒙从监狱高塔向外眺望,一眼看见在花园中散步的艾米丽,瞬间被她的美貌击中,受了“致命伤”。阿赛特被表哥的赞叹声惊醒,一眼望去,立刻对美丽的艾米丽钟情不已。因同时爱上艾米丽,兄弟俩发生争吵,互相指责说,忠实之人不该爱上朋友的女郎。吵到最后,两人觉得这样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必将永禁狱塔,只有听凭命运的指引。
不久,提修斯少年时代的好友来到雅典,为阿赛特说情。提修斯同意释放阿赛特,但阿赛特必须离开雅典,否则,一经发现立即斩首。重获自由的阿赛特回到底比斯,因再也见不到钟爱的艾米丽,整日愁苦,痛不欲生。而此时,狱塔中的帕拉蒙一想到表弟可能有机会娶到艾米丽,同样感觉生不如死。两年之后,为见到意中人,阿赛特扮作穷人,冒死返回雅典,化名菲勒斯特雷(Philostrate),受雇成为艾米丽的家童,后来又当上提修斯的主侍。
一晃七年过去,又到了鲜美的五月。一天夜里,帕拉蒙在朋友的帮助下逃出狱塔,躲进城外一片林子。次日清晨,阿赛特骑马出城到林子里闲逛。昔日手足重逢,没有一丝惊喜,却为了共同爱着的艾米丽,立誓第二天在林中决斗,艾米丽属于胜利者。第二天,身穿甲胄的帕拉蒙和阿赛特如约来到林中,仇人相见,不由分说,一个如猛虎,一个如狂狮,酣战在一起。恰在此时,兴高采烈的提修斯带着希波丽塔和艾米丽,骑马来林中打猎,见二人像两只野猪在恶斗,喝令住手。一问缘由,帕拉蒙全部招认,先说“菲勒斯特雷”就是阿赛特,他骗了提修斯好多年,当上主侍,却一味钟情于艾米丽;接着说,作为提修斯的死敌,自己从狱塔逃出,同样深爱艾米丽,情愿死在她眼前。
提修斯欲将二人立即处死,无奈希波丽塔和艾米丽这对姐妹善心柔肠,双双跪下,洒泪哭求他慈悲为怀,宽恕二人不死。提修斯一想,这兄弟俩为了爱情投来送死,这是何等高贵的愚蠢,遂心生怜悯,免其死罪。至于艾米丽的婚配,她只能嫁给兄弟俩中的一个,提修斯提出解决办法:一年之后,兄弟二人各带百名铠甲骑士来竞技场一决高下,他将把艾米丽赏给胜利者。两人一致赞同,觉得这是君王公正的开恩施惠。
一年之后,双方来到提修斯特意修建、刚落成不久的壮丽的竞技场。仁慈的提修斯不愿看到一场血腥的厮杀,改变规则:不许将各种利刃兵器带入场内,任何人不准使用磨快的枪矛;可将败者活捉,立于指定的柱桩,不得杀死。经过一番激烈的猛斗,帕拉蒙被生擒,阿赛特一方获胜。但不幸随即发生,当阿赛特骑马庆祝胜利,艾米丽从远处看台对他面露微笑的时候,地下钻出的恶魔惊了他的战马,他猝不及防,跌落马下,头骨破裂。阿赛特被抬到提修斯的宫中,临死前,他将表兄帕拉蒙和艾米丽请来,一面向艾米丽表达爱意,一面希望她嫁给忠诚、高贵、具有骑士风度的帕拉蒙。随着一声“艾米丽,宽恕我”,阿赛特气绝身亡。艾米丽厉声大叫,晕倒在地。提修斯也十分悲痛,只有他的老父伊吉斯(Egeus)能劝慰他。
提修斯决定在阿赛特与帕拉蒙发生争吵、打斗的那片树林,为阿赛特举行火葬。又过了几年,雅典人才停止悲悼。最后,在提修斯的意愿和提议下,彼此敬爱的帕拉蒙与艾米丽,终于在全体议臣面前喜结连理。
将乔叟“骑士的故事”(以下简称“故事”)和莎剧《仲夏夜之梦》(以下简称《梦》剧)比对一下,不难发现后者对前者巧妙的移花接木:
第一,《梦》剧把“故事”中一语带过的提修斯与希波丽塔的“婚宴”,在第五幕放大成全剧的高潮。
第二,《梦》剧把“故事”中希波丽塔与艾米丽间的姐妹亲情,移到赫米娅和海伦娜身上,使之变成闺蜜间的真纯友情。
第三,“故事”中,囚禁在狱塔里的帕拉蒙、阿赛特兄弟俩同时爱上艾米丽,艾米丽并不知情;《梦》剧中,赫米娅很清楚自己被拉山德和德米特律斯两个男人同时所爱,但她爱拉山德,宁肯违背父命,坚决不嫁给德米特律斯,为此不得不与拉山德一起私奔,逃出雅典。
第四,“故事”的情节焦点在于,帕拉蒙、阿赛特兄弟俩关在狱塔里,便因同时爱上艾米丽争吵不休;后来,两人在雅典城外的林中不期而遇,发生决斗;一年后,又在竞技场上再决胜负。《梦》剧的喜剧冲突完全在林中发生:赫米娅和海伦娜姐妹俩为爱发生争执,全赖淘气的小精灵帕克阴差阳错,先后往酣睡的拉山德和德米特律斯眼里滴了魔药,使他俩一觉醒来,同时狂热追求海伦娜,并因此争吵,准备决斗。
第五,《梦》剧中提修斯的宫廷宴乐官“菲勒斯特雷”和赫米娅的父亲“伊吉斯”,是对“故事”中这两个人名的挪用:“故事”中,阿赛特曾化名“菲勒斯特雷”;“伊吉斯”是提修斯的老父亲。
第六,《梦》剧把“故事”开篇那群妇女向提修斯喊冤诉苦,大骂底比斯国王克瑞翁,妙笔一转,变成伊吉斯对女儿赫米娅逃婚的愤怒指控。
第七,“故事”终以艾米丽和帕拉蒙成婚结局,虽算圆满,却付出了阿赛特不幸惨死的代价。《梦》剧把发生在林中的一切爱的乱象迷局,全都戏剧性地归于帕克滴错了魔药。最后,当两个着了魔药的男人睡去,随着帕克将解药滴入他俩的眼睑,待再次醒来,拉山德和赫米娅、德米特律斯和海伦娜这两对雅典恋人,如愿以偿,喜结良缘。
第八,“故事”中,雅典城外那片森林纯属于自然界,《梦》剧把它划归仙界,是仙王奥伯龙和仙后泰坦妮亚的地盘。
2.仙王奥伯龙与仙后泰坦妮亚的故事
奥伯龙(Oberon,也拼作Auberon),是出现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中的一个仙王。其最早的原型,是法兰克梅罗文加(Merovingian Dynasty,约500—750)王朝传说中的一个男巫师,中古高地德语中称为“阿尔贝利西”(Alberich),意思是“矮子国国王”。在写于12世纪、13世纪之交的德国中世纪长篇叙事诗《尼伯龙根之歌》(Nibelungenlied)中,阿尔贝利西是守卫尼伯龙根宝藏的一个矮子,被齐格弗里德(Siegfreid)打败。
在13世纪早期法国中古英雄史诗《波尔多的尤昂公爵》(Huon de Bordeaux)中,描写浪漫骑士尤昂公爵因误杀了查理曼大帝(Charlemage,732—814)之子夏洛(Charlot)被判死缓,只有完成一系列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才能抵命:必须前往位于巴比伦(Babylon)的埃米尔(Amir)宫廷(“埃米尔”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国王、酋长、头人等),带回一把埃米尔的头发以及牙齿,杀死埃米尔最强大的骑士,吻三次埃米尔的女儿艾斯卡尔蒙达(Esclar_monde)。为了活命,尤昂公爵率领一行人出发了。当他们进入印度后,看见一位“全印度最美丽的少女”,并与居住在森林里的仙王“奥伯龙”及其小精灵侍从们相遇。奥伯龙擅长“奇幻的魔法”,他能掀起虚幻的暴风雨、造成迷梦般的危险,叫凡人产生仿佛置身天堂的错觉。最后,在这位具有神奇威力的仙王的帮助下,尤昂公爵顺利完成了所有任务。
1540年,这部由伯纳斯二世男爵约翰·鲍彻(Jonh Bourchi_er, 1467—1533)翻译的法国英雄之歌的英译本《波尔多的尤昂》(Huon of Bordeuxe),在英国面世,“奥伯龙”的名字由法语Auberon变成英文Oberon。这是英语中第一次出现“奥伯龙”的名字,并一直沿用下来。诗人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rser,1552—1599)在其1590年出版的著名史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中,塑造了一位名叫“奥伯龙”的仙王。同年,英国剧作家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 1558—1592)在其《詹姆斯四世的苏格兰史》(The Scottish History of James)这部戏中,给一个剧中人物取名叫“奥伯龙”。
从《梦》剧情节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对以上所提及的传说或史诗中的仙王“奥伯龙”一点儿也不陌生,尤其《波尔多的尤昂》中描绘的奥伯龙及其小精灵们与东方的关系,给他带来编剧灵感,使他不单编出一个仙王奥伯龙,还给仙王配上一位名叫泰坦妮亚的仙后,又给仙后添了一个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印度男孩儿,即《梦》中的“小换童”。因孩子的母亲是泰坦妮亚的信徒,孩子一落生,母亲便死了,泰坦妮亚对孩子十分疼爱。所以,第二幕第一场,当奥伯龙向泰坦妮亚提出“我只不过想要你那个小换童,给我当侍从”,她不由分说当即回绝:“断了这个念想:用整个仙国也买不来这个孩子。”不过,从帕克嘴里,这个“漂亮男孩”是泰坦妮亚“刚从印度王那里”“偷来的”,“她从前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换童”。[2.1]对换童来历上的这个矛盾说法,只能有两个解释:第一,莎士比亚写戏匆忙,留下破绽;第二,作为仙王侍从的帕克,根本不了解换童的真实来历,只能胡诌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