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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很久之后,我仍然记得,那晚的月光皎洁如银,我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

我独自守着那个只要想一想就禁不住笑出声来的秘密,那个“乔欢已经回来”的秘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仿佛那样便会削弱我的快乐一般。

我固执地不愿意去想这整件事中种种的细枝末节,只是一心打定主意,以后每天要到画室去报到。

于是,我真的第二天就去了学校,向那个美丽又善良的辅导员和盘托出。

她听了以后沉默了许多,居然跟我说起了她自己的一段往事,一段关于遗憾错过的往事,之后,她批了我的假,允许我不参加即将开始的军训。我几乎感激得快要跳起来拥抱她。

她无奈地笑望着我说:“对你而言那么重要的人,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批你的假呢?”

是啊,乔欢,于我而言,你是那么重要的人,我又怎么能轻易就放弃呢?

因此,那个蝉鸣声悠远的午后,我从学校直接去了牧之路181号。

我到的时候,画室的门大开着,我轻轻走进去,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白衬衫、黑西裤,仍然是多年前他最喜欢的那种打扮。

他立在重重画架之间,捏一支画笔,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仿佛在悉心描绘着什么美好未来一般。

我渐渐看得出了神,恍惚觉得,就连他此刻捏笔的姿势都和以前是一模一样的。然而,我潜心细想时,却发现,其实我并不太记得乔欢以前捏笔的姿势是什么样子了。

到底是记忆模糊了现实,还是现实搅乱了记忆?

我不敢细想,连忙慌张地颤声叫他:“乔欢……”

他捏笔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

我提高声音:“乔欢!”

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固执地纠正我:“林慕筝!”

他……他记得我,他记得昨天的事!

像被人突然扼住脖子一样,痛苦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我跌进无底的深渊,突然明白,那个之前被我忽略的至关重要的信息是什么。

那种濒临死亡般的窒息感让我不顾一切地麻痹自己,故意忽略那样的信息,然后自我否定,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乔欢他只是生了病,他只是不记得我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转移话题:“你这里是画室?你教别人画画为生?”

他戒备地看着我,不说话,朝我指一指满屋子的画架,表示我是明知故问。

我眨眨眼:“那你这里一定是收学生的啦?”

他看着我,不动声色:“当然。”

“那我要报名。”我打开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多少钱?这么多够吗?”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又想干什么?昨天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没想干什么啊,我就是想报名,学画画。”我学着他的表情,也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这里不是教人画画的吗?”

“你!”他一副气结无语的样子。

我歪着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得意地笑。

“有钱不赚才是傻瓜。”他斜睨着我,突然也抿唇笑起来,伸手从我手里抽走几张钞票,“你要报名,当然没有不收你的理由啊。否则,好像我是故意在躲着你一样。”

“那我们从现在开始?”我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径自坐到一个画架前,做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有风自窗口吹进来,拂动他的衬衫下摆,我仿佛听见他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声,然后,他转过身去继续作他的画,将我晾在一边。

良久,他头也不回地说:“先自己随便画一幅什么,我看看你的基础再决定怎么教。”

“哦。”我懒懒地答,却动作迅速地调配起水彩来。

静谧的午后,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偶尔,有风拂来,微凉、惬意。

我轻声哼着连自己都不知名的歌,一笔一划在白色的画布上描画,间或,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越过重重画架,偷瞟一眼他的背影,心里便甜蜜得如同要溢出蜜来。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我居然可以哼着歌,一笔一笔画下14岁那年与他在乔宅初遇时的那个场景。

那个落花飞舞的夜晚,我立在乔宅的后门,暗自落泪,丝毫没有注意到正朝我驶来的汽车。他自繁花盛开的庭院中向我走来,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只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携在右臂里。

记忆像是一台拍立得,“咔嚓”一声,将那一瞬间的画面永远珍藏在了脑海里,一同被铭记的,还有那时卷在他白色衬衫衣袖里的蔷薇花香。

我将脑海里那个瞬间的画面丝毫不差地画在画布上,暗自期待着,他看见这画面的一瞬间,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下意识地回头寻找,便撞上他有些慌乱与闪躲的目光,但转瞬,他便直直地与我对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捏着画笔,斜倚在我身后的桌子上,也不知道这样默默站在我身后有多久了。

我想起来,我回头的那个瞬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画上,好看的眉头正慢慢蹙起来。

也许,他是记起了什么吗?

我指着画万分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问:“记得吗?六年前,我和你的初次见面,在乔宅,就是你的家。”

他漠然看着我。

我不死心地补充:“那天晚上,在乔宅的后门,你救了我,你还记得吗?”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想都不想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仿佛不想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一般,他又飞快地说:“但是我看得懂你的画。构图不错,色彩尚佳,比例也还算合适。”他走近了去研究我的画,冷静又专业地评判着,仿佛于他而言,那只是一幅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学生习作。

心里不是没有失望的,只是我不愿让他看见我的落寞,所以,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不出声,笑吟吟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他侧头,看见我的样子,仿佛被窗外炙热的阳光刺了眼一般,冰冷的眸光闪了闪,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不过你画里的人倒是有几分像我,可惜,六年前,我还在B城读高中,从未来过C城。所以,我不是他。”

他言之凿凿,仿佛要刻意证明些什么。

然后,他转头毋庸置疑地对我说:“明天你不用来了,学费我会退给你。”

“为什么?”

“你的基础已经很好,如果只是业余爱好,完全不需要再学。”他面色平静地将几张钞票递到我面前,一副就要赶我出门的样子。

“可我只是小时候跟安然学了一点皮毛……”我抬起头来急切地辩驳,然后顿住。

刚才,就在我说出“安然”两个字时,我清楚分明地看见他捏着钞票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你记得安然和乔琦逸,对不对?”

尽管他迅速地偏过头去,我还是捕捉到了那个瞬间,那个他清亮的眸子蓦地晦暗下去的瞬间。

“不……”他急于否认。

“嘘……”我轻声阻止他,踮起脚尖,像很多年前一样,伸手轻轻揉他一头碎发,“放心,他们在天上很幸福。”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我的手停留在他的头发上,他愣在原地。如果这一刻,时光可以静止,永远停留,该多好!

可惜我知道,要不了两秒他便可能清醒过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我。

即便坚强如我,也害怕面对像陌生人一样的乔欢。

于是,在他再次赶我出门前,我抢先笑着朝他摆手:“那么,乔欢,明天再见啰!”

不等他回答,我故作潇洒地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出画室。

我脊背挺直,快步走在烈日下的街道上,用力抿起嘴角微笑,仿佛这样,便能忽略此刻心里莫名的恐慌与疼痛一般。

然而,只走了半条街,我所有的倔强与坚持便轰然倒塌。

我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在街头无人的角落里跌坐下来,失控地给乔欢的死党费浩然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用嘶哑又仓皇的嗓音说道:“费浩然,乔欢回来了。”

不等费浩然回答,我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怕我会忍不住跟他说,乔欢回来了,但是他不记得我,或者,他假装不记得我。

我怕我会忍不住在电话里哭出声来,那样真的很不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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