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成功来自对事业的迷恋
决不让母亲再受穷
为了探寻袁世海先生那迷恋精神的原始成因,我们在1997年访问了他:“袁老师,是什么原因使您迷上了京剧?”
袁世海说:“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京剧接触较多,我和四大爷常去天桥听戏。时间长了,耳濡目染,自然就喜欢上了京剧,并和喜爱京剧的人有了更多的来往。第二个原因是我家里太穷了,没有别的活路,我才下定决心进戏班吃苦学戏,为的是不能再让我母亲受罪了。”
我们非常不解地问袁世海:“您下决心吃苦学戏,怎么和家里贫穷还有牵连?”
袁世海深深地叹了口气:唉!那个时候,富人家的孩子谁去学戏呢?戏班里绝大多数是家里养活不起的穷孩子。戏班管吃管住,总算是一条出路吧!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积劳成疾去世了。父亲去世时,我大姐13岁,二姐11岁,三姐7岁,哥哥5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父亲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一辆马车,他去世后给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济,但生活仍难维持。母亲、大姐,后来加上二姐,只得给裁缝铺缭贴边,给鞋铺纳鞋底。她们终日起早贪黑,一家人往往还是吃了上顿少下顿,东求西借,苦度光阴。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相依为命,我们几个孩子就是她生活的目的和希望。她平日舍不得说我们一句,什么都是由着我们的性子干。我从小爱看戏,爱唱戏,想学戏,母亲都清楚,但总不太愿意让我学戏,怕的是学戏太苦,还要挨打。但是不学戏又能学什么呢?我最终下决心学戏,还与我大姐的去世有关系。
多少年来,我大姐都是尽全力与母亲分担家务,怜惜弟妹,什么都让出来给我们。有时饭不够,她总是同母亲你推我让,不肯再吃。家里的活计,她默默地忙个不停,日子久了,就造成她体质很差,加上忧思愁虑过度劳累,终于得了肺痨。最初,她怕母亲着急,忍耐着不愿明说。后来等母亲发现时她已是病入膏肓。请医生、吃药没有钱,只好请个巫婆来,这当然救不了大姐的性命。可怜大姐只活了18岁,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眼睁睁地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大姐的死,对母亲打击太大了,母亲总觉得对不住大姐,一天不知哭多少次,掉多少眼泪。我站在门槛上,手扶着门框,看到母亲顿足痛哭的情景,心都碎了。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家里的收入一天天减少,我和哥哥却一年比一年大了,家中开销日益增大。旧债未偿,又负了新债,每月都要付利息。真可说是债台高筑。每逢年关,母亲更是愁上加愁。腊月二十三之后,讨债的就会踢破门槛。母亲强忍悲痛,听他们说着难听的话,苦苦低声哀求着。
有一天,母亲对我们姐弟四个说:“我盼着你们了。你们长大后只要有一个有出息,咱们全家就不会再受这些窝囊气!”我紧咬嘴唇,不住地向母亲点头,心里暗暗发誓说:“这个家靠我了,我得学本事挣钱!只要能学到本事,多苦我也不怕。我长大了,决不让母亲再受穷。我们家一定得过上好日子,给他们看看。”
我们一声不吭地听着袁世海那低沉、痛苦的回忆,接着又问起他学戏时苦练的情景。他讲:“那苦得很啊!学生在科班挨打是家常便饭,‘不打不成材’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每天练功排戏,老师手中总是拿着藤条、竹板。如果认为谁偷懒、谁学得慢或学走了样,举板就打几下。
科班的规矩是,早晨5点钟起床,洗脸漱口,5点半就把练功鞋拿好,整好腰带等着。铃声一响,大家全挨着墙根蹲下,一声命令,全体拿顶。罩棚底下,顺墙根一拉溜排着。拿顶最苦,最怕的是老师数着又倒回去数,没完没了。时间长了,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流。
拿完顶就是练毯子功、翻虎跳、毽子、小翻。练完功,就是文的了。先学念词,练口齿清楚,学员念不对,老师就拿根筷子在学员嘴里搅,有时候嘴都搅出了血。学生跑虎跳,老师真抽。他抽下来,你翻过去了,就抽空了,只要稍微慢一点儿,就正打在胯骨轴上,那就是青一块、紫一块。”
我们问袁世海:“科班为什么这样残酷训练呢?”
袁世海说:“科班是要赚钱的,学生学了戏,跟着就要演出,谁都不能闲着。初入学的,先要跑龙套,然后唱个扫边角色什么的,慢慢地才能唱重头戏。那会儿学戏,今天学了,念了,明天就要背出来。科班的学生大多数是苦孩子,没念过什么书,不认字儿的居多。要把一出一出的戏都背下来,可不是容易的事,不下苦功可不行。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一定要学成,戏学成了,我妈妈就不受穷了。所以我私下里还要比别人多练。白天时间排得满满的,没有工夫练,也没有场地练,我就在夜里大家睡觉以后,借口上厕所,悄悄地起来到后院去练私功。后院挺深,夜晚去,怪瘆人的,一般孩子们都不敢去,我不怕。白天看了别人排戏,夜里我偷偷照着练。别人走一遍两遍,我走三遍五遍、十遍八遍,不辞辛苦,一定要练到会,练到熟。自己一个人练,没人给纠正身段动作,我就借月光投下的身影,自己瞧着改,光练到会、练到熟还不满足,总还要搞点创造,这个私功,重要得很。因为练私功是自觉自愿的,练的时候肯于用心;而且一定要练会练熟,才肯罢手。因此就练得多,记得牢。”
写到这里,我们发自内心地钦佩袁世海的吃苦精神,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大师,其功夫真是练到家了,练到常人不可想象的地步。正是这不可想象的吃苦,使他仅用了三年时间,竟然在富连成这个科班里,学习了近百出戏,已经能够扮演五十个以上不同时代、不同处境、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各种人物,成为戏班里的骨干力量,而此时的袁世海才十四五岁,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我戏瘾大得很!
著名戏剧评论家张庚先生是这样评价袁世海的:“世海是一个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他既有师承,又能不守一家。因此,他在舞台上创造了许多形象鲜明的人物,令人难忘。”
以京剧行当来讲,号称生、旦、净、丑。事实上,只是旦行中的青衣和生行中的老生这两个分支比较发达。在净行中,又分成铜锤、架子花及武二花几个分支。在净行的分支中,架子花似乎经常处在“没运气”的状态,长期以来处在“傍”的地位,提供给架子花“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不是很多。早年的黄润甫,一辈子傍人。到了郝寿臣,他硬是要从没路的地方踩出一条道来,突破了架子花以往只能挂四五牌的惯例,居然和杨小楼、马连良、高庆奎先后“并挂”起来。
上个世纪50年代之后,袁世海以《黑旋风李逵》作为发端,开始了架子花“独挑”主演整本大戏的尝试。净行终于脱颖而出,几乎达到与“老生”“青衣”鼎足而立的局面,这就是袁世海在京剧舞台上的杰出贡献。他所塑造的京剧人物曹操、李逵和《红灯记》中的日本鬼子鸠山等等,永存京剧史册和亿万观众的心中。
我们问他:“您在当时为什么选择了架子花这个并不热闹、发展前途也不是很明朗的艺术小分支呢?”
袁世海说:“在富连成科班里,刚一开始,我是啥都学,主要是学习老生。在我13岁那年,萧长华先生认为我是一个唱花脸的架子,虎头虎脑的,就让我转学花脸。在那个时候,在花脸上要唱出名声来,确实不容易。但是我从小就喜欢花脸戏,特别是郝寿臣、侯喜瑞的戏看得多。萧先生也觉得我像郝寿臣,所以就坚定了我学好的信心。我想,学什么都一样,只要自己使劲儿,多下私功,肯定能够赶上师兄们,在花脸行争一席之地。”
“袁老师,在您的艺术生涯中,对您产生终生影响的老师是谁?”
“是郝寿臣!”
1940年12月29日,是袁世海艺术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一天。这一天他终于拜上了郝老师,为此还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参加这一仪式的有300余人,京剧界盛评一时。
袁世海在郝寿臣老师的培养下,艺术之进步令人刮目相看。郝寿臣不仅将自己一生的艺术体验传之得意门生袁世海,并把自己的全部行头连同箱子赠送给学生,还把很多演出的机会让给学生去创造、去实践。如此老师,真良师也!人生得一良师,大幸也!
直到今天,袁世海和我们念叨起他的老师,仍以十分崇拜、敬慕的心情说:“没有郝先生,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是我的恩师,师恩如山啊!我最忘不了的,是他告诉我如何做人演戏的道理。他讲:作为演员一定要洁身自爱、勤奋谨慎,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艺术的青春。酷爱自己的艺术,要一头钻进去。困难再大,咬咬牙就能闯过去。科班里不读书是个缺点,演员应该有点书底子,郝老师要求我多看书,从书中求知识,揣情度理,找出人物的性格、体会人物的性情。有一次,他指着家里悬挂着的‘名能寿世’匾额,高兴地说:你瞧,‘寿’连着‘世’。看来,早就注定咱爷儿俩的关系了。”
拜访81岁高龄的袁世海,给人印象特深的是他的旺盛精力。在整个访问过程中,他不时地唱上几句,还摆出某个身段,那京剧味、那精气神儿都使他对京剧艺术的热爱溢于言表,使我们忘记了他的年龄。我们似乎不是在他的家中采访,而是在长安大戏院的舞台上欣赏他的演出。可见,他的日常生活全部弥漫着京剧的风味,他的人生是地地道道的京剧人生。他是把舞台生活化了,他把生活京剧化了。
因酷爱“袁剧”而与之成为莫逆之交的著名戏剧家翁偶虹先生曾说:“袁世海已是年近古稀,难得的是其精力充沛,依然不减当年,活跃于舞台之上,他是—位名副其实的表演艺术家。”志在千里的袁世海,在积累了近30年艺术实践的基础之上,厚积薄发,终于使京剧净行架子花这一艺术分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表演高峰。其划时代的代表剧就是《黑旋风李逵》——这“黑旋风”终于开创出以架子花“独挑”大戏的从未有过的先例。紧接着他又演出了《李逵探母》和《九江口》,把架子花艺术再次推向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