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澡堂概况

前编卷上

一 澡堂概况

五日之风静,则不挂早散之牌, 十日之雨稳,则不搁雨伞之桶。 每月的休息日静谧, 人心各浴恩泽,今日洗大扫除的澡, 去五尘之垢,明日洗小伙计的澡, 磨六欲之皮,无论何时总觉得在试初汤, 盖早晨浴汤的冷热正好,呜呼佳哉,噫嘻可感谢哉。这里有陀佛陀佛之僧, 那边有咕噜咕噜之俗, 有说行话称为塔落克 的男子,也有拉长说早堂 的女人。药店的小二,戏读作现金汤, 儒家的塾生,反误解为忍冬汤, 此盖易读难解之类欤。坠簪于女澡堂的汤桶 中,则舀热水的男子如滑川 那么样去寻找,一名十文的孔方, 青砥亦所不惜。小孩八文,连同伴当十六罗汉,虽有偏袒右肩, 出浴而着浴衣的颜世, 而当时的师直 其人却亦不去窥女堂。男汤不孤,必有女汤为邻。 主人宾头卢尊者,在借给摸脸的米糠袋的时间, 打拍板通知留桶, 斜眼去看女汤,不知道膏药的熔流, 但既知男女不同澡堂,夫妇有别,则妻子光明皇后 乃代而为女汤的掌柜焉。在桴炭的火盆上采取糠油, 绞干借用手巾的水滴,却不让极老人与恶病人入浴, 虽无阿佛的出现,但或当有千手观音的爬出上边欤。 洗粉的袋阵阵有香, 穿彻下人的鼻孔,澡堂的壁咚咚作响, 叫醒舀热水者的睡梦。或呀呀的啼哭,或哇哇的骚扰,或云水热则反说温凉,或说加凉水则叫唤勿加。在吵成一片的澡堂中间,亦有从容唱着《枕丹前》, 大模大样地跳进池里的裸体,也有伸着脖子说摔跤的一段书, 做出摔跤的进场的身段而出来的人。这里显得可怜的,在石榴口 颤声说着“冷身子”而出现,可是又有说“马来马来”的人,却并不是意外的阔气。 “喂,出来了,小孩子,小孩子”,这样说的乃是呻吟河东调的老头子,向来以洗澡费工夫著名,说“对不起,是乡下佬”的却是爱好小调的江户子, 只是霎地洗一下,把手巾浸湿便罢的。那么长时间和短时间的洗澡,也正是菜蔬店的廊沿下, 松坂音头的脱板的腔调,只配新下来的店伙去听,长啊短啊都不如意,有点儿尖声的漫吟,则是呀吧喂的帮腔吧。有带咬带嚼的说“娘玛弥伽佛”的,也或有人脱口吐出“法莲陀佛”。有人转着嘴巴笑道“呵呵轰”,或乃用鼻子喷出云“呼呼哼”,相反的乃用粗大声音,自己告白曰,此是唐山金银的金山之麓。 有抱着头呻吟的,也就有拍着屁股高谈的人,有举起一只脚的吟咏的,也就有张开两股踏着高唱的人。在坐的立的中间,也有躺着在嘴里铮铮地弹着三弦的,还有蹲在汤桶旁边的,没有技艺的猴子在说着玩话。神祇释教恋无常, 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地点在哪里虽是不能确定,时候是九月的中旬,时已天亮,澡堂还未开门。

■早晨的光景

二 瘫子豚七

早鸦的声音:“呀,呀,呀,呀!”

早晨小贩的声音:“纳豆,纳豆!”

人家打火的声音:咯,咯,咯,咯!

此时开幕出现来的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睡衣上面系着细带,里面的衣裾拖了下来,几乎盖住了木屐的屐齿,像是用油煎过了的一条手巾,耷拉着挂在肩头上,手掌上搁着盐,用右手指擦着牙齿,仿佛虫在爬走似地走上前来,这乃是所谓瘫子的病人,名叫豚七。

豚七:“啊呀,还还没有开,没开,没开么?睡睡早觉的家伙!”独自说着话,走到门口,高声怪叫:“伙伙计,伙计!还不起来,还不起来么?太阳太阳菩萨起来,起来得把屁股都要晒焦了!喂,喂,伙计!——啊呀,啊呀!啊呀呀!粪粪,粪踩了,粪踩了!咦,咦,脏得很!”

回头对睡在旁边的狗说:“是你,是你吧?坏东西呀,是你吧!纳塔多得, 粪踩了,粪踩了!喂,这畜生,这畜生!”一边骂着,把牙粉的唾沫向狗吐过去,蹒跚的站立不稳。

二十二三岁的男子,前额拔去头发,鬓角剃齐,梳着妈妈髻儿, 布手巾上随处有着胭脂口红的痕迹, 搭在肩头,牙粉袋中插着牙刷,塞在丁字髻内, 裤子团作一起挟在胁下,穿着睡衣走来。

从对面横街里出来一个二十岁多的男子,前额显然是近时拔过,只是带子和木屐显得注目,稍为歪了头用牙刷刷着臼齿,在吐唾沫的时候,把手巾掉在地上了。这边的男子甲看见了,笑着说道:

“浑蛋,手巾掉了!为什么那么胡里胡涂的?”

乙用木屐的后齿定住,骨碌地转过身子去,拾起手巾来,又去看自己背后的带结子,在狗身上绊了一下。

狗叫:“汪,汪!”

乙:“畜生!死躺在讨人嫌的地方!”

甲:“怎么?是你自己讨人嫌,正是活该!”

乙:“别妒忌人吧!这家伙披上了凤凰的衣服。 ——什么,澡堂还没有开门么?真是一班睡早觉的家伙呀。喂,可不是欺人么。你想是什么时候了?卖纳豆的已经第二次上街,这时候卖金时豆 的也就要来了。——啊,手巾给我看!带着胭脂,……哼,真是现世报,从那地方 去抢了来!”

甲:“算了吧,别说叫人生气的话了!要是男子汉,也去拿一条吧!哥儿不是一样的哩!”

乙:“当然不是一样嘛!如果没有眼睛鼻子,可不是同擦山葵的板一个样儿的脸么?那正可以从铁头鱼那里,去收头钱来么。”

甲:“这浑蛋!”说着玩话,把乙往沟板 上一推。

乙:“呀,狗矢!啊!”赶紧跳开。“谁已经踩过了。”

豚七:“刚刚才是我踩了。”

乙:“是你踩了么?本来不踩也行嘛。这真是多余的事情呀。”

豚七:“就就是多余,已经踩了,是是没有法子的事。喂,木屐塔塔得塔拉……”

甲:“说的什么,一点都不懂。喂,你的毛病也真是麻烦。还没有好么?”

豚七:“什什么,好了,好了。不不碍,不碍了!这这个样子,看这个样子,不碍了。”说着话两只脚踏给他看,蹒跚地要跌倒,勉强支持住了顿着脚说:“这这个样子,脚已经不碍了!前几天本所的伯母,伯母那里火火烧了。我跑了去了。帮忙,帮忙,我很多帮忙。伯母称赞了,伯母称赞了!”

乙:“她称赞怎么地说?”

豚七:“她她说不碍了,说不碍了。那么该到赞岐的金毗罗 老爷,金毗罗老爷那里去,去谢谢去。”

乙:“你还是信仰那堀内老爷吧。你还没有真好哩。那是危险的呀。”

豚七:“堀内老爷,领得贴用神符, 说得很难得的。塔塔得耶达契,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题目题目, 念三百遍,三百遍。”

甲:“题目念三百遍是太少了。”

豚七:“早早,早饭前呀。题目,说不是空肚念是不行的。——我的阿妈,疼我,疼我。了不得,了不得的,非常的爱我。浅草的舅父,讨讨厌我,说做和尚去吧,说做和尚,做和尚。”

乙:“做和尚倒好,你还是听舅父的意见吧!”

豚七:“不,不,阿妈不答应。我,将来做新郎,新郎哩!不得了,不得了!那个,那个。”

甲:“做武士去么?”

豚七:“是两刀,两刀呀! 不得了,不得了!喂,脚是这个样子,不不碍了,不碍了。”把蹒跚的脚在沟板上顿了两三下,这时候澡堂的门向里边开了,豚七踉跄的去靠着大门,却站立不住,随着那门嘡地一下,仰着倒在门内地上了。

甲乙:“啊,危险危险!”

澡堂的伙计大吃一惊,从台上跳下来,和甲乙二人一同将病人抱起。这时候豚七只是仰卧着,睁着眼睛看着众人。

伙计:“什么地方都没有受伤么?”

乙:“你看!刚说着,就跌倒了。”

甲乙:“哈,哈,哈!”

豚七:“什什么,不碍的,不碍的!嘻,嘻,嘻!”苦笑着表示不肯服输,走到上边来。

伙计:“各位,都早啊!”

甲乙:“嗳。”

乙:“早觉睡得好呀。”

伙计:“嗳,昨夜睡得迟了。”

甲:“这很可疑呀,伙计!”

乙:“是去看尼华加 去了吧?”

伙计:“嘿嘿嘿,要是那个那倒是好了。”拿了坐垫打拂钱箱,坐了下来。

甲乙脱去衣服,回顾豚七的方面。

乙:“别再滑了吧!——啊,冷呀!今早真是怪冷。”

甲:“是同行,是同行呀! 同行,同行!”跑步走去,进了石榴口,立即哼起小曲来:“这是——呀!”

豚七脱了衣服,狼狈似地用手巾按着下身, 拼命用心的看着前方,用了苍蝇拉车 似的脚步走着。

豚七:“好容易到了!”钻进石榴口去:“对不起,对不起! ——啊,热,热,这热真叫热!了不起!是石川五右卫门 ,是石川五右卫门了!”跨进浴池,皱着脸,不服输的哼起曲调来:“啊,如今是在吉田町 呀,流连呀。”

甲乙:“阿唷,这才是豪杰呀!呀,是呀!哈,是呀!”

豚七听了二人的帮腔,更加有兴头了:“喂,流连呀,流连呀喂!”

三 隐居老太爷 与地震

从外边走进来的是一个七十左右的隐居老太爷,戴了头巾,穿着皮纸做的 背心,叫十二三岁的徒弟拿了浴衣,自己拄着拐杖,嘴巴兀自动着。

伙计:“老太爷,今天早呀!”

老太爷:“怎么样,伙计?天气很有点冷了。”

伙计:“是嘛。慢慢地气候有点儿变了。”

老太爷:“不,不但是有点儿变了。——喂,鹤吉,你把鞋子都放好了!”一面把挂在耳旁的念球用手纸包好了:“昨天晚上睡不着觉。而且那狗畜生,叫呀,叫呀!活到这么年岁,像昨晚那么狗叫的晚上,还不记得有过。这之后,总之一切都安排好了,坐在棉被上边,一口口地吸着烟,暂时想了一会儿,可是睡不着。这么也不对,想去巡视一遍家里的情形,拿了烛台前后一看,都没毛病。又回到原来的床上——咦,年轻人都是爱睡的家伙。我起来注意看了家里一遍,一个人也没有醒过来的。因为那么样,所以真是疏忽不得呀。——喂,鬓助, 你早啊!”

鬓助:“嗳,老太爷,你早。昨晚的地震,那是什么时候呀?”

老太爷:“那是什么。那之后过了一会儿打七点了,该是八点半吧。 九病,五七下雨,四干燥。”

鬓助:“还有七金五水吧?”

老太爷:“不,不,六八有风该知道。”

鬓助:“真是这么说的。我和魂灵的歌诀 弄错在一起了。难怪我觉得有点伤风的样子。”

老太爷:“不呀,那是说刮风的事嘛!”

鬓助:“啊,又弄错了。因为说是九病,所以我想六八是要伤风吧。——啊,危险!”随即进到浴池里去了。

四 门前的行商和讨钱的

这之后,通行的人多起来了。

卖牙粉的:“梅红散,药牙粉,治口内一切,梅红散!”

甲:“蛤蜊肉呀,花蛤的肉!”

乙:“黄酱,金山寺酱,粗酱油!”

丙:“腌菜,酱脆瓜,腌辣椒!酱脆瓜要么?”

丁:“有差使么?伊势屋要么?”

戊:“有差使,有差使么?有空酒瓶没有?”

敲木鱼的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剥剥,剥剥!

伙计:“给布施吧!”给予布施。

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伏以今日之功德,愿祖先代代,一切阴灵,证大菩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剥剥,剥剥!

弯腰的尼姑两个人同来,摇着铃铛:丁零,丁零!

伙计:“给你吧。”

尼姑:“嗳,多谢!娘玛弥伽佛,娘玛弥伽佛。——西光师父,你的头巾似乎比以前都变新了。还是因为我的眼睛昏花了的缘故么?”

西光:“这是因为什么呀,去年十夜念佛的时候,在德愿寺宿山, 端端正正的掉在我的旁边嘛。不知道失主是谁,我就捡了来着。因为我的头巾已经坏了,心想找到一点布片,来做一顶吧,老是这么想着,妙清师父,这该算是虔诚的好处吧。”

妙清:“是呀,这真是如来老爷所赏赐的吧,西光师父。啊,娘玛弥伽佛,娘玛弥伽佛!——今天该是万宝屋打发的日子了。”

西光:“可是,从如意屋那边转过去吧。”

妙清:“啊,腰可痛啊。”——丁零,丁零!撑着拐杖,挺着身子,把腰伸了一下。

野和尚 :“老在这里的是稻荷神和福神! 嗳,和尚好久不来了,早上的和尚,整个的赚头!”

伙计:“不给,不给!”

野和尚:“别这么说,请布施吧!整个的赚头嘛。嗳,一文钱!嗳,两个和尚一文钱!”

伙计:“不给,不给!”

野和尚:“不给,不给!”学着人家说话,提了水桶,往隔壁人家去了。

五 金兵卫和两个小孩

四十多岁的男子,名叫金兵卫,拉着六岁男孩的手,像耍猴的似地背上背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小孩手里拿着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烧料的小乌龟。嘴里慢吞吞地歌唱着:“好啊,好啊!呀,是了是了,来到了呀!汤汤 在哪里?阿哥啊,别跌跤呀!好好的看着底下走路吧。啊,好啊,好啊!啊,汤汤在这儿了!——喂,喂,腌脏呀,腌脏呀! 跳过了,跳过了。啊,脏得很,脏得很!阿哥是几乎踩了汪汪的腌脏了。宝宝是阿爹背着的,所以很好喽。”

背上的妹妹:“宝宝背着。”

金兵卫:“啊,啊,宝宝是阿爹背着,阿哥是走走。——喂,下来了吧。啊呀,啊呀,好等,好等!别跌跤,别跌跤!——喂,阿哥独自脱衣衣吧,宝宝的衣衣阿爹给脱。啊,手脱出来了!”

阿哥:“我已经脱了衣衣了!后边的,后边的千次郎, 你迟呀,你迟呀!”说着去向小孩的颏下呵痒。

金兵卫:“喂,喂,别闹了,别闹了!”

旁边的人:“啊呀,阿哥那里有小鸡儿,阿鹤却是没有呀!”

金兵卫:“嗳,阿鹤是掉了。嘿,嘿,嘿!——福助,这天气真晴得好久了。”

福助:“是呀,照这样子可不是丰年嘛。”

金兵卫:“是呀。——现在进去吧。喂,喂,阿哥,别滑了!阿鹤也不要把玩意儿掉了。嗳,这可行了。——福助,看这样子可是弄不下去了。一有了小孩,那就苦的要不得啊!”

源太:“是很好的乐趣嘛!”

金兵卫:“是很好的苦趣罢了。全不中用呀。——喂,看头,看头!小孩子,小孩子!”走进石榴口,用热水给两个小孩浇身子:“阿哥手够得到的地方都自己浇吧。那么,沙沙沙……啊,好了,好了!热得好嘛。”

德藏:“这个,金兵卫,在小孩们稍为有点热吧。”

金兵卫:“啊,德藏么,昨天你往哪里去了?那么的高兴着。”

德藏:“嗳,往王子去了。”

金兵卫:“哈哈,是海老屋么,扇屋么?”

德藏:“那么样算了倒是好了,可是我走过那田坂 去了!”

金兵卫:“照例是那今口巴屋么? 哈,哈,哈!那么的泡在里边……”

德藏:“叫对上点冷水吧。小孩们是,洗热澡洗怕了,便要厌恶洗澡的呀。”咚咚咚的敲打板壁,里边也咚的给了回答。“搅澡汤的时候,最好是叫那说倒橹的净琉璃故事的来干。现在各位,澡汤要溅起来了。呀嘘嘘,呀嘘嘘!” 用力搅动。

金兵卫:“嗳,嗳,多谢多谢!——现在进去吧。阿哥快点进去呀!”

阿哥:“阿爹,还热得很哩。”

金兵卫:“什么,哪里还会得热。那位阿叔特意给对了冷水的嘛。阿鹤是很棒的,啊呀啊呀,你看进来了。”

德藏:“连锅炉这边也温和了。已经行了吧。”咚咚的敲了两下。

金兵卫:“阿鹤很棒,很棒!”

阿哥:“阿爹,我也棒!看着吧,进来了!”

金兵卫:“啊,很棒,很棒!拿水桶舀这水吧,你看,沙沙沙!好玩得很,好玩得很。啊唷,啊唷,小乌龟游起水来了,啊呀,喂,哺哺哺的吸水哩。啊,好呀,好呀!阿哥好好地浸着,把身子暖和透了。”

阿哥:“嗳,好好地浸着,金鱼和红鲤鱼会得出来么?”

金兵卫:“当然会得出来,会得出来。哭起来呢,水虎 要出来的。啊,可怕得很。不,不,水虎别出来。阿鹤是聪明的,所以不会得哭。是吧,不哭吧。”

阿哥:“我也并不是脓包呀。”

金兵卫:“啊,啊,阿哥也棒!——喂,耳朵边上不要积着油泥,那么闭着眼睛吧。还有鼻子底下也打扫一下,别让有虫子咬着,啊,现在成了乖孩子了。人家的叔叔都要称赞了。喂,舌头拖出来!现在成了乖孩子了!啊啊,咳嗽起来了。呀呀,阿爹真不好,因为太多洗了舌头了。肚肚上面有热热, 现在不洗了。热热是谁给做的呀?”

妹妹:“阿妈!”

金兵卫:“啊啊,阿妈么?讨厌的阿妈,给她打打吧?给可爱的宝宝做了热热的。”

妹妹:“阿妈,打打!”

金兵卫:“嗳,嗳,给阿妈打打吧。”

阿哥:“阿爹,出去吧!”

金兵卫:“不,还要再暖和一下子。”

阿哥:“可是热得难过嘛!”

金兵卫:“什么,乖乖地等着吧。阿鹤是这么乖着。——喂,喂,阿哥和阿鹤都来唱个歌吧。”

阿哥:“月亮菩萨几岁了?十三加七岁。”

金兵卫:“那么——?”

阿哥:“——年纪还轻哩!”

金兵卫:“生了那个孩子。”

阿哥:“生了这个孩子。”

金兵卫:“阿鹤也来唱呀!”

妹妹:“叫阿万抱抱。”

金兵卫:“啊啊,叫阿万抱抱。还有呢?”

阿哥:“现在还有呢?”

妹妹:“绷了鼓了。”

金兵卫:“什么什么,还有哩。——阿万哪里去啦?”

阿哥:“买油去了,买茶去。”

金兵卫:“阿哥说的很好。”

阿哥:“油店的店门口。”

妹妹:“冻了冰。”

金兵卫:“啊啊,冻了冰了。”

阿哥:“滑了跌了跤。”

金兵卫:“一升的油撒掉了!——阿鹤也说吧。那油怎么啦?说呀!次郎家的狗。”

阿哥:“唷,阿爹说的不对呀!先是太郎家的嘛。”

金兵卫:“都舔——”

妹妹:“——完啦!”

金兵卫:“阿爹可是忘记了,哈哈哈。”

阿哥:“那狗怎么啦?”

金兵卫:“说吧说吧!是这里了。”

妹妹:“绷了鼓了。”

阿哥:“向着那边咚咚咚。”

金兵卫:“这边也是咚咚咚。”

阿哥:“不是这样的。——向着这边咚咚咚。”

金兵卫:“啊,是这么的么?啊,咚咚咚!现在我们出来吧。——嗳,出来了,小孩子,小孩子!——阿妈正等着吧。山芋呢,饼饼呢,什么好东西,等着给成了乖孩子的做赏品哩。喂,成了乖孩子了。啊啊,阿初拿浴衣来迎接了。”

妹妹:“初衣衣。”

金兵卫:“啊,啊。——喂,阿初,交给你吧!嗳,成了乖孩子了。”

六 隐居和医生的谈话

在着衣服的地方,医生和隐居说着话。

医生:“隐居老太爷,怎么样?还是照旧下棋 吧。伊势十的主人,油八的太郎兵卫这些家伙, 都各别会着吧?这是所谓棋冤家 这物事。哈,哈,哈!”好像是嘲弄人似的笑着,口气很是庄重,有一句口头禅,爱说什么物事或家伙。

隐居:“不呀,近时亲戚家里有病人,舍间的人轮流地相帮守夜,啊,这么那么地乱嘈嘈的,棋也不下了。”

医生:“唔,那是不行。啊,那不幸得很。可是,病是什么呢?”

隐居:“总之是食物下不去,吃了的时候,失礼地说来, 就吐了。这一时更是加重起来了。”

医生:“嗳,请谁看了来的呢?”

隐居:“请仲景先生看了两周期, 因为不见效,中间请教了孙邈先生,现在看的是丹溪先生。”

医生:“诊断作什么呢?”

隐居:“各人总之都说是膈症。”

医生:“不是膈症!什么,这会是膈症么?只要吃了东西去要吐,便说是膈,这乃是俗物的胡猜罢了。噎膈翻胃这物事,那又是大大地不同的,怎么怎么,那些汉子们的一点儿见识怎么能知道呢?哈,哈,哈!在医书里边,依照‘外台千金方’ 的话说来,嗯,说着什么呢?嗯,说的是什么,息似鹅棒飞散乱,人成膈症力俳谐。 凡是病人的呼吸像是吞了鹅棒,即是关羽张飞所拿的那棒似的, 呼吸急迫苦痛,总之飞了要散乱了。这膈症的物事,又是爱好所谓俳谐 的人所生的毛病,所以说是人成膈症力俳谐嘛。人家愈是说别搞了,别搞了吧,他就愈用力要搞俳谐,这种人是多生那种病的。”

隐居:“照你这么说来,倒的确是爱好俳谐的人。”

医生:“单是搞一下歌仙 什么,那还没关系,弄到五十韵一百韵,以至留韵, 那病就重起来了。你看吧,果是爱好俳谐的。不看见病人,也还是这么样。看脉指病。这边是只听了一下子,就诊出病来了。哈,哈,哈!——有避忌 的吃食,要请注意。其与噎膈翻胃似是而非的物事,叫作鸬鹚病。 这乃是吃了东西,立即吐出的。那恐怕是这鸬鹚病吧。是很难治的病症。那些汉子动嘴比动药匙 要能干得多,抓住了病家的俗物,说什么新来的唐本没有标点不好读, 又说唐人也多有些杜撰的话,及至病家问起,丹溪先生,病人想吃鸡蛋,怎么办呢?啊,是么,嗳,鸡卵是不行的,可是假如想吃的话,那么吃一点鸭子卵也行吧! 是说这种不通文理的话的汉子们嘛!哈,哈,哈。真是可叹的事!哈,哈,哈!——如今,出来玩玩吧。近时为的帮助消化,在开始弄球了。这就是所谓蹴鞠这物事。虽然不能成为像成通卿 那么的高手,就单是踏着玩,也于消化上很有好处的。请你过来玩吧。——怎么样,伙计?所谓主管者这物事乃是重任呀!哈,哈,哈!”

伙计:“嘿,嘿,嘿。今日上哪里呀?”

医生:“唔,今天从芥子园的书画会出去,到顾炎武那里去一下,再转到山谷的诗会去,在那里会得碰到东坡放翁,要委托好些代作的吧。 总之是消遣的地方太多,要听病家的叨叨,受不了。所以医生行了时,是很受苦的。啊,再见了。哈,哈,哈,哈!”一手抱着浴衣,走出去了。

七 关于家私花光的浪荡的话

名叫八兵卫的男子,满头冒着热气,用手巾当作围裙,系在腰间,在抖擞衣服。

名叫松右卫门的男子,旧式地把丁字带的直条夹在下巴底下, 在系带子,手巾却是团作一团,搁在头顶上。

松右卫门:“八兵卫,你看那个吧。戴着深沿的草笠, 穿着碰一下就要撕开了的外褂,那里走着的讨人厌的那个人,那是原来有三十所的地产的地主的现形呀。”

八兵卫:“是那拐角的浪荡么?”

松右卫门:“正是呀。说可怜也是可怜。心术不好的话,便都是那个样子呀。”

八兵卫:“在那时候,可不是撒呀撒呀,天王老爷那副样子么?”

松右卫门:“那老头儿从伊势出来,在一代里成了功。可是,精明得很哩。总之是不请人吃喝的。今天市上鱼很多,想给店里用人们吃一顿,便在大盘子上边,若是醋煎大鳁鱼便是五条,头尾整齐地排着,像是依照小笠原流的仪式, 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若是小鱼呢,今天买来烧好,明朝一早自己提了筐子,走到鱼市去。鱼市场团团地走上一转,出不起价钱,买了些泥萝卜的折断了的来,把那昨天烧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去,做成红烧圆片萝卜,这便是正菜。家里虽是有好些老妈子使女,菜总是老太太出来,很仔细地来盛好。老太爷把那小鱼拿来,嘎吱嘎吱地从头咬了吃,说道鱼的鲜味是在头里,所以四五十个伙计徒弟也没有办法,都只好从鱼头吃起。而且在那里什么都不会过时。一年到头,早上是茶粥, 中午只是酱汤,晚饭是黄萝卜,而且咸得要命,只要两片,连吸白开水的菜也就有了。今日说是佛爷的日子, 八杯豆腐在碗当中悠悠然地游泳着。 搁了木鱼片 的酱汤,只在财神节 和生日那时候才有。三顿饭之外所吃的东西是,冷饭晒干的干粮的盐炒,中间加入从乡下送来的煮黄豆,可是你知道,那豆的数目是,要打锣敲鼓去找才好哩。这个炒米之外,便是自造的甜酒 了。老太太是上总地方的出身,只是做叫作萨摩炒米 这种点心。此外什么吃喝的东西,全都没有。因为对于祖先尊重,往来的人也用心使唤,所以家私当然就长起来了。金银生利息,抵押的房产收进来,生意上又赚钱。在一时间就成了大财主了。”

八兵卫:“的确,我也听我们父亲讲过他的故事。总之酒是只在财神节才有,平常有客来的时候,叫两碗面来,放在鼻子前面,说道请请,不要客气地请吧!可是这里只有两碗,客人只好吃了一碗就走。这之后,主人便叫奶奶呀,那么我们分吃了吧,你也来吃一点,于是一人一半地吃了。那么样,钱自然就积下来了呀。”

松右卫门:“第一他是运气好。 只在三十年间,就有地产三十二三处,土藏 三十,地窖二十五六,加上往来的人数算来,那真是了不起的大家了。”

八兵卫:“这些就只有两三年,都花光了。”

松右卫门:“可不是吧。搞光是容易呀,可是一文钱也不是轻易赚得来的。你们是还年轻,别去花钱,这是要受到金罚的。 ——对不对,伙计?这伙计一声不响的,大概也已经买有股子 了吧?”

伙计:“嗳,果子 么,只有买了来吃早饭。钱这个物事怎么也积存不起来。”

松右卫门:“不,不,那是顶好积存的东西。因为心术不好,才积存不了。住在这江户好地方,哪里会有积存不了钱的事情呢?因为这里是钱和金子都聚在一起的好地方,所以各地的人都走了拢来,来发财的嘛。你伙计如果不想弄钱,那么住在乡下,吃了杂粮饭冻着,岂不好么。怎么,没有话说了吧?”

伙计:“啊,这是我错了。”

松右卫门:“可是这里也有指望。这伙计是有出息的。凡是讨厌厚棉衣服的人,总要倒楣。 你要知道,你的衣服假如成了薄棉,那就完了。——八兵卫也是现在只有一个阿妈,要好好地孝顺。不要叫她多操心。唐国的叫作什么的唐人呀,在寒中想去掘笋,还掘出黄金的饭锅来了呢!”

八兵卫:“嗳,我们孝顺是掘不着黄金锅的,只是叫那挑着紫铜锅 的来给点甜酒罢哩!”

松右卫门:“那么也就行了。——现在的那个浪荡,接受了那些家私,弄成这个模样,正是不孝的报应呀!在那老头子出丧的时候,要烧香了,却学那戏子的样儿,穿了披风礼服, 趿着脚走路。立刻要同父母永别了,一点都看不出哀痛之情,这样的人是不成东西的,大家这样想着,果然不出所料。什么艺妓呀,帮闲呀, 啊,这样那样的,种种的人物都弄到家里面去,哗啦哗啦地闹一通,还有台基啦, 窑子啦,滑倒了躺下了的,里里外外的用度加多了。 朋友们中间的来往,就成了完啦大明神。 老头子身里的油终于干了。虽然如此,还是傲慢的看不起人,什么文盲咧,俗物咧那么地说,把他的那茶磨子的本事高挂在鼻子上。 单是茶室 就不知道改造了几回。那真是所谓什么读丰后的不懂得丰后 吧。总而言之,一个人的身家要用心保守,用心保守。”

八 将要化成鳗鱼的山芋的故事

乡下出来的帮工在铁铲子上拿着火炭出来,听见了这一段话。

三助:“想要弄钱,去做投机的事,那是坏事情呀。我在乡里的时候,遇着过一件怪气的事件。唔,这里叫作什么的呀,在我们那里是叫作山芋。”

大众:“在江户也是叫作山芋。”

三助:“那个,山芋快要变了鳗了!”

大众:“真怪呀!”

三助:“原来,也并不是整个身子都变了,半边是山芋,半边是鳗鱼呀。在那里,打猎的人看见了,大吃一惊,大概是什么山神在作怪,或是蟒蛇吧。蟒蛇没有变好,总之是什么怪物。要打杀也并不难,只是怕死不了,那才怪可怕的呢。村里的老乡聚集拢来,加以讨论,那个,曾根村的叫做松之丞老爷这人,是从神功皇后的时代 起,代代相传的博学的人物。那松之丞老爷拿了烟管侧着头,眼睛也不地看着。啊,了不得地用心的想,说这乃是鳗呀!如果不是鳗的话,他就离开这土地庙,再也不能住代代住下来的这个村里了。这乃是山芋变成了鳗了!或者鳗变成了山芋了。两个里边,总有一个是对的。不必去找道士的占卜,也用不着道婆的竹枝子乱掸了。 这是鳗鱼,并不是蟒蛇。可是,那个,雀入大水为蛤 的话在书上虽是有过,山芋变成鳗的事情在《庭训往来》,今川了俊,以及此外在《万宝全书》,在《年代记》上边, 谁都说没有见到过呀。那个什么,投机事业家的是什么耳朵呀, 很快地就听见了。他们打听清楚了这件事情,立即商量好了,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这二十两分摊给村里的人,什么浊酒呀,年糕呀,总之闹了三天的元旦来做庆祝。这班投机事业家,便把这演戏的名角 请来装在四角的箱子里,心想在开幕时赚一笔大钱,展览的地方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刚要打算开场的时候,奇事出来了!”

大众:“怎么啦,怎么啦?”

三助:“啊唷啊唷,要笑断肚子筋的事情!那个,一半变成鳗的家伙山芋,在建造展览场的几天中间,山芋的形状全然没有了,全部都变成了鳗了!一半是山芋的东西现在变成了鳗,所以向那边扭过去,向这边扭过来,要想抓住它呢,从手指缝中间滑滑地,滑滑地钻了出去,老是弯弯扭扭地往上钻。啊,可不是叫人大吃一惊么?如果用力地一抓,会得把它掐死的。埋在土里呢,算是卖了一条鳗命, 或者会得变成山芋吧,但是变了山芋,那也不值原价了!”

大众:“哈,哈,哈!哈,哈,哈!”都挺着身子大笑。

三助:“总之那顶要紧的名角,原形变得不成样子,大家都吓傻了。那投机事业家大大地打算错了。连那小房子什么都在内,一总损失了三十两,他就自暴自弃起来,把那鳗烧来吃了。计算一下,一块的价钱是三两五钱几分, 好贵的鳗鱼呀!三十两的烤鳗,一个人吃了下去。长着贪心不足的皮,一定是硬得很吧! 哈,哈,哈!”

九 豚七中了热气

在这时候,浴池中有人高叫:“说是中了热气了!喂,伙计,有人发了晕哩!中了热气,中了热气了!”

伙计:“什么,中了热气了?那是了不得,了不得!”许多澡堂的帮工从池中抬了出来,乃是以前的瘫子,中了热气,动弹不得了。

甲:“谁呀,谁呀?”

乙:“是那瘫子豚七。”

丙:“原是病人,还是长时间的泡着嘛。”

丁:“脸上喷水吧!”

戊:“头上给搁上草鞋吧!”

己:“什么,那是羊角风呀。还是给在肩胛上写刀豆字样吧!”

庚:“那才是医鬼箭风的法子呀!”

辛:“豚七呀,豚七呀——咚咚,锵!”

壬:“别开玩笑了!叫醒他来,叫醒他来吧!”大家用水喷他的脸,好容易豚七才醒过来了。

癸:“怎么样?豚七,豚七!清醒了么,清醒了么?”

:“明白吗?”

豚七:“唔,唔,不,不,不碍,不碍!——我,什么样啦?”

丑大声说:“中了热气了!”

豚七:“呃,呃?”

丑:“中了热气了!”

豚七:“中了,中了热气了?唔,唔,了不得。——已经好,已经好了!不碍了,不碍了。热气下去了,下去了。胡里胡涂,胡里胡涂的。刚才,刚才热气下去了。不,不,不碍了,不碍了!”

舀热水的帮工来坐在台上,替换伙计去吃午饭。

行商人的各种声音。

甲:“菖蒲,菖蒲团——子!”

乙:“金时豆,煮豇豆!”

丙:“豆腐——!”

丁:“烤鳗鱼,烤鳗鱼要么?”

戊:“补碗啊——! 有人要补碗的么?”

己:“喂,补碗呀,想请你把我家的水缸补一下!”

戊:“哼,别胡调了!”

■中午的光景

一〇 浴池内的光景

浴池内有人敲板壁:“咚咚咚!——还不对水,不对水么?热呀,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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