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美誉
一个人出生之后,就像放飞在天空的风筝,是命运之手,掌控着那根决定人生旅程的丝线。它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那片狭隘的空间展翅,看日起月落,尘来尘往。或许有一天,你我可以脱线而逃,在碧云高天飞翔。扯断了线的风筝,是没有后路可走的,也许可以飞过苍茫绝域的群峰,尽显王者风流;也许转头便坠云而落,换来一声梦断尘埃的叹息。
宿命用金砖玉石为纳兰容若铺设好一条繁华之路,倘若不是他心藏冷落情怀,他应该有着鼎盛至极的人生。他出生的时候,满族人入主中原,定鼎华夏已有十载。当年八旗子弟骑着高头战马,飞扬跋扈地踏入江南,让这个人文荟萃的温柔之地痛得撕心裂肺。清军占据了文化名城,却没有征服民心,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只是沾满鲜血的草原莽夫。因为大漠边疆层云万里的豪情,并不能取代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
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始注意吸收汉人有学艺者加入清军的阵营。清太宗皇太极不减其父雄韬伟略,有着极好的文化素养,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到了清世祖福临,在其母孝庄文皇后的帮助下,整顿吏治、注重农业、广开言路、网罗人才,为巩固清王朝的统治做出了不朽的功绩。而康熙亲政后,这个聪慧好学的少年天子,更加认识到文治的重要,他深知关外所带来的马背文化,难以进入中华文化主流。他不再是一个外来的征服者,而是以一个追寻者的姿态,融入中原文明。他朝圣祭孔,开科取士,在那片原始荒蛮的思想土地上,遍植文化的种子,滋养出璀璨的繁花。
纳兰容若出生和在世的阶段,正值大清王朝被万丈霞光簇拥的辉煌时代。其父纳兰明珠官运亨通,跃居王公之列,其显赫更是万臣莫及。这样雍容华贵的身份,使纳兰容若从一开始就在最佳环境中接受最好的教育。明珠思想开明,对中原文化也持积极态度。纳兰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时代和家族里,如一株开在深墙大院里的梅花,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必担心会遭遇被修剪、砍伐的命运。
纳兰聪颖早慧,小小年岁,便通诗文、精骑射,“贵族神童”这一美誉在当时传遍京城。他住在富丽堂皇的明珠府花园,明珠府花园是明珠在北京西北郊的别墅,虽没有紫禁城巍峨壮丽,却是一座汇集山水灵秀的人间天堂。那里有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甚至建有庙宇戏台,看似郊外小小花园,实则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纳兰容若就是在这样一座人间天堂里无拘无束地成长,读书学习,骑马射箭,度过他美好的青少年时代。他在《郊园即事》诗中云:“胜侣招频,幽寻度石梁。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解带晴丝弱,披襟露叶凉。此间萧散绝,随意倒壶觞。”
纳兰在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就会读几句古诗。他生得齿皓唇红,白净文雅,这让明珠更加坚信,他抓周时,手握毛笔是有预示的。四岁那一年,纳兰初次骑马,穿上明珠为他特制的满洲正黄旗小盔甲,无比神勇。我们在这个俊俏的孩童身上,仿佛看到他的祖辈骑着宝马,手持长缨利剑,似流沙般朝中原奔泻而来。饮血的刀剑斩断河流,劈开山峦,那时候坚固的长城似吹弹可破的薄纸,经不起八旗铁骑的一张弯弓。
就在纳兰七岁的时候,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贝勒、小公子到明珠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容若在同辈当中最为出众,他出手射中红心,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那些八旗将士在他身上似乎捕捉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们曾经是塞外呜咽的苍狼,有着飞扬跋扈的壮志豪情。如今山河依旧,更改的不过是一代王朝和人事。那些弹冠而起的各路英雄,也渐渐地脱下战袍,放马南山,当年逐鹿中原的故事,成了渔樵酒后的闲话。甚至有些八旗子弟已经抛弃了战马,丢掉了刀剑,沉湎在温柔富贵乡里,遛鸟唱戏,赌马斗蛐蛐。
纳兰十四岁就通晓诗文,仿佛和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手捧诗卷,隔帘听雨,推窗看月,那深种在心底的情怀,总会惊扰他的清梦。他喜欢在花园的池上泛舟,仿佛轻轻挥一挥桨,就去了梦里的江南水乡,看到杏花烟雨,看到庭院月光。那烟雨分明打湿了他的衣襟,荷露潮湿了美人的裙衫。他对江南有着深刻的情结,就像他喜欢宋词婉约的韵脚,他感觉到书中的每一阕词都可以和他对话,诉说情感。
每当读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时,纳兰容若总会给自己斟上一杯青梅酒,或在花间,或在月下,或处亭台,或临窗下。他让词的美妙和酒的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感受那份温柔的清香和幽韵。明珠府花园锁住了他年少旖旎的梦,这座人间天堂,也满足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在这里,他看到了烟雨江南,找到了武陵桃花,还有蓬莱仙岛。
浮躁时,他去庙里听经,参悟一点禅意,看一朵花的含容、一滴水的慈悲。寂寞时,他去戏园听戏,看唐宋传奇里那些破镜重圆、红叶题诗、人面桃花的故事。多好的年华,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甚至不必去计较流逝得到底有多快。在明珠府花园,他就是那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为他的聪慧和才学,无疑是纳兰明珠夫妇的骄傲。他完美到令明珠对他苛刻严厉的理由都找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