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画室里到处都是浓郁的玫瑰花香,徐缓的初夏的暖风搅动起了花园的树木,敞开的门刮进来紫丁香醉人的醇香,抑或是粉红争艳的刺丛更加沁人肺腑的芳香。
亨利·沃顿勋爵躺在波斯鞍囊面长沙发上,一如他养成的习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从沙发的角落,他瞅见了金链花甜腻腻香喷喷的花朵闪烁,那些颤动的枝丫好像难以承受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美的重压;翻飞的鸟儿那些怪异的影子,时不时掠过遮挡住那面大窗户前面的长长的柞丝绸窗帘,映出了一种瞬间闪烁的日本效果,令他想起东京那些脸色苍白如玉的画家,通过必要的固定的艺术手段,专心传达那种瞬息变幻的运动的感觉。蜜蜂在没有刈割的深草丛中飞舞,或者在蔓延的五叶地锦的蒙尘的金刺儿周围没完没了地旋转,嗡嗡的鸣响似乎让宁静更加沉闷了。伦敦城模糊的喧嚣如同远处一台管风琴发出的隆隆低音。
屋子中间,在一个直立的画架的画布上,一个长相格外英俊的年轻人的真人般大小的画像赫然挺立,画像前面,相隔不远的地方,坐着画家本人,巴兹尔·霍尔沃德,一些年前他突然消失,当时引起了尽人皆知的轰动,因此招来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猜测。
画家打量这幅优美而喜人的肖像,他栩栩如生地反映在了他的艺术里,快活的笑意在面孔上油然而生,似乎要滞留下来。然而,他突然一惊,闭上了眼睛,手指搭在眼睑上,仿佛他一心要把某个奇怪的梦关闭在脑海里,他害怕从梦中醒来。
“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兹尔,是出自你手的最好的作品,”亨利勋爵说,一副疲倦的样子,“你明年无论如何要送到格罗夫纳去。美术学院太大了,也太庸俗。我不管什么时候去,那里都人满为患,我根本无法观看那些画作,让人不寒而栗,要不就是画作拥挤不堪,我又无法看见人了,让人更加毛骨悚然。格罗夫纳确实是唯一可选之地。”
“我哪里都不想送去。”他回过话,把头向后一甩,怪模怪样的,在牛津上学时总会引发他的朋友们的大笑。“不会的。我不会把它送到任何地方。”
亨利勋爵扬起两道眉毛,打量着他,甚是吃惊,眼前的蓝色烟雾缭绕,从他那含有浓烈的鸦片成分的香烟上冉冉升起,一圈摞一圈,煞是好看。“哪里都不送吗?我亲爱的老兄,为什么?你有什么心事吗?你们这些画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你们为了获取名声什么事情都干。可等到混到名声了,却又恨不得把它扔掉。这就是你在卖傻了,因为这世上唯一比有人品头论足更闹心的事情,就是没有人说三道四。这样一幅肖像画会让你声名鹊起,一下子凌驾于英格兰的年轻人之上,让那些老家伙妒火中烧,如果老家伙们还有点脾气的话。”
“我知道你会笑话我的,”他回答道,“不过我真的不能展览它。我把自己很多东西都画进画儿里了。”
亨利勋爵在长沙发上伸了伸身子,哈哈笑起来。
“是的,我早知道你会笑话我的;可是事情本来如此,怎么都是一回事儿。”
“把你自己的很多东西都画进去了!好家伙,巴兹尔,我不知道你还很爱虚荣呢;瞧你那张棱角分明的糙脸,煤黑煤黑的头发,可这个年轻的阿多尼斯看起来像是象牙和玫瑰叶子捏弄出来的,我真的看不出来你们之间有什么相像之处。哎呀,我亲爱的巴兹尔,他就是一个纳西瑟斯,而你——哦,当然你生就一副富有智力的表情,的确如此。但是,美,真正的美,哪里开始一种智力的表情,就会在哪里完结。智力本身是一种夸张的方式,毁坏了脸上的和谐。一个人一旦坐下来思考,就只会变成一个鼻子,或者一个脑门儿,或者某种可怕的东西。看看博学职业里的那些成功的男人吧。他们是多么让人一看就倒胃口!当然,教会不在此列。可是,话说回来,教会里没有人思考啊。一个主教活到八十岁还一直在说他十八岁男孩儿时教给他的那些话,自然而然,他始终看上去高高兴兴的,绝对的。你的神秘的年轻朋友,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的肖像真的让我着迷,从来不思考。我对这点是相当有把握的。他是那种没有脑子的美丽胚子,我们冬季没有鲜花养目的时候,他就应该一直待在这里,而且夏天我们需要来点什么刺激我们的智力的时候,他也应该一直待在这里。别往你脸上贴金了,巴兹尔;你和他毫无相像之处。”
“你不了解我,哈里,”画家回答道,“我当然不像他。我对此再清楚不过。确实,我看上去要是像他,倒是应该感到遗憾了。你耸肩干什么?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凡是长得英俊和头脑聪明的人,都命运多舛,这种劫难似乎贯穿了历史,连国王们的步子也难迈过这道坎儿。还是不要在身边的同胞中出类拔萃的好啊。丑人和蠢人在这个世界上占尽了好处。他们可以随意坐下来,大张着嘴看戏。如果他们不知道胜利是何物,那他们至少也用不着了解失败的滋味儿。他们像我们大家一样生活,无牵无挂,没心没肺,没有烦恼。他们不会给别人带来毁灭,也不会遭受别人的手惹下的灾难。你的身份和财富,哈里;我的头脑,尽管不过尔尔——我的艺术,不管价值几文吧;道连·格雷俊朗的相貌——我们都将为诸神赐予我们的东西遭受一切苦难,遭受可怕的苦难。”
“道连·格雷?这就是他的名字吗?”亨利勋爵问道,一边穿过画室,走向巴兹尔·霍尔沃德。
“是的,这就是他的名字。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呢?”
“哦,我一时说不清楚。要是我对什么人骨子里喜欢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别人。那就像把他们的一部分交了出去。我生来喜欢秘不示人。这个习惯好像不坏,能让我们的现代生活保持神秘,别有洞天。最普通的东西才让人快活,只要你能藏得住。我现在离城而去,我从来不告诉我的家人我要去哪里。如果我说了,那我就失去了我所有的快活。我也知道这是一种犯傻的习惯,但是却似乎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浪漫。我知道你对我的行为不以为然,完全在卖傻,是吧?”
“哪会呢,”亨利勋爵答道,“才不是呢,我亲爱的巴兹尔。你好像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而婚姻的魅力就是它构成了一种双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骗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哪里,而我的妻子也从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们相会了——我们有时碰一碰头,比如我们一起下馆子,或者去见一见公爵一家——我们就板起一丝不苟的脸,互相说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我的妻子在这点上可行了——实际上要比我强多了。她从来不会弄混她的约会,可我总是颠三倒四的。不过她要是发现我外出了也不会大吵大闹。我有时还真希望她大吵一次;可她只是取笑我一番便罢。”
“我很不喜欢你谈论你的婚姻生活的口气,哈里,”巴兹尔·霍尔沃德说,一边向通往花园的那个门走去,“我相信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丈夫,可你却完全为你的美德感到羞耻。你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儿。你从来不说积德之事,从来不干缺德之事。你玩世不恭只是做做样子。”
“自自然然就是做做样子,也是我所知道的最让人恼火的样子。”亨利勋爵嚷叫着大笑起来;随后两个年轻人相随着走进了花园,安坐在一个摆在高高的月桂丛阴凉下的长条竹凳上。太阳光照在光溜溜的叶子上。草丛里,白色雏菊一片灿烂。
过了一会儿,亨利勋爵掏出了怀表。“恐怕我必须走了,巴兹尔。”他嘟囔说,“走之前,我还是要你回答我刚才向你提出的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问道,两眼一直盯着地上。
“你很清楚是什么问题。”
“我不清楚,哈里。”
“哦,那我来告诉你吧。我想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道连·格雷的画像拿去参展。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了。”
“没有,你没有说清楚。你只说画儿里有你自己的很多东西。唉,这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
“哈里啊,”巴兹尔·霍尔沃德说,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脸,“每张用感情画的肖像,都是画家的肖像,而不是被画人的肖像。模特儿只是偶然挑选来坐在那里的。画家画出来的不是那个坐在那里画像的人;确切地讲,那是画家把自己画在色彩斑斓的画布上了。我不拿去展览的原因,是我担心我在画里表现了我自己灵魂的秘密。”
亨利勋爵哈哈笑起来。“什么秘密呢?”他追问道。
“我会告诉你的。”霍尔沃德说;但是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在恭候,巴兹尔。”画家的伙伴说,瞅了他一眼。
“,眼下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哈里,”画家回答道,“恐怕你很难理解。也许,你也很难相信啊。”
亨利勋爵莞尔一笑,探身从草地上拔起来一根粉色花瓣儿的菊花,仔细查看起来。“我很有把握能够理解,”他回答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朵金色的白羽毛般的小花盘,“说到相信东西嘛,我什么都相信,只要它是难以置信的东西。”
风儿摇动了树间的一些花朵,沉甸甸的紫丁香,如同成串的星星,在慵懒的空气里摇动。一只蚂蚱在墙边鸣叫起来,一只瘦长的蜻蜓如同一根蓝色的长线,闪动着褐色的薄纱翅膀,倏忽而过。亨利勋爵感觉仿佛他听见了巴兹尔·霍尔沃德的心跳,心下嘀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事情很简单,”画家沉吟少许后说,“两个月前,我去布兰登太太家凑热闹。你知道,我们这些穷画家不得已经常在上流社会露露面,不过是让公众明白我们不是野蛮人。正像你有一次告诉我的,一件夜礼服,一条白领带,即便是一个股票经纪人,也能博得正在文明化的名声。哦,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大约十分钟,一直在和胡乱穿戴体态臃肿的老年贵妇以及乏味的知识人士聊天,随后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打量我。我半转过身来,第一次看见了道连·格雷。我们目光相触的瞬间,我感觉我大惊失色了。一种奇怪的恐怖感觉在全身涌动。我知道,我这下面对面碰上了一个人,其人格令人十分着迷,如果我听任摆布,它便会夺取我的整个本性、我的整个灵魂、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这辈子不想受到任何外部的影响。哈里,你自己也知道,我的本性是多么独立。我一贯都是我自己的主人;至少一直做得到这点,直到我遇见了道连·格雷。当时——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说清楚。某种东西似乎告诉我,我一下子面临着人生一场可怕危机的边缘。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之神早已为我安排了非常的喜悦和非常的苦难。我胆怯了,转身退出那间屋子。不是良心让我走出屋子;是一种胆怯让我退出了屋子。临阵逃脱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
“良心和胆怯完全是一回事儿,巴兹尔。良心是公司的商标。就这么回事儿。”
“我不相信这个,哈里,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信这个。但是,不管我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自尊吧,因为我过去表现得很自负——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那里,不用说,我和布兰登太太撞上了。‘你不会这么早就溜掉吧,霍尔沃德先生?’她惊叫道。你熟悉她那大惊小怪的声音吧?”
“是的;她在各方面都像一只孔雀,就是不美丽。”亨利勋爵说,一边用他那长长的神经质的手指头把那朵雏菊撕成了碎片。
“我一时摆脱不了她。她把我带到了达官贵人身边,那些人都有星级勋章和嘉德勋章,一些上年纪的夫人太太还戴了巨大的头饰,鼻子长得像鹦鹉似的。她把我说成她的至交。可我以前只见过她一面,但是她把这一面之交记在脑海,当名流捧我。我相信当时我的某件画作已经名噪一时,至少在那些小报上热炒起来了,这正是十九世纪名垂千秋的取向。突然,我发现和那个年轻人面对面撞上了,他的人格已经莫名其妙地让我深感不安了。我们相距很近,几乎伸手可触了。我们的眼睛再次相遇。我明知道冒昧,可我还是请布兰登太太把我介绍给他。也许这算不上什么冒昧,只是想躲都躲不过去吧。我们本来无须介绍就可以彼此交谈的。我对此深信不疑。道连后来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他也觉得我们命中注定就会互相认识的。”
“布兰登太太是怎么描述这位奇妙的年轻人呢?”他的同伴问道,“我知道她习惯三言两语就把她的客人交代清楚了。我记得她把我带到一个身上挂满了勋章和绶带的凶巴巴的红脸老先生跟前,随后就对着我的耳朵嘶嘶一番,好一番悲惨的耳语,实际上满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连最让人咂舌的细节都尽收耳底。我迫不及待地逃跑了。我喜欢自己找人说话。可是布兰登太太对待她的客人,完全像拍卖人对待他的拍卖物。她要么把客人交代一下,要么把客人的一切悉数说出来,可就是不说人家想知道的。”
“可怜的布兰登太太!你对她苛求了,哈里!”霍尔沃德说,懒洋洋的口气。
“我亲爱的老兄,她试图搞个沙龙,却只是成功地开了一家餐馆。我如何能钦佩她呢?不过快告诉我,她说了道连·格雷些什么呢?”
“,诸如‘迷人的孩子——可怜的亲爱的母亲和我绝对不能分开。完全忘记他干什么——担心他——根本干不了什么——,是的,弹钢琴——要不是拉小提琴,亲爱的格雷,对吗?’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马上就成了朋友。”
“哈哈一笑不是友谊的坏开头,倒算得上友谊的最好了断呢。”那年轻的勋爵说,又在撕另一朵雏菊。
霍尔沃德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友谊是怎么回事儿,哈里,”他嘟哝说,“也不知道敌对是怎么回事儿,这方面一窍不通。你是人就喜欢;换句话说,你是人都不放在心上。”
“你说这种话太不公道了!”亨利勋爵喊道,向后推了推帽子,望了望那些小云块,如同纠结的一团团闪亮的白绸子,飘过夏日天空那空灵的蓝色板块。“是的,你说这种话太不公道了。我把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类型。我挑选长相英俊的人做朋友,挑选好脾气的人做熟人,挑选头脑聪明的人做敌人。人在挑选敌人时可是再小心不过了。我没有交往一个傻瓜敌人。他们都是有些智商的人,所以呢,他们都很认可我。这算得上我的虚荣吗?我想这是不折不扣的虚荣。”
“我认为这就是虚荣,哈里。不过,按照你的分类,我一定只是一个熟人而已。”
“我亲爱的老巴兹尔,你可不只是一个熟人。”
“而且远算不上一个朋友。我看,算是一个兄弟?”
“,兄弟!我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我的哥哥不愿死,而我的弟弟们似乎永远只想一死了之。”
“哈里!”霍尔沃德大声嚷叫道,眉毛拧起来。
“我亲爱的老兄,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但是,我对亲戚就是忍不住厌恶。我想之所以这样,实际上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受不了别人像我们自己一样犯同样的错误。英国民主派对他们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种种恶习深感愤怒,我感同身受。老百姓觉得醉酒、愚蠢和缺德应该是他们自己的特殊财产,可我们要是有谁让自己充当了傻瓜,那是他正在接近他们的保留地。当可怜的索斯沃克走进离婚法庭时,他们表现得义愤填膺。可是,我估摸有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生活得都不得法。”
“你说这番话,我一句都不同意,而且,再说了,哈里,我觉得你也不同意你所说的话。”
亨利勋爵摸了摸他的棕色尖胡子,用垂花的黑檀拐杖敲了敲他那漆皮靴子的靴头。“你真是地道的英国人,巴兹尔!这是你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如果有人向一个地道的英国人提出一个概念——总是一种贸然而为的事情——那他永远都不会想一想那个概念是对还是错。他考虑的至关重要的唯一事情是那人自己相信不相信。看吧,不管说出概念的人多么真诚,概念的价值都和他的真诚没有关系。的确,很有可能的结果是,说出概念的人越不真诚,概念倒越有纯粹的智慧,因为那样的话,他的概念不会有他的想法、欲望和偏见的色彩。但是,我不想和你讨论政治、社会学和形而上学。我喜欢人胜于原则,而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更胜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跟我说说道连·格雷先生更多的事情吧。你多长时间见他一次?”
“每天都见他。如果每天见不到他,我就很不开心。他对我来说是绝对需要的。”
“真是不可思议!我原以为你从来不在乎任何东西,只在乎你的艺术。”
“他现在就是我的艺术啊,”画家说,一脸严肃,“我有时想,哈里,在世界历史上只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时代。第一个时代是艺术出现了新的手段,而第二个时代艺术出现了新的人格。油画的发明成就了威尼斯人,安提诺斯的脸成就了稍晚的希腊雕塑,而道连·格雷的脸有朝一日会成就我的艺术。还不仅仅是我依照他画油画、作素描、画速写。当然,我已经做过这些了。但是,对我来说,他不仅仅是一个模特儿,一个坐在那里让人画像的人。我多么满意我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他的美竟然连艺术都无法表达到位,我跟你说不清楚。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艺术表达不了的,而且我知道我完成的作品,自从我遇上道连·格雷后,是佳作,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但是,在某种不可思议的方面——我不知你理解我不?——他的人格向我启示了一种艺术上的全新的风格,一种全新的风格形式。我看万物不尽相同了,我想万物不尽相同了。我现在以一种过去在我眼前藏匿起来的方法创造生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谁说出这句话的?我忘记了;然而这正是道连·格雷给我的东西。这个少年——在我来说他似乎只能算是一个少年,尽管他实际上二十出头了——只要呈现在眼前就好,只是仅仅呈现就足矣了——啊!我不知道你明白这话中意味的一切不?不知不觉中,他为我界定了一个崭新学派的线条,一个包含了所有浪漫精神的情欲的学派,包含了所有古希腊完美精神的学派。灵魂和肉体的和谐——其中有多么丰富的内涵啊!我们发疯时,把灵魂和肉体截然分开,发明了庸俗的现实主义,一种空洞的理想。哈里啊!但愿你明白道连·格雷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记得我的那幅风景画吧,阿格纽给了我那样高的价格,但是我能轻易出手吗?那是我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情之一。为什么呢?因为我在作画的时候,道连·格雷就坐在我身边。他给了我某种微妙的影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平常的林地里看见了我一直苦苦寻找的却总是找不到的东西。”
“巴兹尔,真是不可思议!我一定要见见道连·格雷。”
霍尔沃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哈里,”他说,“道连·格雷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动机。你在他身上也许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在他身上什么都看得见。他的形象不在我的作品中时,反倒更有他的东西。如同我说过的,他是一种新风格的启发。我在特定线条的曲线里发现了他,在特定的色彩的快活与微妙中发现了他。这就是全部。”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呢?”亨利勋爵问道。
“因为,事先没有主观意图,我却在画中表现了这种罕见的艺术崇拜,关于这点,我确实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他全然不知就里。他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是,世人也许猜得出来;我不愿意把我的灵魂裸露给他们浅薄的窥探的眼睛。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在那件作品中,我自己的东西太多了,哈里——我自己的太多的东西啊!”
“诗人都没有像你这样心存顾忌。他们知道情欲是多么有利于发表作品。当今之日,一颗破碎的心会窜进很多版本中呢。”
“我最不喜欢他们那一套,”霍尔沃德叫道,“艺术家应该创造美的作品,却不应该把他们自己生活的任何东西放进作品里。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们践踏艺术的时代,仿佛艺术就只是一种自传的形式。我们丧失了美的抽象感受。有朝一日,我会让这个世界看看美到底是什么;出于这个原因,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看见我画的道连·格雷的肖像。”
“我想你搞错了,巴兹尔,但是我不会和你争辩。只有智力不健全的人才争辩。告诉我,道连·格雷喜欢你吗?”
画家考虑了一会儿。“他喜欢我,”停顿少许后,他回答说,“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尽量阿谀奉承他。我发现跟他说那些我以后会遗憾说出的事情,有一种奇怪的快活感。通常,他对我都很有魅力,我们坐在画室里无所不谈。但是,时不时,他会表现得很轻率,似乎让我感到痛苦使他从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彼时彼刻,哈里,我觉得把我的全部灵魂献给了某个会把它当作花儿放进外衣里的人,一点为他的虚荣增添美丽的装饰,一种夏日的色彩。”
“夏日嘛,巴兹尔,是容易迟迟不去的,”亨利勋爵喃喃地说,“也许,你会比他更早感到厌倦的。想来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但是毫无疑问,天才要比美更持久。现实中我们大家不顾种种痛苦让自己接受过多的教育,原因就在这里。为了生存野蛮地搏斗,我们只是想让某些东西持久不衰,因此我们把我们的脑子塞满垃圾和事实,愚蠢地希望保住我们的身份。那种完全塞满脑子的人——正是现代的典范。一个完全塞满垃圾和事实的人的头脑是一种可怕的玩意儿。那就是一所古董店,全是怪物和灰尘,所有东西的价格都高出了实际价值。不管怎样,你会首先感到厌倦的。有朝一日,你会审视你的朋友,在你看来似乎画得走样了,或者你索性不喜欢他对色彩的取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会在内心恶狠狠地责备他,而且严重地认为他在你面前表现得很糟糕。第二次他造访时,你便会完全表现得冰冷和冷漠。那将会是很大的遗憾,因为你的表现会改变你。你告诉我的完全算得上一种浪漫,一种人们也许称之为艺术的浪漫,而且享受任何浪漫的最坏结果是让别人毫无浪漫可言。”
“哈里,别说这种话。在我有生之年,道连·格雷的人格会掌控我。你感受不到我所感受的东西啊。你太反复无常了。”
“啊,我亲爱的巴兹尔,这正是我所能感觉到的。忠诚的人只知道爱情的琐碎一面:不忠之人才知道爱情的悲剧。”亨利勋爵在一个华丽的银匣子上划着了火柴,点上了一支香烟吸起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一句话点透了这个世界。常青藤那绿莹莹的叶子间,传来了麻雀叽叽啾啾的吵闹,蓝色的云彩的阴影在玻璃上你追我赶,飘然而过,如同燕子。花园里的景象多么喜人啊!别人的感情多么令人愉悦!——他似乎觉得这些远比他们两人的想法更令人愉悦。一个人自己的灵魂,以及朋友的感情——这些是生命中令人神往的东西。他默然窃喜,想着因为与巴兹尔·霍尔沃德待了这么久,自己错过了一顿烦人的午餐。如果他去姑妈那里,一准会碰见胡德博迪勋爵,整个谈话便会讨论穷人的吃饭问题,以及样板公寓的必要性。每个阶级都会宣讲这些道德的重要性,因为这些道德的实行不必体现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富人会大讲节约的美德,闲人会大谈劳动的尊严。摆脱这一切真是太好了!想起姑妈时,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转向霍尔沃德,说:“我亲爱的老兄,我刚刚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哈里?”
“想起来我在哪里听说过道连·格雷的名字。”
“哪里?”霍尔沃德问道,眉头微微皱起来。
“别做出生气的样子,巴兹尔。是在我姑妈家,阿加莎夫人。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美妙的年轻人,在东区可以帮她的忙,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就是道连·格雷。我可以肯定说,她从来没有告诉我他生得英俊。女人欣赏不了英俊的长相;至少,漂亮的女人欣赏不了。她只说他很热心,具备一种美好的本性。我立即想象出一个小青年,戴眼镜,长软的头发,满脸雀斑,大脚丫走路不利落。但愿我早知道他就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很高兴你并不知道,哈里。”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碰见他。”
“你不想让我见到他吗?”
“不想。”
“道连·格雷先生在画室里,先生。”管家走进花园,说。
“你这下一定要引见给我了。”亨利勋爵说着,哈哈笑起来。
画家向他的仆人转过身来,见他站在阳光下眨眼睛。“请格雷先生稍等,帕克。我一会儿就去。”仆人哈腰点头,走上了小径。
然后,他看着亨利勋爵。“道连·格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他生性简单,心地善良。你姑妈关于他的说法很对。别毁了他。别试图影响他。你的影响会很糟糕。世界很大,出类拔萃的人很多。别夺走一个给我的艺术带来应有尽有的魅力的人;我作为艺术家的生活,靠的就是他。小心点儿,哈里,我信得过你。”他讲得很慢,说出来的话似乎是违拗他的意志从嘴里蹦出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啊!”亨利勋爵说,莞尔一笑,拉着霍尔沃德的手,差不多领进了家门。
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为维纳斯所爱恋。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爱上水中的自己的美丽影子,溺水而死,死后成为水仙。后来泛指有自恋倾向的人,这也是本书的一个写作点。
亨利的昵称。
死于公元130年,比塞尼亚无与伦比的美青年,生前得到哈德里安皇帝的宠幸,陪同这位皇帝周游四方。后来淹死在尼罗河里,很可能是自杀。皇帝为纪念他在尼罗河畔建立了安提诺波利斯城,并把他奉为神灵。
指伦敦东区,过去是穷人生活的主要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