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政治人格(附吴稚晖先生按语)

论政治人格(附吴稚晖先生按语)

亲爱的小兄弟:

我前在一封论团体生活的信上,曾这样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中国,有没有希望,政治能不能上轨道,便只需看今日之我们能不能养成良好的团体道德和健全的政治人格。”当时我并没有说明什么是“政治人格”,今天我便将它作为通信的题材。

怎样叫作“政治人格”呢?“政治人格”,乃是在一切政治活动或政治行为上的一种道德观念,带有一种“政治家的风度”、“政治家的道德”的释义。我们在运动或竞赛上,常常有所谓Sports manship或Fairplay一类的字眼。其解释即在指示竞赛上的胜败,不足为荣辱;而吾人必须保持一运动员之精神,即运动上之道德。一个政治家在政治舞台上,亦有如一个运动员在运动场上一样,他必须保持他自己那种政治家的Sports manship。凡一政治家,如其他没有政治道德的修养,他一定不会成功的。纵然能煊赫一时,而在“史”的场合,也仍然是失败的。如我们以“政治人格”一词来译到中国的成语,则当以“节操”二字较为适合。中国旧时的大臣也是顶讲究“节操”的,一般的社会上也重视这方面的修养。可惜晚近以来道德日薄,至于讲究什么政治家的节操,则更差得远了。

但是在我,我又坚信,只有大家来着重政治人格的修养,才能使今日中国的政治清明,走上轨道。记得我在《论做人》一信里,曾说“在朝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忠仆,在野即成一个守法的人民”,这也可说就是一种政治人格的表现。在欧美,今天是躬临万机的一国元首,明天一过了任,便是一个普通的国民。反顾中国,在外面做了一粒芝麻般大一个官的,回到家乡后,便要发威作福。中国,特别是在近数十年来,政治紊乱,仕途污浊。任何一期政府,他们的贪污,借公济私,不守法律,都是例不胜举。利用权势,以莫须有的帽子,可以戕杀异己;因党派亲戚的关系,可以任意引用私人,朋比为奸;自己不能得志,则必用了种种法子,暗箭伤人;令出不行,言而无信……凡此种种,可说都是没有政治道德。至于要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为富贵所移,不为威武所屈,合则留,不合则去,那种大政治家的风度,更是凤毛麟角了。

我们今日,既然目睹国家弄到如此一个地步,则如其我们自己还不能急起努力,则我们平日还要满口喊什么“国家”、“国家”?亲爱的小兄弟,我们必须好好地在这方面下些修养。纵然我们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但如能有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都能人人以此自励,则未必不能收到很大的效果。本来社会的改革都是缓进的。比如我们在选举的时候,我们必须先认清我们未来的领袖;如既认清之后,我们即决不再受其他势力或金钱的诱惑。每个人有他每人的政治场合,有他所崇仰的主义与思想。我们平时必须“公正”地参加任何公共事业,我们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不引用私人,不浪费公帑。即使我们要从事达到我们的政治思想,但我们的行为也必须是坦白的,光明的,负责的,而且是合理的。不是捣乱式的,暴动式的。我们必须孕成一种刚正之气,不谀谄,不阳奉阴违,不口是心非。不要以为政途可争权夺利,不要以事业为富贵的附庸。我们对于国事有所发言,必须是善意的,批评式的,建议式的,而不是恶意的,谩骂式的。亲爱的小兄弟,欲救今日的中国,欲使今日中国的政治清明,只有大家来建设自己的政治人格的一条路。自然,我们也得承认,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节操”必须以最坚卓的毅力才能培养起来,树立起来的。特别是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高了,身价也升了,则他的惰性也便更深,一切外力的诱惑也便更大,而自己的政治人格也便更难守持,当初的节气更难贯彻。在这种情形下,一方面他只有希望时常能得到朋友的警戒,一方面便必须靠自己不断地反省。唯有大节操者,才能得正果,成大事业。亲爱的弟弟们,在今天,我虽然写了这一许多,其实就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修养到哪一步。我希望你们以后能时常引导我,并且愿意能借励人以自励。

这个道德日薄,顽固的骂为新学害人,新学果然当负日薄之责乎?有义务(如节操之类)而无权利,此旧学说也。然实际是反人情,于是义务其表面,权利其内心。与权利义务相准之新学说相遇,便至百孔千疮,形成狼狈。而且权利其内心之人民,一闻权利可以倡言,未免并忘义务,此道德所以日薄。先生之于小弟弟,权利应享者与之,义务当尽者亦责之,立说自毫无遗憾。

然百尺竿头,能再进一步,旧学于义务,但课其负义务之道心,西洋则不知不觉又能发达其负义务之能力。倘有负义务之能力,有农林高等智识,能以能力为国家挽救农村经济之破产,有制造能力,能为国家抵制外货之流溢,并能为国防造出时髦之飞机,惨酷之大炮,必较徒手之勇气,尤可恃矣。反之,农村富饶,制造丰富,国防坚固,自身亦享富厚之权利,大国民之权利矣。先生再能助此张目乎,使小弟弟成为能力充足之小弟弟。

吴稚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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