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血案

磨坊血案

[丹麦]卡尔·耶勒鲁普

卡尔·耶勒鲁普(1857~1919),丹麦诗人、小说家。他出生于丹麦西兰岛一个乡村牧师家庭。由于幼年丧父,他童年便随养父举家迁至乡下,因此郊区生活成为此后他创作灵感的源泉,并出现在他大部分以丹麦为背景的作品里。耶勒鲁普最初开始文学创作时,受席勒、歌德和康德等德国诗人的影响较大。这时的德国被称为“诗人和思想家的祖国”,他的文学观受德国和丹麦的双重影响,有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耶勒鲁普的主要作品有诗剧《布琳德》,戏剧抒情诗《泰米瑞斯》,诗集《我的爱情之卷》,重要的小说有自传性小说《明娜》和《磨坊血案》等。由于他“在崇高理想鼓舞下写出了丰富多彩的作品”,于1917年与他的同胞、丹麦作家彭托皮丹分享了诺贝尔文学奖。

《磨坊血案》是耶勒鲁普的小说代表作。它通过一个磨坊主家庭生活的波澜,揭示人性中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状态,从而呈现了生命与道德的冲突。书中一座普通的磨坊就像一个庸俗烦琐、循环的现实世界的象征,而那桩耸动的血案则是现实矛盾的想象性解决。该小说虽是世俗的,有着哥特式的恐怖意味,但其旨趣却在于借灵肉冲突所产生的罪恶来超脱世俗,体现出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复杂内涵。

磨坊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在此读书的伙计已经无法再读下去了。他坐在那儿的一个袋子上,皱着眉头的前额低俯在书页上,不时吃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缝,那样子能让一个偶然看见的人以为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可怜的天才,必须充分利用枯燥劳动中挤出的每一分钟,以满足他那天生而强烈的求知欲望。可是这个伙计并非天才,也并非刻苦学习者,事实上,老实的约尔根并不适合读书写字,而他正在勤奋攻读的著作也只是一本带插图的民间历书。这件珍品是约尔根最心爱的物品,因为它是圣诞节时,那个漂亮的女仆莉泽送给他的。

约尔根整天都像一匹马一样在磨坊里劳碌,因为眼下女主人病了,师傅就不再参与劳动,而那么多的活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有时候会忙里偷闲,溜到回廊上,看看师傅是否会出现,一切是否看上去都让人放心,是否可以停机了。他呼吸着磨坊里粉尘飞扬的空气已经太久了,现在突然呼吸了清新的海风,几乎有点儿不太适应,那是一阵从海峡吹过来的强劲的东北风。约尔根巡视了一番,不久之后便返回,刚巧看见医生在走廊上穿大衣,接着在磨坊主陪同下出门上了车。不久,牧师被请来了。约尔根迅速跳下幽暗的阶梯,推开通往门道的门,转眼就来到伙计们住的房间的门口。不出所料,莉泽正在那儿。“你知道他把谁接来了吗?”她问道。“知道,是牧师,他这会儿在里面,大概不会再拖很久了。”他说。他站起身,定睛注视着姑娘的眼睛。“喂,莉泽!要是她死了,我很清楚谁将是磨坊的老板娘。”“啊,你总是这么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莉泽退让了,“你就这么不愿意让我当老板娘吗?”“我不知道……这可是一件麻烦事啊!一般来说,如果她活下来,或是另外再来一位主妇,都一定会跟你闹翻,把你赶走的。”莉泽起身站到他旁边,朝窗外望去。前院有两道光从树丛的枝叶间闪过,这两道光想必是从下边山墙的一个窗口射出来的,那儿垂下了卷帘,屋里就躺着病人,是个快要断气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磨坊的女主人,尽管她的病并非由莉泽而起,但至于后者是否毁了前者的生活,是否为她的死亡铺平了道路,那就很难说得清楚了。毕竟这个时候又有谁能怪罪她?总不会因此就让她下地狱吧!莉泽反复思量着这些,同时端详着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的烛光。“约尔根,”莉泽低声说,“你是否觉得,从那边屋里能瞧见这边磨坊里发生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中间有一堵墙挡着啊。”“真的!师傅吻我,她马上就知道了。她险些被气死,因为她受不了这个。”“师傅吻了你吗?”他们俩沉默了几分钟。约尔根想着这个吻,心里非常激动。莉泽把这件事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使他感到烦躁不安。

磨坊主克劳森已不再在山墙边踱来踱去。他几乎已经确信自己的妻子拖不过这一晚了,因为病人自己也有一种临近死亡的预感。他非常害怕,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样。他觉得那善良的家庭保护神似乎已经离他而去,把他孤零零地甩下了,使他成了邪恶魔法的牺牲品。因为他非常清楚,莉泽拥有能支配他的巨大力量,他也本能地感到,这种力量永远也不会导向善良。牧师走了,磨坊主仍然站在大门口,目送着牧师的车子离去,磨坊主仍感觉得到牧师抚慰他时的手,看见那关切的目光。克丽丝蒂娜可能说了我什么?啊,是的,她有充分的理由抱怨我不是安分守己的好丈夫,尤其是最近半年,我肯定不是!莉泽把我完全俘虏了,尽管我根本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对妻子犯下了严重的过失,现在她要死了,一切都无法再弥补了!最后,他转过身,迟疑地朝房子走去。他害怕进去看见妻子,可是又渴望见到她,他就是这么忧心忡忡地踱来踱去。他最后终于坐到她身边,握住她放在鸭绒被上的手。“咱们还是谈谈我死了以后的情况吧,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然后,你重新结婚。”磨坊主吓了一跳,这正是他害怕的话题。“磨坊里也得有个主妇,一个没有主妇的家从来都不像个样子。请允许我说,如果你娶亲,也要想到让汉斯有个好妈妈,这对一个可怜的孩子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听着妻子的临终遗言,磨坊主机械地点头。他毫不怀疑克丽丝蒂娜早就发觉了汉斯对莉泽比较反感,总之,这句话是针对莉泽的。磨坊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回想着所有这一切。他觉得这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他赶车回到院子,她迎出门口收下热气腾腾的面包;他们俩并肩站在圆顶上看磨扇转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就好像是昨天,她曾在一次发高烧说梦话时喊到的:“他们被压扁了,快停下,制动杆压扁了他们!”他眼前有血有肉地浮现出当年她的娃娃脸,一头绸缎般闪光的秀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蛋儿,她瞪着大眼睛,嘴角露出惊恐的表情。现在克丽丝蒂娜大口地喘气,她瞪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他,浑身发抖却似乎又不要他扶。痉挛渐渐减弱了,她上身松弛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头垂到胸前。“克丽丝蒂娜!”他绝望地连声呼唤,让她在枕头上躺好。但是没有迹象表明她还能听见别人的声音,她死了。

磨坊的女主人死了,到了第二个星期三,人们在磨坊里为她举行了葬礼。对莉泽来说,这是繁忙的一天,也是得意的一天,因为这次活动能最充分地显示她的才干,为她下一步的行动提供最好的机会,她可以当着客人的面像主妇那样忙活。若说在这个磨坊里,人们感觉不到主妇的存在,那简直是荒唐透顶的。莉泽重新走进厨房时看到管林人的妹妹,她的情敌汉娜正毫不拘束地站在窗边,为莉泽切着菠菜。看到小姐干这种家务活,莉泽感到极为不快:她已经做出好像这是在自己家里的样子了!她已经做出是家庭主妇的样子了!莉泽站到她身边,一边擦刀子,一边开始闲谈,询问墓地上的情况。汉娜很友好地回答,详细地报告她所知道的一切,以便让这个很想送女主人下葬的好心姑娘对那个庄严肃穆的葬礼有个大致的了解。然后,她开始提问,要莉泽讲女主人最后几天病危的情形。是的,那种病难以治好,这样反而好些,不然许多人都会受到拖累。磨坊主还年富力强,一旦悲哀平复,续弦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磨坊里总得有个主妇嘛。谈话以这样的方式转折使汉娜感到有些尴尬。主妇刚刚入土,莉泽就已经想到要填补她的空位了。

磨坊主站在一片挺拔的云杉树林边缘,离管林人的房子大约有50步的距离。长久以来,他的心绪一直处于重压之下,现在压力终于去掉了,因此行走在这自由自在的林间就显得特别兴高采烈。磨坊院里的整个气氛都是压抑的,恰似近些天的天气,这些一连串没有阳光的、乌云密布的日子,直到今天早晨才放晴。这或许正是他决心来树林里拜访朋友的原因。磨坊主同管林人谈得相当热烈,他们谈论的话题包括谈伐木,谈新的苗圃,谈秋天的拍卖,谈着谈着,他突然变得寡言少语了,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管林人,”磨坊主面带引人注目的庄重神情开口道,“我那过世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想到你的妹妹,而且是非常亲切地想到她。”“是的,可是她并没有说起汉娜。”“说了,她说了,她说,如果我续弦的话——因为她认为我应当这么做,尤其是为孩子们着想,首先应当考虑娶个信仰基督教的姑娘。”“原来是这么回事,嗯,你认为她指的是汉娜吗?汉娜很快就要到出嫁的年龄了,这终究是女人的命运。”“嗯,如果她嫁过来,那咱们就成亲戚了。”“这倒不是一件坏事,我想。”管林人笑着说。谈完话之后,两个人热烈地握手,然后快步穿过草地走过了云杉林。

约尔根一边忙活着他的面袋,一边寻思着他那不幸的爱情。因为自从那个美好的8月夜晚以来,他和莉泽的关系就没能再进一步。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爱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当初,她在石磨上吻他,他本应该有所准备。可是他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只是心怀感激地、被动地接受了那个吻;而且,在他仔细地刷掉她身上因为自己大胆放肆而留下的面粉印以后,竟没有把她再一次紧紧搂在怀里。莉泽的脑袋从面粉堆后面露出来了,她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三个碟子。他激动地迎着她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放到最近一堆面袋垒起的平台上。接着,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尽情地狂吻起来。对于约尔根的吻,莉泽只是忍受,不敢大声抗议,因为她不愿让周围的人听见。

莉泽坐在她那小房间的窗前织着东西,表情就像是在织一张带来死亡的魔网。她坐在那儿已经许久了,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最后她终于站起身来,没有点灯就脱掉衣服上床睡觉了。她听见磨坊主跨进走廊,走进厨房,点亮了一盏灯。她静静地听着,心怦怦直跳,她既充满期待又饱含恐惧。现在,磨坊主静悄悄地停住了,在一阵寂静之后,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门轻声开了。“您想要什么吗,师傅?要我起来给您沏杯茶吗?”“哦,打雷了,暴风雨就要来了,你最好能起来一下。”莉泽跳下床,飞快地穿上衣服,走到窗边。他抚摸她的脸蛋儿,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让莉泽的脸蛋儿有些发烫,他的手是如此冰凉潮湿。“我想你,莉泽!”“你说服不了我,先生,你刚才到了外面,是在小姐那里吧。”她转过身去,似乎是满怀妒忌之情。他把她重新拉到怀里,想解释点什么。莉泽抗拒着,用两臂抵住他的胸口。“因为我是个可怜的女佣,不得不伺候人,可您决不会这样对待小姐吧?您要跟她结婚,可是却到这里来对我动手动脚。在您眼中,我根本算不了什么!”愤怒的情绪引出了莉泽的泪水,即使她的眼睛里可能并没有泪,但她的声音里却含着泪。她很清楚,她不能跟人家比,她不是个小姐!不过,即便她不会弹钢琴,也没有烫金的诗集可以到处借阅,但她却不是一个“坏女人”,这一点她深信不疑。是的,她只是个生于沼地的穷孩子,生于贫贱,没有出身于管林人家。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是低贱的偷猎手,尽管他们的枪法也许和管林人一样好,甚至比他更好,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当然,这大概也算不上是什么罪过吧?难道地主们的野物还不够多吗?尽管人们叫她“射手家的莉泽”,但她却是个正派人。是的,她喜欢他,这点她不想否认,这大概也不是什么罪孽吧,可是她十分清楚,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有时候她很绝望,她只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穷孩子,不配得到主子的爱,她只希望一切能维持现状。当然,她并不指望他也这样想。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莉泽从抽屉里取出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她弯下腰,显得十分伤心。就在她说“一切都完了”的时候,她又从柜橱底下拿出一双皮鞋。“你拿这围巾和皮鞋干什么?”磨坊主问。“我想走。”“听着,莉泽。”磨坊主说,“别再说了!你不能离开这房子,现在更不行。我回我的房间,你如果愿意可以把门闩上。”于是,他们达成了暂时的和解。不过,莉泽考虑得很周到,并没有闩上门。借此,她朝着她的目标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外面的雾浓极了,莉泽醒来时也像那天的天色一样无精打采。这时,响起了敲窗声。莉泽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跳下床,来到窗前。在那个被火药熏黑的、沾有血迹的拳头下面,是她的哥哥佩尔在那儿。莉泽悄悄地走到五屉柜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双毛袜。她悄悄地打开窗户,用袜子交换项圈,再小心翼翼地把小拇指塞进项圈的铃铛,不让它发出任何响声。这是汉娜的宠物——小鹿燕尼颈上的吉祥物,而这会儿,小鹿已经被佩尔打死了。磨坊主在客厅那边听见了莉泽愉快的歌声。磨坊主有个奢侈的习惯,每当他大约10点或10点半从面包房里出来的时候,必喝两杯咖啡,而且要喝好咖啡。莉泽也感到有必要让自己的外表与喜悦的心情更加协调。她用烙铁把前额的鬈发重新烫过了。一阵打扮之后,她的整个身子都显得光彩照人,这也引起了磨坊主的注意。他愉快地朝她笑了笑:“你也来一杯,坐下一起喝吧。”她高兴地道谢,照办了。“你看,咱们经常这样坐在一起多好!你喜欢吗,小莉泽?”“啊,当然,我怎么会不喜欢呢?”“现在磨坊已经离不了你,磨坊主也离不开你了。我想,如果咱们俩结婚,也就克服了一切困难!”话终于说出来了,这些话,她早就盼望的话,她期待已久的话,这些姗姗来迟曾使她极为失望的话!如今,她当真听到这些话了!目标的突然实现使她心潮澎湃,她的反应简直与有幸高攀的喜出望外如出一辙。莉泽站起来,有些害羞地说,他不该跟一个可怜的女佣开这样的玩笑,因为这不现实,而且这是不可能的事。莉泽趁着她的嗓音还没有哽咽说出了这番话。

磨坊里的机器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这个时候,一切喧嚣的魔鬼也都出笼了:撞击声和轰鸣声,叮当声和吱嘎声,嗡嗡声和咝咝声,还有一种呼呼的啸声,宛如来自地下的瀑布。所有这些都强劲地冲击着耳鼓,眼睛却几乎看不出这儿有什么运动:六根立轴消失于屋顶,其中只有四根在剧烈地震荡,以飞快的速度绕轴旋转。

姑娘麻木而拘谨地站在楼梯边大约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她向前迈出几步,于是便发现了约尔根:他坐在一个袋子上,向前弓着腰,双手抱头。“原来是你呀,莉泽!我还以为是师傅呢,近来他总监视我。”她在嗓音中只听清了“师傅”这个词。“我男人外出了!”她喊。“谁?”“我男人,我男人要和我结婚了!”她冲着他的耳朵吼叫。他后退一步,瞪大眼睛。“结婚?”“就快啦,他进城了,进城去领结婚许可证。对,为结婚的事找牧师商量去了!”约尔根毫无表情地呆望着她。“啊,你怎么一言不发呀?你不为我高兴吗?”面对兴奋的莉泽,约尔根并不回答,而是指指此刻引起他注意的项圈。“你哥哥开枪打死了小鹿燕尼!”他们彼此相视一笑,会意地点点头。他想起了8月的那个晚上,她曾经坐在那儿告诉他,她要说服哥哥杀死那只鹿。这么说来,她说到做到了!尽管目的已经达到,但这件事多少使他有点儿感到毛骨悚然。

莉泽怀着难以形容的欣喜眺望着她的磨坊,磨坊整个都展现在她的脚下。她对于眺望这些真实的和可能的财产极为满意。她想到她的主人此刻正在路上奔波,他一定早就到城里了,也许他已经把结婚许可证揣在口袋里。这时,约尔根大胆地抱着她在棒形轴、圆顶、冠状齿轮和制动杆之间的狭窄空间里站定,又把她热烈地按紧在胸前。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坏家伙?”她喊,“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女主人?”“我就想这样,你其实也想。”他痛快地吻了她一通。“喂,咱们走吧。”莉泽喊道。约尔根走下了几级楼梯。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声低低的惊叫。他转过身。原来她正要向下迈步,身子却被拖住,她的衣裳被制动杆的一块裂片从身后挂住了。“该死的木头!”她抱怨道。

在她向后转身并弯腰把衣裳扯开的动作中,有一种朦朦胧胧难以辨清的东西使约尔根由微醉发展到了狂喜的程度。他毫不犹豫地一步跳上去,两人正好双双跌倒在最高一级楼梯上。她没有注意到一只大蜘蛛正好吊到她的眼睫毛前面,在有弹性的蛛丝上升升降降,就好像这位织网大师正在观察形势,考虑该从哪儿下手,才能把这对男女织到一张冲不破、扯不坏的大网之中。

磨坊主跨进了磨坊的门道,对莉泽并没有蹦蹦跳跳地迎来有些纳闷儿。可是他在房子里到处都找不到她,花园里也看不见她。这时,他想去察看约尔根正在干什么,一心指望他或许待在下面的伙计房里。他轻轻地打开门往里看,可屋子里面也是空荡荡的。随后,他走进了磨坊,除了他这个磨坊师傅以外,别人的耳朵都会忽略这种情况:磨粉机似乎在空转!他也终于得出结论,磨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可磨了。

他登上最近一台磨粉机的架子,用手在容器里摸了一把,果然全空了。让三台磨粉机在这儿空转,真行啊!他从第三台磨粉机上跳下来,刚想骂一声“懒驴”,就发现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人在活动。他向前探过身去,原来是两只疯狂扭打的猫。莉泽养的猫皮拉图斯怎么到这儿来了?人人都知道,它从来不上磨坊来,从来不会,绝对不会!除非莉泽也到磨坊来了,想到这里,磨坊主的脸色大变。刚才他还气得满脸通红啊!他观察着这只通常不会到这儿来的公猫。在黑暗的角落里,他踏上狭窄的楼梯缓慢地向上攀登。

果然在那里,磨坊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他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独自出神。突然,他有了一个罪恶的想法,他干吗不转动圆顶呢?启动柄已经准备好了。他发出一声几乎是狂喜的叫喊,全身扑在铁杆上。绞盘真的动了,嗡嗡地动了起来,轮子艰难地向前滚动,摇摇晃晃的主杆嘎吱嘎吱地移动。磨扇迎风旋转,转得越来越快,帆布欢快地发出啪嗒声和嗖嗖声。他到底干了什么?他转动了磨子。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想到这儿他就浑身发抖?他感觉到额头上响了轻轻的一声“滴答”!随后,又是一下,险些落进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用手一抹,发觉手湿了。他急忙划亮一根火柴:手已经染红了。火柴从颤抖的手中跌落,在楼梯上燃烧,四周的面粉中显出了一大块红迹。在火柴熄灭前,只听“噗”的一声,又出现了两块红迹。从高高的圆顶上,血如雨下。

磨坊主叫来了管林人,管林人提着小灯,艰难地攀登上磨坊的顶部。

管林人说话了,“上面有两个人死了,是约尔根和莉泽,他们两人被磨坊的制动杆压扁了。”

“万能的主啊!”磨坊主叫道。

“他们死于罪孽之中。”管林人说。

两盏小灯都处于艰苦挣扎的状况。磨坊主重新陷入了没有结果的沉思,一小时一小时地打发着日子,重新体验整整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引着牧师进屋看克丽丝蒂娜,然后是他在前院的山墙前来回踱步:从放下窗帘的窗口射出两道目光,跟病室里那发烧的目光盯着他一样。此刻呢?此刻他正在外面大门口徘徊,被那个想法苦恼着:莉泽和约尔根肯定正一起待在伙计房里。

突然,响起了一声叫喊。他看到一张布满雀斑的苍白而惊慌的脸,红头发一绺绺像火焰般竖起,两只手抓进头发里,仿佛要让它更加蓬乱似的。他已经不再坐在面袋上,而是直直地立着,盯着这张脸。“我主耶稣啊!”

他一直在想与管林人的谈话。有两种可能性紧迫而严肃地摆在他眼前:自己去法庭自首,或者跟汉娜结婚。磨坊主在审查中安然过关了,没有什么嫌疑落到他身上。难道现在他反而去自首?或者是出于悔恨?嗯,他真的感到后悔吗?他跟莉泽搅到一起是有罪的,先是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后是对不起汉娜。这个虔诚的姑娘作为守护神,当他的生活伴侣是合适的,可是他却与魔鬼结了盟。他双手箍紧额头,由于莫名的恐惧而颤抖不已。

一道闪电似乎把天空撞开了,石磨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颤抖着矗立在蓝色的光亮中。他站在启动柄旁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现在该转动它了。他像狂人一般转动了启动柄,跟当时一模一样。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他没有半秒的时间去考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动手了。这就好像是最最可怕的惩罚:仿佛他命中注定要站在那儿,转动启动柄,并且永远不停地杀人!

雷声滚滚,追随闪电的轨迹越来越紧,就好像一定要追上那金光闪闪的电龙似的。约尔根和莉泽站在那儿。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威胁恐吓或郑重其事的意味。他们站在那儿,完全是平时的模样,就像他们以前有时在这个地方站的模样。他们甚至并没有发现他。她穿着一件灰色旧连衣裙,那是她常穿的,磨坊主知道,她死时就是穿这件衣服。

约尔根朝她耳朵里嚷什么,这可以从他嘴唇的蠕动看出,但听不见声音。她把头向前探,同时倾听和注视着偎在她脚下的猫。猫像先前一样闪闪发光,他们俩也熠熠闪光——或许是闪电?他连忙往后一跳。

忽然,一道光非常刺眼,就好像世上所有的光都汇入了这光焰。同时,宛如大炮发出的短促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把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上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大火映红了暗夜,几乎整个圆顶同时滑落下来。

熊熊燃烧的大束麦草被狂风刮过田野,像着火的扫帚一样掠过初生的庄稼。大火照亮了整个地段,空中弥漫着火红的烟云,甚至连天上的云彩也在反光中映红了。

磨坊主又回忆起另外一幕。一天夜里,他的妻子正处在发高烧的幻觉之中,突然挺身坐起来喊道:“快停下,制动杆压扁他们了!”当时,他以为这喊声只是对童年那件往事的回忆,现在才恍然大悟,恰恰相反,那是一次预见。真怪,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妻子借助患病而获得的神秘能力,预见到了这次谋杀。

在他所经历的所有可怕的瞬间中,这也许是最可怕的。就好像遮住一件圣物的帷幕被吹到了一边,露出了上帝不愿让人看到的秘密一样。磨坊主倒在朋友的怀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上坠着的一个比全部磨石都沉重的负担终于落地了:他抬头仰望,这场可怕的大火的火星似乎已飞上了永恒的星空。

大约一年之后,霍尔森监狱的牧师给管林人和汉娜寄来了一封信。在信里,牧师通知他们,磨坊主雅可布·克劳森已经去世,死的时候他已皈依基督,并满怀悔恨地向他们以及他的儿子致以最后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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