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庇姑娘

特雷庇姑娘

[德国]保尔·海泽

保尔·海泽(1830~1914),德国小说家、诗人、戏剧家。他生于柏林,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学熏陶,中学时代便展现出杰出的文学才能。海泽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创作戏剧近70部、长篇小说9部、中短篇小说达180多篇。重要的作品有剧本《科尔堡》《哈德里安》,长篇小说《人间孩童》《在乐园里》,中篇小说《特雷庇姑娘》等,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除此,他还写了大量的抒情诗和韵文作品,被认为是当代德国最重要的抒情诗人,瑞典学院称他为“阿波罗化的迷人诗人”。“为了表扬这位抒情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以及举世闻名的中短篇小说家在他漫长而多产的创作生涯中,所达到的充满理想主义精神之艺术臻地”,海泽被授予19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特雷庇姑娘》是保尔·海泽的中篇小说代表作,也是他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意大利山村少女的形象,并从侧面反映了意大利爱国者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浪漫传奇色彩,歌颂了高贵的淳朴和伟大的真爱,主人公费妮婕的热烈和坦诚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阿尔卑斯山脉从托斯卡纳和梵蒂冈之间穿过的那座高原上,有一个牧羊人居住的孤寂小村,名叫特雷庇。通往这个村子的道路全是些无法行驶车辆的羊肠小道,为了翻过山去,各种车辆只好兜一个大圈,往南边多走几公里的路。因此到特雷庇村来的,都是些必须和这里的牧羊人做买卖的当地农民。当然,白天的时候偶尔还有些画家和徒步旅行者经过,可是到了夜里,就只有赶着马队的走私客到这个荒村来歇脚,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只走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崎岖山路。

这时才刚到10月,往年在这个季节,高原的夜晚还十分明净。可是今天,由于一整天的烈日暴晒,峡谷中升起了一层薄雾,正慢慢地在雄伟的山冈上铺陈开来。时间大概是在晚上9点,那些零星的石头房子早已灯光暗淡。白天,留在房里看家的只有衰老的妇女和年幼的儿童,到了晚上,在一处处吊着大锅的火塘周围,牧人和他们的家人都躺在地上睡着了,连平时警觉的狗也伸展着四肢躺下了。也许就只剩下一个没有睡意的老奶奶还坐在一堆老羊皮上,手中机械地摆弄着纺锤,要么就摇着旁边摇篮中睡得不安稳的婴儿。夜风从墙缝里吹进来,潮湿而略带秋意。快要熄灭的火塘冒出浓烟,把外面的雾气逼回房中,在屋顶下面飘浮着,老奶奶对此习以为常。没过一会儿,连她也半闭着眼睛打起盹来,能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

在这样的夜晚,唯独在一所房子里,还有人在四处走动。这所房子与其他房子并无不同,当然,可能石头砌得更整齐些,房门更高大一点儿。在它四方形的正屋旁边,还有几间堆杂物的棚子以及后来添盖的小房,再就是有几个马厩和一个颇有些考究的烤饼灶。房门前面,站着一群驮着货物的马匹,一个小伙子正在给牲口更换料槽。这时从屋里走出来六七个全副武装的壮汉,他们在夜雾里整理马具。房门旁边躺着一条老狗,在那伙人离开的时候,老狗轻摇着尾巴,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进屋子里去了,里面的炉火正在熊熊燃烧。炉旁站着它的女主人,她脸朝着火,胳膊垂在腿边,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直到狗用嘴轻轻舔她的手,她才猛然转过头来,恍如大梦初醒。“富科,”她说,“我可怜的畜生,睡去吧,你病啦!”狗汪汪叫着,感激地摇了摇尾巴,接着便爬到火炉旁的一张老羊皮上躺下了。

在这期间进来了几个伙计,他们坐到一张大桌子旁边,端起了刚才离开的走私客们放下的碗。一个老女仆从大锅里舀出玉米粥来招待他们,然后自己也坐到桌前,悠闲地吃起来。大家一言不发地吃着,只听见火焰的噼啪声和狗在睡梦里发出的沙哑的呻吟声。神色严肃的姑娘坐在炉台旁的石板上,老女仆也特地为她端过去一小碗玉米粥,她却连碰也不碰,目光扫视着室内,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门外的雾气已经犹如一道挡在面前的白墙,而半个月亮正从山峰背后慢慢升起来。

这时候,突然从大路上传来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彼得罗!”年轻的女主人用平静的声调喊道。一个瘦长的小伙子应声从桌旁站起来,消失在雾幕后面。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变得更近了,没过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三个男子,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走进房中。彼得罗凑到姑娘身边,她正心不在焉地盯着火焰。“是从波雷塔来的两个伙计,”他对她说,“他们没带货,准备送一位先生去山的那边,他的护照有些问题。”

“尼娜!”姑娘叫了一声。老女仆起身来到火炉跟前。

“他们不光要吃的,姑娘,”小伙子继续报告,“他们问,这位先生可不可以在此借宿一晚。他们打算拂晓前再上路。”

“那给他在外面的小房里铺个草铺吧。”

彼得罗点点头,回到了桌旁。

说话间三个来人也坐了下来,伙计们对他们并不特别在意。三个人中有两个是走私客,他们全副武装,上衣披在肩上,帽檐压得很低。他们像老相识一样彼此点头,把一个宽大的座位让给了自己护送的人,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开始吃起来。

然而,随他们来的这位先生却不吃饭。他从高高的额头上摘下帽子,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眼睛匆匆地把屋子内外的人扫视一番。他看见,墙壁上有用木炭涂写的箴言;墙角供着一张圣母像,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圣母像旁边,一群站在栖木上的鸡正在睡觉。此外,还有从屋顶上垂下来的一串串玉米棒子,桌上摆着一些各式各样的陶瓷水罐,一叠山羊皮以及许多筐子和篮子。坐在火炉旁边的姑娘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略显不安。在炉头闪烁的红光的映衬下,她的侧影显得格外端庄,格外美丽。一大丛黑色的发辫低垂在她的颈后,她双手交叠着按在一只腿的膝头上,另一只脚则踏着石板地。她有多大年纪?他猜不出来。但他从她的举止看出,她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您这儿有酒卖吗,小姐?”他终于问。他的话刚说出口,姑娘便像被闪电击中了似的一跃而起,直愣愣地站在火炉边。与此同时,睡着的狗也蹦了起来。陌生人一下子便发现自己面对着四只闪闪发光的眼睛。

“难道不允许问您这儿有没有酒吗,小姐?”他又说了一句。可还没等他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那条狗已经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怒状态中,它吠叫着试图扑向他,想用牙齿撕掉他肩上的斗篷,要不是女主人严厉地叫了一声,喝住了它,它肯定会再次扑上来。“回来,富科,安静!”狗站在屋子当中,尾巴用力地抽打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那位不速之客。“把它关进圈里去,彼得罗!”姑娘压低嗓子说。她仍旧挺直身子站在火炉边,发现彼得罗有些犹豫,又重复了一次她的命令。要知道,这条老狗多年来都是睡在炉子旁边的,从来都不睡狗圈。

姑娘示意女仆把酒取来。陌生人喝着酒,也招呼两个走私客喝,心里不免纳闷,为什么自己无意间的行动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这时候,伙计们一个个地向姑娘道声晚安后便走出房间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个来客以及女主人和她的女仆。

“太阳要到凌晨4点才出来呢。”其中一个走私客对陌生人说,“准时到达皮斯托亚固然重要,但先生您也不用起得太早,再说咱们的马得至少休息6小时才行。”

“那好吧,朋友,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们会叫您起床的,先生!”

两人恭敬地向陌生人道声晚安,然后离开了桌旁。姑娘招呼女仆尼娜带他们上客房,其中一个走私客则偷偷向女仆暗示,给那位陌生人准备一间好点的住处,随后便跟着女仆上房间休息去了。

这个时候,房里就剩下女主人和陌生人了,女主人费妮婕抓过火炉边上的一盏铜灯台急忙点上。炉火虽然灭了,但灯台里的烛光却照亮了宽大房间的一小部分。黑暗中,陌生人有些昏昏欲睡了。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灯光明亮,刚才叫他名字的正是这位陌生的女主人。姑娘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力。

“菲利普,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说道。

他久久盯着姑娘美丽的面庞,她的嘴唇红艳艳的,身材曼妙,充满了青春活力。然而,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菲利普依然回答:“我真的不认识您,小姐!”

“这不可能。”她以低沉但确信无疑的声调说,“你有整整七年的时间来记住我。这时间足够长了,足以把一个人的模样牢牢记住。”

这一句多少有些离奇的话,似乎也让他想起了什么。“不错,姑娘,”他说,“谁如果七年的时间什么也不干,而仅仅是想着一位美丽少女的样子,那他肯定一闭眼就能想起她来。”

“是的,”姑娘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是这样,当初您也是这样说的,您还说别的任何事情都不愿再想。”

“七年前,可是七年前我只是一个喜欢闹着玩的人啊,难道你把那当了真吗?”

她十分严肃地点点头,“我为什么不能当真?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啊。”

“姑娘,”他带着几分和蔼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使我感到遗憾。七年前,我大概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明白,男人的甜言蜜语就像牌桌上的筹码一样不可信。七年前,我的心思都在你们女人身上,可是如今,老实说吧,可爱的姑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呢。”

听到这些,她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懂,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说出什么和她有关的话来。

“不错,我想起来了,”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说,“这一带山区我确实来过,确实是在七年前,当时大夫让我去山里走走,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跑到这最险峻崎岖的小路上来了。”

“这些我都很清楚,”姑娘说,她的嘴上掠过了一丝微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这些的,就连那条老狗富科也不会忘记,它刚才不是没有忘记对你旧日的仇恨吗?我也不会忘记我们昔日的爱情。”

这番话姑娘说得如此坚定,如此坦然,不禁令他敬佩,也令他感到有些惊异。“我这会儿倒是想起了一个姑娘,”他说,“我在阿尔卑斯高原上遇到她,她把我带到她家,要不是她,我只有露宿荒郊野外。我还记得,我当时爱她。”

“是的,”她打断他,“非常爱!”

“不过姑娘却不爱我。我与她谈了很久,她的回答不过寥寥几个字,临别的时候,我想吻她,她却一步跳开,从地上捡起石头,差点儿没把我砸死,她当时的样子还留存在我的心里。如果你就是那个姑娘,我们怎么谈论那旧日的爱情呢?”

“我当时才15岁,菲利普,我只是一个害羞而倔强的女孩,一个人过惯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再说当时父母还在世。这么多年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你还记得,当时你正好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夸我们从皮斯托亚买来的酒不错呢。”

“不错,”他说,“你确实把我给迷住了,费妮婕。我记得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你,可你却再也不肯到房里来了,我便只好出去找你,你一下便躲进马厩旁边的小屋去了。”

“那是我的卧室,菲利普,那里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

“然而我就是想进去,我当时站在门前良久,苦苦地哀求你开门。我当时想,要是不能再见到你,我的脑袋就要炸了。可你却装作没有听见。”

“我当时心里难受得要命,我躲在屋角,鼓起勇气想溜到门边,听你说说话,哪怕是感觉到你的呼吸也好。”

“好一对痴情的年轻人!要不是你母亲出来了,我还会一直等在那里,没准儿你就会开门。我离开的时候多少有些愤怒,后来却做了一通宵的梦,梦见的都是你。”

“我却一直坐在黑暗中,一夜没睡。”她说,“直到快天亮时才打了个盹,跳起身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而这时你已经走了。我坐立不安,在山上四处乱跑,呼唤着你的名字。正是为了你,我从此不能再爱任何人了。我离开家整整两天,回来挨了父亲一顿揍,母亲也不肯理我了。”

此刻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目光却聚到一起。后来,还是菲利普先开口:“你的父母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了,他们两人在同一个礼拜死的,愿他们的灵魂升上天堂!随后,我去了佛罗伦萨。因为我听说你是佛罗伦萨人。我住在城外教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有几个走私客介绍我认识了那里的老板娘。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每天都请她进城去打探你的消息。后来才知道你早已离开那里,可是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菲利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费妮婕一直盯着他,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像他那样坐立不安的情绪。终于,他走到她面前,端详了好一阵子,问道:“可是姑娘,你向我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我花了七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唉!要是当初我就向你表白我爱你,我可能就不会这么不幸了!我这颗怯懦的心啊!不过,菲利普,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的时间,真等得我好苦啊!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想它干吗!菲利普,你现在终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我这就是你的了,永远是你的了!”

“亲爱的姑娘!”他柔声说道,可是似乎欲言又止,姑娘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思前想后,默默无语地站在她面前,紧紧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

“我从佛罗伦萨回来之后,这里有很多人来向我提亲,可我当时已经下定决心,非你不嫁。所以每当有人来求我,对我甜言蜜语的时候,我的耳畔总会响起你的声音,听见你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它们比世界上任何的情话都要甜蜜。最近两年,别人便不再来纠缠我了,尽管我还没有老,但他们好像全都知道,你很快就要回来了。”

接着,她又说:“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呢?你愿意留在山上吗?当然,这里可能不太适合。自从我去过佛罗伦萨之后,我就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多么的可悲。我们以后可以把房子和羊群卖掉,这样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可以到佛罗伦萨去,你要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城里人。”

“假如我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妻子呢?”

姑娘瞪大眼睛望着菲利普,“你这是在试探我吗?菲利普,你没有妻子。”

“你说得对,费妮婕,我是没有妻子,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娶一个姑娘做妻子呢?”

“你能说你不愿意娶我吗?”姑娘带着不可动摇的自信反问道。

“来吧,费妮婕,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把手给我,答应我,你愿意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吗?我可怜的朋友!”她显然不想听到这些,他只好仍然站在她的面前,悲哀地望着她,而她的眼睛却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像是在考虑什么与她生死攸关的事情一样。

“多年前,我被迫逃出佛罗伦萨,”他开始讲起来,“你知道,那里长期以来政局动荡不安。我是一个律师,认识了许多朋友,一年到头要收发大量的信件。再说我这个人有些特立独行,必要时喜欢直言不讳,因此招来了当局的仇视,尽管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密谋活动。最后,我不得不出走他乡,否则我会遭受没完没了的传讯,以至于被送进监狱。我逃到了博洛尼亚,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除了完成必要的诉讼业务之外,很少与人交往,特别是女人。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被你伤了心的轻浮少年了。诚然,今天对我而言,所谓的障碍可能不是一个漂亮姑娘的卧室门闩,而是一些别的东西。也许你听说过的,最近在博洛尼亚发生了一些事情。当局逮捕了不少头面人物,其中有我的朋友,可是他并没有犯什么罪,他只是认为,那么搞不可能使一个坏政府变得好一些。简单地讲,我的朋友想请我去给他当辩护律师,帮助他获得自由。这事刚传出去,便有人百般阻挠,不用说,这一切全是政府的安排,为的是除去我这个眼中钉。他们以护照出了问题为由,逼迫我要么去托斯卡纳与人决斗,要么乔装偷越国境,然后在半路设埋伏抓住我,这样便可把案子永远拖下去。”

“这群无耻的东西,这帮亵渎神明的家伙!”姑娘感到极其愤怒。

“所以,没办法,我便在波雷塔找了几个走私客。据他们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可赶到皮斯托亚,决斗就在下午,地点是城外的一个花园。”

姑娘突然抓住他的双手说:“别下山去,菲利普,他们想杀死你啊!”

“当然,他们想的正是这个,姑娘,可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对头是托斯卡纳的神枪手,杀人是他的拿手好戏。没办法,姑娘,事已至此,毫无挽回的希望了!”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克制住你那愚蠢的旧日爱情吧,也许之所以发生眼前的一切,就是让我在离开人世之前再见你一面,好让你获得解脱,不再受那不幸的忠诚的束缚。可怜的姑娘,再说你现在也看到了,我们两个也许并不般配啊。你所深爱的,其实是另一个菲利普。对于你眼前这个思想怪异、隐逸遁世的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说完了这些话后,他又来到她面前,想拉她的手,不料却被姑娘的样子吓呆了:她脸上的温柔表情消失了,鲜艳的嘴唇也苍白失色。“你不爱我!”随后,她大叫一声,推开他的手,连桌子上的灯都差点儿被掀翻。她接着喊道:“莫非你宁肯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吗?莫非你七年之后回来就是为了向我告别?你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谈论自己的死亡,难道你的死对我没有丝毫意义吗?我真后悔再看到你!痛心啊,真叫人痛心!圣母啊,看看我的悲惨吧!”

她扑倒在圣母像前,额头贴在地上,像是在祷告。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又大又亮,把屋里照得透亮。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再解释一番,却突然感到自己被姑娘牢牢搂住,她的嘴唇凑到了他的面前,热泪流到了他的脸上。“别去送死,菲利普!你要是留在我身边,谁还能找得到你呢?你就待在这里吧,圣母把你送回我身边,我一定要救你。你要是还怕他们将来会出卖你,那咱们两个人就离开这里,马上就走。我认识所有的路,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便可以到达谷底,然后朝北方继续走,一直走到热那亚,一直走到威尼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够了!别再说傻话了,你不能成为我的妻子,费妮婕,就算明天决斗我能平安的话,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因为我明白,我挡了他们的路。”说着,他温柔但却非常坚决地从她臂弯中抽出了膀子。

“你看,姑娘,”他接着说,“你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们绝对没有必要再失去理智,使自己变得更加不幸。也许将来你听到我的死讯时,已经有了丈夫和一群美丽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将会无比庆幸今晚的理智。好了,让我睡觉去吧,你也该休息了。明天咱们在别人面前也不要再拥抱了!晚安吧,费妮婕!”

他一边说一边亲切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姑娘并不想碰一下。月光下,她的脸色煞白,眉眼更加忧郁,她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些年我受的苦头还不够吗?我绝不会放他走,要是让他走了,让他去送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姑娘。”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干吗胡思乱想,使自己病上加病呢?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荣誉迫使我离开你,使你永远也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可不是你怀里的布娃娃,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道路,而这条路两个人走实在是太狭窄了。让我们忘掉彼此吧!”

“不,就算你打我,我也不离开你!就算死神挡在我们中间,我也要把你拖出来,死也好,活也好,菲利普,你都是属于我的!”

“住口!”菲利普大喝一声,骤然间满脸通红,猛地推开了费妮婕。“今天咱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吧,永远地到此为止。我是个人,谁想占有我,就必须由我自己心甘情愿给他才行。你为我吃了七年苦,也不能要求我自己鄙视自己啊!如果你是想讨我欢心,那你的手段实在是太糟糕了。七年前我爱你,因为你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要是你当初一头扑到我怀里来,那可能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如今咱们一起都完了,我今天才知道,我当时对你产生了同情,但还不是爱。”

他极为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些话,随后便一声不吭了,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多少感到有些痛苦。尽管这样,他还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甚至有些意外,姑娘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激动。他原本以为,她会一下子受不了而伤心欲绝。谁料姑娘却漠然地走到他身边,告诉他卧室的方位便退回到火炉边上了。

菲利普走进卧室,便关上了大门。不过他仍在门背后静静听着门外姑娘的动静,结果一无所获,整个院子里只有狗的骚动、马的嘶鸣和野外风的呼啸。此时外面已经是皓月当空,菲利普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整个房间透亮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地方竟然是费妮婕的闺房。菲利普坐在床铺上心潮起伏,有好几次想往外走,去告诉费妮婕,他之所以说得如此绝情是想治好她的病,可每次又一咬牙放弃了。“没有别的办法,”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多的伤痛。七年了,可怜的姑娘啊!”他环顾着闺房里的一切,想起了七年前的情景,一边观察也一边思量,“在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很难忘怀自己之所爱的,我真想改变主意啊,是的,归根结底,她才是适合我的女人,她爱我胜过一切。可是,要是我带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妻子回家去,我那本来就够凄凉冷清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对我这个郁郁寡欢的人来说,偶尔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不错,可我何必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去博洛尼亚当寡妇呢?绝对不能,不能再增加新的罪孽了!我决定提前一个钟头唤醒我的向导,趁这里的人还没起床便悄悄上路。”

这个时候,他正想离开窗前到床上小躺一会儿,突然发现从房屋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女人,她虽然没有回头,但菲利普一眼就看出是费妮婕。只见她隐约地跨着大步,向着山谷的方向走去。霎时,菲利普感到了一丝害怕:她该不是去寻短见吧。他下意识地冲到门边,用力去开那扇大门,但大门却被死死卡住,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打开。他大声叫喊,一阵拳打脚踢,大门仍然纹丝不动。最后他有些绝望了,重新回到窗户前,发狂似的摇着窗户,眼看墙上的石头已经松动了,可突然之间,姑娘的身影再次出现,向着房子走来。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但在月光下却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神色严肃,若有所思。她对他的窗户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马上消失在黑影中。

一阵惊恐和劳累之后,菲利普站在原地喘气,突然他听到一阵巨大的响声,显然是那条老狗发出来的,但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呜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这令他非常纳闷,也深感不安。他把头探出墙洞,想一探究竟,但什么也看不清楚。接下去的一整夜,就只有外屋的房门还碰响过一次,传来费妮婕走在石头地上的脚步声。他长久地站在房门后面,恳求姑娘哪怕只讲一句话也好,但结果毫无回音。最后,他只得倒在床上,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胡思乱想,一阵折腾之后,疲倦终于战胜了他的万千思绪,他睡着了。

菲利普一觉醒来,发觉四周仍然朦朦胧胧的,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菲利普勃然大怒,一方面怪走私客没有叫他起床,另一方面又怪自己睡得太死,但最怪的还是姑娘,他断定这是她耍的一个手段。他马上奔到门边,这回门轻松就被打开了。他迅速走到隔壁房间,只见费妮婕一个人悠闲地坐在火炉边,像是在等他一样。他用阴郁的目光盯着她,但她却未露出半点儿哀愁,一副故作镇定的神情。

“你是成心想让我睡过头吗?”他冲着她嚷道。

“是的,”她无动于衷地回答,“你太困了,反正现在时间还比较早,你不是下午才决斗吗?”

“你不用管我困不困,也不用管我决斗的事,我的向导在哪里?”

“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你想骗我?没门!我还没付他们钱呢。”说着,菲利普冲到门口,准备出去。

“钱我已经付了,我告诉他们,你需要休息,等你醒来后,我亲自送你下山,我正好要去皮斯托亚买酒,顺便进货。”费妮婕一动不动地坐着,漫不经心地说。

菲利普气得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出一句:“不要你送,我一辈子也不需要你来送,你这个狡猾的毒蛇!我们今天就一刀两断,彻底地一刀两断!你以为几个小花招就能征服我吗?把你的伙计派一个给我,拿去,把你代付的向导费拿走吧。”说着他把钱包扔给了费妮婕,同时推开房门,想自己出去找人当向导。

“别费劲了,”姑娘说,“你一个人也找不到的,伙计们都到山里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头儿和小孩,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找找看吧。再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给你带路啊?莫非你怕有什么危险?昨天晚上我又做了梦,梦见你根本不适合做我的丈夫。不错,我是对你有好感,能和你说一会儿话就很高兴,但这又有什么呢?你是自由的,可以永远离开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死是活也和我没关系。我这么安排,不过就是想再送你一程罢了。你放心吧,我就送你上大路为止,绝对不会送到皮斯托亚那么远。”

菲利普虽然不太高兴,但他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向姑娘转过脸去,望着她那目光安详的大眼睛,相信她的话应该没有半点儿虚假。在他看来,姑娘似乎和昨天有些不同,对此他感到有些惊讶,惊讶之中也包含了一些不满,她昨天的感情冲动和难过难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他盯着她一看再看,却再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既然你已经变得如此理性,那好吧,我们走吧!”他干巴巴地对她说。

她站起身来,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情绪,说道:“我们先吃点儿东西,路途遥远,不吃东西可不行。”说着便端出一碗吃的和一壶酒,随后就站在火炉边吃起来。菲利普为了尽快了结这件事,也开始吃起来,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接着又点燃了一根雪茄。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姑娘一眼,只在这时离得近了,才偶然发现她脸上泛起了一片奇异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类似胜利的光芒。她急忙走到桌边,将他刚刚喝过的酒壶摔了个粉碎。

“在您的嘴唇碰到之后,谁也不许再喝它了!”她说。

菲利普感到十分愕然,莫非她在酒里下了毒?但他马上又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她爱心未泯的表现,因此二话没说,便抢在姑娘前头走出房去。到了院里,他发现马已经不在了,姑娘说马已经被牵回波雷塔去了,而且骑马下山不安全。

说话间他们两人上了路,一会儿工夫就把村子甩到了身后。走出去很远,菲利普才发现这个荒无人烟的高原是多么雄伟庄严。一路上的山峰、峡谷的风光,那片壮丽的针叶林,以及奔向谷底的泉水都让人心旷神怡。他们两个人一路走着,没有说一句话,终于,还是菲利普忍不住先开了口。只不过她那山区女子特有的响亮嗓音,今天听起来却感觉有些干巴巴的,就连那些最无所谓的事情也说得十分凄切。他们就这么一路不冷不热地聊着,直到菲利普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时,他们眼前还没有出现皮斯托亚的半点儿影子。他们走着走着,走出峡谷,面前又出现一派蛮荒的景象,菲利普才猛然发现,他们走的其实是相反的路线,而这个时候,他离要去的目的地,已经更远了两小时的路程。

“等等,我总算及时发现你是在骗我,这是去皮斯托亚的路吗?你这个骗子!”

“不是。”她毫无表情地回答,眼睛盯着地上。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这么狡猾,连魔鬼也得给你当徒弟,只恨我瞎了眼睛!”

“一个恋爱中的人可比魔鬼和天使更有力量!”姑娘这样回答。

“你别高兴得太早,要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意志,绝不会在一个疯婆子自称爱情的东西面前屈服的。快领我回去,马上走,告诉我最近的路,否则我要掐死你,我恨你。”他攥紧了拳头,冲到她面前,可究竟该怎么办却不知道。

“你只管来掐死我吧!”姑娘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你要是这么干了,就算是扑到我身上,眼睛里哭出血来,也不会让我重新复活了。你以为我这个山里长大的可怜的傻丫头,能够把七年的光阴随便抛弃吗?我清楚,我为这七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它们有多么宝贵,如果我用它们来买下你的话,这个价钱也是合适的。让你去送死,那简直是笑话!我一定要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在你今天早上喝的酒里下了药,它的魔力,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威严得就像一个女王。然而他却哈哈大笑,“你的药恐怕不灵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你,可我犯不着恨你这个傻瓜,不然我自己就是傻瓜了。但愿再也不用见到你,我不需要你这个向导了。我看见那边山上有个小屋,那里也许有牧人居住,他会告诉我路该怎么走的。再见了,可怜的毒蛇!”菲利普走了,姑娘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峡谷边,凝视着谷底的浓荫。

菲利普走后不久,便陷入乱石和荆棘丛中。也许是姑娘的话在他心里引起了不安,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心思赶路。他远远地看山上牧人的篝火,却怎么也走不过去,几小时一直在山谷里打转。他又不想再走回头路,便只好听天由命地朝前走着。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姑娘的模样,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她这会儿还在那儿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的疯女子,竟然真的相信魔法,她昨晚不会是去采药草了吧,怪不得早上的酒喝起来有点儿苦。可怜的妇人啊,你的痴心妄想使自己变得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悲啊!”

他越走下去,就越为她的柔情所感动,“我不能责怪她,她原本是一片好心,想救我的命。我本该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爱你,费妮婕,要是我能活下来,我就再来接你回家。我本该像个未婚夫那样与她吻别才是,可我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凭着性子硬来,结果弄得一团糟。”这时他仿佛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费妮婕!”他满怀激情地回答,心突突乱跳,脚也站住不动了。“难道她的话是真的,世界上的确没人能抗拒这爱情的魔法吗?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巫啊!”

此刻,他的头脑又清醒过来了,却发现自己完全迷了路。于是,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爬到一个山坡上去,但竭尽全力也无法成功。他已被烈日暴晒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正当他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到底来了,菲利普!”费妮婕正在看着他,无比亲切地说,“我以为你早就到了呢。”

“你这个妖精!”他内心百感交集,又怕又恨,“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还来奚落我吗?我并不是有意找你,你仍旧休想得到我。”

“可你不是不知不觉被我吸引过来了吗!”她微笑着说,“即使我们之间隔着一座高山,你也会找到我的,要知道我在你的酒里掺入了七滴从狗心里取出的鲜血啊。我可怜的富科!为了你,我杀了它,这样你就会恨那个过去的菲利普,恨那个讨厌我的你,只有爱我,你的心中才会得到安宁。”说着她站起来,张开双臂要去拥抱他,可一看他的脸色,却吓得愣住了。他像被雷击了一般面如死灰,双手狂舞着不许她靠近,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最后迎面一倒,摔下他刚才爬上来的深谷中去了。

费妮婕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爬到气息奄奄的菲利普的身旁,抱起他放到岩壁的阴影下。过了好久,菲利普才稍稍恢复了知觉,睁开眼睛,看到两个牧人正在朝他脸上洒水,而他的脑袋则睡在姑娘怀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恳求那位牧人赶紧去给“幸福女神”酒店掌柜带一个口信,告诉他自己目前的情形,话没说完,菲利普便失去了知觉。此刻姑娘赶紧说,自己去带口信,同时请求两位牧人把菲利普送给医生救治,完事之后将他送到特雷庇去。

将这些交代完毕之后,费妮婕便向皮斯托亚进发了。下午三点,她抵达了“幸福女神”酒店,当时正是午睡时间,店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掌柜睡眼惺忪地从柜台里站起来了。“您是老板吧?”姑娘不慌不忙地问。

“我想没有人不认识我‘幸福女神’巴尔达萨勒·迪兹。你找我干吗,小美人儿?”

“我给你带来了菲利普·曼尼尼律师的口信。”

“这么说他不能来了,可这边有人正等着他呢。”

“请领我去见他们吧。”

掌柜默不作声,认真打量着姑娘,只得陪她进屋。院子后面有个葡萄园,从里面穿过,林荫道的尽头有一个不显眼的凉亭,费妮婕要找的三个人就在这里。

“这么说,律师先生不肯来赴约了?”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男人说,“你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口信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我是特雷庇村的费妮婕,我说的是实话。律师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头和脚受了伤,是他交代我来这里带个口信的。”

“你真是热心,没准你是律师的好朋友吧?”那人讥讽地问道。

“不,圣母知道!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不过如果你们想要我带路的话,就不许带武器。”

“傻瓜,你以为我们会害你这位美人儿的性命吗?”最先发言的那个人说。

“不过你们想害他,这个我知道。”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条件,费妮婕?”

“有,带一个治伤的医生去。”

三个家伙商量了一番,决定跟她去一趟特雷庇,说着,几个人便动身上路了。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村子。特雷庇村一如往常毫无生气。在她家门前,一群男人正在谈话,走私客进进出出,大伙儿发现有陌生人,便鸦雀无声了。费妮婕和女仆尼娜说了几句话便推开了自己卧室的大门,受伤的菲利普正躺在床上。

“怎么样,齐亚鲁加?”费妮婕问正在给菲利普治伤的那位老太婆。

“还好,谢天谢地!”老婆子回答,同时看了一眼进去的几个陌生人。

菲利普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费妮婕问他自己带来的人中有没有他要决斗的那位先生。菲利普扫了一眼,失神地说:“他不在这里,这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可这个时候,这三个人却说:“可我们认识你啊,菲利普·曼尼尼阁下。我们奉命来逮捕你,我们知道你去皮斯托亚不光是为了决斗,还要和你的同党恢复联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警察局的官员,这是给我们的命令。”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菲利普的逮捕令。

费妮婕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溜到门外,不一会儿便来了一群村民,为首的是两名走私客。他们来到门口,向三个警察郑重宣告:“先生们,你们马上离开这间屋子,把伤员留下,否则别想再回到皮斯托亚。”话讲完,屋子里一片肃静。突然,三个家伙同时唰的一下拔出一直藏在衣袋里的手枪。

警官冷冷地说:“我们是以法律的名义来的,如果你们胆敢妨碍我们执法,我们就不得不用武力来维护法律的尊严,你们这群人也休想活命。”

村民们发生了一阵骚动。“静一静,朋友们,咱们不用怕,他们不敢开枪的。他们明白,他们杀死我们一个人,就会加倍偿命的,识相的,赶紧逃命去吧,路给你们留出来了,先生们。”她退后一步,用左手指着房门。三个家伙悄声商量了几句,便垂头丧气地穿过人群,溜出房外去了。而菲利普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为了养伤,菲利普在山上住了十天,在老婆子的看护下,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这天,他在好天气的诱惑下走出房间,不期然地与费妮婕相遇了,只见她正在摆弄纺车。听见菲利普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可依旧是一言不发,菲利普叫她,她也不理,而且一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第二天,菲利普一起床,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费妮婕。这一次,姑娘平静地来了。“你已经恢复了,”她冷冷地说,“你又有力气可以旅行了,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离开特雷庇,从此永远别再回来,这一点,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费妮婕,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跟我一块儿走。”

“凭什么我该受奚落?你应该无条件地答应我,我希望你自重,先生。”

“难道你的药酒渗进了我的骨髓,使我永远为你所有以后,你又想赶我走吗?费妮婕!”

姑娘平静地摇了摇头,“往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魔法了,魔力已经解除,马和向导都会为你准备好的,随你去什么地方。”

“要是这种魔力不存在了,姑娘,那么使我离不开你的,一定是另外一种魔力,一种你不知道的魔力。”

“住嘴!”姑娘打断他的话,“你别可怜我了,我这个可怜的脑袋什么也学不会。我如今懂了,人是买不来的,用什么代价都换不来。你可别以为你使我不幸了,恰恰相反,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还要感谢你呢!”

“那我还治好了你的爱情了吗?”菲利普狂叫着。

“没有,”费妮婕断然回答,“爱情属于我自己,你无权过问,你走吧!”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跨出门槛。

就在这时,菲利普扑倒在地,抱住了她的膝盖。他悲痛欲绝地喊道:“你要说的是真话,那就救救我吧,请接受我的爱情,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我的世界已经是一片空虚,我的生活中也唯有仇恨,我过去和现在的故乡都容不下我,要是我也不得不失去你,那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发现她紧闭的眼里流出了两行晶莹的泪珠,只是脸上还毫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睁开了,她弯下腰去,用力地搂起他来。“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这对情侣便上了路,他们打算去热那亚,以逃避菲利普的敌人的暗算。在他们远行的道路两边,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蜿蜒伸展,峡谷上空雄鹰盘旋,而远方的大海则波光粼粼。在这两位旅人面前展现的未来,也如那远方的大海一般,光明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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