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童年纪

Chapter 01 第一台缝纫机

1970年,我十岁。

家里孩子多,缝缝补补是常态。虽然家境困难,但父母还是咬咬牙请了会(请会:大家轮流凑钱为一个人买一样东西),买了台缝纫机。

在那个年代,缝纫机是个奢侈品。

这在住着两百户人家的大院里,也算是个新闻。所以,缝纫机拖来那天,大家都来看新奇!邻居们进进出出,家里像过节一样热闹。孩子们争着吵着在缝纫机上踏上一脚,然后得意地哄笑着,互相追打着跑开了。大人们,主要是女人们,则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价钱,功能,牌子,煞有介事地争抢着说着自以为很懂行的话。

她们轮番上场,拿一块没用的布头在缝纫机上嘟哒来嘟哒去,欣赏着那细小整齐的针脚与手工的区别,享受着好听的充满节奏感的缝纫声。

我很快学会了操作缝纫机,偷拿了母亲一块淡绿色夹深绿色细条纹的棉布,做了条长裙子,又用同样的布做了个蝴蝶结。

那天,我穿上了自己做的裙子,换上由我设计的、母亲帮我做的白棉布短收腰娃娃衫(我穿这件娃娃衫拍的照片多年后给单位领导看见了,她非常唾弃地说我思想意识不好。还好,她没说我作风不好)。

站在镜子前,我解开两条长辫,从左上角分出一束,用玻璃丝扎紧。用小黑夹子夹住蝴蝶结,然后插入头发里。我知道自己丑,皮肤黑嘴大,常被院子里大人小孩奚落。但我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惊艳到了。

那是我吗?真的好洋气,镜子里的人!

我在镜子前扭来扭去,转着圈圈,嘴里情不自禁地瞎哼着,兴奋得不行。觉得还不够,又跑出屋子,在院子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两个趴在地上玩弹子的男孩子看见了我,他们站了起来,嘴张着,口水鼻涕一塌糊涂地挂在下巴上。三个跳皮筋的女孩也看见了我,她们呆呆地盯着我。

我更得意了,用力甩着胳膊,听着裙子摩擦着发出扑簌簌的声音,神气十足地走过他们。

“哟,这是老刘家的黑丫头?”一个叔叔问。他背着手从我身边走过,再扭过头从上到下打量我。好像是自问自答,又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他和那几个孩子站到了一起,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

虽然被这几个人盯着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但重要的是,我从他们的眼神中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我在他们的眼里和往日是不一样的,是漂亮的,是时髦的,是自信的。无法言传,只可意会。

我黑,但我不丑!我理直气壮地想。

从这天以后,那些“黑丫头”“小黑皮”“大嘴”“小非洲”的绰号里,又加上了“小印度”“马来西亚华侨”“越南人”等。后加的这几个断断续续一直被叫到工作以后,语气极尽挖苦嘲讽居高临下的嫌弃。但我,一点都不生气,并暗自窃喜,因为很肯定,我看到的是羡慕,是喜欢、欣赏和嫉妒。

我看到了勇敢的自己!看到了勇敢展示美的自己。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就算让别人侧目,我都会穿上自己认为漂亮的服装。

有一段时间流行用黑底红条纹棉布做两用衫。为了与别人的审美区分开来,我选了黑底黄条纹做了一件。

当时算术老师是个女的,先后有过三次,她看见我,老远就喊叫着向我走过来:“哎……哎!你,你停下……你这是什么衣服啊?”摸摸拽拽后又说,“哎哟,这么花啊,眼睛都看花了!”然后很夸张地甩甩手,歪着嘴,走了。言行举止里透着满满的兴趣,最后却表现出那样的嫌弃。

那时候的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却已经能理解她了。我解释为:她其实是喜欢我这花色的,只是出于自尊,觉得老师不该对于一个学生的穿戴如此这般地感兴趣,所以才会草草地表示嫌弃来收场。

那天,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我此时漂亮的模样,我爬上了父亲那架靠在围墙上的木梯子,站到了围墙上。

那时是六月,在南方,天已经热了,但风却很凉爽,它轻柔地拂过我的双眼,吻我的脸,吻我的耳朵。它把我的头发舒服地向后吹去,把我宽大的裙摆吹起来又放下。

站在围墙上,我感觉自己是幅画,或是电影里某个镜头。

我胡思乱想着,把自己往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喜欢的画面里欢乐地塞。

一会儿,风不再柔和,呼呼地叫着从耳边刮过,很吓人。前方层峦叠嶂不再清晰,大块黑灰的云不知从何处来,聚集在头顶。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心情也跟着悲怆起来。一股英雄就义般的激昂,忽然蔓延在我的胸腔。跳跃的思维让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像英雄刘胡兰。

于是,我昂起头,背着双手,作不屈状。想着身后可能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想着邻居罗叔的三个儿子可能正用他们的相机在偷拍自己这光辉形象,我一阵狂喜,不敢回头,也不好意思回头。

我得演下去。

我在围墙上走来走去,高喊一声:“共产党万岁!!!”

纵身跳下两米多高的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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