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二十岁

渴望二十岁

四年级后,三毛开始面临学业带来的压力。因为要面临初中联考,所以学校就会安排学生夜间留下来补习功课。当时,三毛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母亲早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午饭和晚饭的便当,还有一个装满水的水壶,三毛匆忙吃完早饭后就要背着沉沉的书包走路去学校。台湾的雨天多,三毛总是撑着一把黑色的小伞,穿着湿漉漉的球鞋在泥水地里穿行。六点一刻的时候,三毛已经坐在教室里开始晨读。一天紧张的学习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等回到家后,三毛还要完成一百道算术题。此时她早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在喝过一大杯牛奶后,三毛躺在床上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等她再睁开眼,时钟已经走到了第二天早晨的凌晨五点半。同样艰苦的一天又开始了。

真正让三毛感觉愁苦的并不是每天的早起晚归,而是她的老师。为了应对督学的检查,上课的时候白天只教教育部规定的课本,晚上老师就会让学生做她自己出售的试卷练习题。虽然参考答案就在练习题的最后一页,但老师不许他们看。做完之后,同学们会彼此交换批改对方的试卷。老师其实并不讲解试卷,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在教室检查前一天晚上的补习试卷,如果谁的分数低于86,就要挨十四下竹鞭。老师会要求学生在挨打时主动挽起衣袖。三毛只记得很多同学手臂上的红印子一直没有消散过,总是旧伤之上再添新伤。但老师也不是每天都会打人。有时候老师心情不好,她就会懒洋洋地坐在讲台前面,命令成绩差的学生走到她面前,然后用力去捏学生的眼皮。老师体力好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被罚学生座位前面,一手抓着一个同学的脑袋,使劲把两个脑袋撞在一起。没有人不害怕老师的体罚,三毛更是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个最不幸的人。

当时入学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三毛读到五年级的时候才只有十岁半。母亲看着三毛每天这么辛苦地读书,心中自然也是舍不得的。为了不让三毛挨老师的打,她一边安慰三毛要多忍耐,一方面又私下答应给老师送一些做衣服的布料,这才让三毛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竹鞭。

在母亲的影响下,三毛每天睡前都会做祷告仪式。母亲告诉她要向上帝祈求幸福、健康和平安,但三毛每天都在祷告要让老师摔断腿或学校失火,这样她第二天就不用去学校了,也就不用面对老师的鞭打。然而三毛的祷告一次也没有灵验,于是她第二天早晨依旧不得不准时起床,硬着头皮面对不可预知的各种刁难。

当时,每天午饭后有十五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三毛在快速吃完便当后都会骑到操场中一棵大树旁,她总是从树荫下远远地偷看老师。老师经常穿着一件贴身的旗袍,腿上是玻璃丝袜,阳光照过来的时候还会隐隐发亮,脚上的高跟鞋走路发出的嗒嗒声让三毛痴迷不已。虽然老师很严厉,但在三毛眼中她依然是最美丽的女人。老师的高跟鞋、碎花旗袍、卷曲头发、口红、项链、丝袜都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是和三毛现在被“囚禁”的岁月完全不同的。这位女老师那时候只有26岁,三毛爱上了老师的丝袜,爱上了老师可以穿漂亮衣服的年岁。三毛曾写道:“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触摸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然而这样发自内心的叹息却被老师评为价值观不正确,最后三毛不得不重新写了一篇作文来交差。

三毛对于二十岁的渴望几乎麻醉了她大部分的上课时间。有一天她正在畅想着自己二十岁时穿丝袜的模样,却忽视了听老师讲课。忽然一个黑板擦从天而降,准确地打在了三毛的额头上。三毛从美好的幻梦中惊醒,顶着满头粉笔灰跑出了教室。她坐在操场的那棵大树下面哭了很久,这时她又想到了学校中曾经有一个校工上吊死了。三毛心中期盼着母亲赶紧给老师送布料来,同时却又生起了想死的念头。这一年三毛只有十一岁,她最终没有拒绝掉成长到二十岁的诱惑,所以也不会像是校工一样用上吊的方式结束生命。后来,老师把她拉到了教室,并用毛巾给她擦了脸,回过神的三毛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而有一天,老师并没有检查试卷,她只是有气无力地坐在前面,问今天是谁最早到学校的。大家都指向三毛。三毛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师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日记本,三毛摇了摇头。老师也没追问,只是让她给六年级的李老师送一封信。三毛拿着信封走出教室后,偷偷地拆开信看了一眼,上面都是她看不懂的日文,唯有两个汉字让三毛惊慌失措。“恶魔”,三毛只认识这两个字,她想不清楚为什么老师会对同事说出这样深的诅咒。三毛偷偷又把信封好,递送给李老师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班里。

晚饭后,三毛听同学说老师正在大礼堂弹风琴。三毛和几个女同学从窗户缝中偷偷看去,只见六年级的李老师和她们的老师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李老师的一只手还挽在了老师的腰上,老师往常那张恶狠狠的脸上现在满是幸福的微笑。正在大家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作怪喊了一声“吊死鬼来了”,大家惊呼一声纷纷跑开了。等长大一些后三毛才明白,当年老师脾气不好只是因为正在经受爱情的折磨,她对学生的体罚只不过是在缓解自己内心的煎熬。当时三毛隐隐地意识到,到了二十岁之后或许不只是有丝袜和口红,还有一个她自己描摹不出的东西在萌动。但在当时艰苦的求学岁月中,这种青春期的幻想很快就被试卷替代了。

最终,学校私自补课的事情还是被督学发现了。督学没收了他们的参考书,大家得到了十天的休息。这十天中晚上虽然不用再到学校补课,但每天回家的作业却增多了。若不是已经读初二的姐姐看三毛太辛苦而主动帮她处理掉一些,三毛恐怕每天都要挑灯夜战了。

十天后,夜间补习的日子又一次卷土重来。老师在课堂上说:“我给你们补习是为了让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中,做个有用的人,这一点相信你们能谅解我。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说到这里,老师竟然落泪了。三毛终于开始领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因此也就不再有太多抱怨。

一旦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情中,日子就总是过得很快。庆幸的是,三毛最终考上了台湾最好的女生中学。父母带着三毛去感谢老师的培育之恩,老师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常见的阴霾,她摸了摸三毛的头,送给她一个笔记簿,并在扉页上写上“陈平同学,前途光明”八个正楷字,算作是对三毛的美好祝愿。

三毛二十岁的时候,又一次拿出老师送的笔记簿。她抚摸着这几个字,庆幸自己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现在她终于到了穿丝袜的年纪了,当初的毛毛虫也已经蜕变成美丽的蝴蝶。她早忘记了当初面对老师责难时的忐忑,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正在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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