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快乐的村庄

一个快乐的村庄

两岸嫩绿的柳树,夹着含蕊欲吐的刺梅花,被夕阳照得灿烂可爱。中间一道小河弯弯曲曲,从北向西流去,岸旁拴着两只渔船,五个少年唱着歌,向河边渔船走来,把渔船解下,一齐都上了船,解缆摇向河中。到了河中忽有一块笔直削尖的石头,拦住去路,大家把船停住,下了锚,张起网,上好钓钩向河里扔去。不到五分钟,就见那渔网动了两动,一个少年就把网扯起,里边网住两条活脱脱的大鱼,忘忧笑向无愁道:“今天的鱼比昨天怎么样?”只见那靠船头坐的那个少年插嘴笑道,“一天是一天的事,比他作甚么!要比可就比不完了,须知天下的东西,同是一样,什么好坏是非都是比较出来的;因有比较才有你我之分;有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之别;因此就生出争夺的结果来,你看现在世界争攘不清,不都是因为你的不是我的,我就想要你的;我的不是你的,你就想要我的?所以闹得同室操戈,互相残杀。其实天地生物,原不过供人的需用,谁缺甚么就拿甚么,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也可以说既是你的,又是我的。因为这不过是时间空间的关系,不是永久存在的;即如你说这房子是你的,不过是你现在在这时间占据了这个空间,等你死了,时间是已过去,空间的占据也就随着取消了,那时候还说这房子是你的,也就没意思了。并且我们人生在世,时间空间的占据都是暂时的,因为人没有不死的。那么有限时间、空间的占据,其求他够暂时的需用就完了,又何必多费精力谋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呢?”这少年只顾侃侃而谈,大家也都听得出神。忽砰的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宁神一看,原来他们只顾高谈阔论,没留心那个渔网,被浪头一冲,冲倒了。于是大家又重新把这网子系起,忘忧笑道:“寄尘君的话,说得倒十分透彻。只是因为我闻那么一句话,惹起你一大车话;未免小题大作了。”怡生道:“他要不借题发挥,这一肚皮牢骚怎么打发呢?笑奴君为甚么沉默无言?莫不是又悟出甚么道理在那里自家领略吗?这也不妨公开叫我们也听一听,参悟参悟啊!”

笑奴忽把双桨一扔,溅得满船的水花,狂笑道:“你们都想参悟,只是不去参悟,就是由今生想到再生也参悟不了——就如现在有一般人,不是镇天价要想作改革家、发明家吗?但想尽管想,作可不作呢!究竟有甚么益处呢?你们今日想参悟而不去参悟,大类于此了。”寄尘说道:“你说我们想参悟而不去参悟,所以不能参悟,请问我们便要参悟,却怎么才能参悟呢?”笑奴道:“那个却要你自己理会去,我不能告诉你,就告诉你也是没用,天已不早,回去罢,晚上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于是大家就把船向西一转,向一带芦苇深处走去。芦苇尽处,露出一片草地;有五间茅屋,屋外垂杨丝丝,随风拂荡,地上山花滴翠,蜂蝶徘徊;有三个女孩子坐在草地上编花篮,忽有一个翠色蝴蝶飞过来,一个女郎站起,蹑手蹑脚的直追到河边。那个蝴蝶飞过河去,女郎还站着发怔,恰巧他们五人已经把船摆拢了岸,提着鱼筐奔向草地上来,女郎迎上前去笑道:“寄尘叔叔,今天钓了多少鱼,这一筐满了没有?”寄生摩着她的头道:“满了满了,天真,你说够了罢?”天真沉思了半天说:“我们这村子里一共五十个人,每两人吃一条整是二十五条……有二十五条吗?”

“铛铛铛,远远的铃声大振,天真道:“吃晚饭了。”回头招呼了那两个女孩子,大家一齐往东边一条马路走去。马路东头有架木桥,过了木桥,是两排瓦屋,中间一间大饭堂,排着四张长方桌,桌上放着四盆鲜花,清香扑鼻;两排放着匙著茶饭,是每人一份,大家走到饭堂,自己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吃饭。饭完都到靠左边的一间茶厅盥漱喝茶,彼此谈说一天里工作的心得。

这时候天已经渐黑下来,各处的灯也都亮了。到了八点钟的时候,铃声又作,大家都一齐去上课了。过了两点钟的光景铃声又响,只见大家都从课堂里出来,向西密林一带走去,走到林子西头忽现出一个村子来,里面约有二十余家,就是村人的住处,各人到了家里休息了一会,睡觉的钟声响了,所有的电灯都灭了,大家都鼻息沉沉游黑甜乡去了。

旭日初升,树林上的飞鸟都起来振翅伸头,离开他们的窝巢,去觅饭食,村中的晓钟也就响起来了。大家忙忙收拾起来,背着锄头拿着镰刀到田里去作工了。有的人到工厂里去,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树林中无论大小男女都按各人的能力去作他们的工作。很快的已到了十一点半了。大家停住工作,结群成队的离了工厂,各寻快活去。

寄尘和他的女友兰真携手在松林里一条石凳谈天。忽然一个白兔跑到他们面前,寄尘把它捉住,撩在膝上笑向兰真道:“你看它白毛如雪,眼光炯炯,不但活泼而且纯洁,真是可爱啊!”兰真听了这说话,怔怔的向着那兔子看了一会,又四面瞧瞧,叹了一声道;“像这混浊世界,除了这些天然物纯洁活泼以外,那一件不是矫揉造作、诡诈百出的呢?不过我们也就比较的返朴归真了!”“现在所处的境地比那桃花源怎么样?”兰真道:“桃花源只是一种寓意的文章,何能和我们这个相提并论呢?我们的生活,只不过人的生活,并没有甚么神秘存乎其中,并且不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以也不是桃花源的‘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意思,不过作个世人的引导者,从黑暗的非人生活,引到人的生活里头去罢了。”

两人正在高谈阔论,忽听见后面笑声大作,把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笑奴连跑带笑奔这边来,到了两人面前,向寄尘道:“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议论些甚么,我远远看着你们好像作电影似的。”说得大家都笑。停了一会,笑奴道:“今天村中第五十次会议,你们有甚么案要提吗?我想着那个游戏场,还得想法扩张些,打算要提出来大家商量个具体办法,你们觉得赞成吗?”兰真道:“那个游戏场果然太小,你提议扩张很好,我也来附议。”因又问寄尘道:“寄尘君,你也能附议吗?”寄尘点头道:“我很赞成,就请笑奴君把我们的名字填在你那议案上附议项下好了。呀!中饭钟点到了,我们吃饭去罢。”于是三人并肩缓缓向饭厅走来。路中兰真道:“今午的消夏会大家不要忘记,回头见着他们都提醒他们一声,并且叫他们把笙箫带来。”说着已到了饭厅,吃饭去了。

这日午后,天气清朗,微风拂面,暑气都消,更加着芦苇为屏,树荫为盖,尤觉得清凉爽快,在这个所在,放着一条石桌,旁边一张藤椅,一个女郎身着缟素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社会主义史》在那里出神。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是那里来的音乐笙箫之声?”不禁把书放下,宁神细听,里边还夹着歌声唱道:“万紫千红的花,已零落了一半;一片片的残英飘流水面;鱼儿逐花影,蝶儿恋余香;这已经凋谢的花魂,还不得清闻,忙碌——忙碌——谁说年华常驻——只是逝水底流,一刹那底风光,我辈只消,及时行乐,过人的生活,更何必千方百计为子孙打算?”女郎听到这里,歌声已止,才要站起来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唱?而歌声又作,复又坐下听他唱道:“清朗的天气,静悄的境地,水绕山环,一片芦苇为墙,与三五同志,放舟中流,畅谈细论;拿笙箫寄幽怀,人间天下,我不羡仙——玉皇何尝强似世上的魔王?分等级,奴隶,我们,朋友,那及得我们,休也是王,我也是王,大家一样,谋人的幸福,过人的生活,乐趣无疆!”

女郎听到这里,忽若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看她身傍卧着的那个纯白色的兔子,停一会蹲下去抚摸着那个兔子作耍,冷不防这兔子一跳,跳出二尺多远去,把女郎吓了一跳,追上前去;一直追到河边;看见远远停着一只渔船,也有一个女郎倚在船头眺望。女郎定睛细看,原来是兰真,女郎就高声喊了两声,兰真回头一看,拍手笑道:“伴竹——伴竹——你一个人躲在那里作甚么?叫我们好找呵!”只见那个伴竹对兰真怔了一会道:“你问我到这里作甚么?我只是作我的事情来了!你们找我找不着那可怪了!我又不会成仙,也不会为神;也不会隐身术,你们怎么会找不着我啊?只怕这话有点靠不住罢!”兰真道:“你们听听,尖嘴利舌的好不厉害——得啦,不用说了,等我把船拢了岸,我们再细谈罢。”伴竹道:“你且站住,我问你,刚才那个歌可是你编的?”兰真笑道:“你听见就完了,何必追问这么清楚呢?”笑奴道:“我们二位不要唇枪舌剑的只管争了——请伴竹君等一等,把船拢了岸,请伴竹君也过来,我们还要钓几尾才回去呢?”伴竹果然跳上那只小船去,寄尘又摇起双桨,把船开向河中去;又流连了半天,直等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才兴尽而归。

晚上村事会议第五十次开会,大家就把议案整理清楚。到了开会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聚齐在会议厅等候,铃声振后,由大家共推一位临时主席,于是大家都依次提议,讨论得了结果,已是下午十点钟,于是主席宣布散会,没有议决的,下次续议。……

闭会后大家都散在院子里,坐在草地上乘凉。兰真对笑奴道:“这种议会制度,我不想到居然能实行了——我想到这里反以为是梦境。”伴竹道:“只怕这个梦要蔓延到全国,全世界,全人类,人人都要梦见呢!”笑奴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大家都笑起来道:“一个快乐的村庄,人的生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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