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证——忆亡妻

穷证
——忆亡妻

图15 过校元女士1955年春摄于无
锡。她负笈无锡第二女中。这年夏天
她以优异成绩考入第一志愿复旦大学
物理系。

我并不喜欢收藏。对于时下日趋风靡、很多人趋之若鹜地搜集真真假假的烂古董、铜钱和毛泽东像章、邮票之类,皆无兴趣。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但是,作为一个虽然还未很老、但毕竟已不年轻的文化人,寒家总有不少文化积存,其中包括收藏家们已经或正在感兴趣的东鳞西爪、一枝一叶。

譬如说,我在翻旧相册、笔记本、画册、书籍时,有时会发现上海、北京、江苏等地的粮票。其中上海的半两粮票,在全国堪称独一无二。当时凭此票可买一碗豆浆,或一根油条,也因此遭到外地人,特别是北方汉子的讥评:“上海人小家子气十足!粮票居然有半两的,还不够塞牙缝,亏他们想得出!”其他还有工业品券、布票、油票、买豆制品卡等等,都是我多年前随手乱放,时间久了,也就忘诸脑后,有时找东西、查资料时,又使这些鸡零狗碎之类,重新跃入眼帘,勾起我许多沉重、无奈的回忆。有的事,更是刻骨铭心,令我老泪纵横。

图16 复旦大学第六教工宿舍,我与过校元从1961年冬天入住60号,次年夏天宇轮儿出世。我在这里经历了家的温暖、丧妻之痛、被打倒的苦难、平反后的欢欣。1996年5月18日我来此看望老邻居,60号已很残破。回首往事,不胜唏嘘。

娶妻生子,人生大事也。我妻过校元女士,无锡人,1955年考入复旦大学物理系,与我同届。但我读的是历史系。我们在1956年相识相恋。1958年,她提前毕业,留校工作,参加了研制我国第一台模拟电子计算机的工作。从1959年冬开始,复旦大学的食堂越来越紧张,靠每月二十五斤的定量粮票吃饭,副食品又少得可怜,我根本吃不饱。校元吃饭时,每次总要将碗里的饭拨一些到我的碗里。1961年初,我留校读研究生已经一年。我俩商量多次后,决定结婚。因为结婚后,才能拿到户口簿,而有了户口簿,便有了副食品供应证,每周可买几块豆腐干、半斤豆芽之类,还另有一些票证。我们的积蓄很少,为置办必备的家用品煞费脑筋。我在朔风凛冽中奔波,费了很大劲儿,才凭票购到一张双人铁床、一只热水瓶、一个洗脸盆、一只痰盂。

图17 1961年冬,我与过校元女士在沪
的结婚照。

第二年夏天,我妻在第二军医大学办的长海医院,生下我们的儿子宇轮。全国的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我们无权无势,无处开后门。校元怀孕期间,营养不良,身体又不好,故儿子出世后,她几乎没有奶水。出院那一天,她哭着对护士长说:“我这一点点奶水,怎么能养活这个孩子?”这位瘦长的约三十多岁的护士长,含着眼泪,叹息着说:“是啊,你如果营养跟不上,身体又康复得不好,很可能会断奶的。”她说:“这样吧,我去找医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开出证明,就说你因病无奶,你们拿这个证明,去找牛奶供应站,按照规定是可以订一瓶牛奶的。”也不过十分钟后,护士长微笑着来告诉我们:证明开来了!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感谢这位善良的护士长、女军人才好,我妻感动地连连抹着眼泪。而护士长叹息着,一脸无奈地说:“这里的产妇,很多都没有奶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样的证明,我们是很少开的。因为现在牛奶供应非常紧张,多开了,牛奶公司会对我们有意见。”回家后,我立即去牛奶供应站。办事员是位中年人,得知我俩都是在复旦大学搞研究的,他二话没说,就给我办了一张牛奶卡。我手拿这张薄薄的、四寸见方的卡片,觉得手头沉甸甸的,胜似万两黄金。有了它,我的儿子的生命才有保证,我妻子才能破涕为笑。

图18 1992年夏,著者与儿子王宇轮(右)
儿媳李维(左)摄于墨尔本

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那贤惠却又苦命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迫害不幸去世,已经二十八年。宇轮远渡重洋,在澳洲落籍,也已十年。不知那位护士长大姐、办事员老哥,现在哪里?非常怀念他们……

回首票证浑是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不管是众多爱好者热心收藏的,还是我家残存的各种票证,都是穷证——是计划经济,特别是极“左”年代国困民穷的历史见证。其次,更准确地说,是“左”的路线、乌托邦空想把国家、百姓搞穷的物证。背离了实事求是的共产风、浮夸风闹到了顶峰,带来的后果正如一句诗所形容的那样,“一峰顿使九州贫”,这是莫大的历史悲哀!所幸噩梦一般的历史,早已翻过去好多页,改革开放现代化大潮,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冲走了那些大大小小、琐屑难记的票证。真个是:别了,票证。但愿它永远不会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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