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诸塞自然史

马萨诸塞自然史[10]

冬日的读物,要数自然史方面的著作最有意思。窗外雪满大地,我正在读奥杜邦[11]。这书让人非常兴奋。他写到了木兰花、佛罗里达的礁群与和煦的海风,也写到了篱栅、木棉树和食米鸟的迁徙,另外,他还写到拉布拉多[12]冬去的海滨,以及密苏里河支流春来的融雪。这书不仅再现了异彩纷呈的大自然,真该感谢,它也让我更加健康。

生活沉闷,往复回环

蓦然闪过几抹蔚蓝

好似紫罗兰光艳洁净

又如银莲花尘纤不染

只等春天撒入小溪

在潺潺细流中随波蜿蜒

高明的哲学顿然失色

居然想安慰人间的忧烦


心头浮现出冬的身影

斗室巍巍,午夜沉沉

寒霜从天而降

月华露出了恬静的笑容

嫩枝,栏杆,突兀的檐口

挺出了寒栗的冰枪

欲与阿波罗的金箭争锋

又怎能忘了夏日的明艳

山间的草场阳光漫射

金丝桃舒展着腰身


耳边传来蜜蜂闷闷的哼唱

它蓝翼微展巡游在草场

又飞进我绿意葱茏的心房

也传来细流淙淙的歌声

可如今它一言不发

封入了记忆的长廊

想当初流过山坡,走进草场

直到投入低处的静水

才会陷入沉默,告别青春的激扬


眼前又浮现出炫目的田畴

不久便会翻成犁沟

鸫鸟也会跟着守候

田野四望一片茫茫

披上了厚厚的银裘

我将重启冬日的旅程

因为上帝略施恩惠

就能让我获得丰收

冬天,一听到唐棣、杜松和美洲商陆的名字,我就会格外来劲。这些质朴的夏日光彩难道不就是天堂的要素?拉布拉多和东缅因,多么生机奔腾的辞藻,联邦休想与之比肩!消极的人却置若罔闻。即便盛衰消长只见于四季轮替,我们也绝不会兴趣索然。世上有好多事正在发生,议会又知道多少?柿子树和七叶树都在写怎样的日记?还有条纹鹰呢?卡罗来纳、大松林和莫霍克河谷经冬历夏都在透露些什么讯息?一味限于政治圈子毫无乐趣可言,人一旦被视为政治团体的一员就会掉价。如此看来,限于一隅便意味着退化沦落。邦克山和新新监狱之间的往来渠道就不多,哥伦比亚特区跟沙利文岛也是一样。除了一阵东风而或南风疾扫而过,那里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社交圈子里找不到健康,健康在大自然之中。除非我们走进自然,哪怕就那么一瞬,要不,我们就会面色苍白,暗淡无光。社交圈子向来有病,声望越高则状况越糟。那里没有松林中有益身心的气息,也没有高山牧场上常青草木沁人心脾、颐养健康的芬芳。我身边常常会带些自然史方面的书籍,那是灵药,翻开阅读就能让人恢复健康。在病人眼里,自然肯定有病,而在好人看来,它却是健康的源泉。人的心里只要有一抹自然的美景,则危害难以近身,而沮丧也会远离。人在领受过自然的静穆和恬适之后,绝对不会宣说绝望的教义,也不会在精神或是政治方面鼓吹奴性和暴行。只要跟“皮毛诸邦”[13]毗邻,身处大西洋侧畔的我们就不会锐气消减,连它的名字都能随时让人意气昂扬。云杉、铁杉和松树会让人远离绝望。在我看来,不论是牧师宣讲的信条,还是教徒笃信的教义,都忽略了大奴湖[14]畔身裹毛皮的猎人,遗漏了爱斯基摩人坐着狗拉的雪橇,也忘却了在北方晨昏莫辨的夜晚,咬住海豹与海象穷追不舍的猎逐场景。有人常常为世人过早地敲响了丧钟,他们不是身染疾病,就是被疾病的幻象所困。除了为忙碌的活人置办丧衣,撰写墓志外,这些坐而布道的教士难道就无事可做?人们践行的信条会使教士的安慰显得荒谬可笑。如果说辞不像蟋蟀的叫声那样让人顿感快乐安恬,那么任是谁在宣讲,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只要林间有蟋蟀的鸣叫,树木肯定会迎着天空茁壮拔节。光彩熠熠的溪流总会给我送上问候,让我清爽,如果人们不是这个样子,我就会觉得乏味。没有欢乐谈何生命?且看,鱼苗在池塘里跳跃,昆虫应夏夜之邀大量涌现,雨蛙高歌不止,让春日的森林替它伴唱,蝴蝶不动声色,而五彩斑斓的翅膀上却记录着多少意外和变故,还有那小河中的米诺鱼,果敢地逆流而上,鳞片被河水磨得光彩闪闪,映上了河岸。

宗教、文学和哲学的叫嚷从讲坛、学苑和客厅里传了过来,我们居然认为这些嚷嚷会震彻寰宇,跟地轴的吱呀一样无所不在。但是,人如果睡得很沉,那么,从黄昏到黎明,自然会将这些声音置诸脑后。倒是那表盘上的钟摆,在它三英寸的摆幅之内,大自然每一瞬的伟大脉动都尽显无遗。一旦我们抬起眼睑,打开耳郭,这般嚷嚷就会消失,像行进的火车在一阵烟雾和咔嗒之中无影无踪。每当在大自然的角隅里探察美景,心中的宁谧释然促人沉思默想,我便会神往一种无可名状的幽僻生活——多么静穆,又多么恬淡。要玩味苔藓之美,就得去极端神圣僻静的角落。对格外主动的生命搏击而言,科学研究是何其壮美的训练!科学研究所示的勇气无可匹敌,远比四方传扬的斗士之勇让人难忘。我欣然得知,泰勒斯[15]在夜间激动不已地起床并非偶然,这可以从他的天文学发现得到印证。林奈[16]在动身前往拉普兰时,检查了一遍“梳子、换洗的衬衫、皮马裤和防虫网罩”,志得意满,神气活现,俨然拿破仑在检阅远征俄罗斯的炮兵。此人的沉静勇气让人钦佩,他那双眼睛将要注视鱼儿、花朵、鸟雀、四足和两足动物。科学女神向来充满勇气,因为她拒绝一知半解,因为她的眼中没有含混和风险。她会从容地检查懦夫仓皇遗漏的东西,会为以她为前导而诞生的一系列学科破土拓荒。懦夫与科学无缘,因为世上没有关于无知的科学。或许该有一门研究勇气的学科,因为勇气总在前行却拙于倒退。果真如此,它就会直面各种情况有序前行。

还是让我们切近拟定的话题吧。昆虫学在一个新的领域拓展了研究对象,所以,我走近大自然的时候也让自己更加开放,更加自由。该学科的研究还表明,宇宙的创造并非提供了一个框架,而是巨细无遗,无微不至。大自然经得起贴近入微的审视,欢迎我们观察极小的叶片,像虫子那样面对寻常的存在。它没有留下任何空白,它让生命无所不在。因此,我也会来一番探究。夏日的午间,林林总总的叫声不绝于耳,好像构成宇宙的质料和沙粒,让我饶有兴致地打探其来源。谁会忘记尖利清亮、反反复复的蝉鸣?早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就在侧耳聆听,一如阿那克里翁[17]的颂歌所示:

蝉儿,轻盈,飘然,

啜饮清露,遥居树端。

宛如帝王放开歌喉,

举目所有为你所占:

田野的收获,

森林的奉献。

你,农夫的良友,

永远与人为善。

你受到人们的称颂,

为夏日做清新的预言。

缪斯喜欢你,

福玻斯[18]也喜欢你,

让你的歌喉清亮婉转。

远离岁月的侵蚀,

你就是神灵:

来自泥土,技艺不凡,

喜欢唱歌,远离忧烦。

你,这不动声色的鸣蝉。

秋日的中午,到处传来蟋蟀的鸣叫。不过,它们跟夏天时一样,主要在黄昏放歌,于是,岁月的黄昏也让这漫无休止的歌声请到了人间。夜晚的脚步按部就班,折磨世人的野心家也休想让它改变分毫。夜的脉动,蟋蟀的吟唱,以及临终守望时壁间钟声的滴答,一切相应相符,毫厘不爽。请你竭尽所能,与它同步。

马萨诸塞的鸟儿大概有两百八十种,有些在这里常驻,有些只在这里避暑,或是顺路来访。跟我们一起过冬的鸟儿同我们惺惺相惜。五子雀和山雀在林间幽谷中结伴而飞,面对冒失的不速之客,一位会严辞责骂,另一位则会语焉不详地来上一番蛊惑。松鸦在果园里尖叫,乌鸦在风暴中啼鸣。山鹑用自己褐黄的身影充当着由秋至春的过渡,让夏日的纽带保持不断。老鹰顶着冬日的疾风,坚如勇士。百灵和知更鸟[19]藏在林间的泉边。雪鸟大大咧咧,要么面对花园的几粒种子挑三拣四,要么在院子的一点面包渣中挑肥拣瘦。偶尔会传来伯劳的歌声,那旋律舒展自如,温暖热情,于是又把夏天给唱了回来:

他沉着坚定地扬帆

这帆儿他常年不卷

如今落上冬的发丝

送哨音到他的耳边

春天举步前行,河冰开始消融,我们最早的访客也稀稀拉拉地显出了身影。古老的特俄斯歌手[20]又展开了歌喉,他既为希腊吟咏,又替新英格兰放歌:

春归来

瞧,春天已经返回,

美惠女神怎样绽放了玫瑰。

瞧,曾经暴怒的海涛,

如何接受和风的抚慰。

瞧,野鸭怎样入水;

瞧,苍鹭怎样回飞;

提坦[21]又如何放射出永恒的光辉。

云影在地上飘动;

人们在田间干得起劲;

大地献上了各色果品;

橄榄的果子挂上了枝头,

巴克斯[22]的杯子也举过了头顶;

从叶子到枝条,从枝条到叶子,

果实累累,缀弯了树身。

这时,野鸭会飞落到宁静的水面,鸥鹭与它同行,乘着掠过草场的东风。它们三三两两在水面游弋,不时梳理羽毛,不时没入水中,啄食百合的根柢以及被寒霜抓紧的越橘。雁阵在天空首次出现,它们奋翼北去,状如长耙,又似水波。歌雀在灌木和篱笆间泠泠放歌,向我们致意,百灵的歌声从草场传来,忧郁哀怨,清新悦耳。蓝知更鸟活似一束天蓝的光线,在我们散步的时候一闪而过。这时,也能偶见鱼鹰在水面威严地驶过。无论是谁,但凡看过它一眼,就很难忘记那翱翔的雄姿。它在天空展翅,好像一艘破浪的船只,足以搏击凌厉的风暴,又不时转身,活似即将倾覆而一侧竖起。它钩爪紧握,如控弦待发,有国士之风;它傲然飞临,简直是森林跟江河的主宰;它双眼威逼土地的主人,让对方觉得是自己贸然闯入了这片天地;它返飞时也从容镇静,依旧在搏击开进。有一对鱼鹰常年在附近捕鱼,我在近旁的湖上猎杀了一只,长逾两英尺,翼展达六英尺。纳托尔[23]说:“古人,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声称鱼鹰会教幼鸟凝视太阳,学不会便要杀死。连林奈也因为崇古而认为,鱼鹰的一个爪子脚趾相分,另一个则部分相连,所以一个爪子用来游水,另一个爪子则用以捕鱼。”可是现在,它那受训的双眼已经暗淡无光,而林奈提到的双爪也已然无力。不过,它依旧叫声尖厉,鲠结在喉,双翼带风,犹似海啸。朱庇特的凌虐横暴见于它的利爪,而其狂怒又见于那倒竖的颈羽。它让我想起阿尔戈号[24]的远征,即使委顿慵懒的人也会为它所激,前赴帕纳塞斯[25]上空巡游。

戈尔斯密和纳托尔描绘过麻鸦的声音。现在,不管早晨还是夜晚,这低沉的声音往往从池沼里传来,像是水泵抽水,又如霜冻的早晨远处农家院落在劈柴。麻鸦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我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交代。有一次,邻居见它将喙插入水中,吸足之后挺身昂头,脖颈一胀一胀,如此四五番,将水呕出,喷到两三英尺开外,每次伴有低沉的声音。

不久,扑动会在山间的橡树林中嘎嘎而鸣,如同声声召唤。漫长的夏日终于应召而至,一个新的时代平静而沉稳地拉开了序幕。

五六月间,林中的合唱便到了高潮。林地寥廓如许,人耳锐敏如斯,试想,还能如何使这里歌声盈耳,无所不在?

夏日放声歌唱,

总会响彻全场。

季节继续推进,顺路来访的鸟儿相继离去,森林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鸟儿点缀沉闷的气氛。可是,在林子深处,漫步独行依旧能为各种心境找到回应和表白。

偶有松鸦躁急刺耳的喇叭,

而或威尔逊鸫[26]吹响的号角。

密林幽深,

山雀唱着似有若无的曲调。

那是献给英雄的颂歌,

也在向美德永远示好。

天气湿热难耐,东菲比霸鹟仍旧在湖边忘情地歌唱。午间的热浪足以将一切搅混,镇子里依然少不了歌手。

榆树高,

婆娑弄妖娆。

千回百转,

绿鹃声声娇。

市井长夏浑无赖,

引我逸兴上碧霄。

秋光苒苒,有时略似阳春,干枯的草场高空传来鸻鸟的哨音,燕雀在林间穿行,食米鸟和扑动成群出动。疾风刚起,金翅雀便御风而飞,活似雨蛙生有双翼,在树叶的飒飒中窥探。鸦群也在天空出现,它们在低空栖迟流连的时候,站在地上就能点出数目,或一只,或三两只,相距半英里。一会儿就有上百只飞出视野。

记得有人说过,乌鸦是白人带来的,如果这样,我倒更愿意相信这里的松树和铁杉是白人栽的。乌鸦并非跟在人后的西班牙猎犬,倒是空地上盘旋的印第安幽灵,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菲利普和帕沃坦[27],而不是温斯洛和史密斯[28]。它是黑暗时代的孑遗。妄诞的观念经不起推敲,却又长久地抓着世人,只要这样,则秃鼻乌鸦属于英格兰,而普通乌鸦属于新英格兰。

你,幽暗的林间精灵,

来自洪荒的古老种群,

你寂寞地飞翔,

一颗夏日的流星。

穿过森林来到森林,

越过丘陵来到丘陵,

贴近林木和荒野,

又掠过细流的淙淙。

你想说什么要人倾听?

你为什么要在白日显身?

是谁让你盘桓栖迟,

这样地忧郁伤恸?

什么勇气涌在你的喉咙,

将你送上高高的层云?

远远地,下方人头攒动,

沮丧倦怠,心灰意冷,

他们在驱除你这幽灵。

十月的夜晚,晚归的行人或水手会听到鹬鸟咕哝不清的哀鸣,缭绕在草场上方,幽怨声声酷似鬼魂。秋意渐深,霜染树叶,便会有一只孤零零的潜鸟来到幽僻的湖上,用狂野的鸣叫激荡山林。它会静静地伏在水下,直到过了换毛的季节。这只鸟儿享有“北方潜水高手”的美誉,可谓实至名归。你若驾船追逐,它便会没入水中,像鱼儿一样在水下游上六十杆甚至更远,速度极快,须拼力追赶。你如果再想找到它,就得将耳朵贴在水面,判断它会在哪里出现。它浮出水面就会拍击双翅抖去湖水,然后在湖面从容地游弋,直至再次受到惊扰。

一年之中,我们最常看到、最常听见的就是这些。不过,有时候会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曲调传来,跟卡罗来纳和墨西哥的环境相符,而与书本的交代大相径庭,这时你才会明白自己的鸟类学知识毫无用处。

据《报告》称,本州大概有四十种四足兽,其中人们喜闻乐见的是些熊、狼、猞猁和野猫。

春天来了,河水漫过岸堤,一阵风从草场吹来,带着浓浓的麝香气息,清纯盎然,使人心动,向往某种尚待探究的野趣。麝鼠出没的荒郊并不算远,它们的小居让人一瞥便难以忘怀。这些居室由泥巴和牧草筑就,沿河岸散去,高三四英尺,好似从书上看到的亚洲坟包。麝鼠便是东部数州的河狸,本地的河狸居然在数年之内有所增加。船夫都清楚,在梅里马克河的支流中,康科德河无法行船。据说印第安人称它为马斯盖得奎河,即大草原河,这条河跟其他河流相比,水流极缓且相当混浊,因此鱼类和猎物也相对丰富。据本地志书记载:“毛皮生意在这里曾经相当重要。早在一六四一年,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由康科德的威拉德少校主管。他拥有跟印第安人进行毛皮和其他商品交易的特权,相应的义务则是将所购皮货的二十分之一上交公库。”现在,除了遥远的西部,我们这里也有人依旧用机关捕猎,到了晚上和早晨,他们会去查看一番而不用提防印第安人。一个人每年捕获的麝鼠在一百五到两百之间,而每天击杀的数目甚至高达三十六只。毛皮的价值今不如昔,数冬春两季品质最好。每年冰雪消融的时候,麝鼠会因为涨水而被逐离洞穴,要么在河里游动,要么依着河边的残株断桩,甚至是不胜其重的草叶和芦苇。这时,大批麝鼠会在船上遭到猎杀。虽然麝鼠大多时候非常狡猾,却容易落入机关,机关只需设在洞口,或是它们常常出没的地方,无需放置诱饵,有时涂点麝香即可。冬天,猎人会在冰上凿眼,等它们浮出水面便开枪击杀。它们的洞穴常常在岸上,洞口则在水下,入洞后渐渐升高,高于河流的最高水位。麝鼠用枯干的牧草和菖蒲垫窝,有时在河岸低而松软的地方,一脚踩下就会暴露。它们春天产崽,少则三只,多则七八只。

在早晨或者夜晚,平静的水面会屡屡出现长长的波痕,那就是麝鼠在过河。这时,它只将鼻子露出水面,有时还衔着一段用来筑巢的绿枝。发觉暴露它便没入水里,游出五六杆之远,最后躲进芦苇或洞府之中。麝鼠在水下一次能待上十分钟。有一回,它没有被惊动,我发现它在冰下吹出了一个气泡,随着呼吸时大时小。一旦在岸上察觉到危险,它会像松鼠那样立直身子,打探四周的动静,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到了秋天,河流的水位开始下降,如果在洞穴跟河水之间出现一片草甸,麝鼠就会用泥巴和牧草在旁边建起三四英尺高的小屋。它不会在这里育崽,不过往后河水猛涨时这里偶尔会出现幼崽的身影。这是它捕猎的营地,冬天用来储粮,也用以庇身。菖蒲和淡水贝类是麝鼠的主食,春天,营地周围会留有大量的贝壳。

佩诺布斯科特印第安人会穿戴麝鼠全皮,让四肢和尾巴耷拉在身上,而将头束在腰带下面当作口袋,盛放渔具和设置机关的药饵。

现在,熊、狼、鹿、猞猁、野猫、河狸和貂鼠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了踪影,水獭即便偶尔显身也相当罕见,水貂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见了。

在所有未经驯服的野兽中,可能唯有狐狸享有家喻户晓的盛名,从皮尔佩[29]和伊索直到今天,从来如此。它留下不久的踪迹让冬日漫步别有意味。一次,我跟上了狐狸几个小时前留下的脚踪,举步之际期望满怀,但愿能够发现林间精灵的蛛丝马迹,恨不得一下子将它按在窝里。我真想知道,是谁赋予它那优雅的曲线,而这线条又何以跟诡异的念头丝丝相扣?从眼前的足迹就能知道,它经由哪条路线回家,它面对的是哪个方向,而通过步幅大小和步调变化,又能知道它是在飞奔,还是在慢行,因为,即使最轻捷的脚步,也会留下一时难以消失的踪迹。有时候,你会发现有好多脚踪混在一起,那是蹦跳嬉闹花样百变的结果,由此可见,它骨子里是多么地百无聊赖,任乎情性。

每当看到狐狸无忧无虑地穿过湖上的冰雪,间或循着它的踪迹在阳光明媚的山梁上追寻,我最终只能放手,将它让给太阳和大地,一似将太阳和大地让给它这位真正的主人。它并非在日光下奔走,反倒像是太阳在伴它而行,显然相互之间恰然相契,灵犀暗通。如果雪很薄,只有五六英寸,就可以跟着踪迹追上它。这时候,它会执意寻找最为安全的路径,就算最终无路可走,依旧镇静得让人吃惊。即便恐惧不安,它也不会惊慌失措,有失风度。狐狸的步态略似豹子慢跑,积雪似乎根本奈何它不得,而它也会一路调节体能,量力处之。地面不平的时候,它会因地制宜,跑出一连串优美的曲线。它跑姿轻软,背上简直没长骨头似的。有时候,它会鼻子贴地嗅上一两杆,对脚下的路放心之后,便把头高高抬起。遇到斜坡,它就前足相并,推着积雪灵巧地滑下去。它步履轻盈,离得多近都很难听出动静,灵妙如许,无论远近都捕捉不了它的响动。

《报告》提及的鱼类有七十五类一百零七种。本州所有内陆村镇的河流湖泊所生的鱼类只有十来种,而它们的生活习性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渔夫得知这一情况肯定会大吃一惊。人们喜欢鱼类无非因其名称和产地,但我甚至很想知道它们的鳍条数目,以及侧线鳞片有多少。得知小溪中有米诺鱼之后,我认为知识有了长进,也觉得比别人更加走运。我想,我几乎得到了它们的眷顾,在某种程度上也加入了它们那个部类。

垂钓和打猎这种小事可能会激发荷马与莎士比亚的创作灵感,以前,我享受过这些简单的乐趣,现在,翻开《渔翁的纪念品》,盯着整版的插图,我都高兴得想喊:

难道会有这种事,

像夏日的阴云压向我们?[30]

人跟自然毗邻,所以行止举动似乎最有自然意味,于是跟她步调一致,自然而然。河水清澈浅亮,一张小小的亚麻渔网铺在上面,跟阳光下的蛛网透亮无二。我将船儿停在中流,俯视日光下的水面,想看看人们编成的那些网眼,转而纳闷,镇子上那些风风火火的人怎么能弄出如此淘气的精灵。这些麻线像一种新的河草,成了人们出现在大自然中的美好留念。它静静地铺在那里,灵妙轻盈,浑如留在沙上的脚印。

当河冰为雪所覆,我很清楚自己的脚下有什么财富——步履所至都是富矿。重载的车马从冰上驶过,而远在下方,有多少梭鱼轻曳鳍尾,悬在水中。节候转换这种现象绝对让它们感到纳闷,和风暖日最终会替它们掀起帘幕,让它们再次看到天空。

早春时节,冰雪消融,正是挥动鱼叉的时候。春风乍起,自东北和东边吹向西边和南边。牧草上的冰晶泠然作响已经好久,这时,水滴从冰柱嘀嗒而下,跟它无数的兄弟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房顶和篱笆上水汽氤氲,缭绕而上。

太阳,款款地为大地擦拭眼泪,

谁知越流越快,那激动的泪水。

碎冰在小溪中相互摩擦,窸窣有声。它们漂在水面,或缓缓流动,或急速而下,显得心满意足,饱含期待。只要水流在天然的冰桥下汩汩作响,就能听到这些躁急的小舟在喁喁低语。条条小溪都淌着草场的汁液。湖面上冰块爆裂,一片喧腾,让人振奋。不久前,河面还是樵夫车马和狐狸往来的大道,间或还有溜冰者刚刚留下的印迹和捕捞梭鱼时凿开的冰眼,而现在,冰块在其中飞旋而下,霍霍作响,横冲直撞,逐流而去。镇上的委员们在迫不及待地查看桥梁和道路,好像看上一眼就能让冰块留情而免于损失。

河水,涨了又涨,

如同温暖的希望,

悄悄消融着城里的冰霜。

每一处草丛都是小岛,

都像阿勒山[31]那样友善,

疲惫的麝鼠偎依在一旁。


康科德河上微波不兴,

水流却在暗暗涌动。

深沉的人面色淡然,

胸膛里却狂想浪涌。

即使夏日的干旱来临,

它也会涟漪微泛波涛阵阵。

此刻却从纳舍图克一路睡到克利夫,

未见扁舟来访,由它如如不动。

可是,遥远的山中,

无数的细流却在淙淙,

还有多少泉眼沉默无语,

又有多少河流安然无声。


它们表面上悄无声息,

下面却涌得更急流得更猛。

乡间威尼斯就是我们的小镇,

那边的湿地就是泻湖的风景,

橡树围成了小小的水湾,

像那不勒斯湾那样动人。

在邻居的玉米地里,

我还认出了金角湾[32]的面容。


大自然每年都在这里授艺,

却只有印第安人前来学习。

正是在这所艺苑,得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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