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信仰的背离

没有材料的自传

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这没有材料的自传,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言之无物,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

——第12篇

1.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代替上帝。然而,我这种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空间。出于这个原因,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绝不接受人。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崇拜人类,崇拜人的自由平等,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复兴,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无意识的,而无意识是颓废的生命基础。颓废一旦有了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沉思”当成命运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们既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信仰,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这个抽象概念,而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沉思,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鄙夷人类。我们徒劳地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影响这些法则,因为它们支配着所有反应——看到这些法则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便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一样。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不看重任何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审美沉思,还要表现出美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影响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大声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沉思。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日落虽美,但下一次的日落会更美。在微风的吹拂下,我们沉沉睡去,但下一次在微风下睡着,我们会睡得更加香甜。因此,雕像与高山的沉思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实质。我们还将所做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这样认为,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于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做悲观主义者就是要用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但与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是不会社交。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缥缈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从中得到愉悦,那也没关系。

2.做梦或行动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慧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都是如此。要么是行动,我生来就不是行动派;要么是做梦,没人生来爱做梦。

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选择。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便将两者混在一起。

3.黄昏的倦怠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的闹市的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这些幽暗的街道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在这些傍晚,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的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而这也是他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与街道的生活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街道上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街上没有了任何活动,这同样是没有意义的。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是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产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因为我痛苦地意识到,万物既是我的感觉,又存在于我的感觉之外,不为我所左右。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转弯,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喊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叫喊的是什么,但那种声音很突出——那是一首阿拉伯歌曲,像是喷泉突然喷涌——映衬着黄昏的单调。

即将结婚的夫妇走了过去。女缝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匆匆走过,去找乐子。退休了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有些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在店门口,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是碰巧投出的石子在水面上引起的涟漪,是未知的声音发出的回响,是生活的大杂烩。

4.落差

……在最崇高的梦境里,我是里斯本市的一个助理会计师。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压垮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理应让我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笑声,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我即将变成的黎明。

夜间化身伟大和虚无的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中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边写着似乎可以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崇山峻岭上那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我收到的披肩换取生活的乐趣,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来装饰自己。

5.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的桌面有些倾斜,上面摆放着两大页账簿。我抬起疲惫的双眼,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位于道拉多雷斯大街正面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不同的声音,这异样的声音平淡无奇,就像笼罩着架子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字。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有着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圣人和每一个时代的诗人,然而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名称记录下来时,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这些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第三行不押韵)在我的不安中成了远方的一个锚。但毫无疑问:我在写,在添加记录,这间办公室里的职员一直都是这样记账的。

6.我用忧伤去写作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小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并不大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因为自己存在而压抑,对人无所求,别人也对我无所求——这几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给乞丐施舍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得解开外衣纽扣掏钱。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那数百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五楼,我觉得昏昏欲睡,我看着我那只并不好看的右手放在这张只写了一半的纸上,又看着我的左手拿着廉价香烟,停在磨损的吸墨纸上方。我在这间位于五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在这里,天才!

7.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无意义而又缺乏价值的白日梦里(我的很大一部分内心生活都由这些白日梦构筑),我想象自己永远摆脱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摆脱了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摆脱了主管会计莫雷拉,摆脱了其他所有职员,摆脱了送报员,摆脱了勤杂工和那只猫。在梦里,我所体验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赐予我的一些风景奇特的岛屿,让我去探索和发现。自由意味着平静,意味着艺术成果,意味着我的智慧能得到完满。

然而,尽管我在小餐馆里用这个短暂的午休时间去想象这些事情,但是一种不悦之感侵袭了我的梦:我意识到我应当感到后悔。是的,我这样说,就好像真实境遇就是如此:我应当感到后悔。我的老板维斯奎兹、主管会计莫雷拉、出纳员博格斯、其他所有职员、那个将信送到邮局的快乐小伙子、那个送报员,还有那只温顺的猫——这一切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做到在离开这一切时不哭泣、毫无感觉——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分离将意味着一部分的我死亡了。

此外,如果明天我与他们道别,然后脱下我的这身道拉多雷斯的西装,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因为我总得做点什么事)?又或者我终将穿上其他什么样的套装呢(因为我总得穿某种套装)?

我们都有一个维斯奎兹这样的老板,对我们来说,老板维斯奎兹是有形的;对其他人而言,他是无影无形的。我的老板维斯奎兹有名有姓,他身强体壮,和蔼可亲,偶尔脾气暴躁,但绝不两面三刀。他自私,但总体上公道、有正义感,而这正是许多伟大天才、人类文明的奇迹(无论左翼、右翼)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虚荣、财富、荣誉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让维斯奎兹这样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难时刻,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商号的合伙人,那家商行生意很好,与政府有很多生意往来。有一天,他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我进而想起的确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们人人都被剥削。我在想,被维斯奎兹和他们的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会比被虚荣、荣誉、愤恨、嫉妒或无望剥削要来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他们被上帝剥削。

我用其他人回家的方式回到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间大办公室。我来到我的办公桌边,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垒。我的内心一阵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为我那为他人记账的账本,为我使用的旧墨水瓶,为在我附近弓着背草拟发票的塞尔吉奥的背影。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去爱,或许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的灵魂去爱。无论它渺小到区区一个墨水瓶,还是大到冷漠星空,爱什么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不得不给予爱。

8.象征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有时,我不可思议地被维斯奎兹先生催眠。这个人除了偶尔是个障碍,还主宰着我的时间,主宰着我白天的时间,他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待我不错,对我说话时很客气,发脾气时除外,当时他因某事而烦躁,对每个人都不客气。但为什么他能占据我的思想?他是一个象征,还是一个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我已在未来带着某种怀旧之情去回忆他,我知道我必将有这样的感觉。我将平静地安坐在郊区的一间小屋里,享受这种宁静,不去写如今也没有去写的作品,而且继续不写,我还会想出比我今天为了逃避自我所想的更好的借口。我将待在贫民窟里,为我彻底的失败而高兴,与自称是天才的乌合之众厮混在一起,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拥有梦想的乞丐。我被扔进一群无名之辈中,他们既无力取胜,又无法彻底放弃不靠竞争而取胜。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怀念维斯奎兹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会像我对从未遇到过的爱情的回忆和从不属于我的胜利一样。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我在未来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时看到的他并无二致: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有点粗鲁但重感情,性格直率,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不仅仅在处理金钱上,从他慢条斯理的手势,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壮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须总是刮得很干净的结实红润的脸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老板。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充沛地做着从容的手势,他的眼里折射着洞察世事的神情。当我莫名其妙让他不高兴时,我也会不高兴;当他咧开嘴笑时,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鼓掌的人群,使我的灵魂也感到欢欣。

或许在我周围的世界里缺乏更加与众不同的人物,所以维斯奎兹先生这个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时占据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记了自己。我相信,这里存在一种象征。我相信,或者说几乎相信,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要胜过今天的他对我的重要性。

9.艺术与生活

啊,我总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就是生活——单调而必不可少,专横而不可测知。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平庸的生活。从外部来说,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因为从表面看来,对我来说,生活就是外部的。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间办公室对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所居住的五楼的那个房间对我而言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艺术减轻了生活带给我的压力,但我依然生活着。艺术和生活一样单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和一切谜语的谜底,只是弄不明白这个谜题为何存在这个问题——这永远都没有答案。

10.两个自我

我会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它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在做梦。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细微变化;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是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向那人问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我可以用四个词准确描述他说话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却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的话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并不连体的连体婴。

11.祷文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

我们是两个深渊,是举目凝视天空的深井。

12.我钩织无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让别人写自己的传记或自己写自传的人。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这没有材料的自传,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言之无物,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其他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其他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坦白的内容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绣忘掉悲伤或用钩织打发生活的妇女。我那上了年纪的伯母玩单人纸牌,借此打发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单人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剖析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玩翻绳游戏,伸直手指头去勾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图案钩织的。当我们钩织时,思绪自由自在,象牙钩针一钩一挑间,白马王子们漫步于花园里。钩织品……间歇……无关紧要……

此外,我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我的感官敏感到了可怕的地步,我对情感的意识是如此深刻……我的敏锐思想将我毁灭,一种惊人的做梦能力使我快乐……一种不复存在的意志,沉思像抚育婴儿一样抚育着这种意志……是的,钩织……

13.梦境

我境况凄惨,渐渐地,丝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参与写出之言的影响,也就是我那偶尔写成的沉思之书的影响。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次表达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杯底部不能溶解的残渣,只能用杯喝水。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却满不在乎。比起布满星辰的浩瀚夜空和那神秘莫测的诸多灵魂,夜晚的未知深渊和混沌虚无似乎更合乎情理——相比这一切,我所记下的账目和我在这篇文章里写下的内容,都表明我的灵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面前,我只是一粒微尘,渺小又可悲。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至于是记账的梦境,还是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都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印象,而我们所存在的一切都是一种外在的印象,与我们无关。既然我们感觉到了自己,那在市政厅的许可下,我们就是自己的积极观众、自己的神。

14.成为自己

我们或许明白,我们一直拖延不做工作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尽管有可能做得不好,但那项工作至少是存在的,就像我那个跛脚邻居的唯一一个花盆里那株可悲的植物。那株植物是她的幸福,有时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能为受过伤或悲惨的灵魂提供喘息之机,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或者说,尽管不够,但它起到了一些作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在烦闷中,我们预料会更加烦闷;在遗憾中,我在明天会为今天感到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只是无边的混乱……

我的轻蔑蜷缩在火车站的长凳上,裹着沮丧这件披风,在打瞌睡……

梦中的世界是我的知识和生活的总和……

我并不担心现状,或是不会为其一直担心下去。我渴望时光能够为我驻留,我想毫无保留地成为我自己。

15.裂变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我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创造了最佳的我,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16.往返途中

我在卡斯凯什(2)和里斯本之间做着白日梦。我去卡斯凯什替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为他名下的地处埃斯托里尔的房产付财产税。我对这次来回各花一个小时的旅途满怀欣喜,期待见到那条总在改变的宽阔河流及其流入大西洋的入海口。但实际上我在去往卡斯凯什的途中,一直沉溺于抽象沉思,看到了我一直神往的河景,却并未认真欣赏。而回来的路上我又沉溺于厘清这些感觉。我无法描述出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沿途可供观赏的微小风景。从这次旅途中我只得到了这几页文字,是我自相矛盾和自我遗忘的产物。我不知道这一切比对立面更好还是更糟糕,我也不知道对立面是什么。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我们到达索迪拉车站,我回到了里斯本,但那不是我的终点。

17.自省

或许终于是时候做这件事了:好好回顾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见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中间。我从昨天内在的我中走了出来,我试着向自己解释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18.梦想与现实

带着灵魂中仅有的一种微笑,我消极地思忖着自己被完全限制的生活,我被限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被限制在这间办公室里,被这些人包围着。我的收入只够吃喝,有安身之处,也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和睡觉——我还能对上帝和命运奢求什么呢?

我有伟大的抱负和无尽的梦想,而那个送货员和女缝工同样也有,因为每个人都有梦想。实现梦想的能力或梦想能否实现的命运,将我们区分开来。

在梦里,我和送货员以及女缝工并无区别。唯一能将我们区分开来的,就是我知道如何去写作。是的,写作是一种行为,是我的个人情况,将我和他们区分开来。但在我的灵魂里,我和他们一样。

我发现,在南太平洋有一些岛屿,有吸引世界各地人士的美景……

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会把它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车票。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会计,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我会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光荣的晋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为维斯奎兹公司的主管会计,那将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日子。对于那一天,我预先体会到了苦涩和嘲讽,却也带着确定无疑的智力优势。

19.在海滩漫步

在海边的小湾里,在海滩前面的树林和草丛之间,变幻无常的欲火从饱含不确定性的虚无深渊里袅袅升起。选择麦子和选择很多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道路在柏树林间延伸开来。

文字的魔力在于,无论单独使用还是连在一起说出来——即使这些词语集在一起,都有它内在的余韵和各不相同的含义。某些措辞的内涵混入其他措辞的光辉,比如残余的毒性,树林的希望,以及童年时代我玩耍的农庄、池塘的绝对宁静……此外,在荒谬的厚颜无耻这堵高大围墙里,在那茂密的树丛里,在凋零的惊恐慌乱里,除我之外,还有人会从悲哀的口中听到,那被更坚决的恳求所拒绝的忏悔。即使骑士们从围墙顶端看得见的大路上返回来,“末日灵魂的城堡”也永远无法重现和平了。那些看不见的庭园里曾闪现着刀光剑影。那条大路的这一边,其他名字都不会被记住,唯有一个在夜间被施了魔法的名字会被铭记,就像是民间传说里的摩尔女人,就像那个为生而死、为了好奇而死的孩子。

草地的低洼处,传来最后几个迷途者的脚步声,声音如此轻微,仿佛来自遥远的未来。他们的脚步声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显得空洞万分。回来的必定是老人,年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锣鼓在路边隆隆作响,喇叭毫无用处地垂在筋疲力尽的手臂上,手臂如果还有力气将喇叭扔掉,那就一定会将它们扔掉。

但是,幻觉过去后,死亡的喧闹声又响起。可以看到丧家犬在林荫小路上不安地徘徊。一切皆如此荒谬,就像哀悼逝者,而其他人梦境里的公主们在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20.窒息

当我试着使自己的生活从持续不断压迫它的各种环境中解脱出来,其他同样的环境立即将我包围,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网总是和我过不去。我用力拉开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我刚把陌生人的手从脖子上拉开,就看见我自己的手上有一根套索,而套索就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试图小心翼翼地解开套索,它却紧紧地套住我的双手,我几乎要把我自己勒死。

21.神之奴

不管神是否存在,我们都是他的奴隶。

22.镜子里的我

我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悲哀来写这篇文章的。我是这个下午晚些时候的完美所带来的理智窒息的奴隶。在柔和而稳定的微风吹拂下,湛蓝的天空渐渐变成了淡粉色,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大喊一声。如果我在写作,那就是逃离和躲避。我避免产生想法。我忘记了正确的单词和短语,它们在我写作的过程中闪现在我面前,就好像是我的笔自己制造出了它们。

在我的思想和感受中,除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想哭的欲望,什么也没有留下。

2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并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与生活达成一致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我们自己。荒谬即神圣。

让我们开发理论,带着孜孜不倦、求真务实的态度创造出理论,以便能够马上违反它——我们否定,然后用对立的新理论来为我们的否定行为辩护。让我们为生活开辟新路,然后立刻沿着这条新路往回走。让我们选择这样的身姿手势,它既不属于我们,也非我们所愿,甚至我们不希望被人们认为它属于我们。

让我们买书,但不要去读;让我们参加音乐会,却对音乐充耳不闻,抑或不去关注那里有谁;让我们长时间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让我们整日待在乡下,仅仅因为那里的生活令我们感到沉闷。

24.莫可名状的忧虑

今天,日久年深的忧虑偶尔涌上心头,我感到自己像是生病了。在维持我生命的那家餐馆的二楼餐室,我吃喝得都比平时要少。我正要离开时,侍者注意到那瓶酒还剩一半,转身对我说:“再见,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像一阵狂风驱散了天空的阴霾,这句简短的话像一声号角抚慰着我的灵魂。我发现了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咖啡馆和餐馆侍者,有了理发师和街角的送货员,我享受着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和谐关系,我不能说还有比这更亲切的东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人组成世界。美国的百万富翁与恺撒、拿破仑,他们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在他们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们: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员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还替我跑过腿的送货员,我,给我讲笑话的理发师,以及刚才那个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对我表达良好祝愿的侍者。

25.画中的眼睛

这是一张不可救药的石版画。我凝视着它,不知道自己是否看得懂。它和橱窗里的其他版画挂在一起——摆在台阶下的橱窗中间。

她把报春花握在胸前,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笑容因纸张的光泽而显得亮晶晶,面颊红红的。她身后的天空如同一块浅蓝色的布。她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小嘴,带着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双眼睛充满哀愁地注视着我。她握着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其他人的手臂。她那件连衣裙或衬衫带有刺绣领口,露出半边肩膀。她的双眼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哀伤,带着某种真相,从逼真的画面上凝望着我。她抱着报春花而来。她的双眼并不是因为大而显得忧伤。我猛地加快脚步,勉强使自己离开带有暴力台阶的橱窗。穿过街道后,带着无力的愤慨,我又走了回来。她仍然握着别人给她的报春花,眼里充满悲伤,像是我在生活中错失了一切东西。远远望去,那幅版画显得更生动鲜明。一条粉色丝带将画中人的头发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画中人的眼里,有一些可怕的东西:那是意识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种静静的呐喊,提示着一个灵魂的存在。我竭力将自己从沉湎其中的梦幻中拉回来,我就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雾的狗。我们从远处看这幅形而上学的版画,那显露出生活的全部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我,就好像我很了解上帝,但那对眸子并不在意我的离开,仿佛在向别的什么东西告别。那幅版画的底部有一张日历,版画上下各有一条曲线和缓、颜色不匀的黑色条纹。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在“1929”的字样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装饰字样上方,那双忧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朝我笑着。

有趣的是,我知道画中人从何而来。办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一样的日历,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然而,出于某些画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办公室里的画中人的眼里没有哀愁。这只是一幅版画(印在光滑的纸上,在阿尔维斯这个左撇子的头上,用睡眠来逃避被压抑的生活)。

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虑。我的灵魂深处传来战栗感,像是突然生了病。我没有力量去阻止这种荒谬。我在对抗自己的意志时,站在什么样的窗边,俯瞰到什么样的神的奥秘?楼梯下的窗口通向何处?是什么样的眼睛从画里凝望着我?我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摆放着现实版画的角落里看去。我不停地抬眼看向那个角落。

26.个性与心灵

给每一种情感赋予一种个性,让每一种心境拥有一颗灵魂。

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溜达过来,她们边走边唱,歌声里充满着欢乐。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站在远处聆听片刻,我对自己没有感觉,却为她们而悲伤,这种悲伤打动了我的心灵。

为她们的未来?为她们的无意识?

或许,并非直接为她们,终究,只是为我自己。

27.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持久不衰的?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终将过去。我们需要将这美好的一天转化成文字,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刚刚开放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的——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载,不过是源源不断的解说,是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述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说话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说出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28.无法思考

一段乐曲、一个梦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觉。置身其中,我无法思考。

29.假期随笔(一)

房顶上最后一些雨水开始更为缓慢地落下,在石头铺成的街道上方,蓝天的面积越来越大,跟着汽车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样的欢歌,声音渐大,越发快乐。你能听到家家户户打开窗户,面对那不再健忘的太阳。从下一个街区尽头的狭窄街道里传来了第一个兜售彩票的人的吆喝声,吆喝声清晰可闻。在对面的商店里,人们把钉子钉在板条箱上,平静的空间里回荡着嘈杂的声响。

这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假期,虽是官方规定,却并无人严格遵守。工作与休息并存,而我则无事可做。我早早地便起了床,准备了很久好让自己存在,从屋子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凭空想象那语无伦次的大声喧哗和毫无可能的事物——我忘记了要去做的事儿,无望的野心偶然间得以实现,流畅且活泼的对话,曾经的旧貌依然是今后的新颜。我幻想着,一不庄严,二不平静。我虚度光阴,毫无希望,毫无止境。在这个无事可做的早晨,我来回踱步,低声呐喊,我的话在我那可耻的与世隔绝的隐居地里层叠累加,不住地回旋。

从外面看,我的身形可笑至极,和所有人私下里的状态一样。我放弃了睡眠,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旧外套。这些日子以来,清晨无眠,我习惯了这样一副穿戴。我的旧拖鞋都坏了,特别是左脚那只。我把手插进我那破旧外套的口袋里,迈着坚定的大步,在我的小屋里的“大道”上散步,把我那无用的幻想进行到底,而我的梦幻与他人的别无二致。

我把唯一的窗户打开,冷风迅速吹了进来,依然能听到房顶上残余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刚才下雨了,天气依旧潮湿与阴冷。然而,天空湛蓝无比,雨要么是被打败了,要么是筋疲力尽,而雨后残余的乌云撤退到了城堡后面,向蓝天投降了,这才是它们正确的选择。

快乐偶尔有之。可有什么东西重压在我身上,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渴望,难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贵。或许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感到自己活着。当我将身体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户,看向下面的大街,却对街上的景象视而不见。电光石火间,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人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忘在了脑后。后来,抹布落到了窗台上,被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30.我的父亲母亲

令人遗憾的是(或许也并非如此),我认识到,我有一颗干涸的心灵。比起人类灵魂的真切哀悼,形容词对我更重要。我的主人维埃拉(3)……

但我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有时候,我会像那些没有母亲的人一样热泪盈眶。我的双眼被灼痛我心的冷漠泪水灼痛了。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记忆。我1岁时她便离开人世。我的惆怅和冷酷无情归咎于温暖的匮乏,以及对我已无法再忆起的亲吻的无望期待。我是人造的。我总是依偎在陌生的胸膛里醒过来,就好像被母亲的替代者所拥抱。

啊,我对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子充满渴望,这让我感到惆怅不已、痛苦万分!如果我收到来自子宫的慈爱,婴儿的小脸被亲吻,我将成为什么样子呢?

或许,我冷漠无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从未享受过做人儿子的天伦之乐。当我还是孩子时,抱我的人只是将我贴近她们的脸,而无法贴近她们的心。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在遥远的坟墓里——如果命运允许的话,她本应当属于我。

后来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很漂亮。她们是那样说的,当她们告诉我时,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身心业已定型,但我麻木不仁,人们的话就像来自难以想象的页面,对我而言不再新鲜。

我的父亲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3岁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从未见过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住得那么远。我从未想过去找出原因。我记得在得知噩耗后吃头几顿饭时那种静默的气氛。我记得其他人时不时地看着我,我不解地看着他们。然后,我更加聚精会神地吃下去,在我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仍然看着我。

这便是我,在命中注定的情感里那混沌不堪的深处,不管我是否喜欢。

31.无眠之夜的忧伤

在空寂的公寓深处(人们正在酣睡),缓缓传来凌晨4点的清晰钟声。我仍无法入睡,也不打算入睡。并非有什么心事让我彻夜难眠,也不存在什么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无法休息。我陌生的身体带着沉闷的寂静躺在黑暗之中,在街灯和微弱的月光下更显落寞。我困倦到无法思考,夜不成寐,以至于失去了感觉。

周围的一切是赤裸裸、抽象难解的,包含着夜的否定。在疲倦和无眠之时,我接触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玄秘事物的形而上学的知识。有时候我的心灵变得虚弱,然后我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就在意识的表面上毫无方向地飘浮着。我发现我进入那些细节,挣扎于失眠之中。有时我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抽离,带着诗情画意、变幻莫测色彩的模糊画面悄无声息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双眼并未完全合上。我微弱的视线被遥远的灯光装饰,那是一盏来自楼下寂寥街道边的路灯。

停下来,去睡觉,用更美好、更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断断续续的意识,和陌生人说着悄悄话……停下来,像潮水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着真实的海岸线缓缓流淌,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来,不为人所知,成为一个外部的存在,成为远远的树丛中随风摆动的树枝,成为悄无声息、飘然落下的树叶,成为遥远的喷泉溅起的无数水珠,成为夜间公园里的一切未知数,迷失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宫里……停下来,归于终结,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书本的一页,像一簇散乱的头发,像一株紧挨着半开窗户的瑟瑟颤抖的藤蔓,像一条曲径小道上的脚步声,像即将入眠的村庄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像清晨路边车夫的挥鞭声……荒诞、混乱、遗忘——这一切并非生活……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这种充满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沉默街灯的遥远怀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上的寂静泡沫,在我不安的脑海里徘徊。

我睡着了,却不能安眠。

在我身后,公寓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我的心脏受到了真实的压抑,因为我对过去或我曾经做过的一切的记忆已化为乌有。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来。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甚至我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准地贴着我的脑袋。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触碰到斜着的枕头上的洁白毛毡,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我呼吸着、叹息着,我的呼吸——已不属于我。我遭受着不能感觉和思考的痛苦。家用时钟被放置在无限空间的正中间,它敲了四下半,声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巨大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突然,一只雄鸡像神秘之子开始啼叫,并未意识到现在还是夜间。我能够入睡了,因为在我心里已是早晨。我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轻轻地将头埋向枕头的柔软褶皱里。我可以向生活缴械投降,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记自我……困意渐渐将我包裹,直到我想起啼晓的雄鸡,或者它自己再次啼叫。

32.黑夜与命运

刚入秋那些日子,夜幕突然降临,仿佛时间提前了,就好像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白天的工作。当我仍在工作时,一想到在黑暗中不用工作,我就感到欢欣,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夜晚意味着回家、睡觉以及自由。当灯光亮起,将黑暗从偌大的办公室驱走,我们在夜晚开始继续做白天的工作时,我感到一种荒诞的宽慰,像一种属于别人的回忆。我平静地记着账,仿佛睡前在看书一样。

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一个晴天就能将我们从窄巷路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带到一片旷野里;而乡村的阴天使我们关闭自我,尽可能躲在没有自我之门的房间里寻求庇护。即便是在做着白天的工作,夜晚的来临仍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像缓缓展开的扇子——应当去休息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慢工作的节奏,而是变得更有活力了。我们不会继续做新的工作,只会做完我们该做的工作。突然,书写了会计命运的有着巨大竖行的纸张上,出现了我年迈的伯母,她住在与世隔绝的旧房子里,10点喝茶休憩,还有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灯,仅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闪光,使我看不清被离我无限遥远的昏暗灯光照亮的莫雷拉。那个上茶的女佣甚至比我的伯母的年龄更大,她有着老资格侍者的慵懒之态,以及亲切耐心之下的唠叨抱怨。在对毫无生气的往昔回忆过后,我继续逐条记着账,没出一个差错。在未被责任和世界、神秘和未来污染的遥远之夜,我回归自我,迷失自我,忘记自我。

如此轻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账目中解脱出来,如果碰巧有人提问,我会用柔和的声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无物,仿佛我只是一台我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它方便携带,已开启,并随时待命。如果我的梦被打断,我也不会感到难过;梦是如此轻柔,在我说话、写作、回答甚至讨论的时候,我都一直在做梦。往日的喝茶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就要关门……我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睛,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但没有流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受,因为我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即将关门,我的梦也即将结束的事实。我在合上账本的那一刻,也用一块布盖住了我回不去的过去。我将躺在生活之床上,没有困意,没有同伴,没有安宁,陷入困惑意识的潮涨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怀旧命运和孤寂的汇合处。

33.我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认为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写下这话,它对我而言就成为永恒。

没有欢乐,没有荣誉,没有权力……自由,只有自由。

从信仰的幻影跨进理性的幽灵,不过就像换了一个监狱。如果艺术使我们从旧时的抽象偶像中解脱出来,那它同样可以使我们从高尚的理念和社会关怀中解脱出来,而它们和偶像并无二致。

通过迷失去寻找我们的人格——信仰自身赋予了我们这样的命运。

34.某种遗忘

既不是因为我租来的房子里那有很多裂痕的墙壁,也不是因为我工作的办公室里那破旧的桌子,更不是因为那一成不变的破落旧城区街道,我来来回回无数次穿越其间,街道似乎静止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时时厌恶日常生活的原因。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灵魂通过对话与日常接触认识我,却并不了解我——他们造成了我生理上的厌恶,导致唾液在我的喉咙里积聚成结。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悲惨的单调,从表面上看,这与我的生活一模一样。同时,他们还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正是这两点让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将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变得可疑与愚笨。

有时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引我,我对万物都怀揣喜爱之情,因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读懂它们。接着我看到——如同维埃拉对苏萨的描述那样——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则拥有诗意的灵魂,正是这样的灵魂让希腊人开始了文化诗歌时代。然而,也有很多时候,比如说我受到压迫的此刻,我对自我的感觉远远超过我对外在事物的感觉,万物转化成为一夜的风雨与泥泞,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车站里,奔走于一个又一个三等车厢。

是的,我拥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常客观,因此我不再总想着自我,承受着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甚至所有的邪恶之行。我开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继续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现出懦弱,和他们一模一样,与他们那卑劣的幻觉真正一致。仿佛远方灯塔闪烁的光芒一样,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飞行,自杀,放弃,贵族个人主义的浮夸行为,虚张声势的小说。

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现实中,理想的朱丽叶关闭了那扇高高的窗户,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学上与我血液中虚构的罗密欧相遇。她对她父亲唯命是从;他也对他父亲唯命是从。坎普莱特和蒙塔古两个家族的世仇愈演愈烈,事情尚未发生就已经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来的那间屋子里。我讨厌的那个女房东不在家,而我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孩子们。我明天才会见到办公室里的同事——职员模仿诗人,把外套的领子向上卷起。我穿着靴子(总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购买),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积聚成的水洼,带着一份混杂的关心,我忘记了我的雨伞以及我那高贵的灵魂。

35.悲伤的间奏(一)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36.我羡慕所有人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他们不是我。由于在一切不可能中,这在我看来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为之每时每刻伤心绝望。

烈日灼灼,烦闷的阳光灼伤我的视觉。暗绿的树丛中泛起一抹炙热的黄。倦怠……

37.我看见记忆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中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觉得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以及我以前的样子都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我不去看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在看被穿透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而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真实存在,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很难描述这种真实存在是什么感觉,也很难说清一个人的灵魂是一个真实的实体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人类的语言能给它下什么样的定义。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和记事起——我在桥上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现在的这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解除。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的、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终其一生?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魔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要对自己无知,那就去生活吧;要对自己彻底了解,那就去思考吧。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孢体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得只剩下我们自身。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38.死亡预告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死亡预告。或许这源自一种不明的疾病,因为它并未表现出具体的疼痛,而是倾向于化作精神的虚无,进而化为乌有。或许,这种倦怠需要更深层次的休眠来化解,而睡眠是无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称作死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的并不是我无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谜,而是生命终结时人的身体感受。人类惧怕死亡,但也并非绝对如此。正常人在战场上可以是个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对虚无的地狱时也很少感到害怕,尽管他也承认地狱的虚无。这是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一个思想者将死亡看作一种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为什么要将其看作休眠?对于睡眠,事实就是我们睡过之后还会醒来,但我们死后大概不会再醒来。倘若死亡就像睡觉,那么我们可以假设我们死后会醒来。但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样子。一个正常人会将死亡想象成再也不会醒来的休眠,这便意味着虚无。我说,死亡和休眠不同,因为休眠的人是睡着了的活人。我不知道死亡到底像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体验,也没什么可供对比的东西。

每当我看见一具死尸,我都觉得死亡是一种离别。死尸看起来像是一件被丢弃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他那件唯一的衣服。

39.雨季,不安的回忆

雨声渗出静寂,一种灰色的单调在我凝视着的狭窄街道逐渐蔓延开来。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立,像倚着一切。垂落的雨线隐隐发亮,从建筑物污浊的墙面,尤其是敞开着的窗户倾泻下来。我看着雨,搜寻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或者想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生活中郁结的苦闷,在我毫无感觉的眼前,褪去包裹着日常琐碎事物的自然愉快外衣。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但还是很悲伤。发现这一点的那部分我站在我的身后,似乎也弯腰斜靠着窗户,似乎在用一种更亲切的目光,从我肩头甚至头上向窗外凝望。此时的雨缓缓落下,犹如金银丝一样装饰着灰暗的天空。

让我们摆脱一切责任,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责任。让我们抛弃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家庭。让我们身穿癫狂的奢华紫袍,头戴配有人造饰带的虚幻皇冠,靠着那些残留物和不清不楚的东西活着……让我们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既感觉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觉不到内心空虚的痛苦……让我们不带着思想和灵魂去漫步,有感觉,但不去感受,沿着山路,穿过蜿蜒曲折的峡谷,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让我们消失在如画的风景里……远方一个色彩斑斓的虚无之境……

一丝我在窗边感觉不到的微风拂过,把垂直落下的雨水吹得向四面八方飘落。看不见的一小片天空开始放晴。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透过对面那家不算干净的窗玻璃,我看见了墙上的挂历。

我遗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细细的钻石粉尘在空气中悬浮了片刻,犹如面包屑从高处的巨大蓝色桌布上抖落下来。我可以感觉到天空的一角已经放晴。透过对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副挂历。上面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其他的东西不难猜到,因为我记得,那牙膏的牌子人人皆知。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来的巨大光亮让已完全变蓝的天空呈现出来。但是,我的心底没有安宁——且永远不会安宁!在已被变卖的农庄的角落里的一口老井旁,在别人房子里的阁楼上,有着我尘封的童年回忆。我没有安宁,甚至——唉!我甚至不想有安宁……

40.与死亡签约

仅仅由于缺乏个人卫生,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沉湎于这种平淡无奇、恒久不变的生活,从未改变的那些事物表层都蒙着灰尘或污垢。

我们应该像洗澡一样清洗我们的命运,像改变衣装一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并非像吃饭睡觉那样仅仅为了维持生命,但出于客观的自尊,而这是个人卫生的本质。

许多人缺乏个人卫生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智表现。许多人过着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非他们所愿,也并非别无选择的结局,而只是他们自我意识的一种钝化,对思维的一种无意识的嘲讽。

尽管有些动物也厌恶自己的肮脏,但它们无法使自己远离肮脏,因为这种厌恶太过强烈,以至于到了使人麻痹的地步。就像一个惊恐至极的人,不是马上逃离危险,而是吓得呆若木鸡。它们和我一样,对它们来说,这是它们的命运,无法从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离,因为它们被自己的软弱无力所囚困。它们就像鸟儿被蛇的思想所蛊惑;就像在树枝间飞来飞去的苍蝇,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直到落到变色龙伸过来的带着黏液的长舌上。

我意识里的无意识,以相似的方式沿着日常生活的树枝伸展开来。我的命运在向前发展,尽管我没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时间在向前推移,尽管我仍留在原处。唯一能让我的生活不那么单调的事情,便是我所做的关于这一切的简短评注。我感激的是,在我牢狱的栏杆后面有一扇窗户,在那蒙上尘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写字母写上我的名字,在与死亡的契约上签上我的名字。

与死亡签约吗?不,这不仅仅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生活的人都会死去;他的生命终止、衰绝、干涸。没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没有他的踪迹,他走过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来住。仅此而已,我们称为虚无。然而,这个否定性的悲剧不一定能得到喝彩,因为我们甚至不能肯定这是虚无。我们在窗玻璃的内外都涂上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当我们的父亲卡俄斯(4)死后,变成寡妇的暗夜之神嫁给了命运之孙,即上帝的继子。

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离开我的书桌,走向未知之地……但正如法国人所说,所有这些都与《总账》这本伟大的著作交叉在一起。

41.抽象的智力活动

抽象的智力活动使人疲惫,这是一切疲惫所不能比的疲惫。它既不像肉体疲惫那样重压于我们,也不像情感体验带来的疲惫使我们心神慌乱。它是我们在认知世界时产生的重负,一种灵魂的急促呼吸。

然后,它像被风吹散的云彩。我们对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构成我们对未来希望的基础的一切抱负和计划,变得破碎不堪,像尘雾一样散去,就像永远不再存在的碎片。在这灾难性的溃败的背后,是一片孤寂而残酷的漆黑苍穹,只点缀着点点繁星。

生命之谜以各种方式困扰我们,使我们害怕。有时,它像缥缈无形的鬼魅一样突然出现,灵魂因极度恐惧而战栗——那是对虚无的恶魔化身所产生的恐惧。有时,它跟随我们,只有在我们不回头看时才被看得见。这种恐惧的深刻之处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毁灭我的恐惧不那么高贵,但是更具有侵蚀性。这是一种摆脱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种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种我的灵魂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的绝望。被囚禁在无限大的牢狱里,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如果一切都是牢狱,我们还能往何处逃呢?

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荒谬的渴望,这是一种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没有时间或物质的一天——能找到摆脱上帝的办法,让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不再参与存在与非存在。

42.无法解释的困意

在我有意识的注意力里潜藏着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困意,如果这种蒙蒙眬眬的感觉可以称为侵袭,那么它在屡次侵袭我。我漫步街头时感觉自己像在坐着,尽管我对一切保持着警醒,我的身体却处在完全休眠状态。我无法刻意去避开迎面走来的路人。假如一个碰巧和我一起过马路的陌生人问我问题,我无法用言语回答他,甚至连脑筋都不愿转一转。我亦无法拥有欲望或愿望,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现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能——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表现属于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个动作。我无法思考、感觉或企盼。我行走、游荡,继续行走。我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一点,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丝毫没有将我停滞不前的状态显露出来。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对于一个躺着或倚着什么休息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对于一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则极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这感觉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犹如行尸走肉。

43.心灵的高贵

让我们在充满思想、阅读、梦想和写作构思的开明氛围中,过着平心静气、有教养的生活——这种生活节奏缓慢,常常几近于单调,然而,引人思虑,从不觉其平庸。让我们远离情感和思想而生活,仅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或思想的情感中。让我们在金色阳光下稍作停留,像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让我们在这庇荫处求得一份心灵的高贵,对生活无欲无求。让我们像旋转世界里的花间尘土,在午后随着未知的风轻快地飘过,飘落在倦怠的黄昏。无论飘落何处,终将消失在苍茫尘世中。像这样生活,确切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对太阳的光辉和星辰的遥远心怀感恩。不再成为什么,不再拥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是盲人的歌声,是默默无闻的旅人走过的废墟,是沙漠里既无担子也无目的地的骆驼留下的足迹……

44.卡埃罗的诗句

卡埃罗写过两行朴实无华的诗句,描述了他对家乡小村庄的本能看法。我消极地重读之后,体会到了一种鼓舞和解放的感觉。他说,尽管村子很小,但他见到的东西比城市里的还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码。

无论作者是谁,这样的诗句都似乎是发自肺腑的,而我机械地给生活贴上的形而上学的标签也被其去除。读完后,我走到窗前,俯视着狭窄的街道。我凝视着辽阔的天空和数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华美、光辉的羽翼晃动,一股战栗袭遍我的全身。

“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每当我认真思考这句话时,就越发觉得注定要重建整个宇宙星系。“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心灵的财富是多么大啊!从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遥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着星光,在某种意义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我终于知道我可以看见,我带着确定性去看无垠天空的客观玄秘,这使我想唱着歌死去。“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完全属于我的朦胧月光,逐渐被蓝黑色的朦胧地平线搅乱。

我想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胡言乱语,讲述着崇高而神秘的事物,为空洞事物的广袤赋予一种崭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的视野有多大,我就有多大!”这句话变成我的整个灵魂,我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开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将一种难以捉摸的宁静洒在我的内心上空,犹如洒在心外的城市上空。

45.情感的图景

我的情感迷乱在一片忧伤的无序中……

一种倦怠和假意放弃交织成的薄暮惆怅,一种万物皆单调的感觉,一种恰似哽咽的啜泣或揭开真相的苦楚……一幅被放弃的图景在我健忘的心灵铺展开来:人行道两旁是恣意无礼的身姿,沉浸在美梦中的高高花坛甚至再也无法安心做梦,杂乱无章的树篱将荒芜的小道与外界阻隔开来,联翩的浮想像破旧的池塘,它的喷泉早已毁坏。这一切卷入我忧伤无序的情感中,凄凉地若隐若现。

46.理解与毁灭

为了理解,我毁灭自己。理解就是忘记爱。我想不出还有比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话更虚伪却有着更深刻意义的话来。他说,我们只有在理解一个事物时,才会对它产生爱或者恨。

孤独摧毁我,陪伴压抑我。另一个人的存在打乱我的思想。我带着一种奇特的心不在焉去渴望别人的存在,我做再多的分析研究也无法解释这种方式。

47.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形象和式样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有反刺激这种说法的话。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很强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觉像是在睡觉。唯有鬼魅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谈话,才是真实的,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镜子里的影像那样闪闪发光。

只是想到与人交往,我就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都会困扰我一整天,让我思绪纷乱。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至于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时,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的,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自如应对。

“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卢梭说的还是瑟南古说的,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想法——也许说这是我这类人的想法有些过头。

48.对文明的怀想

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闪着光。在我周围,黑暗的郊野沉入无尽的死寂中,几乎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这一切的宁静令人痛苦和压抑。一种无形的单调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在那里待过一天或过夜。然而,由于我无法拒绝那个朋友的邀请(我现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个害羞的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然而,我来了之后,情绪很好,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美丽的风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而此时夜已深,我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周围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内心充满着不安。

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对着一片浩瀚而朦胧的星空,在那里,我听不见微风,只能感觉得到。坐在窗前,我带着我的全部感官去凝视窗外虚无的宇宙生活。此时此刻,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从窗外可见的隐形万物向有些粗糙的白色木窗台延伸,我的左手侧搭在那里,它的旧油漆布满了裂缝。

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而不失优雅地逃走……我几乎就要逃走了!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已忘记它覆盖着的那些刷着油漆的松木!此时此地,美好而漫长的一天过后,我体会到了健康和疲惫,却不安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被困住了,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否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变化。我不用机动车,不用科技产品——比如电话或电报——即便这些东西让生活变得简单、方便。我也不用稀奇的副产品——比如留声机或收音机——这些东西给那些从中取乐的人创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一条闹市街道的五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在格拉萨或圣佩特罗堡看到的这座月光笼罩下的城市,在这里看到的它显得高低不平、宏伟宁静,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色彩斑斓,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都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作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崇高的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49.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衬托之下,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云已移到远处的河岸之上的天空。下过毛毛细雨,市区显得湿漉漉的,地面对天空(北面的天空开始变蓝)绽开了笑容。春寒料峭,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通过对比让人联想到黑暗掩映下的神秘万物。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的某个地方,那里四处生长着凄凉的芦荻,没有城市。一幅野鸭栖息的图景,莫名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于那样的景色中。

焦虑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崎岖不平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沼泽深处,晶莹的水下都是泥浆,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处处有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荒芜的大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就在无尽的远方。

那里没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去。即便时光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得与最深的乌云同一种颜色,又一点一点消失。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50.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意识到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渐深的夜晚一声虚无的怒号,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51.浪漫主义的病态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都渴望更完美的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中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中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时,就会感到不适。缺少完美的痛苦就跟缺少面包的痛苦一样。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月亮真的唾手可得一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无论是在政治活动的基础领域还是每个人类灵魂的隐秘避难所,这种弊病都存在。

52.一无所有

有时我在梦里试着变成一个举世无双、威风凛凛的人,而浪漫主义者常常这样设想自己。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终极形象会出现在所有普通人的梦中,浪漫主义者不过是将我们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国展现出来而已。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万人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致力于做这种清醒的梦,在梦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这样梦见自己的人,嘲笑这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对浪漫主义最严厉的指责还尚未出现,它将人类本性中的内在真实释放出来了。它的无节制,它的荒谬,它对人心的诱惑力和感动力都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它将灵魂深处的东西表现了出来,使那个内心世界变得具体,清晰可见,甚至是可能的,即便人类的可能性取决于命运之外的某些东西。

哪怕是我,尽管嘲笑这些诱惑思想的东西,但也发现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爱戴是多么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啊!但我在假想自己的这些崇高角色时,另一个我总是站在附近的闹市街头忍俊不禁。我看见自己出名了?我看见的是一个著名的会计。我感到自己被提携到声望的宝座?它发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而我的同事们却毁掉了这种场景。我仿佛听见拥挤的人群在为我喝彩。我在五楼的这间出租屋里听到了喝彩声,这声音与这些破旧不堪的家具及乏味形成反差——从厨房到梦里,我都被这种平庸羞辱。我甚至没有做白日梦,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贵族那样拥有城堡。我的城堡由肮脏的旧扑克牌建造而成,这些扑克牌不够一副,从来都没法玩——它们还没掉下来就被老女佣不耐烦地用手扫到了一边,她要把被拉到一旁的桌布铺开来,因为就像中了命运的诅咒,又到了喝茶时间。但是,甚至这样的幻想都有缺陷,因为在乡下我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老伯母,晚上也就无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闲地喝茶。我的梦甚至缺少隐喻和叙述。我的帝国甚至不在这些旧扑克牌里。连茶壶或老猫都不曾出现在我的凯旋队伍中。我既是活着,也处在死亡状态中,在郊区所有的垃圾中,与毫无用处的附言一起,被按重量出售。

面对这蕴含在一切深渊中的无边可能性,我至少可以举起幻灭的荣耀,就像它是一个伟大的梦想;我可以举起没有信仰的显赫,就像它是一面战败者的旗帜——一面被孱弱的双手举起的旗帜,但它仍然是一面在泥泞和弱者的鲜血里被拖曳着前行的旗帜。我们消失在流沙里的时候,它被高高举起,没有人知道它是在反抗,还是在挑战,还是在绝望中。没有人知道,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知道,流沙吞没了举着旗帜的人,也吞没了没举旗帜的人。流沙覆盖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带着挫败的意识,就像举起一面胜利的旗帜。

53.阅读与解脱

无论我的心灵是如何师从于浪漫主义,除了通过阅读古典派作家的作品,我无法找到内心的宁静。古典主义的思想以其特有的精练清晰地表达出来,用某种奇特的方式将我抚慰。通过阅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广阔,我凝视着一片广袤的空间,虽然我实际上从未到过那些地方——甚至于异教的众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

我们对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只是一些想象出来的感觉)所做的强迫性分析;我们的内心对风景的辨识;我们的勇气一览无余地暴露;我们用欲望替换意志,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以至于它们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或者说当它们被其他人表达出来时,亦无法带给我平静。当我感受到它们时,我宁愿自己感受到的是其他东西。当我阅读一部古典著作时,我获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大言不惭地说:没有一篇夏多布里昂(5)的文章或一首拉马丁的诗歌——一些文章往往都像是我自己思想的声音,一些诗歌往往都像是为了让我了解我自己而写的——能够像维埃拉的散文,或是真正追随贺拉斯(6)步伐的为数不多的古典派作家所写的颂诗一样,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奋。

我阅读,我解脱。我获得客观性。我不再成为凌乱的自己。我所阅读的东西,不再像是偶尔将我压抑得几乎无影无形的套装,而是对外部世界惊人而又不同寻常的清晰写照。太阳照射着每一个人,月亮向寂静的地面投下暗影,广袤无垠的苍天消逝在海的尽头,幽深而伟岸的参天大树枝叶横生、郁郁葱葱,农庄的池塘永远是那么宁静,斜坡上的梯田齐齐整整,田间小径上爬满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样阅读。当即将退位的君主将皇冠和黄袍放在地面上,它们看起来前所未有地高贵。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战利品,在前厅的瓷砖地板上做起了美梦,然后带着一览天下的贵气登上楼梯。

我像匆匆走过的行人一样阅读。这是一位古典主义作家,心平气和,即便遭受苦难,也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虔诚的过客,一个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个无理由、无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临行前忧伤地完成对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54.一张合影

公司中一位富有的合伙人,常年受怪病困扰。有段时间,他身体不错,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一张公司全体员工的合影。于是,前天,开朗的摄影师让我们站成一排,背对着肮脏的白色隔板,那块隔板由薄木制成,将主办公室和维斯奎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分隔开来。站在中间的是维斯奎兹先生,在他旁边,其他人先是站定下来,后又换来换去。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分门别类地站好,成为一体,去完成拍摄这个小任务,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今天,我迟了些才到办公室,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静态身影的事。我发现,莫雷拉(他比平时来得早)和一个销售代表在偷偷地弯着身子看一些黑白的东西。我吃惊地发现,那是照片的第一套样张。事实上,那是同一张照片的两张样张,其中一张拍得更好。

当然,我首先会去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那个我令我感到痛苦。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但我也从来没有想到,站在每天与之相处的那一排人中间,紧挨着同事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脸会显得如此不足称道。我看起来不伦不类。我的脸很枯瘦,缺乏表情,既没有显出智慧,也没有显出热情,或任何能够使我从死气沉沉的一张张面孔中脱颖而出的东西。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死气沉沉,也有一些表情生动的面孔。维斯奎兹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来一样——一张方脸上带着欢快的表情,五官硬朗,目光坚定,下巴上是坚硬的小胡须。这个人精明能干,充满活力,却足够平庸——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个他这样的人——但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护照上一样。那两个旅行推销员看起来很精神,那个地方销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错,尽管他的半边脸被莫雷拉的肩膀挡住了。还有莫雷拉!我的顶头上司莫雷拉,乏味单调和一成不变的化身,竟然比我显得更有生气!甚至那个小杂役(在这里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觉,尽管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对我的面无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联想到文具店里的狮身人面像。

这意味着什么?胶卷从来不会出错吗?冷冰冰的镜头记录下的是什么样的事实?我是谁?为什么看起来会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侮辱吗?

“你看起来好极了。”莫雷拉突然说,然后,他转向那个销售代表,“简直拍得和他本人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吗?”那个销售代表快乐地随声附和着,一席话将我扔进了垃圾箱。

55.动物

今天,当我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时,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种动物,被放进一个篮子,某个人用胳膊挎着这个篮子,往返于两座市郊的火车站。这样一幅画面枯燥乏味,它所展现的生活更是乏味至极。这些篮子通常有两个盖子,呈半椭圆形,如果里面的动物扭动着,那一端就会打开。但是,那人挎着篮子的胳膊将中间的铰链压了个严实,里面那个弱小的东西除了徒劳无功地将盖子微微顶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飞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篮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挎篮子的女仆有一只肥胖、晒得黝黑的胳膊。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关于那个妇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浑身不适,除非——我感觉到一阵清凉的微风突然吹来,吹进篮子白色藤条的缝隙里,吹进我扭动着的篮子里。一种动物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在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搁在一个长椅上。我听见篮子外面的人在交谈。一切归于宁静,于是我睡着了。醒来时,我被拎起来,再次带到车站。

56.万物无灵

环境是万事万物的灵魂。每一个事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表达方式,而这种表达来自该事物之外。每一个事物均是三条线的交集点,而这三条线均由这些而起:具有一定数量的物质,我们解读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处的环境。我伏案写作的桌子是用一块木头做成的,那是这个房间内众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将之誊写下来的话)由一些概念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头做成的;包括我称为桌子,利用它来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纳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为置于它之上的物体而有所变化,在各个并列的物体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灵魂。它的色彩,它的斑点和裂缝——所有这些均来自它之外的世界,而这(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木质的存在)则给予了它灵魂。那个灵魂的核心,即它作为桌子这一存在,也来自外界,而这正是它的个性。

我觉得,既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文学误差,才让我们称为无生命的物体拥有灵魂。成为一件物体,就要成为承载的对象。或许说树有感觉、河在奔腾、落日陷入悲伤抑或平静的大海(那抹蔚蓝色来自它不曾拥有的天空)微微含笑(来自它之外的太阳)并不正确。然而,认为事物具有美同样是错误的。说事物具有颜色、形状,抑或说它们存在,也同样是个谬误。那大海不过是一摊咸水。那落日不过是在特别的经纬度上开始消失的阳光。这个在我身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拥有智慧的细胞而已——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亚原子运动的发条装置,一个奇怪的电子聚集物,小小的形体内拥有百万个太阳能系统。

万事万物都来源于外界,人类灵魂本身或许不过是太阳光线,这光线从土壤中分离,而这土壤只是由肉体构成的一堆粪便而已。

对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结论的人而言,在这些考虑之中,或许会产生完整的哲学思想。我绝不属于这些人之列。明晰却又模糊的想法,逻辑上的可能性,全都钻进我的脑海,然而,在一缕阳光的幻象下,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阳光给一堆粪便镀上了金色。在石墙边上几乎呈黑色的土地上,那堆粪便就如同潮湿且被压扁的黯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当我想要思考之际,我就会看。当我想要沉降至我的灵魂中之际,站在长长的螺旋楼梯顶端,我便会突然间变得僵硬,忘却所有。在太阳下透过上层的窗户看出去,只见那阳光笼罩着不规则的宽阔屋顶,正在进行一番黄褐色的告别。

57.凭窗怀想

当我那受梦想影响的雄心壮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时,我似乎就要飞起来了。我就像一个在荡秋千的孩子,我总是——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得不回到公园里,面对我的挫败。我没有在战争中摇摆的旗帜,亦没有足够的力量拔剑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数偶尔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会感觉到这一点——我从他们默默嚅动的双唇、不确定的眼神以及喃喃私语时偶尔提高的声调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像一支没有扬旗的军队在打一场胜利希望渺茫的仗。也许他们所有人——看见他们的肩膀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都和我一样有一种卑微的肮脏感,在芦苇和渣滓中彻底失败的感觉,没有月光洒过海岸,没有沼泽里的诗意。

他们和我一样有着高尚而忧伤的心灵。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员,有些人是办公室职员,还有些人是小商贩。此外,还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馆的征服者,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谈,不经意间透露着崇高,或满足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沉默,亦没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但是,他们都是诗人和可怜人,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就像我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我们用同样遗憾的目光看着彼此都不协调。他们和我一样,把未来遗留在了过去。

此时此刻,因为大家都去吃午饭了,我无所事事,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我凝视着一位老人,他步履蹒跚地在街道对面走着。他没有喝醉。他在做梦。他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东西。或许他仍然怀有希望。如果诸神的不公正里还残存着些许公正,那么他们应当让我们继续做梦,即便这些梦不可能实现;希望我们的梦是快乐的,即便这些梦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轻,我可以梦见南太平洋诸岛和无法企及的印度。明天,或许诸神会让我梦见自己拥有一家小烟草店,或在郊区的一幢房子里安度余生。所有的梦并无区别,因为它们终究都是梦。但愿诸神能改变我的梦,而非改变我做梦的禀赋。

当我陷入这种凝思时,我忘记了那位老人。此刻我已看不到他。我打开窗户,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他已不在那里。他走了。对我而言,他有着作为象征符号的视觉性使命,他已完成他的使命,拐进街角。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已完全拐进街角,从未来过这里,我会使用与现在关窗户相同的手势,来接受这个事实。

在那之后……

那些像推销员一样可怜而卑微的英雄人物用伟大而崇高的言辞和思想征服了他们的帝国,却不得不为食物和房租筹钱!他们像一支解散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曾经有过崇高的梦想,而他们——此时在沼泽地的浮渣里步履艰难地行走——只剩下关于崇高的模糊概念、从属于一支军队的自我意识以及不知道他们从未见过的指挥官做过什么的虚无感觉。

在那一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想象自己是抛弃了后卫部队的指挥官。在泥泞的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在为胜利欢呼,然而没有人能打赢。沾满油渍的桌布上只剩下面包屑,没有人记得要把面包屑抖掉。

面包屑充斥着日常事务的每一个隙缝,就像尘土充斥着积尘甚厚的家具的每一个隙缝。在正常的、普通的日光下,在红木的映衬下,或者在红木和油渍桌布之间,它们像灰色的蠕虫一样,闪闪发光。只需薄薄的指甲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拭去,但人们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我的那些不幸的同类有着他们的崇高梦想——我是多么嫉妒而又鄙视他们啊!我和他们一样,我和那些甚至更不幸的人一样,无人倾诉,唯有对自己倾诉自己的梦想,展示这些落笔即可成为诗歌的梦想。我和那些可怜的懒汉一样,没有书来展现自己,除了心灵,没留下任何文学作品(因为他们已经不看其他文学作品了)。我和那些窒息至死的人一样,他们窒息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神秘和先验的测试而存在,而通过那些测试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来。

有些人是昨日刚在街角打倒五个人的英雄。有些人是骗子,甚至不存在的女人都会向他们屈服。当他们向她们讲述一件事时,她们会相信,又或者他们向她们讲述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有些人……他们的梦想更平庸无味,他们一边倾听一边点头。还有些人……对他们来说,世界的征服者不管是谁,也不过是平凡的人。

有些人像养在木盆里的鳝鱼,它们蜿蜒滑行,互相缠绕,却从未离开过木盆。他们偶尔在报纸上露面。他们中的有些人出现得相当频繁,却从未成名。

这些人是快乐的,因为他们被赋予了充满谎言的愚蠢之梦。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却被赋予了没有幻觉的梦……

58.悲伤的间奏(二)

如果你问我,我是否快乐,我会说,我不快乐。

59.梦的废墟

羞怯是一种高贵,不付诸行动是一种卓越,生活的无能是一种崇高。

唯有单调,这种退缩和艺术,这种轻蔑,裹着自我满足的外衣……

我们日渐腐化的生命里释放出来的磷火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唯有忧愁催人奋进。唯有源自忧愁的沉闷是纹章,就像古代英雄的后裔。

我拥有各种姿态,尽管它们在我心里不留一丝痕迹;我有满腹话语,却从未想过将其说出口;我有好多梦,最终却忘记了实现。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废墟,我永远只是一片废墟,而它们的建造者在施工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厌倦了思考他在建造什么。

让我们不要忘记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为他们会享受;不要忘记去鄙视那些快乐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像他们一样快乐。这种错误的鄙视和虚弱无力的憎恨仅仅是单调这个唯我独尊、傲慢自大的雕像的基座,植根于粗糙而肮脏的土壤里的,是一种郁郁寡欢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测的微笑使它的脸笼罩着朦朦胧胧的神秘光环。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60.人类的平庸

我钟情于一种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惧怕监狱一样惧怕即将到来的一天太过索然无味,我便缓缓走过还未营业的商家店铺,聆听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或妇女与男人闲聊,他们的无意交谈像某种讽刺的施舍——闯入我开放的冥想的无形意识流中。

这些语句总是用一些陈词滥调来衔接,“然后她说……”语气中暗示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愠怒的抗议,已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你说的,好的,先生,我听到了……”女缝工用尖厉的嗓音宣布,“我妈妈说她不感兴趣……”“我?”她同伴(那人将午餐装入白纸包带了过来)的惊讶并未说服我,大概也没有说服那个说话轻佻的金发女郎。“事实上应该是……”那四个姑娘中的三个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污言秽语淹没。“然后我直接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说,正好与他面对面。乔斯,你想想……”那个可怜的人在说谎,因为办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竞争对手将被考虑升为办公室主管——才不会在那些办公桌围成的竞技场上接受那个草包角斗士的挑战。“然后我就离开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烟……”那个裤子上打了个深色补丁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其他单独或结伴而来的人没有说话,或者他们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见,但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来。对我敏锐的直觉而言,那些声音是谁的真的很好判断。我不敢说出去,甚至不敢把我从他们偶尔瞥来的眼神、下意识显露出的愁眉苦脸和卑鄙的狡猾里看到的东西写下来,即便我可以马上把写下来的东西撕掉。我不敢说出去,因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够了。

“那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的,甚至连楼梯都没看到。”我抬起头。至少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描述的。这些人描述时更能让人接受,这时他们忘记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缓解。我看见了那个家伙。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那些并无恶意的粗话都令我振奋。柔和的微风掠过我的前额——那个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楼梯——或许楼梯是人类摸索和推挤出的一条通往褶皱幻影的路,又或者它只是一面墙,将建筑物后面的陡坡阻隔开来。

耍些小伎俩,说三道四,吹牛的人说着大话,但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做,每个可怜生物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心灵带着无意识的意识),挥汗如雨和散发着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挠一样开着玩笑,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微不足道毫无所知……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一个产生于混乱梦境的、荒谬而卑劣的、像动物一样的印象,而这个印象来自欲望湿淋淋的外壳,来自情感咀嚼过的残渣……

61.我们活在阴影里

人类灵魂的一生不过是在阴影里的活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朦胧状态中,永远无法与我们的身份或假设的身份相一致。每个人都有某种虚荣心,还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界定程度的错误。我们是在表演幕间休息时继续工作的人。有时,通过某些门,我们瞥见的或许不过是舞台布景。世界混乱不堪,像夜里的嘈杂声。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我在清醒时写下的文字,这种清醒只能在纸上留存。我拷问自己: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处?当我感觉时,我是谁?当我活着时,内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个人站在山上,试图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处俯瞰自己,我与其他一切一样,都是朦胧而混沌的风景。

每当我的灵魂裂开一道深渊,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像诀别书一样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总在觉醒的边缘。将我包裹的那个自我使我压抑,结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声音能传出去,我想大声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觉和其他感觉之间,只有沉沉的静止状态在移动,像飘过的浮云,使无边原野上影影绰绰的草地呈现出各种色彩。

我像一个胡乱寻找的搜寻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我们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有一种卓尔不群的秘诀,有一种只能听得到的流淌着的神性。

是的,我重读了这些文字,它们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时光,短暂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宁,流入风景里的伟大希望,像封闭房间一样的悲伤,某些声音,一种无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书。

我们都有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一种方式,使我们忘记别人也拥有像我们一样的灵魂。我的虚荣包含几页文字、几个段落和一些疑惑……

我重读了吗?撒谎!我不敢重读,我也不能重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文字里写的是另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了……

62.我为不完美的书页哭泣

我为自己不完美的书页哭泣,但如果后人读到它们,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达到的完美更令他们感动。完美不会让我哭泣,也不会让我去写作。我们无法实现完美。圣徒会哭,所以他们是人。而上帝会沉默。这就是我们可以爱圣徒,但不能爱上帝的原因。

63.财宝和王权

高贵而神圣的怯懦守卫着灵魂的财宝和王权……

我多么想将某种毒药、担忧或不安传染给哪怕一个灵魂!这样多少能阻止我的行动能力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堕落。然而,我的话语对任何人的灵魂产生作用了吗?除了我之外,有人听见我的话了吗?

64.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现世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本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了改变。我们制造现实。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但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我产生了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来自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形态表现出来,使我产生了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我希望自己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烦闷。有种陌生的感觉让我哀愁不已。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了,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65.公园

我常常被表层和幻影捕获,我是它们的猎物,我感到自己像个人。然后,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感到快乐,我的生活是透明的。我飘了起来。我乐于获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气,而且一些机体感受令我愉悦。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这些天我格外欣悦于那些公园。

在公共花园的本质中有一些奇怪和可悲的东西,我只有在不太了解自己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那些东西。公园是文明的一个缩影——是对大自然的匿名修饰。那里有植物,还有道路——是的,道路。绿树丛生,树荫底下是一条条长凳。宽阔的人行道四面被城市包围,长凳又宽又大,上面总是坐着三三两两的人。

我并不介意看到花丛整齐有序,但我憎恶它们成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丛生长在封闭的公园里,倘若树荫遮住那片隐居处,倘若长凳上空无一人,那么我在公园里毫无用处的沉思还能对我有所抚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只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任何东西,只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有些天,这样的美景属于我,我像一个悲喜剧里的演员走进这片风景。这些天我错乱了,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更快乐了。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开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当我忘记这些时,我变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缄默不语。我掸掉另一件套装上的灰尘,将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然而,幻影永远不会长久存在,一部分是因为它无法持久,另一部分是因为黑夜降临。花儿的颜色、树丛的庇荫、几何结构的道路和花坛——一切都变得暗淡,越缩越小。我错误地感觉自己像个人,巨大的星辰布景突然出现,仿佛白昼是一块幕布,将它遮住了。然后,我忘记了无形的观众,我像个看马戏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场演出。

我解脱了,迷失了。

我感受到我热得发抖。我还是我。

66.幻觉过后的厌倦

一切幻觉及其后果造成了厌倦——我们失去幻觉,就算拥有幻觉也毫无价值,拥有幻觉是为了失去的厌倦,曾经拥有过幻觉的遗憾,即便知道终将成为一场空也拥有幻觉的理智懊恼……

生命无意识的意识是对智力的最大折磨。智力的诸多无意识形式——灵光一闪、一拨又一拨的理解、神秘与哲理——它们像身体的条件反射,像肝脏或肾脏自动产生分泌物一样。

67.雨

雨下得很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环绕的城市,今天在我看来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盖的平原。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满脑子的古怪感觉,这些感觉全部是冷冰冰的。对我而言,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雾,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风景的雾。

当我不再是我时,我是什么?一种源于此的精神病前兆折磨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一种对未来死亡的荒谬假设让我不寒而栗。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68.我的长处

我并非别无所长,至少我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尔马达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个身着普通运动外套、偶然走过的路人。他用左臂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收拢了的雨伞的弯钩手柄,伞帽和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地面。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的这种温情与人们对平庸的普通人所怀有的温情是一样的——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上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人。我对我一直跟着的那个无意识的男人的背影产生了温情,我对其他人也产生了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了一大堆东西后往家里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但都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上,回到那个让我看到这些的窗口。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是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前面,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睡眠。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直接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受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的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中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一样的。在他们身上,我体会到了无限的温情。

69.用思考去感觉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对一般人而言,感觉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学会如何去生活。对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觉不过是思考的食粮。

奇怪的是,我仅有的一点热情被那些与我性情迥异的人唤起。我最崇拜的文学家当属那些与我有着极少相似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埃拉。

越是与我不同的人,看起来就越真实,因为他不像我那样依赖自己的主观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断靠近去研究的客体,恰恰就是我憎恶且避之不及的共同人性。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我喜欢去凝视它,是因为我不愿去感觉它。风景如画一般美好,却绝少能成为一张舒适的床。

70.风景是什么

亚米哀说“风景是一种感觉状态”,但这句话是一个虚弱的做梦者的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一旦风景成为风景,它就不再是一种感觉状态。使事物具体化就是创造事物。没人会说,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一种关于写诗的思考状态。观赏或许是一种做梦的形式,但是,如果我们称为观赏而非做梦,我们便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

然而,这些语言心理学的推测有什么好处呢?青草的生长与我无关,它在雨水的滋润下生长,阳光洒落在已生长或将要生长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头,大风刮过,和当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马听到的风声并无二致。一种感觉状态就是一处风景,这样说或许会更好。因为这句话包含的不是理论的谎言,而是隐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我从圣佩特罗堡瞭望台上鸟瞰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乱写下这些感想。每当我凝视一片开阔全景时,便忘了我的肉身,那5.6英尺的身高和135磅的体重。我对着这些将做的梦视为梦的人露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热爱那些有着至高无上且纯净的理解力的、绝对外在的真理。

背景里的塔古斯河是蓝色的,河对岸的山那头便是地势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轮船——一艘黑色的货轮——离开波克·多·比斯波,朝着我看不到的河口驶去。愿诸神(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将这客观现实中明朗而灿烂的风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识、细微的舒适感和能够想象自己快乐的慰藉全部为我保留!

71.人生的高地

到达天然高地的孤独顶峰时,我们体验到一种优越感:加上自己的身高,我们比这顶峰还要高。至少在那里,自然之巅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们所处之地使我们感到自己是可见世界的国王。周围的一切都没我们高——生活是逐级渐缓的斜坡,或是毗邻高地的低洼平原,或是我们所到达的顶峰。

我们的一切源于机遇和自欺欺人,我们所吹嘘的高度不属于我们;在那处顶峰,我们并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们脚下的山峰将我们抬高,是脚下的高山使我们变得更高。

富人能更轻松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贵族头衔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这种自欺欺人也不是我们的。我们登上小山,或者被带到那里,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

然而,伟大的人意识到,从山谷到天空和从山顶到天空,它们的距离并无差别。如果水位升高,我们在山顶会更好一些。然而,当天神发起诅咒,譬如朱庇特的闪电雷鸣划过天地,或埃俄罗斯的狂烈疾风呼啸而过时,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谷,而最好的防御便是蛰伏起来。

明智的人,尽管身强力壮,有潜力爬到山顶,但在意识里放弃了这种攀登。凭借着凝望,他的心中便拥有一切山峰。立于此地,周围一切都是山谷。相比那些站在山顶忍受强光的人,阳光照耀顶峰,对他来说更显绚丽;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宫殿里、已被遗忘的人,谷底的人看到的森林里高高耸立的宫殿,会显得更华丽夺目。

生活无法令我宽慰,我只得从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这些象征符号与现实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洼街道上匆匆而行的灵与肉,我看见了城市里的高地在闪耀着光芒,像来自彼岸的荣光,像折射着已经落山的太阳发出的五颜六色的光。

72.雷雨

在一动不动的云彩间,湛蓝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白。

办公室后面,那个小伙子将永远缠绕着包裹的绳子在手里停留了片刻。

“我只记得有一次的情况和现在一样。”他的话像是在统计次数。

一阵冰冷的寂静。街上的声音像是被一把刀子切断。然后,整个世界沉入长时间的屏息中,一种波及一切的恐惧中。整个宇宙陷入死寂之中。一分一秒,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寂静使黑暗变得更黑。

突然,咣当咣当……

电车发出的金属声多么富有生命力啊!雨简简单单地涌向从深渊里复苏的街道,这是何等欢快的景象!

啊,里斯本,我的家!

73.我讨厌危险

我不需要通过高速汽车或特快列车来感受速度带来的快乐和恐惧。我只需要一辆电车和我对抽象性的天赋,我将这种能力发展到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坐在一辆行驶着的电车上,通过我本能的瞬间分析,我能够将电车的概念和速度的概念区分开来,我能够彻底分清它们,让它们成为现实中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然后,我能够感觉到自己不是在乘着电车,而是处在纯粹速度中。如果我感到厌倦,渴望急速前行,我可以把这个概念转化为纯粹的速度概念,随意提升或降低速度,使其超越机械车辆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我讨厌真实的危险,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过激的感觉,而是因为它会破坏我对感觉的完美聚焦,这会使我恼怒,使我失去自我感。

我从来不去冒险。危险叫我害怕,也叫我乏味。

太阳落山是一种理智现象。

74.分裂自我的形而上学思考

有时,我喜欢(用一种分裂的方式)思索一种可能性,它关乎自我意识的未来图形。我相信未来的历史学家在研究自己的感受时,也许能够从他对自己灵魂的认识中得出一门精确的科学。我们仍处在这门艰难艺术的开端——此时,它仅仅是一门艺术。迄今为止,它只是处在炼金术阶段的感觉化学。未来的科学家将更加注重他们的内心生活,通过一种从他们身上创造出来的精密仪器去分析这种内心生活。在我看来,从思想中提炼出铁或铜制作这种用于自我分析的精密仪器不存在与生俱来的困难。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铁和铜是真正的铁和铜,只是由思想冶炼而成。或许这是唯一的制作办法。或许我们有必要拟订制作这种精密仪器的计划,使它具体到可视化的程度,以便能进行严密的内心分析。诚然,我们还有必要削减思想中的某些实物,以便为这种精密仪器腾出位置。所有这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内在感觉是否精准到极致,如果我们的感觉做到了,它们将无疑为我们展现或创造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和放置物质的空间一样真实——尽管回头想想,它并不真实。

我只知道,这种内心空间可能是其他空间的新维度。或许,科学研究最终将发现,一切事物都处在同一空间(这种空间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精神的)的不同维度里。因此,我们的肉体生活在一种维度里,而灵魂生活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所生活的其他空间或许还存在一些其他维度,有着同样真实的我们的另一面。有时,我乐于迷失在这种无用的冥想中,看看这种研究最终可能会将我带向何处。

或许,他们还会发现被我们称作上帝的东西,它显然处在一个超越逻辑和时空现实的平面上。这是我们的一种存在方式,一种来自另一个存在维度的自我感觉。对我而言,完全有这种可能。或许梦是我们所生活的空间的另一个维度,又或许,它是两个维度的交叉点。我们的身体处在长、宽、高的空间时,我们的梦或许也存在于理想、自我和空间中——有形物质存在于空间中,非物质本质存在于理想中,只属于我们的个人维度存在于自我中。自我,就其本身而言,是我们中的每个人的“我”,它或许是一种神性维度。所有这些都很复杂,而且,毫无疑问最终都会被整理清楚。今天的梦想家或许会成为未来终极科学的伟大先驱者。当然,我不相信未来的终极科学,但这无关紧要。

偶尔,我会像真正研究科学的人一样集中精力去做这样的形而上学思考。就像之前提到的,我可能已真正开始研究这门科学。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太过骄傲,因为骄傲会破坏科学的客观性以及公正严谨。

75.别人眼中的自己

为了毫无意义的目的而使用科学或是使用与科学挨边的事物,是最好的消遣。我常常心无旁骛地研究自己的灵魂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以此来打发时间。这种没有结果的研究带来时而悲伤、时而痛苦的快乐。

我仔细研究着我给别人留下的总体印象,然后得出结论。我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家伙,他们甚至对我有一种模糊而充满好奇的尊重。但我得不到热烈的感情。我没有挚友。这就是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76.如梦似幻

某种感觉像睡眠,如同迷雾般弥漫在我们的思想里,使我们不能思考,不能行动,不能真切而简单地成为我们自己。我们仿佛并未入睡,梦之外的梦在我们脑海里徘徊,初升的太阳懒洋洋地将我们停滞不前的意识表层温暖。我们喝醉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意志就像一个水桶,一个人走过,百无聊赖之下伸出一脚,将这个水桶踢下台阶,踢进了院子。

我们在看,却什么也没看见。长长的街道挤满了犹如野兽一样的人,街道像一块平坦的布告板,上面的字母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房子仅仅是房子。无论我们看得多么清楚,都无法对所见之物赋予意义。

近在咫尺的木箱店传来一阵阵锤击声,听起来恍若远在天边。每一击明显与下一击隔开,伴随着回音,声音平淡乏味。在暴风雨肆虐的日子里,货车照例嘎吱嘎吱地驶过。人声在空气中浮现,而不是发自人们的喉咙。作为背景的河水也疲惫不堪。

我们感受到的既不是烦闷,也不是悲伤,甚至不是疲惫。我们渴望带着另一个人的个性睡意绵绵,能够因加薪而忘记一切不快。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除非有一种自动机制,在我们下意识走路的时候,使属于我们的腿迈开,让我们鞋里的脚拍击地面。或许我们连这些都感觉不到。有些东西在我们的脑海中不断挤压,就好像用手指堵住我们的耳朵一样。

这就像心灵的一次感冒。而这种患病的文学形象使我们期望生活是一个康复期,迫使我们不得不停住脚步。而康复思想令我们想到城郊的房子里——并非是房子的花园,而是舒适的房子内部,远离马路和车轮声。不,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们有意识地穿过一道不得不穿过的门,而这个事实足以让我们入睡。我们穿过一切。小熊站在那里,你的铃鼓在哪里呢?

77.自我满足

像刚刚开始一样微弱,低潮的气味飘过塔古斯河,在临海的街区散发着腐臭,极为令人作呕,带着冷漠大海的那种冷冰冰的麻木。我在胃里感受到生活,我的嗅觉转入大脑中。高空稀疏的云团悬挂在虚无中,它的灰瓦解成某种伪白。怯懦的天空恫吓着大气层,仿佛是用某种听不见、只是由空气组成的雷声。

甚至飞翔的海鸥也停滞下来,它们似乎轻盈胜过空气,仿佛被什么人定格在那里。压迫并不存在。黄昏的不安是我自己的感觉。凉爽的微风断续吹着。

我注定要落空的希望,缘起于我不得不去过的生活!它就像此时的时间和空气,一场露出真面目的虚假风暴。我想要呐喊,结束这样的景观和我的冥想。但是,大海的恶臭渗入我的意志,内心的低潮暴露出远处的黑色淤泥,我唯有凭嗅觉才能感觉到。

一切愚昧无知的坚持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一切嘲讽的意识不过是一种虚假情感!我的心灵与这些情感、思想、空气和河流的纠葛——一切只说明气味不佳的生活损伤了我的意识。一切都因不懂得说出那句出自《约伯记》的简单而又放之四海皆准的隽语:我的灵魂厌倦了我的生命。

78.悲伤的间奏(三)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感到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但愿我是个孩子,在农庄的池塘里放纸船,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葡萄藤搭成的乡村大棚,阳光透过葡萄藤,在闪着暗光的浅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图案和绿色阴影。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

使我的悲伤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的生命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付出任何努力。

我多少次后悔没有成为那艘船的水手或那辆马车的车夫!或者过着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为这种生活不属于我,它使我产生强烈渴望,用它的别样风味填满我的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对生活的整体思考也不会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梦是愚蠢的避难所,就像用雨伞遮挡雷电。

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态和行动。

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

有时候,甚至连梦都避开我这个执迷不悟的做梦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动形象的细枝末节。供我躲藏的雾已散去。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了我的器官。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79.倦意

小货车在街上缓缓驶过,独特的车声与我的倦意有着某种表面的相似之处。已到了午餐时间,我仍然待在办公室里。今天的天气很暖和。不知怎的,车声,或许我的倦意,和这天气如此相像。

80.外在感觉

傍晚,一阵阵微风拂过我的前额,撩起我的领悟力,带来一丝说不清的朦胧抚慰(谈不上是抚慰,它太过轻柔)。我只知道,心头的烦闷有所变化,我得到片刻的安慰,就像一小片衣角不再摩擦我的痛处。

这空气的细微移动给我的多愁善感带来仅有的一点宁静!但是,人类的感觉也是如此。我怀疑,意外之财或意想不到的微笑对于别人的意义,比不上一缕清风对于我的意义。

我能思考睡觉,能梦到做梦。我更清楚地看见客观存在的一切。生活的外在感觉令我感到更舒服。一切都因为我走近街角时,微风起了小变化,触到我的肌肤表面,令我心旷神怡。

我们爱或失去的一切——事物、人或价值——摩挲着我们的皮肤,从而触到了我们的灵魂。在上帝眼中,这不过是微风带给我想象中的抚慰和适当的时刻,以及失去一切美好的能力。

81.旋涡

旋转,旋涡,在生命流动的徒劳中!在这个巨大的市中心广场上,人们川流不息,他们冷静,身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他们有的转向,有的聚集在一起,还有的分散开来。当我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时,我在内心塑造了人流的形象,它比任何其他的形象都更适合这个随意的动作(部分原因在于我认为会下雨)。

我写了这句话。对我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可以等我终于把我的书出版时,就用这句话给它画上一个句号,在“勘误表”后面加几个“非勘误表”,并加上这样一个注释:“这个随意的动作”在×××页,写得没错,名词为复数,指示词为单数。但这和我的所思所想有什么关系?没有。因此,我才由着自己去想这个词。

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从广场周围驶过。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黄色移动火柴盒,里面有一个孩子用一根倾斜的旧火柴当桅杆。当它突然动起来时,会发出响亮而又刺耳的尖叫声。在中间的雕像周围,鸽子像黑色的面包屑,像是被风吹动了一样四处乱飞。这种胖乎乎的动物用它们的小脚迈着小步。

它们是影子,影子……

从近处看,人们各有不同,却又千篇一律。维埃拉说弗雷·路易斯·德·索萨写过“奇特的共性”这句话。这些人都是独特的,但也具有共性,与《主教的一生》里所说的正好相反。虽然我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但我觉得很遗憾。像生活中的一切一样,我毫无理由地来到了这里。

向东,可以看到部分城市几乎笔直地耸立着,像是对城堡发起了静态的攻击。突兀的房屋挡住了苍白的太阳,一栋栋房子被模糊的光晕笼罩着。天空是淡蓝色的,空气潮湿。也许今天还会下雨,只是比昨天的小一些。刮的似乎是偏东风,也许是因为风中隐约夹杂着一股成熟的绿色的气息,就像附近的市场的气味。广场的东侧比西侧有更多的外地人。随着一声像是沉闷枪声的轰鸣,市场上的波纹金属百叶窗向上卷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就是声音向我暗示的动作。也许是因为通常它被放下时会发出这种声音,但现在它正在向上卷起。每件事都有一个解释。

突然间,我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从精神世界的屋顶上看到了这一切。我要想看见,先得站得远;要想看得清楚,先得停下来;要想分析,先得把自己当成陌生人。凡经过的人,都不可触碰我。我周围只有空气。我是如此孤立,我能感觉到我和我的西装之间的距离。我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拿着一根光线昏暗的蜡烛,穿过一座巨大的空房子。活生生的阴影围绕着我。唯有阴影,它们是坚硬的家具和我所携带的光明的后裔。此时,在阳光下,围绕着我的是人。他们是影子,影子……

82.我的写作风格

今天,在感觉的间隙里,我对自己的散文风格进行了反思。我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有一种不合乎常理的欲望,妄图采用一套体系或准则。固然,我总是在采用这些准则或体系之前就写了下来,但是任何人都是如此。

在这个午后的自我分析中,我发现我的风格体系基于两个准则,在承袭了最优秀的古典作家的风格后,我直接将这两个准则当作一切写作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把事情说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把事情说混乱。其次,明白语法是工具而非准则。

假如眼前是一个举止男性化的姑娘,一个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的举止像个小伙子。”另一个注重说话的表达性的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是个小伙子。”而另一个同样注重言辞要达意但出于简洁用词偏好(这是一种思想上的感觉愉悦)的普通人会说:“那个小伙子。”而我会说:“她是个小伙子。”我的说法已违背了基本语法规则中的一条——人称代词和它指代的名词在性别和数上要一致。我会把它说得更准确、更绝对、更直观,超越常规、共识和平庸。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讲述。

按照既定的用法,语法将句子分成有效和无效两种。例如,它将动词分成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然而,一个知道如何去表达的人,偶尔也必须将及物动词当作不及物动词来使用,以便更清楚地表达他的感觉,而不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含糊其词。如果我想说我存在,我会说:“我是我。”如果我想说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我会说:“我是我自己。”但如果我想说我作为自我演说、自我作用的个体而存在,运用自我创造的神圣功能,我会把存在变成及物动词。如果要达到宏伟壮丽、超越语法的至高境界,我会说:“我是我自己。”我在这仅有的五个字里阐释了一种哲理。这难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可取吗?从哲学和措辞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

让语法来约束那些不知道如何思考所感的人。让语法来为那些在表达自己时能够主导自己的人服务。曾经有一个关于罗马王西吉斯蒙德(7)的故事。在一次演讲中,当有人指出西吉斯蒙德犯下的一个语法错误时,他回答道:“我是罗马王,我高于语法。”西吉斯蒙德便以高于语法而被载入史册。多么不可思议的象征!每一个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所想的人都是罗马王。这个高贵的头衔,它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至高无上性。

83.我嫉妒完整的作品

当我思考所有我认识或有所耳闻的高产作家或至少把冗长文章写完的人之时,我就会感觉到一种充满矛盾的妒忌,一种带有藐视的钦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毫无条理可言。

事物被彻底而完整地创造出来,不管是好还是坏——如果不是一流的话,往往倒也坏不到哪去——是的,被彻底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我心里激荡着嫉妒的感觉。完整的事物就像个孩子;虽然如同人类一样不完美,可那属于我们,就好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

而我那自我批评的精神仅仅允许我看到我的失误与缺陷,我只敢写些片段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文章的摘录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中——也是不完美的。要么是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称一部作品),要么是缺言少语的作品,也就是灵魂清楚自身缺少行动能力,便持续沉默。

84.沉迷

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退化而成的。或许一切存在始终都是近似的。

正如希腊文化通过罗马犹太化,我们的时代……多次偏离了所有伟大的目标,无论是一致的还是相互矛盾的,这些目标的失败导致了我们对自己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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