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背影与丰满的传奇:张玉娘

瘦削的背影与丰满的传奇:张玉娘

张玉娘生于南宋末年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生前著有两卷《兰雪集》,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并称为宋代四大女词人。

解香囊,赠情郎

张玉娘生于1250年,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人。小时候的经历跟所有传奇故事的情节相似:官宦世家的小姐,喜欢舞弄文墨,尤擅诗词,父母宠爱,捧若掌上明珠。相传,玉娘才学震惊一时,有人赞其堪比汉代班大家(指班昭)。玉娘身边有两个侍女,一个叫紫娥,一个叫霜娥,也都是才色俱佳的主儿。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养了一只鹦鹉,与两个侍女合称“闺房三清”。平日里,打哈凑趣,闲来无事,和很多女子一样,喜欢用文字寂寥悠长的时光。有词为证:

凭楼试看春何处,帘卷空青澹烟雨。竹将翠影画屏纱,风约乱红依绣户。

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欲凭新句破新愁,笑问落花花不语。

《玉楼春》

长日无聊。

凭楼远眺,试看春何处?烟雨、翠竹、乱红、绣户,剪不断的春愁,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间。“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莺莺燕燕这个词本就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放在这里,既合了情,也合了理。紫燕也好,小莺也罢,都在柳絮中穿梭忙碌,唯有这闲来无事的女词人,凭楼远眺,慵懒地享受着良辰美景。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呢。轻轻舒展开,便可以看到玉娘倚楼凝眸,将新写下的句子读与落花听,落花无语,美人浅笑,满世界的莺飞草长,柳动絮飘。暖暖地盛满了一代才女的情趣,生动活泼,兴味盎然。

这样的浪漫似乎是最常见的古典镜头。那些高楼上的小姐,“囚禁”在香闺里,心里的烦闷翻腾出无数的猜想,勾勒着爱情的模样。这想象里,定然少不了一位公子,衣袂飘飘,文质彬彬,风流倜傥。而在张小姐的脑海中,自然也会浮现出他的样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叫沈佺,是玉娘的表哥,很小的时候两人便定了亲。

曾有人问,为何古代人的爱情总有那么多表哥表妹爱来爱去的,陆游如此,纳兰如此,很多文人墨客,甚至朝堂政客皆如此。殊不知,在那个封建也封闭的时代,青年男女能够自由相识的概率实在太低了,更别说是谈天说地了。但亲戚间便有一个好处,顾忌较少,尤其是小时候。两小无猜,心无芥蒂,那是两个生命最初缔结的约定,随日月疯长,伴天地永藏。

能够在最美的年华,结识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总归是人生之幸。而玉娘和表哥正是如此幸运之人。

传说是不可靠的,但传说又总是如此迷人。

相传,表哥沈佺和玉娘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早了玉娘几个时辰而已。话说那沈佺本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算起来,两家应是门当户对。加上二人自幼一处长大,两小无猜,芳心暗许,两家便索性给他们定了亲,还互赠了信物。

想来,在这期间,鸿雁传书,互诉衷肠,那两个才貌俱佳的侍女必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那只鹦鹉,不知道会不会整日饶舌地叫着“沈公子来了”,惹得玉娘又爱又恨,心如猫挠。

这期间,玉娘还曾亲手缝制香囊送给表哥,并绣诗一首,名为《紫香囊》: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紫香囊》

香囊本是随身之物,古人常用以定情或定义。今玉娘将定情信物赠予表哥,其心意自然是明白剔透的。

世界上的爱情有很多种,但最动人的爱无疑都凝结在一个字上,那便是“独”。目之所触,心之所系,所谓“情有独钟”,大抵都是如此。看别的姑娘只是绣个香囊而已,玉娘却能在香囊上绣诗,丝线缕缕,针针细密,恰如她的情丝万千、柔情蜜意。如此的才华与情趣,也难怪沈佺会对玉娘情有独钟。

但关于沈佺的记载似乎并不多,他的感情、故事,甚至后人的评述,大多是穿插在玉娘的世界里。可我们却非常希望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惹得玉娘肝肠寸断、向死而生。

一场爱情的“大考”

从后来的所作所为推断,沈佺终是寻常男人所无法企及的。

表哥和表妹的神话破灭于沈家的衰微。据说是因为沈佺家道中落,日趋贫困。而以玉娘父母对她的疼爱,自然是不愿意玉娘嫁给破落户的,悔婚之意也就显而易见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门当户对虽然未必是最佳选择,但也不能否认玉娘父母的苦心。一个千金小姐如果真的落到寻常百姓家,生活未必能过得圆满。

能够像词人贺铸妻子那样,放下皇族女子的身份,情愿为夫君“挑灯补衣”,自然是因为爱情,但经年累月的操劳有时候也是一种惯性。千万别说你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改变自己的一切。陷在爱情里的人自然觉得爱情是万能的,但进入真正的婚姻生活或许才会慢慢体会出生活的艰辛。他可以买不起玫瑰花,但绝对不能买不起烧饼,基本的生活还是要有所保障。可是,对自幼吃穿不愁的小姐来说,她怎么会明白甜美爱情与艰难生活间巨大的落差呢。试想,一个既养丫鬟又养鹦鹉的小姐,即便她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张家父母也定然舍不得送她嫁过去受委屈。

无奈,此时的玉娘已然对表哥用情至深,毅然写下这首《双燕离》,显示着自己的反抗,也剖白着对沈佺的情意: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

秋风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

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双燕离》

“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简简单单几个字,便令这满腹惆怅和悲愤喷薄而出,读来字字惊心。很多词学家的考证,笔行此处便戛然而止,只说张家父母有悔婚之意,于是沈佺因此忧郁而死,并没对故事的始末做详细的注解。

看来,能够用以推动猜测、捕风捉影、复活往事的,也只有那些风干在诗词里的墨痕了。

玉娘的文字似乎触动了张家父母的无奈。于是,他们又向沈佺提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的要求。沈佺为了爱情,为了让自己的爱情得到丈母娘的认证,他不得不暂别玉娘,随父进京赶考。

对于本无心功名的沈佺,这样的抉择无疑是艰难而又痛苦的。沈佺和玉娘同庚,生于1250年,等长大到可以赶考的时候,宋代的历史帷幕已开始徐徐落下。末世将至,王朝将崩,连年战火已经将中原烧得满目疮痍。生逢乱世,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化成炮灰,在历史的长河中灰飞烟灭。

也许,凭着勇气,沈佺可以领她私奔,让爱的背景淹没在各地逃难的人海中。但玉娘那样气度和情怀的女人,会耻于被人指指点点的。至少,她一定是愿意自己的爱情被父母所接受并祝福的。

他也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去走,比如放弃这门亲事,忘记这个女人。但他做不到。玉娘是自己的表妹,是沈佺二十几年来唯一爱过的女人,从小便一处论诗词,两颗心牢牢地拴在一起,情比金坚,爱比雪洁。月老牵起的红线,系在两个人的脚上,他们前后脚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寻找彼此的。玉娘舍不得放弃,沈佺也舍不得。

那么剩下,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为爱赶考,为爱远行。

八百年前的时光与今天便捷的交通不可同日而语。八百年前的这一别,山山水水,渺渺茫茫,除了在心里无数次呼唤、梦里无数次相见外,便再无他途。

有时候,真希望沈佺是个任性的男人,干脆不要去考,或者赖在张家不走,守着玉娘,也守着自己的爱情。可是,沈佺终究还是有志气的,也是有骨气的。他可以不为自己求取功名,但却要誓死捍卫爱情的尊严。他不能屈膝于他人,让玉娘抬不起头来,虽然此时他已贫困至极。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

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

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古离别》

离别的时候,玉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资助窘困的沈佺,并含泪写下这首《古离别》送给爱郎。迢迢山河拦不住相思之情,默默青山挡不住相爱的心,松菊桃李都是爱的见证。岁月啊,它是一面光滑的魔镜,我看不到你的脸,却只能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

不能让爱情等太久。

揣着玉娘的心意,沈佺就这样踏上了漫长的大考之旅。等待他的是一番锦绣前程,也是一场生离死别。

相思如月月如钩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山之高》

就是这首《山之高》,让无数人为之拍案惊喜,大赞有上古《诗经》的遗风。

每次读这首古诗,在“山”“月”“小”“皎”“悄”这些舌尖音中,总能摩擦出汉字的音韵美。仿佛含在唇齿舌间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株野草,和着泥土清冽的新鲜、涩涩的甜美,一同融化在心里,幻化成山月如钩,相思皎皎。

相传,这是饱受思念之苦的玉娘写给沈佺的诗。她心比金坚,操比冰雪,情根深种,绝难更改。故而又云: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山之高》

这样的情意,送到沈佺的手里,也算是对他莫大的鼓舞吧。沈佺本就是个清逸俊雅、风度翩翩的才子,这样的人去京城应考,如鱼得水,非常顺利地便通过了各道关卡,直通殿试,并高中榜眼,题名金榜。

据说,在沈佺应考的时候,他从容淡定,对答如流,且能不落窠臼,令人啧啧称奇。一时间,“奇才”之名,名动京城,人皆赞叹。那时的玉娘该有多么雀跃啊,“乘龙快婿”已如愿实现,从小到大都盼望的爱情终于可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眼看一段才子佳人的童话即将华丽登场……

可惜,命运的反复总叫人觉出世事无常。就在沈佺也以为终于可以和玉娘团聚的时候,却不幸身染风寒。长久郁积在心头的思念也开始转化为浓烈的伤痛,伙同“伤寒”一起作祟,不断折磨着沈佺。眼见着他竟就重症逐沉,病入膏肓了。

这个时候,玉娘的书信飘然而至,她对沈佺说:“生不偶于君,死愿以同穴也。”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沈佺看信后,被玉娘这同生共死的情意深深感动,强撑病体,回给玉娘这首五律。

沈佺也知道自己此生恐怕很难再与玉娘团圆,只能一同跨鸾奔月,去阴间相会了。

1271年,二十二岁的沈佺不幸病逝,带着业已铺开的锦绣前程和无法铺就的美好姻缘。他心心念念地渴望着能与心上人见最后一面,却最终还是病死在赶回松阳的路上。

留给玉娘的只能是永生难忘的创伤。

日子漫随流水,在玉娘心头悄悄滑过,留下了数不清的划痕。

在《哭沈生》二首中,玉娘这样写道: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

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

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

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

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

素情无所着,怨逐双飞鸿。

《哭沈生》二首

仙郎一去,竟成永别。命运怜我,希望沈郎魂魄入梦,百转千回,可以再度重逢。寸寸哀愁令人想起离别时的痛、相思时的愁、怀念时的苦,就这样搅在一起,烧得玉娘心如滚火,情似油烹。

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曾在一篇题为《南宋女词人张玉娘》的文章中,对玉娘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我们觉得她短促的身世,比李易安、朱淑真更为悲惨。李易安是悼念伉俪,朱淑真是哀伤所遇,而她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含恨千古。”唐先生的一番话入情入理,令人读后顿觉凄凉。朱淑真经历坎坷,只能归结为遇人不淑;李清照虽中道分别,却也曾佳偶天成。唯有张玉娘,在青春正好的年华,遇到了深深相爱的人,却被命运生生地捉弄。

真真是:相爱相逢却相别,怨天怨人更怨命。

沈生死后,玉娘终日以泪洗面,悲不自胜。父母疼惜女儿,便劝她另择佳婿。玉娘却说:“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意思是告诉父母,本来应该跟随沈佺死去的,但因为双亲尚在,所以自己才留在人间。人虽活着,却早已心如死灰。她决意为沈佺守节,父母就休提再婚的事情吧。父母长叹,只能看玉娘拖着柔弱弱的身体,病恹恹的心情,苦苦忍受着寂寞的煎熬。

五年后,也就是1276年的一天,时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花灯彩带,男女老少都到街上赏灯游玩。玉娘的父母也要她出去散散心,她却不肯,非要留在家里自得清静。父母不忍勉强,只得由她自己安排。

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元宵节乃中国古代情人节。许多诗词都曾以此为题描摹其中的浪漫:烟月如灯中蓦然回首,车水马龙间擦身而过……多少绚烂情事都在这样的夜晚精彩上演。今夜的窗外,不知多少的姑娘正笑靥盈盈、细语低低。但今夜的窗内,却只有清冷的烛影、孤独的玉娘。

热闹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于是,蘸着多年的相思,玉娘写下了这首堪称绝唱的《汉宫春·元夕用京仲远韵》:

玉兔光回,看琼流河汉,冷浸楼台。正是歌传花市,云静天街。兰煤沉水,澈金莲、影晕香埃。绝胜似,三千绰约,共 将月下归来。

多管是春风有意,把一年好景,先与安排。何人轻驰宝马,烂醉金罍。衣裳雅淡,拥神仙、花外徘徊。独怪我,绣罗帘锁,年年憔悴裙钗。

《汉宫春·元夕用京仲远韵》

在这首词里,玉娘将他人的欢笑与自己的悲苦做了鲜明的对比:春风有意,满满地安排了一年的好事,那些年轻的女人畅饮后,幸福地在花间徘徊,衣裳雅淡、飘逸俊美;而自己,却只能藏在绣罗帘锁后,年年憔悴,憔悴裙钗。青春没有闭幕,但玉娘自己却将欢乐摒在幕外。此时的她,已经是“人未老,心先衰”的哀妇了,满纸呜咽,令人不忍卒读。

忽然,烛影晃动,帘幕轻挑,闪过一个人影。玉娘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念的情郎沈佺。

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

据明代王诏的《张玉娘传》记载,沈佺见到玉娘后,嘱咐玉娘说:“若琼宜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意思是:“玉娘你很自重,我很感谢你没有背叛我们的誓言,这正是我的愿望啊!”玉娘于是指着烛影发誓:如玉娘违背誓言,愿与烛光般熄灭。话音刚落,沈佺突然就不见了。玉娘大悲,很久才慢慢苏醒过来,连连追问:“郎舍我乎?”

不管此传写得如何生动逼真,人们总是知道的,这是玉娘的幻觉。但玉娘却浑然不觉,竟自生起病来,不久即亡。也有一种说法,玉娘并非生病,而是自己绝食而死。不管是哪种传说,总归是玉娘的选择。那一年,她年仅二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时代”。

玉娘走后,父母知道她是因为沈佺而死,于是便与沈家商议,将二人合葬在城旁的枫林,以全了二人“死后同穴”的愿望。她的两个侍女哀伤痛哭,霜娥竟忧伤而死。另一个侍女紫娥也不肯独活,上吊自尽以殉主仆之情。更令人惊叹的是,紫娥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玉娘养的那只鹦鹉竟然也悲鸣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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