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采桑子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三点钟了,晚晴伸出头来看,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身影。
了然,摸鼻子,回身,坐下,继续打游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坏人姻缘要下阿鼻地狱的,再说,手上这个游戏机还是新的嘞!
五点钟了,晚晴伸伸懒腰,又伸出头来。半晌,他又回身,坐下,开始同情某人。他老姐死脑筋,别说一个外人,连他也摸不清她到底怎么想的。
七点钟了,他再次伸头出来,终于憋不住了,粗声嘎气地喊:“喂,我饿了!”几乎是立刻,一个人朝他招手。他过去,罗憩树递给他两张纸币:“出门右转,新开了一家火锅店,约上几个好朋友一块去吧!”这就保证他十点以前回来不了。
晚晴先是一怔,继而大喜。真上路子!他摸摸鼻子,立刻打算脚底抹油,罗憩树瞅瞅他手上的游戏机:“还行?”“不错!”话还没完,人已经不见。
待朝颜回过神来,晚晴已经不知所踪。她抱怨:“你干吗给他钱?”还嫌他不够浪费的。罗憩树瞥了她一眼:“你还不是一样要给。”朝颜皱眉,这是哪儿跟哪儿,根本不一样好不好?
罗憩树看着她。可惜了,上大学前最后一遭聚会,他这个班长居然去不了。刚才假借上厕所的空出门打电话,没想到程海鸣他们居然慷慨应允:“没事没事,”临了还补上一句,“下次聚会,记得给俺们把你那惦记了十好几年的梦中情人带来就成,不要又一起玩失踪!”电话那头毫无顾忌的一阵阵大笑。
他泰然自若地合上手机。
瞧瞧,不相干的人都如此善解人意,眼前这个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朝颜继续盘着今天的账。奇怪,一个下午足足卖出比平时多一倍的货。罗憩树凑了过来:“怎么样?看不出来我还蛮有店小二潜质的吧?”他轻笑,“雇我给你家当长工?”他实在凑得太近了,朝颜一板脸,伸手就是一推,罗憩树哪里防得到这个,“咕咚”一声就朝后摔了下去,疼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原本朝颜想他就是装的,对此嗤之以鼻。可是好半天,看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罗憩树,罗憩树?”罗憩树不吭声地望着她,眼中隐隐委屈,朝颜怔了一下,半晌,缓缓伸出一只手:“地上凉,快起来吧!”灯下,她的手白皙修长,柔若无骨,罗憩树握着,心里微微一漾。正在此时,“咕噜”一声,传来轻轻一响。两人都听到了,面面相觑,罗憩树站了起来,撇撇嘴:“我饿了。”朝颜哼了一声:“你不是有钱吗?出门右手转弯就是一家火锅店。”她补了一句,“还是新开的呢!”
罗憩树哭笑不得:“喂,夏朝颜,你成心的是不是?”看了一下午的店,还真不是一般的体力活,想想他都有点心疼。
傻丫头!
朝颜关好钱箱,瞥了他一眼:“饿还不走?”她低眉,“我可只会煮挂面,”想想,她又补了一句,“反正煮两个人的跟煮一个人的也没什么差别。”
罗憩树大喜,乐颠颠地帮她关门,跟在后面。
没差别?差别大了去了!
“为什么要让你爸爸不高兴?”余涓涓坐到齐唯杉对面,打算跟他好好谈谈。这个继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说三五句,他才不软不硬回上一句,还滴水不漏的。就算她跟他关系向来尚可,也难免伤脑筋。
齐唯杉冷漠地盯着电脑上闪烁的游戏界面,头也不回地:“我没有。”
“你没有?”余涓涓挑眉,伤脑筋地说,“你没有为什么要跟他吵架?哎,你难道不知道……”齐唯杉回身盯了她一眼,虽然声音和缓,但眼神锐利:“余涓涓,要是你继续啰嗦下去,我明天就买飞机票去海南。”他转过头去,淡淡地,“别忘了,当初你跟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可没拦着你进门。”
余涓涓顿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天,她约林佳湄出来,在星巴克里絮絮叨叨地诉苦:“他爸爸想把他送到国外去念书,”她蹙眉,“明明是好事他偏不答应。不答应也就算了吧,父子两个就这么一直拧着,我夹在中间多难受!”
林佳湄瞥了她一眼:“算了吧,你也别白费心思讨好那小子了,没用,他心思深着呢,你摸不透的,你呀,好好顾着齐述,他年富力强的,还有很大上升空间,”她优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叹了一口气,“可别像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手上就剩这几个钱!”
余涓涓看了她一眼:“泠泠最近还好吗?”林佳湄皱眉:“算了,不说了。”她那个女儿,不是一般的叛逆。余涓涓也伤脑筋:“你知道今天我找那臭小子谈心他跟我说什么?”她搅搅杯中的乳白色漩涡,无奈地,“他居然不软不硬地警告我,要是我再插手,他就去海南找他妈!”
要是别人听见了,还以为她这个后妈拿他怎么了呢!
林佳湄“啊”了一声:“刘旋不是在深圳吗,怎么又到海南了?”她笑笑,“我这个表姐还真挺能折腾的。”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人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乍一看,几乎没有人相信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
余涓涓笑了笑:“是啊,她可是女强人。”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女人,把她介绍给齐述,并大力撮合两人谈恋爱,“我跟齐述离婚,纯属感情不和,我觉得你跟他挺合适的,他也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替他守着这个家,另外,”刘旋沉吟片刻,“我还有个私心,唯杉不在我身边,你要替我多担待。”
彼时的她,勉强跟林佳湄算是同事,歌舞团泯然众人矣的一个小演员,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有病母。刘旋看中她,送她房子送她车,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她进门的时候,众目睽睽下,当时十三岁的齐唯杉表现得很平静,彬彬有礼地:“你好。”既不叫阿姨,更不叫妈妈。齐述站在一旁就当没听到。余涓涓私下跟抱怨的老母说:“妈,我嫁的又不是一个人,是一大家子,再说了,小孩子嘛,总不太知道礼数,您老别多心。”但心里也不是不委屈。
林佳湄看着她,半晌:“涓涓我跟你说,你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她慢慢地,“你总得为自己以后打算打算。”
“咚!”
朝颜抬起头,有点疑惑。
“咚!”又是一声。
她这下确定,应该不是幻觉了,可是,声音又不是朝她这屋子发出来的,她索性继续低头看书,不再理睬。
沉寂了大约十秒。
突然间,“咚咚咚”,这次,是晚晴在敲他们房间之间相隔的那堵薄薄的墙:“姐,姐,姐!”遇到什么急事,他总爱一声叠一声地叫她,“找你有事,快过来!”
朝颜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连忙起身,出门,转弯,几乎是三五秒之间,便进了晚晴的房间:“怎么了?”
一开腔,其实她就后悔了。
因为,有一个人,既没执羽扇也不戴纶巾,但是很风流很倜傥很玉树临风地,正用手臂撑着晚晴房内那扇低低的、几乎纵身一跳就能跳进来的矮窗,朝她眨着眼睛笑。仿佛刚洗了澡,头发和T恤的衣领都是微湿的,手上还攥着一个小石块。
她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气,不理会窗前那个人,她瞥了晚晴一眼,明知故问地:“找我什么事?”晚晴一介勇夫,急智那是没有的,抓着头发:“啊……这个……”一边朝罗憩树使眼色。罗憩树立刻开腔:“晚晴,你刚才说,”他眨眨眼,“要让你姐给你买什么来着?”
晚晴心领神会,打蛇随棍上:“啊,那个,姐,我周末考英语,你去给我买本参考书回来好不好?”他刷啦啦在纸上写下一个书名,递给朝颜,“呶,这个,就现在,我急着用,谢啦!”老师下午提到的,原本他早忘了,想不到这会儿还能派上用场。最重要的是,根据老师所指的大概方位,方圆三里地是找不到这本书的,至于什么地方能买到,呵呵,那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了。
“朝颜。”
“……”
“朝颜!”
“……”
“夏朝颜!”罗憩树有点光火。
“干什么你?”朝颜转身,瞪他,还嫌声音不够大是不是,“都晚上了叫什么叫!”罗憩树也回瞪她,恶狠狠地:“你也知道晚上了啊,一脚深一脚浅的一个女孩子往前直冲,万一碰到坏人你怎么办?”
夏朝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点紧张了,不好意思地:“啊,那我走慢点。”最近见了他,她总是有点不自在。毕竟,她才十八岁。
十分钟之后。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买书的?”站在偌大的广场,面对着汹涌的人潮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再看看面前这个小女人一脸的质问,罗憩树笑了,笑得很是狡黠:“我说过吗?”他用手扩成喇叭状抵住耳朵,“我什么时候说的?”
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朝颜气恼地:“你是不是跟晚晴合伙起来耍我?”找了几家店都没有,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还把她带到这儿来。罗憩树笑笑,无意多说:“没有。”
他拉住朝颜的手,硬拽她一路向前:“慢摇音乐会,快点快点,晚了连空当都找不着了!”他可不就为了这个来的。
朝颜只能跟他一边坐了下来,一边气呼呼地嘀咕了一句。罗憩树权当没听见。他向来喜欢听英文慢摇,节奏意境都好,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被夜风吹干,略带蓬松地覆在额前,眼神发亮,专注得出奇。
记得小时候,晚晴伙同一帮小子浩浩荡荡去他家找他玩打弹子,他伸出脑袋,敷衍道:“忙着呢,下次吧!”其实他家讲究民主,也几乎没人管他学习,但他就是自己管自己管得好好的。真要疯玩起来,也没人是他对手。初中二年级,他突然间成绩就大幅下滑,朝颜明明看到放学后他不回家,坐在巷口刚开的那家小游戏厅里盯着电脑屏幕拼命按动手上的按钮。班主任老太太都急坏了。本来么,区里统考的高分还指着他呢!
朝颜一向惹不起他,放学偶尔跟他同路,忍不住说:“那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的?”他轻蔑地看她,几乎是有点恶狠狠地:“关你什么事?”不过好像也没多久,他突然间就金盆洗手、改过向善了。从此一路都是好学生、天之骄子,让众人倾慕。
他就一神经病。
想着想着,她低头,微微一笑。
这一笑,虽然声音极轻,可还是给罗憩树听到了,他凑过来,不解地:“干什么笑?”朝颜言简意赅:“看你的音乐会!”罗憩树点头,受教,转回头去。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书,自然没有买成。晚会,也没有看完。音乐会开到一半,突然停了,窸窸窣窣声中上台一个男的,也不知道谁,留着长辫子穿着花衬衫,很high地说:“下面一个环节——”朝颜百无聊赖,身边的人却跟打鸡血一样背挺得直直的。紧接着,朝颜眼前一花,身边的座位立刻空了。
五分钟后,朝颜缩成一团,能坐多低就坐多低。恨不得立刻练就缩骨功。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台上那个人。神经病!
以为自己是Richard Marx吗?还唱《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其实这首歌,朝颜还是喜欢的。其实这个年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女生,有谁不憧憬这种其实没啥营养的缠绵跟忧伤呢?有人把它翻译成《在此等候》,好像还有更好听的一个名字,叫《此情可待》。
再加上,这个人唱得……
旁观者大概会微笑吧,可她现在只想尿遁。直到那个人下了台,在嘘声掌声中重又回到她身边,她还脑子里一片混沌呢,他也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一个大惊小怪的声音响了起来:“罗憩树——哥们儿,真是你啊!”
罗憩树听到了,连皱眉带转身心想,哪个小子这么不长眼啊。
朝颜也抬眼过去,心想,好嘛,这下全齐了。基本上她还全认识。刘凡新、程海鸣、周念谦,再加上坐在一边绷着个脸的罗憩树,班里四大才子齐齐到全,外带只要“兵荒马乱”一定出现的大熊,还有与他形影不离的齐唯杉,后面跟着两个眼熟的女孩子。
大熊一脸坏笑:“我刚还跟齐唯杉打赌呢,台上那个妖魔鬼怪到底是谁。”还专门献唱呢,嘚瑟的!他暗爽。
齐唯杉站在那儿怔了一下有点诧异。倒不是为了悼亡自己的荷包,而是心想,这罗憩树的速度还真够可以的。
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夏朝颜,她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熊笑嘻嘻地:“罗憩树,你明天就要上北京的人,怎么不待在家里好好收拾行李,跑这儿来瞎蹦跶?”罗憩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就听到其中一个活活泼泼的女孩子朝后喊了一句:“妈,快来快来,真的是罗憩树哎!”
只见一段时间不见依旧胖墩墩的班主任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罗憩树,”再看了看另一人,不冷不热地,“怎么夏朝颜,考上大学,见老师都不带搭理了?”她聪明得很,刻意当一旁那个棘手的人隐形。
当初,她看出点蛛丝马迹,原本想旁敲侧击来着,谁知道罗憩树扬着脸一口承认:“我就是喜欢,怎么样?”她被他噎得愤愤然,但是无可奈何。
谁叫他成绩摆在那儿?
她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心里一声叹息。
晚上十点,小巷口上,罗憩树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朝颜。”
“嗯?”朝颜停住脚步,“干吗?”
罗憩树站在离她三五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兜中闲闲地:“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挑挑眉,语气轻松地,“不对我说点什么吗?”他不但毫不怀疑,而且无限高估今晚那几个人的传播能力。
心中实在愉悦。
朝颜的左手慢慢握紧,她抬起头来,过了很长时间:“一路顺风。”罗憩树咧开嘴,轻轻地:“就这样?”
朝颜不吭声。
罗憩树突然向她走了过来,他的身影,昏黄的街灯下,渐渐地拉长,靠近,在堪堪就要叠过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慢慢倾身,附在朝颜耳边:“夏朝颜,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儿,我知道你想躲着我,可是,”他的气息几乎没有一丝紊动地,恻恻地说,“你给我记好了,我就是不会让你如意!”
朝颜的眼睛慢慢张大,她一直盯着身旁几乎是将她困在手臂跟围墙之间的那个人,过了好一阵,她轻轻地:“罗憩树,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到底知道什么?
夏朝颜,这是你的秘密。
也是我的。